第200章:水波
那一天,身邊平靜的水波動了。清澈的河裏全是腥臭的血。
聽見外面的廝殺聲,她大概知道知道,外面是打仗了。
她從睜眼就是在一朵睡蓮裏面,身旁是一個死了很久的婦人。她生前應該是神仙,因為她啊,就是依靠她身上的屍仙之氣存活的。
那一天,她受不了外面的腥臭,要扒開睡蓮出去透透氣,因為那腥臭環繞在她周圍,屍仙之氣已經抵擋不住了,太臭了,她懷疑自己可能會被憋死。
一片片比她還大的花葉子被扒開,她先看見的是刺眼的陽光,第二眼看見的……是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把她推回了睡蓮內,他自己也進來了。
“發生了什麼?”
“赤焰族殺光了魑魅族的人。”
我所在的睡蓮就是魑魅族的神壇池水之花,由魑魅族歷任魑魅子飼養。他知道裏面有具祖先的屍體,卻不知我的存在。因為步入這睡蓮內,是大不敬。
今天形勢所迫,他竟自己躲進來了。
我笑了兩聲,也不知是笑他落魄,還是笑自己苟且偷生多年。
“你和這人長得真像。”他指着死去的婦人對我說。
“不可能。”
我覺得荒誕極了。我頂多是個屍氣蘊養的妖怪。
他掏出一顆掛在脖子上的蓮子,蓮子有拳頭那麼大,拿出來時還是透明而純粹的,遞給我時表面卻成了塊鏡子。
“真神奇。”
我接過來,對着自己臉上照去。
奇了,還真的很像,只是細微之處又略微不同。我沒準是那死人的孩子。
“這個是你先祖?”
“知道的人全死了,長老本會在我成年時將族中隱晦之事告訴我。”
我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竟忘了血腥氣的難受。
他得知我從有意識起就在這,也從沒想過出去,於是給我講起外面的世界。
原來這是個世外桃源,是存在於三界六族中的一個子世界,由神明創造,與世隔絕。
這個子世界只有赤焰族和魑魅族兩個部落,共同輔佐神明。可是因為神帝要在兩個種族裏選出一個擔任神明的使者,不知赤焰族是怎麼得知的,於是突然襲擊魑魅族人。魑魅族毫無防備,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你怎麼逃出來的?”
“我常年料理本族內的事務,他們不知道魑魅子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你叫什麼名字?”
“瀾澤。”
“你恨他們嗎?這血味兒這麼濃,該是死了不少人。”
瀾澤沒有說話,只是脊背很僵硬,染血的手也握得很緊。我怕他拽壞了周圍睡蓮的根莖,把他的拳頭掰開了:“生氣也沒用,韜光養晦吧。”
我握他手時他還很平靜,聽見我雲淡風輕說了那話,他猛地甩開我的手,冷哼一聲:“死的不是你的族人!”
我默了。的確不是我的什麼人,也的確於我沒有什麼大的感受。但我在神池的睡蓮里能苟且偷生這麼些歲月,也是間接得了魑魅族的庇佑。
很久之後外面的廝殺聲少了很多。有人走進了這個祭壇,這地方還是魑魅族的祖祠,擺放着很多牌。我曾偷偷看到過。
聽那沉重的腳步聲,拖在地上的磨刀聲越來越近,外面的人停在了神池邊上。
“水邊有血跡,該不會有人躲在水裏吧?”
“沒準的上游拋的屍體太多,水漫出來過。”
“可這分明有一串腳印!大帥,還是謹慎點好!”
“哼!你在質疑我嗎?把魑魅族大長老叫來,問問不就知道了。”
“對,正好有個活口。後面的,去把魑魅族的大長老拖過來!別讓他死了,大帥有話要問!”
一老者哼唧哼唧的聲音傳來,伴隨而來的還有越來越近的拖拽聲。
瀾澤扒開一小條縫,我也扒開一點點,都在看外面的情況。
老人很慘,沒了四肢,嘴裏還塞着布,頭髮花白,滿臉皺紋。
大帥倒很出乎我意外,是個瘦弱的男子,身上有股書香之氣,可是眉眼間滿是戾氣。他毫不懂得尊老愛幼,一腳踩在大長老胸前,喝道:“你們族裏一共多少人?”
大長老抿着嘴唇,就是不肯說,只實在是疼痛難忍,一直粗喘着氣。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感覺那大帥一直往我這邊瞟。我看了瀾澤一眼,這一看可不得了,他正欲撕掉睡蓮的花葉子起身出去!
我忙不迭地按住他,自己作死可不要緊,我既已經苟延殘喘這許久,可不想死得莫名其妙!
