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惹禍的彈弓
第三章
惹禍的彈弓
小詐入江湖
作為一名穿梭在城市各個犄角旮旯的輔警,沒有點群眾智慧是寸步難行的。而邢猛志是屬於混得很好的那種,由此可判斷,這肯定是一位群眾智慧的集大成者。
這不,進秦壽生這個有門禁的小區他只喊了一嗓子:“開下門!”
標準的晉陽土話,一臉弔兒郎當,那門衛稍遲了點,他又吼了一句:“快點啊,我十三棟的,剛出來沒多大會兒。”
門應聲而開了,三人大搖大擺地進去了,任明星心虛地問道:“你就不怕吹牛皮吹塌嘍?”
“你沒注意,他們只顧在裏頭玩手機呢,能記得進出的人才見鬼呢。”邢猛志道。
這就得咋呼,你要畏畏縮縮的,那些個保安肯定懷疑你,這麼咋咋呼呼的,他還真就認為你是業主。
十三棟七樓就是秦壽生的住處,停樓下的車是一輛紅色的現代。踱到近前,邢猛志一指那車,又指指遠處的監控,再一指涼亭柱后的隱蔽位置,下令道:“一會兒貓柱子後面,打那車尾燈,報警響了就別管了;報警不響,你就直接打電話給秦壽生說車蹭了。”
說話間將隨身的彈弓鋼珠遞給任明星。任明星緊張得手有點抖,邢猛志罵著:“你可打准啊,旁邊還有輛寶馬,打錯了你可賠不起!”
可任明星還是磨嘰,猶豫道:“我說猛哥,用彈弓打人車燈算故意損害他人財物,搞不好得入刑啊。你別教壞我這個純真少年!”
邢猛志道:“屁!你純真?別磨蹭了,這小打小鬧的,數額根本不夠入刑,回頭讓隊裏給他賠錢。要關禁閉的話,到時候哥陪你。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麻利點!”
“交友不慎,我好歹一海歸呢,你教唆我犯罪?”任明星還是有點心虛,畢竟是半個警察。
“切,你都不懂犯罪,怎麼去抓罪犯,笨不死你啊,電話開着聯繫。”邢猛志道,領着丁燦朝樓門口走去了。
丁燦回頭看了眼任明星,已經貓着腰藏柱后了,他笑道:“猛哥,他說得也對啊,人家確實是海歸,被咱們拉下水了。”
“海龜不下水撲騰會水土不服的。咱們再過一遍,和這種人打交道要霸氣,說話不要猶豫,動作一定要謹慎。混社會的眼光都夠毒,何況這是個敢口吞毒品的。”邢猛志道。
“秦壽生,二十七歲,上過技校,技校出來后再無上學或者就業記錄,這麼算混了快十年了,老江湖了吧……你確定這樣做不會露餡兒?”丁燦問。
“應該不會,只要被警察提溜住,團伙會自動和他切斷關係,就算要聯繫也會到風平浪靜之後。這和警察隊伍里卧底歸隊是一樣的,怎麼著也得三查五審不是?”邢猛志道。
“但還是有聯繫的可能,萬一他和團伙有聯繫,咱們可就瞎了。”丁燦道。
“可能性不大,如果辦事兒這麼粗糙,早該被緝毒警端了。既然這麼長時間還沒找到突破口,那說明這個團伙非常小心,我們要利用的恰恰是‘非常小心’這個點……開門。”邢猛志站到了單元門口。
沒門禁卡,不認識人,怎麼開門?
這點難不倒丁燦,他拿着手機調試,隨便摁了一個樓層,一有人接起來,他就打開手機揚聲器,放出小朋友奶聲奶氣的聲音:“阿姨,能幫我開下門嗎?我是十七層的,我抱着狗狗出來沒帶卡。”
“咔……”掛了,沒給開,這家警惕性太高,一點愛心也沒有。
“火山,你好歹懂黑客呢,不能用個更高級的方式啊,比如,解碼?”邢猛志斥道。
“這你就外行了,黑客的最高境界不是代碼,而是社會工程學,簡單地講就像這種方式:騙!”他笑着道,又摁一家,一聽是位男人的聲音,丁燦放出來的話音又變成這樣了:“叔叔,可以幫我開下門嗎?我抱着狗狗呢……汪汪!”
“咔!”門開了。丁燦得意一笑,看著錶情驚詫的邢猛志,他一擺頭,兩人進去了……
武燕兩人趕回支隊用了不到十分鐘,匆匆奔進會議室時,裏面的氣氛很凝重,周景萬在看着一摞打印紙,賀炯抽着煙看着天花板。意外的是,網安支隊的邱小妹在座,她正給譚政委演示着什麼,武燕和馬漢衛進門,政委指指,兩人先行坐下了。
不一會兒,周景萬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了武燕。武燕翻着,馬漢衛伸頭瞄着,很快兩人的眉毛和周景萬一樣凝結起來了,看到末尾,賀支隊長恰好掐煙開口了:“說說,什麼感覺?”
“不排除這種可能。”周景萬道。
“嗯,同意。”武燕點點頭。
這是邱小妹給的報告,懷疑在藍精靈未知的販毒團伙里有精通黑客技術的人存在。思忖中的周景萬突然想起一事來,直問:“對了,當天抓捕孔龍和秦壽生,似乎沒見着兩人隨身的手機啊。”
“當天太亂,特警是直接把人聚集到空場臨檢,所有的人都是從包廂出來的,如果在包廂就扔下手機,或者毀掉,完全可以辦到。”武燕思索道。
“這活幹得太糙啊,想找一部嫌疑人的手機讓小邱分析下都辦不到……政委,你來說吧。”賀支隊長道。
譚政委的視線從電腦上移開,笑道:“小邱給我演示了一下黑客軟件怎麼追蹤,這比咱們的GPS還靈啊。據她講,很多手機廠商都會留後門,這樣就可以搜集用戶的位置信息,形成大數據,應用到很多方面。”
“我也是一知半解,不是很精通。”邱小妹謙虛道。
“已經很了不起了……大周啊,今天把你們都叫回來,是有幾個問題想讓你們回答一下。第一個問題,你們在選擇目標的時候,為什麼選秦壽生?理論上講,這種取保候審人員會格外小心,很難追到線索,最起碼短期內看不到效果。”譚政委道。
“魯江南和田湘川都沒有審出來的人,我覺得不簡單。9·29全市行動,一共抓了三個持有藍精靈的人,孔龍、秦壽生,還有一個是二隊盯着的陳文斌。陳文斌是個二次強戒人員;孔龍交代了一堆下線,等他出來,也就等於廢了。”周景萬道。
凡警察喜聞樂見的事,對於嫌疑人就不是好事了。周景萬的意思是,交代這麼多下線,緝毒警沿着線索一查,那些被查的人自然知道怎麼回事,直接後果就是,孔龍即便出獄,也不可能再從事這一行了。
武燕和馬漢衛笑了笑,周隊的話里明顯有明褒暗貶魯江南和田湘川兩位隊長的意思。賀炯卻是不入耳了,直斥道:“一把年紀了,爭強好勝的毛病還是改不了,別人都不行,就你行啊?”
“是您覺得我不行,別人不敢說我不行。”周景萬幽幽地頂撞了一句。
“我看確實不行,就這點理由?”賀炯刺激道。
“秦壽生一抓,鋪天蓋地的網絡水軍就來了,如果不是發現得早,應對及時,我們會更被動。第二天又有針對我們支隊的謠言,兩輪攻擊一個是為了抵制我們警方的查封,另一個就是為了洗白秦壽生,比對想像一下,秦壽生的重要性那不就出來了?”周景萬道。
賀炯抬抬眼皮,看到的依然是一張疲憊憔悴的臉,他嘆了聲道:“你這個大隊長確實當得不怎麼樣。”
“已經下了,您還打擊有意思嗎?”周景萬道。
“呵呵,有意思……我的下一句是,但案子辦得不錯。也有大隊長當得不錯的,案子就辦得實在不怎麼樣啊。這麼明顯的重點嫌疑人,居然沒人挑。”賀炯手指敲敲自己的腦袋,又拍拍心臟位置,“不是這裏不夠用,就是這裏太夠用。”
那意思是,有的沒有發現,或者有的發現了卻畏難,於是都齊齊避過了這顆雷。正如周景萬所說,田湘川和魯江南都沒審下來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你不一樣,你沒腦子,只有案子。”賀炯道。
聽不出是誇還是罵,武燕和馬漢衛憋着笑,周景萬一臉尷尬。警察這個職業,領導有時候會給下屬幾分面子,可師父不同,從來就不會給你。譚政委岔開話題道:“大周啊,你是老緝毒了,一個案子只要戳破一點,撕開口子就容易多了,在這一點上,你是怎麼想的?”
“我還沒想好。”周景萬道。
“等想好,時間也沒了。”賀炯嘲諷道。
“師父,您逼問我進度的時候,說明您也沒主意。”周景萬又幽幽地懟了一句。
武燕、馬漢衛笑了,這回連政委都沒忍住,看着尷尬的支隊長在翻白眼。只有不明所以的邱小妹好奇地看着這一群人,實在和他們網安大隊年輕的氛圍差得太遠。
“好好,你們師徒倆別爭了,時間緊迫,一個禮拜馬上就過去了,只剩四分之三的時間,我們仍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而且,你們想過沒有,如果對方真有黑客,那就跟我們有天眼一樣了,對付這樣的人,槍和銬子可就用不上了。”譚政委道。
“那我們不也有一位嗎?”武燕笑笑,向邱小妹示意。
“其實不一樣,我的專業是信息化工程,黑客是一個正常計算機專業之外的領域……對了,我還有件事要彙報。”邱小妹道。
“什麼事?”賀炯問,現在明顯對小姑娘很客氣。
“是這樣,這個猜測不是我想到的,是我一位同專業的朋友提醒的,他說能如此高效地使用網絡水軍就不排除有黑客存在的可能,網上興風作浪也是黑客的慣用伎倆。根據他的提醒,我才整理出了這個思路。”邱小妹道。
這話一出口可把賀炯和譚政委嚇了一跳,兩人臉色陡變,保密性對於緝毒是第一要務,這裏的案情如果拿出來和別人商量那還保什麼密?其他人的表情也怪異起來。
“你來的時候,應該學保密條例了吧?”譚政委愕然問。
“學了啊,他不是外人,就是咱們隊裏的人,也跟這個案子。”邱小妹道。
賀炯愣了:“不能吧?有這號選手我還至於跟網安大隊討人?誰呀?”
