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或許
祁許初遇貓妖時,是在那個天地混沌的火山口邊,一隻貓兒蜷在密密麻麻堆砌成山的瑪瑙石上,恰是天降雨露,貓兒吸納天地靈澤,化身為人形。
赤裸肌膚白似霜,紅似火,嬌嫩可人,貓妖好奇的看着四周唯一的生靈——祁許。
本該是素昧平生,在天地初生時的惺惺相惜,卻不想一眼萬年。
一頭白髮至腳踝,無意中將祁許同樣裸露的身體遮蓋得嚴實,而貓妖初成人形,頭髮只如同芽尖兒出土,少得可憐。
長身玉立的男人走向靜若夏花的女子,貓妖有幸被祁許所收。
攬身打橫抱起,男子對懷中人兒笑了一笑。
微微的弧度蘊含一剎那芳華,貓妖流口水的看着。
“賜你名,喚斐染,人如名,甚秀美。”聲線暖洋洋如同山中火光。
兩人在荒蕪中開路,在竹葉里搭棚,相互切磋術法。他們去了許多小時空遊玩,到過一些不存在術法的時空,攜手看遍世間繁華,他們見證了世界上一切鬼斧神工之地的變遷。
有一日他們遊山玩水回到自己的時空,後腳剛落地,就有一把砍刀橫來,祁許拉着斐染堪堪躲過。
一群修士守在這時空交接點,其中一老者走至最前,橫眉冷眼,掐鬍子威脅:“如今神明也該讓位了,世間從來沒有永世之王。王若還想好生活着,不如主動禪位於能人,否則,就說你身旁這小妖,也逃不過眾人之陣。”
祁許看看天空,白晝如常,未曾把他們的話放在心裏。
一直都有不自量力之人再三挑釁他的權威,因生來遺世獨立,他從未看清什麼才是權威。
祁許從不覺得王是什麼尊榮。
甩甩袖子,一群修士躲避不及,被圈進龍捲風中。
祁許溫柔似水的目光再次落在斐染身上:“我們回。”
那隻如玉的手掌朝她鋪開,她指尖微張,手覆之。
兩張手心距離一寸之刻,方才說話的老者從龍捲風裏跌撞而出,用不知哪處的仙澤秘境裏尋出的法杖,劈開兩人即將交握的手。
老者把斐染拉進乾坤袋,彼時斐染尚幼,雖修鍊小有所成,但敗在從未有過的防人之心。
祁許遭遇過數不勝數的刺殺,但每一次他都刻意制止陰暗齷蹉的蓄意謀害在斐染眼前露出血腥的醜態。祁許想讓斐染一直擁有最純凈的心靈,人性使然的利慾廝殺他從未告知於她。
斐染只覺得天旋地轉之後,她被困在了個滿是明火的匣子裏。
“祁許……你在哪……”女聲從老者手裏的乾坤袋中傳出,顯得很微弱。
老者得意的朝祁許笑,眼中對勝利的期許多了幾分。
“王,這妖精,小老兒拿回去做爐鼎用用正好啊,老兒我嘗過陰陽雙修的妙處,不知道王用過的丹爐,小老兒用着順手否。”
祁許眼中有風暴肆意,荒蕪的時空接口處地動山搖,冷風陣陣,龍捲風更加肆虐,已有幾位修者斃命。
老者眼中有驚懼之色,卻故作鎮定說:“小老兒別的本事沒有,就這手工巧了幾分,乾坤袋裏弄乾坤,不過是小老兒一念之間。若乾坤袋無主,便會自焚。頃刻之間的事,王敢賭嗎?”
他不想賭,不敢賭,害怕失去她的哪怕一絲絲風險。
天地之間某一處靈澤里乍現出一束光,直奔祁許腦門,眨眼間瞳仁化作碧色,祁許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他打算不顧一切救下她時,他眼前突然漫過許多鏡頭。
有衣不蔽體的乞丐堆,有荒野焚屍的亂葬崗,有餓殍遍地的仙界門。
原來三界之中唯有仙界尚未參與王位之爭,尚能維持安定。可是滿世界裏那些殺紅眼的人已經容不下弱小者的苟存。
身為鎮靈之神,他本該從誕生起就隱於眾生,但收下貓妖,早就把神明放在了世人眼前。
權欲之爭因他而起,為什麼受難的卻是無辜弱者?
