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舊院
這天日暮時分,范和帶着狗娃回到了趙家窪。
至於為什麼帶狗娃回來,在他沒有成年,不曾擁有安身立命的能力前,是不可能帶他去尋蹤救人的,還是那句話——打不過,就不能去送命。
除此之外,死了爹,沒了娘,小孩子哭了已經一天了。淚乾了,人麻了,帶他回來看看也好。省得他總想着錘人,第一鍬土埋他爹身上時,那一腳尤其疼,臭小子年紀雖小,但有把子力氣……挺好。
還有就是,娃兒的廢話有些多了。什麼那些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殺他爹抓他娘,現在去了哪兒……沒有一件是他知道的,又不能把嘴堵上,帶回來看看,也許有些問題會有答案。
推門進院,熟悉的地方卻亂的陌生,死氣沉沉的狗娃突然回魂,抄起門邊棒子,衝到院中,高高舉起,“出來!都出來!”
童音沙啞,憤懣悲涼。
范和打後邊跟上來,“根本沒人。”
啪!
棒子摔地上,狗娃怒吼,“都是壞人!壞人!”
“還進去嗎?”范和淡淡問。
他問過,狗娃直接沖屋裏去,算是做了回答。
當然,屋裏比外面更亂。桌椅板凳,橫七豎八,各種物件散落一地。家裏東西,狗娃都清楚,不用細數也能判斷,但凡值點錢的東西都沒了,“強盜!惡賊!壞人!”
“只有惡賊,沒有強盜。”范和跟在他後面轉,但看到的東西,得出的結論明顯不一樣。
狗娃回頭看他,他卻先出了屋子,直去隔壁的廚房,狗娃疑惑地跟在後面。
范和蹲在灶前,伸手進灶堂,抓把灰捻了捻,並不是柴灰碳灰,不由嘆氣,“果然如此。”
狗娃看的雲裏霧裏,“你到底在幹嘛?”
范和起身看他一眼,“可憐天下父母心。”
狗娃存在過的痕迹,都被他父母清理的乾乾淨淨,里裡外外,不見一絲一毫,怪不得昨天煙起的特別大特別濃,多少人眼饞,卻不識背後真正的味道。
但狗娃現在還不能懂,只是聽到“父母”,又變得沉默。
范和帶他回院子,抬手指向隔壁,“偷你家東西的是他們。”
“你怎麼知道?”狗娃猛抬頭,眼神晶亮,不是不信,而是意外。
“只有人笨沒得救。”范和指指地上的腳印,也不知在說誰。
狗娃低頭仔細去看,腳印多而雜亂,但仔細分辨卻不難發現,那其實只有兩個人。屋裏院裏亂走一通,除了欲蓋彌彰,並沒有其它目的,至少不會有賊會這樣漫無目的的亂走。觀光和偷盜,絕對是不同的兩門營生。
腳印出了大門,便彙集到隔壁,大大減少的同時,也變得相當直接。的確,這麼笨又這麼懶的賊,是真的不多見。
狗娃追出門,范和在門口拉住他,“這麼明顯,我不說你就看不到?”
狗娃一呆,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說這些,現在不是把那家人打一頓更重要麼?還有,得拿回自家的東西。爹娘不在,他得守好家……爹娘回來,還用得着。
范和鬆開手,像是沒看到他小臉上寫的內容,板著臉,很嚴肅,又指指那些腳印,“以後不要讓任何東西蒙住你得眼睛,否則,你不可能像你娘說的那樣……好好地活下來。”
“不用你教。”狗娃現在壓根聽不進說教,加上心裏還在惱他,甩開步直接衝到隔壁院子,“死胖子!你出來!為什麼偷我家東西!!”
最後一句,連喊三遍,無人應聲。
范和從他身邊走過,直接掀開門帘,指着門鼻上的鐵將軍,“你打算什麼時候睜開眼睛?”