可事與願違,我越拽他,他反而越暴起得歡快,實在無法,我把整個身體都撲在他身上,他被我壓得也冷靜了幾分。喘氣的聲音不像剛才那樣劇烈了。
我看出了他眼裏的掙扎,也只是按住他,一起聽外面的動靜。
他眼角有兩滴淚,兩隻手放在我後背上,突然抱住我。
一時心軟,也沒有推他,任他靜默無聲哭個不停。
外面的大長老被大帥下令活活打死了,而且每打一下都要歇一會,說是讓大長老有時間報出族人的數字,可實際上不過是好讓他充分體會那一下下加重的疼痛。
大長老沒氣后,屍體也被拋在這湖下,聽他們說,一共殺了魑魅族三百七十一人,沒找到活口,於是回自己族去了。
他們走後,瀾澤和我出了睡蓮,我們一起把河裏的屍體撈上來,撈了數個日夜,撈完了,三百七十一具屍體,每一具都死相凄慘,身上刀口密密麻麻,很明顯是受盡折磨而死。
我相信他們每一個都被逼問過族中有多少人口,但他們每個人都是英雄。因為赤焰族的士兵浩浩湯湯走得乾脆,無疑是自以為已把魑魅族斬殺乾淨了。
魑魅族人那樣倔強不肯說出一個數字,無非是希望能逃出幾個是幾個。
而瀾澤,是唯一一個倖存者。
這次撲殺的唯一一條漏網之魚。
我和他一起給這些可敬的勇士挖了坑,不敢立碑,只草草的埋了。他盯着每一個埋過人的平坦地面都看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緬懷這些人。
“你還沒有名字吧?”
“嗯。”
“我希望你一生都不要有憂愁。”
看着他含恨的青澀面孔,我不禁憶起當初透過縫隙看見的那道風華絕代的身影,洋洋洒洒透着朝氣。
我說:“我希望你放下仇恨。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我能想像到,仇恨能讓人多難受。”
“以後你就叫忘憂吧。你生來薄情寡義,也該自在洒脫。希望你日後入了塵世,也能保持這份淡然。”
我從他語氣里察覺到譏諷的味道,但不想跟他計較。忘憂就忘憂。
“我們以後一道嗎?”我初入世,不敢一個人面世,也希望他能與我同行。畢竟我們也算一起經歷過生死考驗。
他不置可否的點頭,一把將我攬到他懷裏:“你是神池裏的睡蓮孕育而生的,還和我先祖那麼像,絕不能遺留在外。”
感情他把我當寶了?我感謝他這份真誠的傻勁。
“我們現在去哪?”
這個子世界,她一個人沒辦法出去。瀾澤作為這裏的魑魅子,起碼還知道這是個隱藏於三界六族的小時空,而我卻連這眼前的天地也沒法辯出不同。心中咂舌,身體還是乖乖跟着他朝未知的方向走。
“這個子世界每一個地方都能出去,但要進來卻只有一個入口……我想試試。”
他尾音很低,我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潛伏進去試一下,能否殺了他們頭領。若我出不來了,你一個人去天界,找修元上仙。他專管世間責罰。”
“為什麼你不直接去找他?多此一舉做什麼,你族人臨死都不說出人數,不就是希望有人能活嗎?”我真是被他的想法驚呆了。
我和他到了一口井邊,他陰沉沉的去打水,看也沒看我。
水用瓢舀起來后,他遞到我嘴邊,我一邊喝,他一邊說:“說什麼兩族競選神明的使者,這消息我們魑魅族從沒收到過,這些年赤焰族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會是什麼人從中挑撥?”
水是拔涼的,浸在我心裏更涼。這麼說,那背後的推手才是鰲頭。
“我要和你一起。”就為這初逢的緣分,我也不想他一個人冒險。或許我這人就是寡情,所以對人間感情也淡。可骨子裏還是想經歷一些刺激的事情。比如刺殺。
“這口井是共用的嗎?要不投毒?”
“兩族水源不同。”他否決。
我突然很迷茫:“為什麼他們不直接投毒呢?不是更省事一點?”
瀾澤盯着我:“我也想過。”
“為什麼……”他眯着眼,“要用這麼殘酷的方式了結我魑魅族人的性命……”
覆上他的手,希望能給他一點力量。
赤焰族的軍隊舉着勝利的旗幟回自己的種族,連夜慶祝,而敗落的魑魅族已是昨日黃花,人走茶涼。
瀾澤帶我去他的院落,把我打扮成皮膚黝黑的矮小夥計。他自己也裝扮成皮糙肉厚的農夫,我們一起往赤焰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