“輔警,丁燦。他是我高中同學,家裏就是開網吧的,我還沒接觸電腦的時候,他就已經能焊CPU和主板了,只不過後來因為健康原因沒上大學,後來到特巡警大隊當輔警去了。我也是前兩天剛知道他被周隊招進來了。”邱小妹道。
這時候,周景萬難得地笑了笑,賀炯和譚政委狐疑地交換眼神,兩人都盯着周景萬。武燕想起來了,好奇道:“周隊您是有預感了吧?挑人的時候專選腦子靈活、玩電腦溜的人。”
“嗯,根據我的經驗,奇葩不會是一朵,往往會是一窩。沒聽王大隊長講嘛,隊裏的步話、電腦、記錄儀就沒壞過,這種人的動手能力要比科班出來的強多了。”周景萬道。
邱小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賀炯悻然道:“喲,學會私下搞小動作了,肯定有想法了,說說唄。”
“我在想……”周景萬的眼神肅穆了,他輕聲道,“用最直接、最直觀的方式——送我們的眼線進去。所有的大案都需要一手情報,而要掌握一手情報,人的作用是任何科技和技術手段代替不了的。斬草容易,可要除根,就必須挖到源頭,這一點,我們常規偵破的觸角是夠不着的。”
語罷,武燕的視線從周景萬的臉上移開,然後狠狠地瞪了馬漢衛一眼,馬漢衛羞愧得不敢直視。一直以來武燕都沒有明白周景萬的用意,今天算是真相大白了,他不是在招輔警,而是在找一位能把觸角伸到犯罪團伙內部的眼線。
“不行,這是違反組織原則的,心性不穩,又沒警籍,學犯罪可比學打擊犯罪要容易得多。”賀炯臉拉長了,直接否決。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都不吭聲了。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哪怕是在籍警員,要接受這種危險任務都會被反覆討論很久,別說沒警籍的輔警了。
這時候,任明星已經拉開了彈弓,他瞄着那輛現代的尾燈,一放手,“啪”,手哆嗦了,打在車殼上,嚇得他一縮腦袋,半晌抬頭髮現沒人注意,又拉弓,心裏默念着:“我不是壞蛋,我是對付壞蛋正義的使者。”
“啪!”放手,一道銀色的直線,正中目標,燈碎了。那車突然唧嗚唧嗚閃着黃燈報警,任明星掉頭就跑。
此時七樓的窗口伸出來一個腦袋,一看是自己的車,摁着鑰匙沒反應,他罵罵咧咧地踩上拖鞋要下去看,一開門,一下子愣在原地了。
門口站着位高個子、鍋蓋頭、眉如墨、臉如削的男子,正平靜地看着,他身旁另一位戴着口罩,提着包東西站在一側。
“你們……”
剛開口,那男子一把推開他,直接進門了。秦壽生要說話,戴口罩的“噓”一聲示意他噤聲,然後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而前面進去的那位,卻警惕地藏在窗帘后看了窗外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拉上了窗帘。
“嘿,嘿,你們誰啊?……秦哥,這是誰啊?”穿着裙子的女人從內室出來了,指着邢猛志嚷着。
“能讓這娘們兒閉嘴嗎?”邢猛志瞪着眼囂張道。
秦壽生見這位眼神睥睨,態度蠻橫,趕緊推着女友勸她進裏屋。把那女人關進去,這才回頭小心翼翼地問道:“您二位是……”
“你猜。”邢猛志給了個模糊答案。
“你這人怎麼回事?你闖進我家讓我猜?”秦壽生不清楚情況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是誰,不告訴你的好……手機拿出來,快點!”邢猛志催道,“這可是為你好啊,別他媽不識抬舉!”
秦壽生鬼使神差地掏出了手機,戴口罩的丁燦拿着手機在看,手心裏的U片已經插到了手機接口上,問密碼,一打開界面,邊看邊說:“沒有撥出號碼,信息里也沒有……還算老實。”
“嘿,問你呢!說了不該說的話嗎?”邢猛志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問道。
“沒有,要有也出不來。”秦壽生有了些思路,但依然將信將疑。
“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啊,心裏沒點數……給他看看!”邢猛志怒道。
丁燦把已經備好的手機內容展示給了秦壽生,那是“女警打人”各類信息的匯總。秦壽生翻看着,臉上漸露喜色,而且變得恭敬無比了,客氣地還回了丁燦的手機,接過了自己的。他一臉崇拜,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表情……這可是組織上來人主動聯繫啊!
“撈你可費了老大勁兒了啊,自己心裏得有數啊!”邢猛志幽幽道。
這就沒錯了,自己人,秦壽生感激地點頭道:“是是,我知道,平哥對我絕對夠意思,郭律師說了讓我消停着點,您放心,我就窩家裏,哪兒也不去。”
“放你娘的屁,狗能改了吃屎,前兒個還混量販KTV了吧。”邢猛志罵道。
跟蹤確實有效果了,最起碼能詐住人。這不,秦壽生表情一怔,然後為自己耽於享樂又一次羞愧地低下頭了,喃喃道:“我發小非叫我出去賀賀。”
“呵呵,及時行樂不是什麼壞事,咱們都是腦袋別褲帶上玩的,怕個啥?”邢猛志道,秦壽生諾諾應是,這派頭、這口氣,越發像組織上來人了。不認識?肯定不能認識的,越不知道底細肯定就越安全嘛。
信任無形中建立起來了,邢猛志藉機發揮着:“給你派個活兒,今晚務必搞定。”
“好,您說。”秦壽生點頭哈腰道。
“嗯,拿出來。”邢猛志道。
丁燦提着的塑料兜直接扔到了茶几上,秦壽生拉開一瞧,一下子驚得嘴唇直哆嗦,結巴着道:“哥,這風頭上,哪敢出貨啊!”
“呵呵,說得好像風頭上斷過貨似的,你腦子不是銹了吧?國慶長假七天,全市流動人口幾百萬,雷子個個都忙得跟孫子一樣。你說,今天假期結束的最後一天,晚上……是不是個最好的時機?”邢猛志循循誘導着。
“好像是啊,但是……”秦壽生被帶坑邊了。
“你取保着呢,要說你出來兩三天就繼續出貨,鬼都不信……有毛病我也不敢來找你啊。嗯,平哥說了,穩准狠來一把,然後安生窩着,誰也拿你沒治。”邢猛志說著起身了。
他走了兩步,秦壽生貌似還在糾結,他狀似失望,一提兜拿手裏:“算了,被雷子嚇破膽了。”
一說走,秦壽生一急,拉着兜道:“別別,大哥,大哥,我去我去……只是這麼大的量我沒出過。”
“人有多大膽,地才有多大產,你也該升升級了,還準備一輩子在街上混?”邢猛志一副教育小弟的樣子。
也是啊,哪個馬仔不夢想着當老闆呢,秦壽生看看讓他心動又心虛的一袋子貨,緊張地問:“那這錢?這麼大量,分開走錢一下子回不來,還有這價格?”
這可就難了,涉及團伙的底線了,不過難不倒邢猛志,他一拍秦壽生的肩膀大氣地說:“按老規矩辦,可以稍緩緩……但是注意,明天天亮之前手裏不要存貨,安全第一,完事我聯繫你。”
“好……轉告平哥,我一定辦妥,不留尾巴。”秦壽生凜然點頭道,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激動。
邢猛志這才把一袋子貨往茶几上一扔,無聲地一揮手,走了。兩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秦壽生的家,很禮貌地給他鎖上了門。
一大會兒,屋裏的女人才探頭出來,上前一看,秦壽生正看着那一袋子貨發獃,她緊張地問:“你不想活啦?”
“就是想活好才幹這個,要不靠什麼給你買房買車啊?”秦壽生帶着幾分怒意道,“要不是人家又攪和又找律師,我能出來?就憑你?”
女人被質問住了,無聲地、委屈地、憐愛地坐到了秦壽生的身邊,頭倚着他,輕聲道:“秦哥,我害怕。你被警察抓了那些天,我天天睡不着。”
“我也怕警察,可我更怕平哥。上道就是道上人,只有一條道走。我跑一趟,你別出門。”
秦壽生緩過神來了,提着東西,套上了垃圾袋子,在女人依依不捨的眼神中出門了。他很警惕,門口眼巴巴盯着的邢猛志幾人,居然沒有發現他是怎麼離開的……
而這幾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闖下了多大的禍。
此時,在支隊的會議室里,氣氛幾乎凝成冰塊了。周景萬、武燕、馬漢衛低着頭,羞愧難當,賀炯怒容滿面,彷彿下一刻就要動槍的那種。
桌上放着外勤觀察暗哨傳來的信息,是十幾分鐘前抓拍到的畫面:一個人正在嫌疑目標秦壽生的窗前拉起帘子阻擋住了觀察視線,那張臉正是低頭的幾人羞愧的原因——邢猛志!
情況一下子複雜起來了,兩個得到命令的外勤正乘車奔赴現場,任務很明確,把蹲坑的三位帶回來,附加說明是:迅速!馬上!
榮辱天兩重
“下車。”
車門洞開,三輛車各載一人,比抓捕嫌疑人的規格還高,這看管等同於嫌疑人的待遇,交流對策是不可能了,連人帶隨身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給帶回支隊來了。這三個傢伙分別被帶進不同的辦公室,門口居然還有站崗的。那些肅穆冷峻沒有一點表情的陌生面孔,讓邢猛志幾人看得直起雞皮疙瘩。
政委辦公室,周景萬匆匆進來,丁燦趕緊站起來。周景萬一指道:“坐坐……說說,你幹什麼了?”
