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宏圖大志
楊重：唉！治平啊，你在同學心目中的地位之所以很低，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我看可以總結為三個原因：一是考試成績差，綜合測評尤其差，幾乎樣樣是班裏最後一名，甚至可能是系裏倒數第一呢！二是你為人太吝嗇小氣，不善於或者毋寧說不肯交際。第三呢，就是你的性格太軟弱太怯懦了。
高治平：是滴是滴，你總結得很好！我這個人的劣根性實在是太多了，劣跡斑斑，數不勝數。我也深知這些缺陷是很難改變的。但是你指出的這三條，我其實是早有深刻認識的。只不過是天性如此，或者說由客觀事實決定，而一直無法改變罷了。
比如第一條，考試成績太差的問題。我始終以為，這恰恰是由於我素懷文學大志，早就制定了雄偉的寫作計劃，因此我在大學裏幾乎全身心地投入了讀書寫作，而不得不撇棄了對我的長遠事業沒有多大關係的課程。那些學科無疑也是有巨大的現實價值的，例如評三好學生，競選班幹部、學生會幹部，入會，評獎學金，乃至將來找工作，等等等等吧，考試成績好了當然會沾光不少。
然而，他們多數普通學生現在所學的這些東西，真能受用終生嗎？只不過是為了混文憑和好就業罷了。想一想吧，四年的漫長時光，無比寶貴的青春歲月，全部用在了死摳幾本課本上，其中一半的時間又是扔在了對大多數人來說無甚大用的英語學習上！豈不可惜遺憾嗎？
而我呢，我的目標就是登上文化事業的高峰，寫出千秋萬古也不朽的文章！我在大學裏的幾乎全部時間精力，都用在了泡圖書館和寫作上，自然就荒廢了所謂的學業。然而將來我的文學成就，一定會證明我才是大學四年得益最大、過得最充實的人！只有我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所以，你所說的讓我被人看不起的第一條理由，恰恰是一個可以使我卓然屹立於人群的最重要的條件！這可以用莊子對惠施說過的那句話來比喻：“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大部分學生只不過是些普通小鳥，只看到了眼前那些死老鼠可以作為食物；而我呢，卻是一隻翱翔九天的鳳凰，我願意吃的只是精美的食物。
……………………
楊重：（深有感觸，大為欽佩）你說得真好！其實我平時也有這種想法，只不過我不敢像你那樣付諸實踐罷了。說實在的，咱們班恐怕也只有我，認為你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啊！
高治平：呵呵，因為你能理解我，所以我們才是好朋友啊！關於你說的第二條，我吝嗇小氣的問題，我是這樣給自己辯護的。
可以說，馬克思那句“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真是太準確了！人太窮了，能有什麼辦法呢？
我的父母沒有發財致富的能力，我手頭自然沒有多少錢，這幾年我幾乎全是靠做家教才維持生活的啊！我怎麼會不吝嗇小氣呢？我怎麼可能捨得掏出父母辛辛苦苦一滴汗一滴血地掙來的錢，去跟那些奢侈的公子哥兒們歡聚宴飲，吃喝玩樂，揮霍人生呢？
其實，我這種品性也是從小養成的。我從小手裏就缺錢，如果有了一分錢，得成天當鏡子似地看着，攥得手心裏都是汗，恨不得掰成兩半花！我平生從未亂花過一分錢啊！
我記得有一次，我十歲左右的時候，在陶鎮集上花了兩毛錢，買了一本舊書，半冊《水滸傳》。我竟然還因為這個事兒，被父親打得手心疼了好幾天！而也正是那本書，使我愛上了文學，使我從此走上了文學這條不歸之路。
是的，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吝嗇小氣當然是不好的，是不受人歡迎的。關於這一點，我以後也會儘力改的。等參加工作以後，賺錢多了，我一定要努力改變這種小農心理，變得大方一些，該花的錢一定要捨得花，該參加的酒場也一定得參加。
畢竟我雖然迂腐，卻也很明白，人際關係是決定生活順暢與否的關鍵。等到了社會上，這一點甚至是一個人事業成功的決定性因素。因為那種**裸的利益關係，在世俗社會中是極其殘酷無情的。（苦笑）
楊重：（大感興趣）說得好！那麼第三個問題呢？你將怎麼自譬自解？
……………………
高治平：（微笑）這個嘛，說實話，我也不是不想改變這種懦弱的悲劇性格。但是，既然蒼天已經給我安排定了這麼一個脾性，我也就只能將計就計，興利除弊了。我平時是這樣勸慰自己的：
懦弱無能的人，因為言行不剛硬，至少不可能把一個對頭得罪成一個完全不可調和的死敵，一個徹底凶相畢露的殘忍的殺手。這樣也就不會吃致命的大虧，頂多吃點小虧罷了。
中國人不是常說“吃虧是福”嗎？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我是真正實踐了中國的經典絕學——忍學的人物。何止忍學，近代不還有李宗吾的厚黑學嗎？厚黑學的最關鍵要訣不也是忍嗎？我有時甚至很自傲，我幾乎已經實踐了耶穌的教導：“別人打了你的左臉，那麼你把右臉也獻上去。”
