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殘酷

第九章 殘酷

終於,天邊透出一抹白,與地上的雪輝映,使得視線寬闊及遠。

“路走錯了,我們……”范和回神后立即伸手,但還是遲了一點點。

“嗷!”

小小孩童口裏發出不似人類地聲音,悲愴如幼獸,腳下更是迅捷如飛,沒膝的雪都不能阻其行,拔步騰衝,百多米幾乎一晃而過。

前面,不粗的樹上,一個高壯男子懸立,狹長獵刀從前胸插入,后心破出,穿過兩臂粗的樹榦,將他牢牢釘在上面。

順着刀鋒流出的血淌了一地,把雪染作紅色,早已變得冰冷,新的雪落下,漸漸淹沒。

“爹!爹!爹!!”

狗娃大叫着去拉那虛垂一邊,早已失去溫度的大手,聲嘶力竭,揉捏拉拽,始終得不到半點回應。

握刀的手鬆開,范和吸一大口冷氣,又盡數吐出,冷眼看着那早已涼透的故人,想着不久前還曾把酒交心……天似乎更冷了。

況兄,你走的太急了。

他嘆口氣,雖說有過這樣的擔心,算是有心理準備,但事情真的發生時,那份措手不及,還是讓他有短暫的無所適從。

還有,昨晚是兩個人一起離開。現在,一個人真的走了,另一個呢?去哪兒了?

這對他很重要,對那瘋了一樣的孩子更重要。

走到一邊觀察,留在四處的痕迹並未刻意清理,或許是對方過於自傲,根本不怕有人看出端倪並追蹤上去,不願多此一舉的遮掩。又或許是人家刻意留下,就盼着有人追上去,斬草除根。

不管如何,循跡追蹤上去,對他而言,不算難事。而且就他的觀察,那個更重要的人,應該還在,只是被帶走了……身不由己。

所以,要不要去救?

心臟跳了一下,熱血上涌,手又把刀柄攥緊,隨時能拔刀出鞘,奮力斬下。

他相信,他仍有當年的水準,一刀出,三山五嶺皆服。

然而他終究沒能拔步,沒順着那清晰痕迹追去。狗娃就在身邊哭號,因為父親掛在那裏,涼透了身體,沒了呼吸與溫度。

狗娃還沒意識到母親也已沒了下落,他得提醒一下,然後……把她的託付進行到底。

她所希望的,大概也是這樣。

走到狗娃身後,范和吐一口濁氣,準備把看到的東西統統說出來,那決不是一個孩子願意聽到,更不是一個孩子能接受的,但他,不能不說。

抬手往狗娃左後方一指,“昨晚,就在那裏,大概有五六個人同時向你爹下手,他們功夫都不弱,你爹連還手的機會都沒,就被牢牢拿住……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抓了你娘,你爹不敢動手。”

“爹!爹!我是狗娃!我是狗娃!你說話呀!”狗娃卻根本沒聽到,搖完父親左手搖右手,可仍然不會有任何回應。

范和斜跨五六步,“他們從這裏動手,一路把你爹推過來,鎖住所有空間,讓他無路可去……看腳印深淺排列,整個過程持續時間不長,也就是說,他們從動手那刻,就沒想給你爹活路。”

“爹!你快說話啊!你是不是認不出狗娃了!”狗娃終於哭了出來,抓着爹爹衣服一角,拚命地擦着眼睛。

范和直若未見,過來拉扯捏拽況平的四肢,“你爹的兩條胳膊應該被同時扭住了,想抬腿踢人也給踢回去,這些從他扭曲的小臂、斷掉的腿骨很容易看出來……本來小腿斷了,人根本站不住,但兩臂被扭架着,他還是給推到這棵樹上,然後……被自己的獵刀扎死。”

聽到他說刀,狗娃伸手去抓插在爹爹胸口的獵刀,但個子太矮根本夠不到……跳起來還是差一點。

“拔下來!快拔下來啊!”

“那些人配合的很好,鎖拿、扭臂、踢腿、按壓、奪刀、殺……咳,一氣呵成,沒有猶豫,沒有多餘動作,五六人的行動宛如一人,可說默契到了極點,絕不是附近的獵戶能夠做到。”范和沒有幫忙的意思,還在說著這些。

狗娃接連跳起,卻離刀柄越來越遠,只因地上雪坑越來越深,心中躁急不行,耳邊還儘是這些話,惱怒至極,攥緊小拳頭,轉過了身體,衝著喋喋不休的人怒吼,“救救我爹!救救我爹啊!”