“沒……沒幹什麼。”丁燦目光不敢直視。
周景萬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外表文弱的丁燦膽子竟不比邢猛志的小。周景萬坐下一嘆氣道:“重點嫌疑人的監視,我們是負責路面跟蹤盯梢,另外還有觀測點記錄,一明一暗這是標配。怎麼?你非要看看觀測鏡里你們倆的形象?”
“啊?”丁燦傻眼了,沒想到邁出頭一步,就栽到自己人手裏了。
“啊什麼啊?光擅自接觸嫌疑人這一條,就夠開除你了……哦,對,你們輔警把自己當臨時工,不怕開除是吧?那按規定把你們隔離起來審查一下?藍精靈是支隊追蹤的重案,誰給你這麼大膽子,怎麼自己就去和秦壽生接觸去了?”周景萬氣不打一處來,這婁子捅得可是補不上了。
“周隊,您幫過我們,我們都念着您的好呢。這些天看你們挺為難的,我們其實就是想幫幫忙。”丁燦道。
“就這麼幫忙的?在我把你銬起來之前,趕緊講清楚!”周景萬厭煩地道。
“說這話就友盡了啊,我包里有一個微型攝錄,你們自己看吧,有過程。”丁燦道。說完,他雙手叉胸前,一副嫌疑人準備頑抗到底的表情。
周景萬狐疑地起身,奔出了辦公室,回到會議室。這裏已經看到了審訊的情況,政委在翻包,半天沒找到。邱小妹拿起個不起眼的打火機,一拔,裏面是個U盤插口,她插進電腦,提取了視頻文件道:“有了,放嗎?”
賀炯點點頭,邱小妹電腦一移,開始了:
“嘿,嘿,你們誰啊?……秦哥,這是誰啊?”
“能讓這娘兒們閉嘴嗎?”
“您二位是……”
“你猜。”
……
整個過程,邢猛志口氣囂張、眼神凌厲,舉手投足間霸氣側漏。譚嗣亮政委驚愕道:“我的天哪,他們扮販毒團伙的人去詐這個毒販去了,也不怕露餡?”
“這也太膽大妄為了!”賀炯道,捎帶瞪了周景萬一眼。
話音方落,只聽視頻里一句如晴天霹靂:“是是,我知道,平哥對我絕對夠意思,郭律師說了讓我消停着點,您放心,我就窩家裏,哪兒也不去。”
聽到這一句,賀炯、譚政委,包括周景萬瞬間石化了,遍尋不着的線索,像精靈一樣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冒頭了……
另一邊,邢猛志獨自坐在支隊長的辦公室里。
“砰!”武燕把門重重一關,巨大的聲音並沒有讓邢猛志屁股挪動分毫。她坐到了支隊長的位置上,盯着表情不善的邢猛志,邢猛志也看着她,一個上火,一個窩火,誰瞅誰也不順眼。武燕喝了聲:“坐好!”
“別來這一套,我審的嫌疑人不比你少。”邢猛志沒理會。
“喲,那開門見山了啊,幹了什麼,自己說!”武燕道。
“我知道在月星小區斜對面,鴻潤商住樓里有個觀測點,所以我做什麼,應該能被看到啊。”邢猛志道。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武燕愣了下,這些細節並不是輔警能夠接觸的範圍。
邢猛志笑了:“剛才。”
肯定是被發現才反應過來,武燕又覺得自己智商被侮辱了,她憤然拿起支隊長桌上的一本書“啪”地摔了過去,正中邢猛志的臉。邢猛志根本沒躲,保持着直視的姿勢,眼睛瞪大了一圈,嘴角慢慢地,浸出一絲血跡。
這一下武燕倒尷尬了,她被瞪得無所適從,能感覺得出這位大男孩並無惡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忍不住要和他置氣。
片刻,她一嘆氣道:“對不起。”
“沒關係,其實我很同情你,就你這脾氣當警察能混到今天實在不容易。”邢猛志道,帶着輕蔑的眼神。
武燕一下子又被點着了,但強忍住沒再發作咬牙切齒地道:“這是為你好,緝毒這個工作步步兇險,錯一步要悔一輩子。”
“謝謝,你們反應過度了,恰恰也證明,你們還在錯誤中徘徊。就像你說過的,這一行不能單憑本事,有時候得靠運氣。”邢猛志道。
“你的運氣不太好啊,剛做手腳就露餡了。”武燕道。
“相反,今天我運氣爆棚,你也會沾光的。很快你會非常尷尬地站到我的面前,原因是,你可能還沒學會怎麼道歉,不過沒關係,我不跟你計較。”邢猛志道。
“哈……”武燕一仰頭,氣笑了。
這時候,門“嘭”地開了,賀炯在門口喊着:“快來……武燕,快去會議室!”
邢猛志慢慢側頭看了一眼,賀炯一擺手:“撤了,門外警戒都撤了。”
他再準備和邢猛志說句話時,卻不料這小子睥睨着,舌尖舔着嘴角的血。賀炯謔笑了一聲,不知什麼意思,然後“咣”一聲關上了門離開。
他快步走向另一間辦公室,一開門,那胖子任明星正在胡咧咧,翻來覆去就一句話:“馬哥,我真啥也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嗎?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吃,他倆幹啥從來都不告訴我。今天也沒幹啥呀!”
“支隊長。”馬漢衛發現賀炯進來了,便站起身。支隊長這兇相一盯,把任明星嚇得驚恐捂臉叫道:“哎呀媽呀,這誰呀這麼凶?”
“別胡說!”馬漢衛急急斥道。
“呵呵,凶嗎?還有更凶的,現在準備以販毒的名義拘捕你們幾個,一兜子啊,等進了看守所,你會發現,我這樣屬於很帥的了。銬上!”賀炯虎着臉道。
“啊?”先把馬漢衛嚇傻了。任明星終於熬不住了,拍着大腿欲哭無淚道:“天地良心啊,那都是假貨,澱粉壓的,我們要真有那麼多毒品,還至於掙輔警這倆工資嗎?”
“哦,那你不早說。坐着啊,不許動,沖你這不合作的態度,也得拘留幾天。漢衛,跟我來。”賀炯招着手,把馬漢衛帶走了。一出門任明星可急了,直喊着:“馬哥,我要坦白,我要坦白……你別走啊,我們是想幫你,那毒品真是假的!”
賀支隊長拉上門,把任明星的哭號全堵屋裏了。
“到底怎麼回事啊,支隊長?”馬漢衛看支隊長笑眯眯的,根本不像有事。
“小兵抵大將,把咱們支隊的風頭全搶了,快去會議室。”賀炯道。
馬漢衛不明所以,匆匆奔去,而這位支隊長卻思忖着,踱着步,他急切地想和這三位交流一下。不過這事太尷尬了,尷尬得他徘徊了良久都拿不定主意……
一遍震驚,兩遍傻眼,短短的視頻看了五六遍,幾個人大氣都不敢出,“平哥”“郭律師”這兩個極其重要的線索,幾乎讓案情偵破破冰了,最起碼能證明秦壽生涉案,而且在團伙里有一定位置。觀摩者的心裏都是遺憾不已,如果再多幾句,再深點,怕是就能直指案情的核心了。
周景萬突然間轉向馬漢衛,沒來由地問了一句:“你幹什麼吃的?”
是啊,這麼大事居然一點都不知道,馬漢衛難堪地撓撓後腦勺道:“周隊,毒販都被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算哪根蔥,哄我還不跟玩似的?”
“這才幾天,他們怎麼能做出藍精靈來?就假的也不容易啊。”武燕道。肯定是假的,可是太逼真了,能騙過秦壽生足以證明它的逼真程度。
“你忘了那胖子,畫個人都神似,別說一片葯了。”馬漢衛說完,又補充道,“對了,他說是澱粉壓的。”
“哎喲,這幾個傢伙……”政委喜怒交加,不知該誇還是該罰。
“還有,怎麼就進去秦壽生的家了?小區有門禁,單元有門禁,秦壽生家裏還有防盜門……奇了怪了,秦壽生也算個老炮了,怎麼就被這幾個貨給唬住了?”馬漢衛瞧出這是不完整的錄像,秦壽生可是經曆數次審訊都能扛過去的人,這回輔警的陰溝裏翻船得冤死。
“氣質,很純的江湖味道啊,模仿都模仿不出來。”
周景萬答非所問,不過足以答覆所有疑問了。錄像又在循環放了,那眼神,總在合適的時候瞪一眼;那動作,彷彿踩着節奏點,在秦壽生猶豫的時候動一下;那語言更不用說了,活脫脫的匪氣,就自己人看都發現不了哪怕一點警察的影子。
“嘖,就是業務水平太差啊,這頭唬住人了,那頭都沒發現秦壽生什麼時候溜走的。”
政委評價道,說來說去還是半把刀,第一刀太驚艷,接下來就全成花架子了……
這時候,賀炯深思已后,推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進門時,邢猛志正在抬頭看着他牆上那幅字:除毒務早,除毒務盡。
賀炯坐到了辦公桌前,邢猛志回過身來,安靜地坐下。賀炯笑了笑,不過笑比哭還難看,他自嘲道:“抓你們回來確實反應過度了。你應該早知道我,我呢,是剛知道你,我們直來直去談幾句吧,如何?”