一口白米下咽,一碗清酒潤喉,一世碌碌無為卻樂得輕鬆,那些人,本不該捲入這場主宰的爭奪。
祁許第一次感受到,對王位眼紅的人有多瘋狂。
在他發愣的時候,老者早就跑了個沒影。
龍捲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你們走吧,世人無辜,何必爭來爭去。”祁許對着東倒西歪的修士說。
一張溫潤如玉的臉冷寒如霜。他憑識海望穿千里,追着老者的步伐去了。
雖心繫天下,但憂心所愛。
那老者把斐染丟在一處懸崖峭壁,自己走下了萬丈深淵,只是,當祁許快走到懸崖近前時,他說:“王啊,你是神明又怎樣?我們需要守護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我們有能力控制時空交替,有能力阻隔錯綜複雜的魂力交織,有能力控制鬼的遊盪路徑……您啊,該下位了,否則一人稱霸的世界,要我們這些後起之秀有何用?”
老者說完,就用意味不明的眼光看了祁許一眼,那一眼透着峽風刺骨,暗含刀刃。一個個生魂劈天蓋地的從頭頂落下,斐染連尖叫也來不及,祁許慌忙朝她奔來。
及至身前,方知那些生魂沒有力量,只是那老者為了修鍊而抽取出的無辜之人的殘魂。想來這地方先前是那老者的修鍊之地。
想到剛剛一張張從頭頂落下的臉,斐染一陣后怕,緊緊抓着祁許的袖子,不敢鬆開。
她已經習慣了依賴祁許。
祁許這一次推開了斐染,沒有像早年發生過的數不勝數的情形里那樣理所應當的出言安慰。
祁許臉上滿是鎮定的符號。
他就地劃出一張張符文,不忘對斐染交待:“回去等我,路上小心。”
斐染又往前沖了一步,到了祁許近前:“我要跟着你走!”
許多年來的朝夕相處,她太明白祁許那種鎮定里不含一絲猶豫的表情意味着什麼了。
此一去怕是與從前不同,凶多吉少。
祁許搖搖頭。
“我會再來的。”
少年的聲音蒼勁有力,幾道符文都飄到了空中,迅速擴大覆蓋面積,而後極速下落。
有的符文形成一個網狀,朝懸崖底落下時含有包裹之勢。
有的符文蘊含神明的祝福之力,朝無辜落難的生靈飄去。
看來世間即將恢復原先美好的模樣了。
上一次祁許離開,走了有一萬年,回來時甚至要問她姓名才能記起她。
“我很……”斐染還沒說完,祁許就已經朝虛空中碎裂的時空奔去。
天地有主,萬生有靈,眾靈有神。
她斐染是芸芸眾生中一者,何其有幸化形之時逢神明眷顧,天雨賜恩。
神眷顧了她,但她不是神唯一眷顧的。
神有職責,她不能阻止,更無權干涉。
“我明白了。”她會做祁許溫暖的港灣,堅實的後盾,他的存在,就是她等候的曙光。
跟着影子亦步亦趨回到竹屋,她在漫山遍野中設下一個又一個結界和機關。
她不知道祁許會面臨什麼,只一日復一日等候。
某一天清晨,她一覺醒來,照常洗漱,對鏡挽鬢時,看見鏡中出現兩張她的臉。一個是坐着疏發的她,一個是站着看她疏發的她。
順着鏡子裏照到的那個站着人的地方看去,果真站着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子,笑意盈盈看着她,那張臉和那身形,竟找不出和斐染的一絲絲不同。
“高仿品?”斐染問。
那女子盈盈笑着,手挽袖角作了個揖,說道:“自你成年後就不見了蹤跡,父親掛記,用術法讓母親又生了個你,也解相思之苦。”
“父親……”斐染記得那個人,成仙好久了,都說妖化仙不易,她父親是成仙后回妖界看一眼都難,也不知在忙活什麼,總之,自父親成仙后,父親就再也不是她幼年時,那個會給她舉高高的父親了。父親變了。
“父親讓你成為我,那你又是誰?”斐染問。
“我名露凰,父親起的。”女子答道。
斐染有些酸意,父親從未想過她的名字,總也只是“小貓兒”的叫着,難道這也能算名?
這冒牌貨頂替了她斐染的身份,卻也受到了她斐染絕不可能享受到的待遇。
想來父親對露凰也是不同的,父尊的那許多孩兒都無名無姓,起碼在斐染離家前,她的兄弟姐妹們沒有一個有名字,父親也只記得有她這一個孩兒,但平時都是一口一個“小貓兒”!這哪裏是記得她!?
一眼掃向露凰,突然意識到不對,斐染問:“長相也就算了,為什麼你連性格和神色,甚至連穿衣風格都與我一般無二?”
世間相像者眾多,唯獨一模一樣者不常有,這般神似到了骨子裏的,怕是雙胞胎也不至於吧?
“許是父親培養的吧。”露凰神色里有幾分慌張,可就連這眉心的一撇一捺,這嘴角的一勾一合,眼瞼的微微一瞥,這種情急之中下意識的舉動都與斐染一般無二。
“就算每日都在我身旁,日夜對鏡練習,也難以做到這麼像吧?”斐染腦門冒着黑線,“父尊難道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