但是，我可以坦白承認，上述這些迫不得已的自欺**，僅僅只是形而下的解脫罷了。而事實上，我從形而上的意義上卻有這樣的感觸：不受磨難不成佛！侮辱打擊，都是增加才華的必要的初步的錘鍊而已。就像孟子說的：“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有的打擊和侮辱，一個作家可以把它看成是生活饋贈的最美好最深刻的素材。一個受惠於苦難的人，怎麼能過河拆橋，濟河燒船呢？
一個渺小的人，怎能反抗上帝給他的安排呢？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為什麼不能變不利為有利，化屈辱為靈感呢？更何況，多年以來，我心中始終有一個偉大的精神支柱，這個永不倒塌的精神支柱，給了我多麼強大的抵禦侮辱的能力，給了我多麼巨大的抗干擾能力，給了我多麼頑強的生命活力啊！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曾經瀕臨死亡，危在旦夕。那是1995年，我被口鎮衛生院的庸醫診斷為患了骨癌。當時我不能行走，我的左腿已經完全不能屈伸，連上下床也不能夠了呀！甚至連大小便也需要人抱着，托着屁股呀！
當時醫生不是說我需要截肢嗎？我卻堅信我的腿會康復。我堅決不允許截肢。我就這樣撿回了我這條無比珍貴的左腿。醫生不是還說我的生命不會超過一個月了嗎？還讓我父母滿足我臨死前的一些願望，買些我喜歡吃的，喜歡玩的東西，安慰一下我，也就算了。所有的親友不是都已經把我當做死人一樣地看待了嗎？
但是，我相信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我終於還是照樣地挺了過來！而今我健康強壯不弱於周圍任何一個人！為什麼我能創造這個人間奇迹呢？更何況我還能在病癒之後，在學業荒廢兩年之後，回無州二中復讀，理轉文苦讀一年，還考上了重點本科大學呢！
你知道嗎？創造所有這些奇迹的根本原因，就是我有一個無比強大的精神支柱！
我有一個極其宏偉的文學夢想，有一顆碩大無朋的文學野心。我要創作出一部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巨著。這部傑作雖然只是虛構，卻可以超越一切真實，甚至比現實還要更加深刻！這個藝術王國就是我的心理支柱。
如果我早早地夭亡，我的事業當然就歸入了杳冥，化作了粉齏。如此一來，人類的文化事業豈不是天缺一角？人類的歷史豈不要受到極大的影響？人類文化史甚至會因為我的早逝而完全改寫！我堅信，創造了我這個絕世天才的上帝，又怎麼捨得讓我拋下夢想，直入天堂，早享清福呢？
在我的藝術王國還沒有建成的情況下，我是絕不會死的，也絕不可能死的！為什麼？就因為上帝不允許！就因為我堅信我的文學事業的重要性，這就是我的頑強的、固執的、狂妄的心靈支柱！
……………………
楊重：（震驚得瞪大了眼睛）那麼你是認為自己遠遠優秀於周圍這些對你評價過於苛刻的人嗎？你認為他們的表現究竟怎樣呢？
高治平：（不屑一顧地哂笑）他們？哼！我當然比他們優秀偉大得多！他們是些什麼人呢？一群庸俗無聊，沒有遠大志向的混日子的市儈而已！他們當然也不會有什麼遠大的前途。他們只知道死啃書本，死摳試卷，巴結老師，鑽營成績。或者頂多樹立一個貌似宏偉的理想——考研。這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撈取另一塊含金量更高些的文憑，找個更舒服更安逸一些的工作而已。
唉，他們終究都是些平凡人而已。當然也不能說他們沒有理想。他們的理想無非就是過上小市民生活，獲得汽車、洋房、職稱、美女、兒孫，再就是一頂或大或小的烏紗帽。一生不過爾爾，別無他求。如斯而已，豈有他哉？！
……………………
楊重：可是你不讓他們做這些事，又能做什麼呢？大多數人的生活軌道，不就是這樣平凡單調的嗎？
高治平：是的，對於他們，生活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他們就像糞堆里的蛆，最高的目標也不過是攀登上更高的糞堆。苛求他們去做更高尚宏大的事業，也是不合理的，因為他們目光短淺，質地平庸，能力有限，最高也就只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了。把他們的上學混日子，與我的大學時代的努力奮鬥相比，既是對我的貶低，也是對他們的拔高與苛求。我們本就是不可同年而語的兩類人嘛！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楊重：你這些話，讓一般人聽來，可真是狂妄絕頂啊！那麼你究竟怎麼看待他們對你的評價呢？你可以像反“圍剿”那樣，來個反評價嘍！
高治平：（哈哈大笑）這個嘛，事實上，所有的評價都是主觀的，都不可能完全符合事實，都是不足為憑的。就像屈原說的那樣：“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當此之時，所有污濁不堪的人，反會把那唯一的清潔的人說成骯髒無比；所有醉熏熏的人，反會把那唯一清醒的人，說成是暈天暈地昏頭脹腦。這就是古往今來發生過無數次的事情。這就是世人所謂的評價。