“好啊,這不等着呢嗎?”邢猛志道。
“還等着禮賢下士?還是等其他警員對此次誤解道歉?”賀炯問。
“不然呢?不用拐彎,您直接說怎麼處理就行了。”邢猛志道。
“有種,現在的年輕人真有種。”賀炯贊了個,接着道,“警察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哪怕你遇上的是錯誤的命令、昏庸的指揮員,都不能影響這份天職。你們擅自離崗,未經批准接觸重點嫌疑人員,這是嚴重的違紀,你們組每個人,都要接受組織上的處分。”
“我知道,我也不是第一天當輔警了。”邢猛志道。
“輔警怎麼了?輔警也是警,有句格言叫‘與惡龍搏殺的人,往往也會變成惡龍’,不受限制的放縱,偶爾得償所願,但更多的是適得其反……這是支紀律部隊,有優良的傳統,也有血的教訓,作為支隊長,我不可能因為你們找到了重大線索,就姑息你們的違紀行為。”賀炯道。
“還是在拐彎,直接點,怎麼處理?”邢猛志道。
“嚴重警告,你們組全體都要做深刻檢討,過是過,功是功。”賀炯道。
此言一出,邢猛志一下子笑了,所有的隊長都會板著臉訓人這一招。所有的處分里,嚴重警告是最不嚴重的,那意味着,警告完了,你回頭還得去幹活。
“很可笑嗎?”支隊長笑着問。
棒子和甜棗一起來,這是警隊最常見的馭人之術。一幫糙爺們兒誰在乎你措辭嚴厲不嚴厲?最在乎的恐怕是隊長警告你時的表情,像現在賀炯笑着的樣子,明顯是在給這幾位違紀的一個合理的開脫。
“不可笑,是不是再出格一點,就夠得着打發回家了?”邢猛志作勢問,手捻着一點點的形象表達。
“對,很危險啊,支隊外勤不照相,不公開露面,不穿警服的紀律你以為沒用?那都是教訓,萬一被毒販子盯上,出現什麼意外都有可能。”賀炯道。
“謝謝您的坦誠,我萌生退意了。所以,就再加上一點點,您把處分再加重點了,我就可以放心走了。”邢猛志道。
“什麼意思?”賀炯愣了,這傢伙還有事。
“意思是,我們的違紀不止您看到的這麼多。”邢猛志道。
“啊?還有什麼?”賀炯愣了。
“請跟我來……”邢猛志起身,又客氣問,“可以隨意活動了嗎?”賀炯煩躁地擺擺手,示意可以。邢猛志出門,到了政委的辦公室門口,叫着丁燦,問幾人的隨身物品。賀炯招手讓他們來會議室,三人一進門,全場皆靜,負罪歸來的現在成了全場焦點。邢猛志示意了下,丁燦問了句:“支隊,天網接入的聯機密碼是多少?”
沒人回答,也不敢告訴他。丁燦坐下來,在電腦上擊着鍵盤,打開從郵箱裏提出來的文件,那是滿屏代碼的頁面,只有邱小妹看得懂。不過她看得張口結舌,如坐針氈。譚政委小聲問道:“這是什麼?”
“實時位置,誤差不超過五米,存儲在手機根目錄里的ROOT文件記載。”邱小妹道。
“誰的手機啊?”譚政委問,此言出口,他驚愕地道,“不會是秦壽生的手機吧?”
一下子都明白了,肯定是,丁燦拿過秦壽生的手機做了手腳。他操作完畢,直接把文件導到了邱小妹的手機上,道:“我設置了自動轉發,每隔五分鐘會有一個文件傳到你的手機郵箱裏,裏面的位置信息,你標誌到天網,就是一條行進路線。至於是誰?去哪兒?有待考證……謝謝。”
說話時,邱小妹已經把位置定位到了天網上,按着時間軸反查着過往車輛,等丁燦話音落時,監控已經定格了。
一輛國產奇瑞經過交通監控,司機位置被拍到了完整的畫面,正是消失幾個小時的嫌疑人:秦壽生。
“走吧,忙了幾天,可以休息了。”邢猛志道。
兩人推門而去,腳步漸遠,聽到了外廳警衛喝令他們站住,有警衛回來請示,賀炯擺擺手,示意讓人走。
“支隊長,您怎麼把人放走了?”譚政委憤憤道,埋怨上了。
“泥人還有個土性呢!你們都會耍脾氣、甩臉子,就不興人家有點脾氣啊?景萬、漢衛,調配一下警力,全力追蹤,看這個傢伙把貨送到哪兒了。注意,評估一下可能出現的問題,這畢竟是一包假貨……小妹歸你指揮,讓她給你們技術支撐。”賀炯命令道。
幾人起身,得令快步出廳。武燕也站起來了,支隊長卻是吼了句:“站住,你等等,另有任務。”
“什麼?”武燕愕問。
“去,開上我的車,送人家回家,這都幾點了?打個車多難啊。”支隊長命令道。
武燕一怔,哭笑不得道:“啊?”
“讓你手欠,這次打的還是自己的同志,就此事你得做出深刻檢討。還不快去。”支隊長虎着臉吼道。武燕不情願也不敢違令,悻悻跑出去了。
一直板著臉的譚政委忍不住笑了,賀炯卻是憤憤道:“這丫頭性子要是不改改啊,遲早還得出事。”
“沒事,來,咱們合計合計,我徒弟的眼真毒啊,這麼好的苗子都能被他刨出來。”賀炯道,話里不無得意。譚政委聽出來了卻不說破,笑吟吟地跟在他背後出了會議室。
一條有價值的線索帶來的變化是極其明顯的:宿舍休息的警員聞令起身,披着衣服往指揮室奔;周景萬、馬漢衛各帶幾位外勤乘車呼嘯而去,只有最尷尬的武燕開上了支隊長的專車不情不願地駛出支隊大門,沿途尋找那三位的身影。
不知道是故意躲着,還是恰巧錯過,駛出幾公里都沒見人影,武燕憤憤地把車泊到了路邊,撥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這讓她很生氣,一直撥,一直沒人接,直到放棄。她坐在車裏生着悶氣,有點說不清為什麼自己一見邢猛志就上火,每每他一笑一逗彷彿都是對她的挑釁,總能影響她的心情。
突然間,手機響了,她莫名地驚喜,急急掏着,不過一看屏顯卻失望了,上面顯示着另一位男人的名字:林拓!
她懶得接聽,這位殷勤的醫生每天總要給她一個問候的信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越是這樣越讓她提不起興趣來。她說不清自己心裏的這種感覺,凌亂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拉下了車上的鏡子,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因為勞累、因為憂慮、因為煩躁而顯得漸失光華的容顏,心裏油然而生的是一種落寞。在冰冷、陰暗的罪惡世界裏行走,她已經很久沒有過溫暖、會心、歡笑、暢快等那些普通人最簡單的感覺了。
夜幕見崢嶸
前半夜華燈初上,城市像明麗的美人;後半夜燈火闌珊,城市又像慵懶的病人。夜晚的黑色,是所有生活在陰暗裏的人心頭的最愛。
比如秦壽生。他把車泊到離海外海酒店很遠的地方,溜達着往酒店門廳走,快到門廳,卻又一拐,到了門外的陰暗處,在那兒抽了支煙才進去,進去也只是晃了一圈,在吧枱問了句話,然後溜達着就走了。雖然已經快零點了,酒店裏進出的人依然不少,誰也沒注意到驚鴻一現的此人,更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已經飄然而去。
他駕車行駛了幾分鐘,一個相貌平平的男子從酒店停車場外踱回車上,把記錄儀遞給了周景萬。周景萬回放着,如果調成慢動作,就會發現這些毒販的狡猾之處,他在抽煙的時候,把一包東西放到了垃圾桶後面;進去吧枱,是去打了個電話,用的是酒店電話;然後一位穿着服務生衣服的女人出來,佯裝扔垃圾,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包東西撿起來,塞到腰裏,然後進酒店裏面去了。
“張莉莉,熊大方的女友,他們在KTV一塊唱歌。”周景萬道,他持着步話彙報着,“二車跟上,快到你的位置了。”
“看到了,二車明白。”步話里傳來了馬漢衛的聲音。
這是簡單的替換追蹤方式。就秦壽生交易這個細節,周景萬想了想直接撥通了支隊長電話,開口即道:“支隊長,人不照面,貨不換手,我們看錯他了,是個老把式。”
這是緝毒內的行話,真正的毒販分銷不會像電影電視裏那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有絕對信任、絕對安全才做面對面的交易。而大多數的交易其實就像這貌似畫蛇添足的垃圾桶換手,以防交易的時候被抓,即便被抓,不管是送貨還是接貨,只能抓到其一。
這是經驗豐富的毒販才會追求的細節,電話里傳來了賀炯的聲音:“你放輕鬆點,反正也不是毒品,讓他折騰吧,明兒就有好戲看了。”
“支隊長,正因為不是真貨,我才擔心出事啊!萬一這些人發現是假貨,報復隨即就會來的。秦壽生怕是有危險。”周景萬提醒道。
“嗯,支隊正在討論,我們是被經驗限制的思維啊,你想過沒有,這個市場萬一流進假貨,那動靜就大了。其實我們盯着秦壽生就行了,看誰找上門來,那自己就把嫌疑領走了。這可是一勞永逸的事啊!”賀炯在電話笑道。
“那他們幾個怎麼辦?”周景萬問。
“該處分處分,該挽留挽留,你找的這幾個比你當年還刺兒頭,把我都不當回事。”賀炯在電話里道。
周景萬趕緊解釋着:“師父,他們年紀太小,又是特巡警大隊出來的,頂多見過個大隊長,眼裏還沒權威呢。您不會在意這個吧?”
“你想說好話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叫我師父。閉嘴,好好乾活,越活越沒出息,那幾個小輔警都比你強。”賀炯道了句,蠻橫地扣了電話。
周景萬愣了下,不過旋即又笑了。他也揣摩到支隊長的心意了,只要惜才之心一起,怕是就得想辦法留人了。
傳訊來了,二車已經追到了下一個目標地,意外的是,居然是醫院……
一進入醫院,天網的視頻信號就中斷了,公安天網的觸角僅限於醫院的公共場所,延伸不到病區。秦壽生是直接進入了住院部,也是幾分鐘搞定,又匆匆離開,技偵員這時候只能通知外勤,人工提取監控錄像。
“第三人民醫院可是腫瘤專科醫院啊,怎麼把毒品分銷到這兒啊?而且大半夜的,醫院裏接貨的會是什麼人啊?”譚政委小聲嘀咕了一句。
“不管什麼人,一會兒把這個點上出現的人全部捋一遍。”賀炯道。
兩人站在技偵的多屏電腦前,各管一片的技偵員們緊張地追蹤着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的目標,路面監控、交通監控、公共場所的監控,可以實時地還原嫌疑人的行動軌跡。最關鍵的是還有信箱裏的地址郵件,邱小妹隔幾分鐘就翻看分析,她聽着政委和支隊長的談話,突然插了句:“其實有更簡單的辦法找到他和誰聯繫。”
“嗯?什麼辦法?”譚政委好奇地問。
“他沒用手機,應該是像在酒店一樣找內部電話打的,值班那兒就有內線電話。”邱小妹道。
賀炯道:“萬一他是在車裏,或者在我們沒有看到的地方打的電話呢?”