狗娃低頭,地上的腳印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他,王大貴一家都出去了。進門時候,他就應該知道的,但還是進來犯蠢。
轉身跑出去,打算順着腳印追,卻聽身後咣地一聲響,他轉回頭,范和已經進了王大貴屋子,猶豫一下,他又轉身騰騰跑回去。
以前爹娘在的時候,他和二壯有時也能玩在一起,大多時候,小妮會默默跟在後面。所以這個家裏的陳設,狗娃並不陌生。
原本屬於這裏的,他一眼分的出。從他家搬來的,他也絕不會認錯。但這些現在都不是重點,“他們家人呢?怎麼看着像是出遠門的樣子。”
“終於肯動腦子了。”范和掀開布簾進了裏屋,“大災要來了,為了爭條活路,村裡但凡能走的,多半已經走了,你覺得這家人會留下來等死么?”
想想那夫妻的秉性,就知道不可能。
“那你進來……”狗娃歪頭瞅瞅他,“是要偷東西?”
“剛誇完又犯蠢。”范和回頭撇一眼他,“以後一定要記得,千萬別活成你討厭的樣子,不然該多可悲。”
你罵別人強盜、惡賊的時候,肯定不希望有天被罵回來。
狗娃現在對他頗為抵觸,不管說的有沒有道理,都不願多聽多想,但矛盾的是,還是要跟他說話,“那你過來做什麼?”
“你娘肯定給你留了東西,你家沒有,當然要過來找找。”范和邊說邊找,只是一無所獲。
聽說娘可能有東西留下,不管真假,狗娃都變得積極起來,挖門盜洞,四下翻找,可惜也沒什麼收穫,又急又沮喪,“他們家人那麼貪心,娘要真留了好東西,肯定被他們帶走,不可能留下來,我們還是去追吧。”
范和卻搖頭,“你娘要真給你留了東西,那一定是對旁人沒用的,肯定不會被帶走,會有哪些人去你家,沒誰比她更清楚了。”
聽他提醒,狗娃視線轉到丟在一角的針線簸籮上,眼珠轉轉,他蹭一下跳出門去,飛快地沖向西南角的小草棚子。
捏着鼻子進去,擺在里角的小矮凳上,果然有本被撕去幾頁的泛黃冊子。
娘以前經常捧在手裏翻看的。
狗娃小翼拿在手裏,眼角泛出淚花,嘴裏的話卻透着兇狠,“我一定打死他們!”
“你娘肯定不想你那麼做。”范和看一眼他手裏的黃曆通書,“只是,她也低估了某些人的愚蠢。”
這麼重要的東西竟會被拿來擦屎,那個慧心如蘭的女子,大概怎麼都不會想到吧。
“不要你管。”狗娃轉身離開這惡臭難聞的地方,站院子裏,風卷着雪打身上,動也不動。
低頭讀書,每個字都認得,只是字裏行間的意思與他無關,但仍舊一句一淚。
淚珠滾不下來,已經凍在發青的小臉上。
“哭又有什麼用呢?”范和又來旁邊壞事。
“你閉嘴!”狗娃怒目相向。
范和抬手指天,並沒有那麼聽話地說,“再不走,就追不上他們了。”
“他們”指誰,狗娃清楚,但低頭看一眼,還沒有讀完,他放不下。
范和嘆口氣,“你娘給你留下的東西,你現在是讀不出的,有太多東西,她都還沒來得及教你。”
所以,我得教的快一些。
狗娃看他一眼,卸下背在後面的小包袱,摸出一塊氈布,拿手比了比,鋪平,把黃曆通書放上去,小心折好,珍而重之地塞懷裏。
做完這一切,重新系好包袱,狗娃目光落回范和身上,整個人變得有些不太一樣,甚至連問題都來的突兀跟莫名其妙,“你喜歡我娘?”
像是被打個措手不及,范和怔然許久,才義無反顧地點點頭,“男人,誰能不喜歡你娘?”
“你從前為何不說?”狗娃看他的眼神帶着兇狠,娘是爹的,誰想都不行。
“不配。”
這次的回答,簡單而乾脆。
說話的人站在風雪裏,望向了遠處,眼睛微眯,眼角的疤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