你也知道，大多數人都是嫉賢妒能的。一個人特立獨行，卓然自立時，別人自然就要不斷打擊他。這正是所謂的“槍打出頭鳥”、“出頭椽子先爛”。或者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大多數人都有一種卑鄙的心理，就是害怕自己身邊出現超群絕倫的精英人物，因為別人的聰明成功，會襯托出他們的愚昧平庸和悲慘失敗。這樣他們會心理失衡，會痛苦難當。
……………………
楊重：可是，一般來說，無風不起浪，別人的攻擊也不是毫無理由的呀！你剛才不還承認了這些批判的合理性嗎？
高治平：呵呵，實際上，愈加之罪，何患無辭？每個人都是有無數缺點的，是可以被別人抓住無數把柄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推而廣之，一個人要想不被指責，就必須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或者乾脆自殺，這樣才能一了百了。身後是非誰管得？
其實古今中外，很多處於類似我這種窘境，被千夫所指的人，許多的平庸男女，就常常因為心胸狹窄，鼠目寸光，看不到未來，而憤然走上自戕之路。
當然了，他們可能也確實孱弱無能，缺乏才華，於是他們在周圍人的欺凌之下，“一失足成千古恨”，自我了斷了。最近咱學校里跳樓的那個女生，據說不就只是因為與同學鬧了幾句口角嗎？
楊重：呃，那個只是表象，女孩最後自殺，可能還是因為失戀了吧？咱不說身邊的人，你還是舉歷史上有說服力的名人來分析吧。
高治平：這個好說。比如詩仙李白，當年混得也夠慘的。杜甫曾經作詩稱李白是“世人皆欲殺”。你想想，這有多麼可怕！世人都想殺之而後快啊！這比我今天的大學生活還慘一萬倍呢！
可是，李白曾經把這些攻擊放在心上過嗎？NO！他心胸豁達，不以為意，周遊天下，睥睨群豪，寫下無數不朽詩篇！一千三百多年過去了，當時想殺他的人都到哪裏去了？還有誰知道他們的名字？正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周圍那些厭煩他，嫉恨他的小人們，終究風流雲散，無聲無臭，煙消火滅了。他們甚至比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微小泡沫還要渺小。而李白呢？毫無疑問是一個大浪，甚至是一次洪峰！他在歷史之岸上，銘刻下了永恆的痕迹！
楊重：呵呵，我相信，絕不會超過二十年，你高治平也一定會名滿天下，紅遍大江南北的。到時候，天下誰人不識君？嘿嘿！讓如今這批蔑視你的群氓，大跌眼鏡去吧！甚至可能震驚得掉出眼珠來呢！
……………………
高治平：哈哈哈！事實上，也許他們會永遠沉淪於生活的瑣碎苦海，整天糾纏於油鹽醬醋，哪裏還會有時間有餘力，去主動地搜尋文學信息呢？當然了，我現在也還不能拿出什麼可以放在眾人眼前的赫赫成就，所以他們就看不到我這個偉岸的存在，只能看到這座高大建築物的長長的陰影。但是，我憑着對歷史規律的熟稔，與對自己才華的信心，我確信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燦爛輝煌！（情緒漸漸歸於平靜）
楊重：（沉默良久，起身總結）我今天才終於確認，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從前我也是受了那些庸眾的影響，有些小看了你呢！治平，你不會怪我吧？
高治平：哈哈，哪裏哪裏？我還要謝謝你提供真實的幕後評論呢！更何況，你認真傾聽了我的心靈獨白，容忍了我的狂妄發泄。你沒有不屑一顧，沒有嗤之以鼻，沒有置之不理。說實在的，很多年了，沒有人聽過我的心靈咆哮，我的申訴和辯護。所以我衷心感謝你，給予了我這個機會，說出心裏的話！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話隨便傳播出去喲！
楊重：不必感謝我！咱兄弟倆還用得着這麼客氣么？我很高興你能把我當做一個真正的朋友，跟我說掏心窩子的話。我其實一直挺佩服你那種鑽牛角尖的堅韌精神呀！我當然不會亂傳你的話。但我會逐步在人前改變他們對你的惡劣印象的。
高治平：理解萬歲！我會永遠記住你給我的支持！讓我們永遠是知心朋友，友誼百年長青！他們那些酒肉朋友，大多不過是互相利用的勢利之交。環境與地位一變，立刻就會翻臉若不相識，不像我們這樣的發自真心的友誼。我們這種不涉及利益的朋友，才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呢！（兩人會心而笑）
……………………
——下課鈴響。不久有幾個同學回到宿舍。二人交談中斷。眾人狼狽為奸，又開始攻擊調侃高治平逃課。而高治平仍然笑臉相迎，不以為意。在楊重的不勝詫異中，徐徐落幕。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