邱小妹笑着道:“我很確定沒有。這個郵箱裏傳來的不只有位置信息,還有通話記錄和短訊。這個人很小心,根本沒用這部手機聯繫人……或者,他們有其他的聯繫方式。”
“應該沒有,毒品轉手是最危險的環節,大部分毒販都會傾向於選擇最原始的方式。通知外勤,查住院部的值班電話。”譚政委道。
“好的,信息我發到他們的手機上。”邱小妹道。
這是一次倉促的行動組織,編號都倉促地定為一車、二車、三車。看着屏幕上忙得滿城亂竄的秦壽生,賀炯都有點可惜,如果真是毒品交易的話,那這次的收穫可就大了。
他掏着一板邢猛志留下來的樣品,掰了一顆神似藍精靈的“藥丸”,驢糞蛋蛋外面光,一掰開裏頭肉眼都能分辨出是澱粉。這事出得讓他五味雜陳,不由得幽幽嘆了一口氣。
“想不到僵局,會這樣被幾個攪局的給打破。”譚政委拉拉賀支隊長,示意着廳外。兩人踱步出門,早犯煙癮的賀炯點上煙悠悠抽了口,譚政委像是等他的思緒進入才開口道:“我在考慮一個問題,他們這是謀划好的,還是瞎貓逮着死耗子了?”
“怎麼講?”賀炯問。
“如果是後者,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雖然魯莽,但勇氣可嘉。但如果是前者,那就值得我們合計合計了……您想啊,秦壽生被捕,團伙肯定第一時間切斷和他的聯繫,輕易不會接上這條線。而且團伙內部肯定是單線聯繫,一旦接線,那肯定也是一個陌生的人物,但這個陌生的人物肯定有某種取得對方信任的方式,這是我們無法接觸到的層面,但是這幾個小傢伙,居然讓秦壽生深信不疑,把他誆進坑裏了。”譚政委擔心道,今晚的驚訝尚未消化。
“悄無聲息地出現他家門口,知道他去逛歌廳了,知道網絡攻擊是為了撈他,再加上這傢伙惟妙惟肖的表演,而且還拿着一兜藍精靈,誰敢懷疑啊?總不至於再嚼兩顆試試真假吧?我們當時不也被嚇得反應過度?”賀炯道。
奇兵,這是從最不可能的方向出了一招,一下子把局攪亂了。不管是毒販的地下市場,還是警方的部署。可這樣的亂,也恰恰打破了雙方都保持謹慎和靜默的僵局。
“那就是有預謀了。一位有謀略、能把手裏有限的信息和資源充分運用到這種程度的偵查員,那在我們禁毒上的價值,可是要堪比一個大隊啊……不,作用還要大,如果有更多的信息和資源支撐,那他能變成什麼樣子,就讓我無比期待了。”譚政委道。
賀支隊長濃濃地抽了一口煙,嘴裏、鼻孔里噴着煙,像在審視着政委,半晌噴了句:“這是你的事。”
“呵呵,外人不知道,但你對咱倆之間的分工應該清楚吧?往上面都是我頂着,往下面都是你兜着,怎麼推我身上了?”譚政委笑道。
“我知道啊,腦瓜這麼好使的人,你讓我用什麼拉進隊啊?咱們又給不了人家一個正式警籍。”賀支隊長道。
“不就是一個臂章的區別嗎?部里都發文了,同工同酬,輔警也是警,你自己心裏倒分了個三六九等?”譚政委斥道。
賀炯一撇嘴唇:“少來,你給我講政策?咋不去給輔警大隊講去?”
“那你說吧,這幾個人咋辦?別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啊,什麼事能沒個迴旋?”政委道。
“你想把我這張老臉拉出去丟人現眼,你明說,拐這麼大彎。”賀炯扔了煙頭,往指揮廳去了,譚政委提醒道:“那說定了啊,別拖太久,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切,聒噪!靠你黃花菜都涼了,這幾個小傢伙就是禁毒支隊的人,能去了哪兒?瞎操心。”賀炯背着手,很不爽地撂了句進去了。
譚政委會心地笑了。
深夜零點十分,秦壽生進入學府路上一家商鋪,卷閘一起,人鑽進去了。過了十分鐘,卷閘再一起,人又出來了,出來后馬不停蹄地又上路了。
凌晨一點,又追蹤到了一個目的地,位於義井街上的月星商務會所,他是進去溜達了一圈,然後揚長而去。這個時間段路上車太少已經沒法近距離追蹤了,只能幾車輪換。幾輛外勤車輛跟着秦壽生繞了半座城,等停下時卻發現他在繞圈子,幾乎又回到了出發點,就在海外海酒店附近的夜市。他在一處賣豆腐腦的攤前坐下來,安生地吃上了。
周景萬把監視的任務交給同伴,退出了蹲守,回到了後車上。上車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武燕也跟上來了。
“他們幾個呢?”周景萬坐車裏問。
“路那頭守着,咱們和秦壽生照過面,不能露面了。”武燕道。
“不是外勤,我問猛子、明星他們。”周景萬問。
“沒找着,我閑着沒事,這不跟來了。”武燕找到了借口。
“沒找着?”周景萬憤憤道,“我說燕子,你這脾氣得改改,還沒問話呢,你就甩人家一傢伙,這要是個嫌疑人,又得告你刑訊了。”
“哎呀,周隊,你不知道他那樣子多氣人,看着就想揍他一頓!”武燕的氣還沒消呢。
“那你說咋辦吧?咱們縮手縮腳幾個月沒進一步,這仨來了三天,捅出這麼多線索來。你看到了,海外海酒店那個服務員、醫院那個很快都查出來了,學府路上這家煙酒店,還有個商務會所,好幾窩呀……”周景萬驚喜而興奮地道。
武燕打斷了:“那咋?要請人你們去啊,反正我是不去。”
“把你美的,敢讓你去嗎?”周景萬刺激了句。
“不就是幾個輔警嗎?至於嗎?”武燕憤憤道。
“不至於,但就你們目前的相處來看,如果支隊要給處分,他們幾個肯定撂挑子,一點情分都不會講。我不是埋怨你啊,都這樣了,沒法挽回咱們就自己硬着頭皮上吧。”周景萬道。
這一下子把武燕給刺激得爆發了,直嚷着:“什麼什麼?處分?這功勞給個隊長當都虧得慌,真要找出毒源來,那得成緝毒警中的警王……支隊長腦子進水了吧?這麼有前途的幾位,給處分?”
“喲,你也不傻啊!”周景萬笑道。
“一碼歸一碼,人不咋的但業務能力還是值得肯定的。”武燕掩飾道。
“喲嗬,你意思是當警察人不咋的有能力就行了?”周景萬又挑到刺了。
“周隊,你怎麼就跟我過不去?非得要我誇那臭小子?”武燕回過神來了脫口道,“詐我是嗎?根本沒有的事,不可能處分。”
“沒詐,確實要處分,但還要繼續用人,專案組可以開始組建了。可惜啊,是以處分開局的……那個,考慮到你和邢猛志老不對眼,要不你別進專案組了,咋樣?”周景萬道。
武燕給逼到進退維谷了,半晌聲如蚊蚋般道:“好吧,你別給我穿小鞋了,我找他道歉還不行嗎?”
“看來你認識到錯誤了,不容易啊。道歉是肯定的,不過你以自己名義去,支隊方面已經有安排了,你不夠格。”周景萬道。
“誰呀?”武燕問。
“不知道,估計是你說的腦子進水的那位,我師父。”周景萬道。
車動了,跟着吃完夜宵的秦壽生開回小區,今夜的追蹤結束。
這時候,他接觸的幾個地方已經在禁毒支隊上了屏。
海外海酒店的女服務員張莉莉、第三醫院住院部後勤值班人許立、學府路誠信煙酒批發部的呂大亮,還有一處涉案的月星商務會所待查。
天蒙蒙亮的時候,邱小妹拿着一摞資料敲響了支隊長辦公室的門。應聲而進時,她愣了下,支隊長和政委分別從椅子上、沙發上直起身子,看來是湊和了一夜,就等着結果呢。兩人興奮的臉上也掩飾不住疲憊,邱小妹有點感動地給了一人一份資料。
“除了商務會所我們暫時無法知道他是和誰接觸,其他三人的關聯信息都查到了,三人都有遠遠超過工資收入的大額進賬。張莉莉和許立用的就是自己身份的賬戶,呂大亮用的是他老婆的賬戶。我計算了下他們的車貸、房貸還款,信用卡消費還款,還有其他支出,總流水在基礎收入十五倍以上。”邱小妹道。現在的大數據已經讓資金無所遁形,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各類聯網留下痕迹,而這些就成為大數據分析的來源。雖然不能證明是非法資金,但足夠判斷嫌疑。
“時間點呢?”賀炯問。
“集中在近五個月,張莉莉和許立都添置了新車。您看第四頁的車貸還款的銀行信息,是不同的微信賬戶在給她的車貸還款,一共六個賬戶,有五個已經棄用了,也就是說,這五個賬戶關聯的手機號,在還款之後停機了。更詳細的信息還要從銀行和電信運營商的中心機房提取一下。”邱小妹道。
“看來這個方向對了,和藍精靈出現的時間是吻合的。”譚政委道。
“熬了這麼久,萬里長征邁出第一步了。政委啊,你準備給徐局長彙報吧,專案組可以成立了……對了,小邱啊,辛苦了,你可是咱們的技術骨幹啊,專案組成立后常常需要熬夜通宵,能吃得消嗎?”賀炯問。
“沒問題,我們網安上的都是“鍵盤俠”,辛苦和危險的是外勤同志們。”邱小妹不好意思地道。
這一句讓賀支隊長好感大增,笑道:“好,天亮了,抓緊時間休息,隨時可能出現新的案情。”
“好的。”邱小妹疲憊地應了聲,退出去了。
兩人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資料,興奮過後,狐疑再起,賀炯撫着下巴道:“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我們只是摸清了秦壽生下線的幾個點,對於毒王,這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所謂的平哥,有十個八個甚至更多這樣的分銷下線;如果平哥也是一個大分銷商,那毒源還有多遠啊?”
“走還不利索呢,就想飛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昨晚還在着急怎麼打破僵局,今天就在想斬草除根了,呵呵。”譚政委嗤笑道。
賀炯曉得自己操之過急了,訕笑道:“誰不想速戰速決啊?敢說你不想?”
“想啊,別忘了今天的事啊。哎,我說老賀,你不會拉不下臉吧?”譚政委笑問道。
賀炯不屑地道:“我們是誰啊?禁毒支隊的緝毒警啊,關鍵時刻連命都敢豁出去,何況個臉呢,豁出去了。”
“我就不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了,這幾個寶貝疙瘩得弄回來。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說不定新型毒品的剋星就是他們……別犯你那臭脾氣啊,我現在又有點不放心,你不行我去啊。”譚政委起身叮囑。
“去去,別佔着我沙發,我睡會兒……聒噪!我當指導員的時候,你還是小片警呢,以理服人那套我比你熟多了。忙去吧,對付好徐局長啊,別讓他上火,一天三趟往支隊跑我可受不了。”
賀炯說著已經疲憊地躺下了。譚政委告辭出去后,他又不放心地起身,拿着在手邊翻了一夜的資料看了又看。不是嫌疑人的資料,而是那三位的。
第一位任明星,這個好對付,但從履歷里實在找不到亮點,真人也見過了,又胖又賤又猥瑣,這類人天生是從眾心理主導,他翻過去了。
第二位丁燦,他回憶着那個小蘿蔔頭瘦弱的樣子,有點和履歷不太搭:高中因病中途輟學,賣過手機,經營過網吧,倒騰過電腦散件,還註冊成立過電子公司。賀炯驚奇地發現這個小傢伙和同齡人相比是個小土豪,賬戶餘額非常可觀。
第三位就相反了,窮得叮噹響,賬戶里是三位數。他回味着邢猛志的樣子,那睥睨的眼神、那份自信,實在和身家相差太多。資料顯示他和母親相依為命,而母親是一位環衛工人,去世的父親本是晉鋼廠的老工人,下崗后又是個老上訪戶。像這樣的人不可能不被警察盯着,理論上他應該對社會有仇恨情緒,可偏偏還當了輔警,又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反差。
他又把一件塵封的舊案翻了出來。有關涉黑人物邢天貴的詳細案卷,他從頭到尾看過,這位可以用“罪大惡極”形容的人物,光是看案卷都會讓人生出一股子凜然:傷害罪、非法交易罪、開設賭場罪、非法持有槍支、非法持有毒品等數罪併罰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團伙一百零六人均獲有期、無期徒刑不等。
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反差強烈的故事:一位晉陽市赫赫有名的涉黑人物,曾經在這座城市裏嘯眾數百,所向披靡,用武力建起了自己的黑金圈子,而對他有過收留之恩的人卻過着清貧如舊的日子。有一天這位涉黑人物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只剩下了一位還能去探望的人,卻是這位恩人的後人。
一位目睹過罪惡、陰暗,甚至可能參與過的人,遭受着社會冷漠苛刻待遇,生活里滿是絕望,卻加入了警察的隊伍,去回饋這個並沒有厚待過他的社會。可能嗎?
是走投無路不得已,還是心有不甘,所想更大?如果招進來,他會是惡習難改,釀成大錯,抑或是蚌病成珠,大放異彩?
人性,遠比案情複雜。賀支隊長在思索中往複了幾個來回,也拿不定主意,他想不出,能拿什麼去說動這類被社會遺棄,可能已經沒有向上希望的邊緣人……
匹夫亦心雄
秋日的暖陽悄悄地爬上了老舊的木窗,在綉有鴛鴦戲水的老式被面上留了一組好看的光影。被窩裏的邢猛志動了動,實在睡不着了,卻也不想起床,當輔警天天忙得罵娘,可要真閑下來,體內的生物鐘卻還在習慣性地忙碌着。如果值夜班,這個點應該剛到家歇口氣;如果沒值夜班,這個點應該和隊裏的兄弟一塊聊天打屁。其實說起來忙碌的也不叫什麼事,鄰里糾紛啦,丟貓丟狗啦,小飯店食客吵鬧啦等,每每他們威風凜凜地着一身警服到場,那些事很快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之所以還堅守着這份薪水不高的職業,那是因為它能給予你無法替代的成就感和被尊重的感覺,穿着它,會多一份責任。可脫掉它,並不會因為你去掉責任而輕鬆,相反的是,會多一份比責任更重的失落。
邢猛志起床了,特意穿上了警服,撫過臂上“輔警”的臂章,心裏面五味雜陳,它的含義是“從事警務輔助工作的人員”,嚴格地講是介於保安和警察之間的一個職業,所以其實算不上……警察。
一個人最悲催的不是一輩子實現不了理想,而是距理想只有一步之遙,可卻被現實隔成了咫尺天涯,永不可及。
比如今天,如果有一個關心,如果有一份問候,如果有一句道歉,哪怕有一個電話,或許他都會考慮待在這個沒有其他輔警願意從事的高危任務里。可惜沒有,什麼都沒有,看來他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分量,還很傻很天真地以為,付出會得到同等的回報。
他決定了,決定穿上這身警服去一趟特巡警大隊,然後交了警服,回來好好複習,準備公考,再考不過去就去找家公司應聘、打工。他又收拾了一身換下警服后穿的衣服,裝好,在廚房裏熱飯草草吃罷,背着衣服和保溫飯盒出門了。
出行的工具還是那輛高中開始騎的自行車,就近買了份水餃,他快騎着奔向北流路,趕在午時之前要送份飯去。家裏還有位更辛苦的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天黑,甚至有時候也要加班。省吃儉用的母親每天午飯都是湊合,只有兒子想起來的時候,才有機會開開葷吃頓好的。
母親工作的場地就在路邊,漸近北流路的時候邢猛志小心瞅着,這一條路的環衛工會全天候守着一直跑來回,秋天的落葉多,每天不知道要來回多少次才能保持街道的乾淨。
什麼都能給予子女的家庭是什麼樣子,邢猛志無從知道,可他清楚,如果家庭什麼都給不了你,那你就得扛起責任,不要期待別人的同情和憐憫。他記得自己曾經羞於告訴別人自己母親是個掃地的環衛工,可卻是這位環衛工用微薄的工資支付了他高昂的學費。
後來他坦然了,有時候還會拿着大掃帚替老媽干會兒活,在別人或鄙夷、或嘲笑的白眼中坦然處之。長到一定的年齡就會明白有句話叫“兒不嫌母醜”,因為那是親情,因為不管周圍的世界有多麼涼薄,親情永遠是熱的。
“胖嬸,我媽呢?”騎車的邢猛志問一位掃地的環衛嬸。
裹着厚圍脖的胖嬸一指前頭回了句:“前頭呢,又來給你媽送飯啊?”
“啊,我走了啊,嬸。”邢猛志笑着道。
“去吧……哎,這孩子孝順啊!”胖嬸羨慕地看了眼大小伙,曬得脫相的黑臉又面朝地開始幹活了。
再往前就是龍湖公園了,晌午時分車人如織,在車隙里穿梭的邢猛志驀地停下了,他像值勤發現追逃人員一樣瞪大了眼睛,愣在當地。
視線里,穿着橘黃色環衛工服裝的老媽,正和一位黑臉老頭坐在路牙子上聊天,那老頭怎麼和……支隊長賀炯有點像?不對,就是啊……換了一身便裝,嘴裏叼支煙,就那麼坐路牙子上,邢猛志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這時候,賀炯也發現邢猛志了,捅了捅邢母的胳膊,示意着她兒子來的方向。老媽一下子站了起來,邢猛志騎車快速駛到近前,愕然問道:“媽……這是?”
“這不你們領導嗎?哎,不對啊,老賀,他們領導姓王來着?”老媽愕然了,一下子回味過來了。
賀炯笑着道:“老姐姐啊,我能騙你?我是他們領導的領導。”
“哎呀呀,那肯定是個大領導……哎呀呀,你看我這?”老媽不好意思地道,一拉邢猛志催着,“猛子,你快帶着領導下館子吃頓好的,跟我說了半天話我都沒搞清。”
“哎,媽,你先吃啊,我給買了份餃子。”邢猛志把飯盒遞給老媽。老媽不好意思地接着,臉上訕笑着道:“老賀……不,領導啊,他爸去得早,我這兒子啊,從小就懂事,我可是拖累他了。”
“哪裏話嘛,百善孝為先,老姐姐,千金難求孝順兒呀,有福氣啊!”賀炯咧着嘴唇道,哪還有平時不苟言笑、叱吒風雲的鐵警形象。
邢猛志哭笑不得地看着賀炯,不明白咋個回事了。賀炯一笑道:“你給我個意外,我也給你個意外,收穫都非常大啊!”
“有意義嗎?我都準備……回特巡警大隊,交了這身警服了。”邢猛志道。
“啊?咋啦?老賀,我兒子不會又犯錯了吧?”老媽嚇了一跳。
賀炯笑着問:“為什麼用‘又’?以前犯過?”
“犯過,沒當警察以前,老和人打架,所以剛才跟您說,當年就不該收留天貴那小子,把我兒子給帶壞了。”老媽憤憤道。邢猛志難堪地道了句:“媽,老提那事幹嗎?”
“咋,不能提啊?小時候多聽話,自從他進咱們家就把你帶壞了,要不你爸能再不讓他上門了?”老媽道。
這就尷尬了,恐怕支隊長剛剛把這些情況都摸了個一清二楚,邢猛志不吭聲了。賀炯道:“老姐姐,換季要換警服呢,你生的哪門子氣啊?哎……要不一塊吃頓飯?”
“不行不行,我們這活哪能下館子,領導盯着呢,這一條路人多少呢,被查着又得扣工資……哎呀,這孩子,你傻站着幹什麼,快去……老賀,不不,領導領導……”
“我是你兒子領導,你不能叫我領導,就叫我老賀。”
“好,那老賀,上門了都,得請您一頓啊。”
“沒問題,正好,坐我的車……哎,老姐姐,抽空我來看您啊。”
“哎呀呀,您可折我壽呢,我帶兒子改天看您去。”
“必須的,做頓老家的筱面啊!哈哈,我都好久沒吃過正宗的了。”
“沒問題,沒問題……”
邢猛志找了個停自行車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跟着支隊長到了停車場。受寵若驚的老媽一直招手送別,不知道兩人談了什麼,把老媽給樂得合不攏嘴了。
“面子給得夠足了吧?”支隊長笑呵呵地坐在駕駛位置。
上車的邢猛志無所謂地道:“謝謝支隊長的套路。”
“套路?”賀炯納悶了。
“套路,和親人幫教差不多,對付嫌疑人我們也常用這招,親情感化嘛。我們警務輔助人員,沒必要這麼上心啊。”邢猛志道。
“你個小傢伙,還沒怎麼呢,就恃才傲物是吧?等着我們放下架子,放下臉面來求你?”賀炯瞪眼了。
“不敢,我都說了,準備去特巡警大隊交警服,我們辭職很簡單。”邢猛志道。
“呵呵,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高高在上,放下架子、放下臉面求人的事我幹得多了。我去求過那些心理專家,去求過兄弟單位的同事,求過嫌疑人和他們的家屬。只要能求來‘除毒務盡’,別說豁出這張臉,哪怕豁出這條命,我都在所不惜。”賀炯道。
“對您是事業,對我是份職業,還是臨時的,對不起,支隊長。”邢猛志道。
“哦,看來白來了,那能告訴我,為什麼去意已決啊?昨天還幹得挺來勁啊?”賀炯疑惑問。
“去意嘛,早就有了,輔警的待遇差一截,這是有目共睹的。如果差一段時間吧,可以忍受,可如果要差一輩子,誰能忍受啊?”邢猛志道。
“也是,對此我無能為力,對你我表示理解……就當這是最後一天當警察,行程我來安排如何?”賀炯不爭執也不說教了。邢猛志未置可否,這位支隊長已經倒出了車,駛進車道,匯進車流了……
接下來就沉悶了,吃飯時一言未發,飯後還是支隊長買單。回頭就去逮丁燦和任明星,那倆貨好對付,支隊長連車都沒下,一伸脖子招招手,虎着臉一吼:“上車!”就毫無阻礙地把兩人給收羅進車裏了。
三劍客重聚,後面那倆剛使眼色,開車的支隊長就說話了:“邢猛志準備撂挑子辭職走人,你們倆怎麼想的?”
“基本一致。”丁燦道。
任明星猶豫問:“獎金還算數嗎?”
支隊長哈哈一笑問道:“明星是個實在人啊,那你啥意思?有獎金就不走啦?”
“這個……你倆……”任明星正詢問,一瞅氣氛不對,算了,悻悻然道,“支隊長,我們還是走吧,熬得過初一,熬不過十五,遲早的事。無論哪個隊的輔警,一年也得換多半茬兒。”
“哎……這就對了,實在人。那今天就當你們最後一次當警察啊,今天結束,我們畫一個圓滿的句號,給你們兌現獎金,然後送回家。好歹也算有始有終怎麼樣?”支隊長道。
“哎呀媽呀,太好了!”任明星一咧嘴,樂了。
“支隊長,您這是帶我們幹什麼去?”丁燦疑問道,這不是回支隊的方向。
“好歹你們當過緝毒警了,但未必真正了解這個職業,帶你們見識一下,將來吹牛別不着調啊……怎麼樣猛志?”賀炯側頭。邢猛志表情很淡,城府要比年紀看起來深得多,賀炯都看不出什麼端倪來。
“你在欲擒故縱?”邢猛志突然道,他側視,看到了橫肉顫着、兇相一臉的賀炯。賀炯恰恰也和他對視一眼,他笑道:“你總能猜中別人的心理,可為什麼總要違背自己內心的想法呢?”
此言一出,邢猛志不說話了,他知道在這位閱人無數和抓人無數的老警面前,掩飾是不起效果的,那雙犀利的眼睛總能洞悉你的內心深處。
十幾分鐘后,車駛到了一個讓三人意外的地方:晉陽市第三強制戒毒所。
支隊長突然來訪,所長倉促應對。這裏半數以上的工作人員是編製內警員,吃喝拉撒全在這個堪比監獄的地方,宿舍井井有條,軍訓的風格;餐廳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外面列隊的警員接受巡檢。支隊長一揮手各忙各的去了,留下了所長,賀炯叫了句:“老齊,新人,過一遍……你們仨跟他過一遍。每一位緝毒警,都要上這一課,補上。”
賀炯交代完,就在院子裏抽上煙了,齊所長前行帶着三人進強戒區。
任明星嘀咕了:“我說,要不領上錢再說?”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丁燦煩躁地罵了句。
“好像你不想要似的,你那份給我?”任明星斥道。
邢猛志回頭道:“閉嘴,瞧你那點出息,昨晚一起乾的要是有處分,早把我倆賣了是吧?”
一下把任明星給噎住了,不敢提錢了。
“說什麼呢?”齊所長回頭,三人表情複雜,沒人回答這位臉色晦暗、瞅人有幾分凶的所長。這三位在他眼裏明顯是菜鳥,他背着手進了常年鐵門封鎖的強戒區,且行且道:“作為緝毒警,我們的信條是什麼?”
“嗯?”任明星和丁燦一愣,給問住了。邢猛志道:“除毒務早,除毒務盡。”
“對。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每年全世界有十萬人死於吸食毒品。因為吸毒而導致喪失正常智力,工作、生活能力的人呢,數字是一千萬人。毒品犯罪和惡性犯罪一樣,是對整個社會治安危害最大的存在。所以,我們的信條就在於一個‘早’字和一個‘盡’字,越早把一類毒品剷除、剷除得越乾淨,那可能受到毒害的吸食人員就會越少……我們的使命就是要守住禁毒這條防線,把毒禍拒在防線之外。”
齊所長說著,在門階的位置,站定了。
他的背有點佝僂了,從後面看,警帽下露出的短髮已經花白,邢猛志突然想起了馬漢衛說過的那句話,緝毒警是堵着毒禍的一堵牆,要把毒死死地拒在牆外,不讓它來破壞我們身邊的幸福安寧。
他們是一類人,可在他們的身上,邢猛志看不到哪怕一點朝氣,每個人都像頹廢到骨子了,面相晦暗,神情難堪,和誰交流似乎都帶着警惕。
“緝毒警有一條鐵律:不沾毒品,不交毒友。知道為什麼嗎?”齊所長問,聲音凌厲,回頭時,三人搖頭,他嚴肅道,“因為任何人的意志力,都無法抗拒毒品的控制力,‘一次吸毒,終身戒毒’不是嚇唬誰,只要沾上毒品,一個人就不受自己思想的控制了;一名緝毒警如果沾上毒品,等待他的只有一個結果,知道是什麼嗎?……開除警籍,永不錄用。”
哪怕是輔警,也被這話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跟着齊所長進了監所的強戒區,站在一所大房間窗外,看着裏面正一起做操的人,二十餘位,從外表來看都不像吸食人員。
“這是輕度的,吸毒時間尚短,自願來參加強戒的。理論上,戒斷毒品十五天之後就完全可以沒有生理依賴,但是,毒癮易戒,心癮難除,一旦戒毒人員回到社會,再次遇上毒友或者再次有機會嘗試,復吸率……幾乎是百分之百。”齊所長道。
他邊走邊走馬觀花地介紹着。剛到重點看護的病房就讓三人心生懼意了。一間病房裏,幾個醫生正摁着一位吸食人員,那人滿臉是血,摁都摁不住。護士的彙報聽着像天方夜譚,這位犯癮的摳下塊鐵皮,把自己的頭皮給剮去了一片。
安排好緊急處理,齊所長回頭看三人,解釋道:“如果佛說的十八層地獄存在,那麼吸毒者一定是墮到了第十九層。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只有一個:生不如死。來吧,我們繼續……在你準備成為一名緝毒警的時候,我能告訴你們的是:第一,注意安全;第二,注意安全;第三,一定要注意安全。那些窮凶極惡的毒販尚不是最危險的,因為畢竟是少數,真正的危險,是來自這些吸毒和涉毒的人員。”
他停下,拉開了門上的小窗,示意着三人看。屋裏的床上坐着一個女人,頭埋在臂彎里,捲起褲子露着的半條小腿潰爛……再細看,她在摳着結成的痂,摳的時候像是發現了有人看她,她一側頭,滿是皺紋的臉上,彷彿帶着從地獄來的笑容,咧開的嘴裏滿是缺口,沒有幾顆好牙,嚇得任明星“媽呀”一聲。
“你們能想像得出,她才二十四歲嗎?”齊所長道,無言地關上了窗,帶着幾人邊走邊說,“吸毒的,特別是吸食冰毒的,大多會有精神類疾病,典型的表現是狂躁,出現幻覺,伴有暴力傾向,甚至出現被害妄想症。簡單講就是像瘋子一樣,會咬人,會砍人,你們身上的緝毒警服可嚇不住這些人……還有患愛滋和其他傳染病的,他們會以此威脅身邊的人,甚至警察。緝毒一行要受到的威脅會來自方方面面,不獨是罪案,你們要做好一切心理準備。”
這時候,任明星被刺激得終於憋不住了,噴了句:“所長,我們是輔警,臨時的,還不知當不當得成緝毒警呢。”
“呵呵,那是你的事,來者自願,去者自便,沒人會強迫你,假如走出這裏就嚇退,也沒人笑話你。對於其他警種,習慣的是訓練,而我們緝毒警,要習慣的是煉獄。”齊所長道,聲音凄涼,表情肅穆。
“齊所長,您幹了多少年了?”邢猛志問。
“二十六年。”齊所長反問道,“你一定在奇怪,我為什麼幹了這麼多年還待在這兒吧?”
三人齊齊點頭,眼神變得尊敬了。
“我被問過很多次,但也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只是覺得,總得有人來扛,如果沒人扛着這份責任,你能想像我們身邊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嗎?現在禁毒已經成為一個全社會關注、參與的事,社會上有很多年輕人成了禁毒志願者。那些普通人都能做到這些,何況我們警察?誰都可以選擇逃避,我不能,因為……我是緝毒警察。”齊所長給了個樸素的答案。
這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答案,齊所長卻說得雲淡風輕。三人跟着這位老所長繼續巡視,尚有更震撼的畫面,套着頭箍把自己腦袋當鎚子咚咚往牆上砸的、渾身插滿管子已經氣息奄奄的、瘦得只剩骨架形同骷髏的,更多的是神情獃滯像行屍走肉的人。一遍看完回到原地,三個人也像變了樣子,彷彿沾上了齊所長的氣質:面色晦暗,神情肅穆!
“走吧!”賀炯再無贅言,帶着三人上車,駛離了戒毒所,一路沉悶,沉重的心情讓人再難發聲。
半小時後到達了下一站,泊停的地方是晉陽市精神病專科醫院。先行下車的賀炯隔着鐵柵和一位醫生交流幾句,那位醫生指點后樓的方向,賀炯回頭招手帶着三人沿着圍柵往樓後走。
“這是幹什麼?”三人交換着眼色,卻不知道支隊長葫蘆里賣什麼葯。
前行的賀炯彷彿背後也有一雙眼睛,能看到三人的猶豫和狐疑,他頭也不回地道:“帶你們見一個人,一位你們這個年齡最喜歡的……美女。”
“哎呀!”任明星驚喜一聲。
“看,那位,花圃邊上那位。”賀炯停下來了,三人齊齊看向花圃,剎那的驚艷,居然把三人看傻了。
一個長發美女,正托腮沉思着,粉紅色的裙裝勾勒出柔美的曲線,她在花叢的邊上,卻比叢中的花兒還要美上幾分。三人一時間竟看得痴了。
賀炯沒有打擾,靜靜地等着,等着三人從驚艷中回味過來。賀烔的眼神深邃而複雜,時而看向那個花季少女,時而看向這三個懵懂的少年。
“有問題,這麼長時間她根本沒有動,怎麼了?”邢猛志發現不對了,畢竟這裏是精神病醫院。
此情此景,饒是邢猛志智力過人也沒有明白支隊長的意思。他好奇地看向支隊長,賀炯幽幽道:“她和武燕有關,是武燕受到停職處分的原因,有興趣知道嗎?”
三人點點頭,賀炯摸出一支煙,唏噓抽上,開口道:“她叫陳妍麗,二十一歲,經管院的在校學生,四個月前被朋友誆去酒吧玩,被人盯上后灌了杯加了料的飲料……然後,第二天下午賓館打掃衛生的保潔在房間裏發現了她,根據法醫對現場的鑒證,她遭到了五個人的性侵。”
啊?三人看向那位女生,心裏猝起一股怒意。
“那還不是悲劇的全部,僅僅是悲劇的開始。她被搶救后暈迷了幾天,睜開眼后,就成了這個樣子,不會說話,不會表達任何情感,中樞神經損傷后造成了永久性失憶。一個花季少女,就變成了這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賀炯說著,唏噓間能感受到那種咬牙切齒的憤怒。
“後來呢?”邢猛志輕聲問,目光卻不離那個受害人左右。
“武燕負責的這個案子,案情並不複雜,在抓到投毒的嫌疑人證據確鑿依然抵賴時,武燕的情緒失控,扇了對方几個耳光。案子辦了沒功勞,扛了個處分。因為此事,嫌疑人家屬仍然在告她……有時候真無法想像人心能險惡到什麼程度啊,五個嫌疑人都是陳妍麗的同學,還都認識,就為了圖一時之快,把她騙出來給她下藥。”賀炯憤憤地道。
“是毒王?”丁燦問。
“對,全省已經發生過不止一例氟硝西泮濫用導致受害人永久大腦損傷的案情了,陳妍麗不是唯一的受害人,也不是最後一個,總還有人躲在陰暗角落裏生產、製作、銷售這種害人的毒藥。每一個嫌疑人的逍遙法外、每一個受害人的悲劇,都是讓我們警察頭上銀徽蒙塵的恥辱。你們能理解,緝毒警要把毒王、把所有毒品除之而後快的心情嗎?”賀炯問。
三人點點頭,表情凜然。
“走吧,你今天所見就是我們晉陽禁毒支隊每一名入隊隊員都要經歷的頭一課,我不想用什麼信仰、忠誠、職責的大道理給你們說教。事實上,別說輔警同志,就連正式民警每年也有很多承受不了壓力而離職的。我們打交道的不僅僅是那些喪心病狂的毒販,還有那些已經失去人性的涉毒人員,我們的工作彷彿就是每天在經歷着情節和人物不同,結局卻雷同的悲劇,而我們……卻無法逆轉。”賀炯道,他駐足,在車旁不遠,慢慢地回過頭來,複雜而期待地看着三位。
“如果是你們,”過了半晌,賀炯問,眼光里閃着欣賞,“你們會選擇面對,還是逃避?”
“您食言了,這並不是讓我們走。”邢猛志道,他沒有注意到,稱呼已經不知不覺換上了“您”。
“如果你們被嚇到了,我一點也不遺憾。如果你們因為其他個人原因而勉強留下,我會很猶豫,我需要的是自願加入隊伍的人,只有完全的自主和自願,你的戰友、你的同事才能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你。”賀炯道,他慈愛地給邢猛志整了整警容,撫過他臂上的“輔警”臂章,笑着道,“我職責範圍能給你們禁毒局直簽輔警用工合同的權力,再往上走,得看你們的本事了。”
邢猛志不敢答應,猶豫着。賀炯看向了丁燦,丁燦有點緊張,賀炯詫異問道:“丁燦啊,你自己鼓搗的收入比我和政委加起來都高,要說是待遇問題走了,你自己信嗎?”
“支隊長,我沒說走,不是他說的嗎?”丁燦不好意思了,直接把邢猛志出賣了。賀炯笑笑又看向了任明星,任明星不好意思道:“支隊長,您別說我了,我知道我一無是處。”
那哥倆嗤聲笑了,難得見任明星這麼有自知之明地說話,卻不料賀炯慈愛地撫着任明星的肩膀道:“誰說的?你不學藝術的嗎,繪畫畫得多好啊!”
“我老師說過,我根本沒有藝術細胞,只會照抄,這輩子沒指望了。”任明星道。
“錯,明月之珠,蠬之病而我之利;虎爪象牙,禽獸之利而我之害。看你怎麼用了。你畫的肖像,和真人幾乎沒有差別,說不定有一天你能憑別人的描述畫出嫌疑人的體貌來,這種能力在警中是鳳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啊!”賀炯道。
“我行嗎?”任明星期待地問。
“不知道,那得你自己去嘗試。但我知道,放棄的話你肯定就不行了。”賀炯道。
這一句又挑起了任明星無限的希望之火,他突然覺得這個丑老頭一點也不可怕了,反而有點可愛,可愛得像個長輩一樣,那麼貼心,那麼親近。
這位長輩又回頭看向邢猛志,邢猛志笑而不語。賀炯道:“當我看到你今天穿着警服,卻說準備去辭職時,就知道你捨不得走……你不是被我左右的,而是被你自己的內心左右的,你們都是……難道你們沒認真想過,為什麼一直說想走,卻遲遲捨不得脫下警服嗎?”
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可能都想過,都沒有想明白。
“我來告訴你們吧。”賀炯道,“每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漢心裏都有一個除暴安良的英雄夢,而警察這個職業,是站在離夢想最近的地方。你們身上的警服,是正義、是勇氣、是光明的化身,假如有一天你們和那些先行者一樣穿着它站到英雄的神壇上,難道誰還會在意,你臂章上的兩個字?”
三人羞赧地笑了,邢猛志道:“我上當了,說來說去,是要騙我們回去。”
“那我現在正式問你們,願意加入我們這支艱苦的隊伍嗎?前提是,要從零開始對付一個新型毒王。我可能給不了你們更好的待遇,而且還會因為昨天的事給予你們處分,因為這是一支紀律的隊伍,任何擅自的行為,不管危及他人還是自己的安全,都是決不允許的。”賀炯朗聲道,目光肅穆。
三個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腰,在撲面而來的凜然中,慢慢地舉起手來,嚴肅地、莊重地向支隊長敬禮。
“我加入。”丁燦道。
“我加入。”任明星道。
邢猛志最後表態道:“我加入,並接受支隊給予的任何處分,做假藥是我出的主意。”
“那是個絕妙的主意,“藥效”應該已經發作了,去吧,即便你們將來真的走了,也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車歸你們了,做假藥還不夠看,找到真毒王才算本事。”賀炯將車鑰匙遞給邢猛志。三人看了支隊長一眼,又看了遠處花叢中的受害人一眼,匆匆上車,絕塵而去。
背後,思忖良久的賀炯莫名地抬手,向車去的方向敬禮,哪怕他並未身着警服,哪怕此舉顯得多餘,他依然很鄭重地……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