范和看他一眼,伸手摸了摸獵刀刀柄,但沒有將其抽出,“刀不是劍,想破穿人體沒那麼容易,所以在刀插入你父親體內后,又二次發力,才能有此效果。但當然,這不是重點。”

偏頭看看狗娃,小娃子眼睛大瞪,汪洋中卻是火焰在燒,但他不在意,還是把話說下去,“重點是就憑這一人,殺你爹便綽綽有餘。”

狗娃像是沒聽到,揮舞着小拳頭,滿面猙獰,“快救我爹!”

“我不是神仙。”范和說著,伸手拔刀,竟是連續發力三四次,才把刀一點點拔出。

刀鋒刮過骨頭,刺耳驚心!

刀抽出來,屍體沒了支撐,順着樹榦倒在地上,四肢扭曲,景象凄慘。

狗娃這才看到父親的眼睛,滿眼哀求,不是對死亡的恐懼,是有太多的不舍,但一切已不由他的意念為轉移,並永遠地凍結在那裏,從此變得冰涼。

爹站不起來了……

這對一個把父親視若神明的孩子來說,是無法想像的事情,眼淚圈在眼眶,整個人呆了許久,才嗷一聲撲上去,“爹!……爹!……我是狗娃!……爹,我是狗娃……你說話啊,說話啊!”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范和在旁邊淡淡地說,語氣冷過過耳的寒風。

“你胡說!”狗娃是不能接受這種說法的,怒瞪過去,“我爹不會死!”

“誰都會死。”范和陳述着最簡單的事實,根本不去管那對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意味着什麼。

“我爹就不會!”狗娃瞪着眼睛,扯着嗓子吼叫,像是隨時在崩潰邊緣的小獸。

范和當然不會和一個孩子爭執這些,轉身走去另一邊,低頭裝着看了一會兒,把話題轉去別處,轉去可以讓這孩子願意“活下來”的方向,“這幾個腳印有些深,應該是抬了什麼重物。”

他盯着狗娃眼睛,“你娘呢?”

“娘?”狗娃這才想起還有一個至親的人不見了,“我娘呢?”

范和看着他不說話。

狗娃只是個小孩子,就算早熟一些,遇到這種事情也早就慌亂到不行,沒有隻是哭,沒有暈過去,也沒有徹底崩潰,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此時此刻,讓他清晰理智地思考,太為難了,莫說是他,換個成年人都未必行,於是傻傻地懵在那裏。

范和等他一會兒,直到眼睛裏稍有神采地時候才說,“你娘可能被那些人抓走了。”

他娘想他知道的,應該就是這些了,不然,她的屍體也該倒在這裏的,那對她而言,並不是多難辦到的事情,但是,她絕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她還有個兒子。

“娘被抓走了?”狗娃還是懵懵地,但不久后像是明白什麼,蹭一下從爹身邊站起來,跑過去看那些腳印,雪下的大,已經不是那麼明顯了,但去向還是能看出來,一下回神,從地上撿起染着父親血的獵刀,奮力舉起,“我要去救娘!”

范和看着他,動也不動,像是根本沒聽到。

狗娃再次憤怒,“你不是爹的朋友么!娘被抓走了,你為什麼不和我去救她!”

范和看他兩眼,才問,“剛剛我說那麼多,你是不是一句都沒有聽見?”

狗娃愣了愣,那些話他當然有聽見,但自然是記不住的,可那又怎樣,和現在要做的事情根本沒關係,“我問你為什麼不去救娘!”

“我打不過他們。”范和直視他的眼睛,把最根本、最難以啟齒的理由,坦然說給一個孩子聽,“可能連一個都打不過,他們卻絕不止一個人。”

“打不過就不救了?”狗娃不認為這裏面有什麼必然的聯繫,那是娘,無論如何都要救出來。

“打不過就是去送死。”然而成人的想法和他不一樣。

狗娃梗直了脖子,小手把刀柄攥的緊緊,呼一下砍下來,大聲地宣告,“我不怕死!”

“那並不是勇敢。”范和看着他,“而且,你忘了你娘說的話了?”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來……

果然,她什麼都想到了。

范和同情地看了一眼懵掉的小孩子,這一刻,他也不清楚,做那個女人的兒子,是幸還是不幸。

娘的話狗娃當然記得,每一句都記得,只是昨晚那些不願想起,一想到,心就咚咚地跳,腦袋也嗡嗡地響,手腳都是僵地,嘴巴里也像被塞了什麼東西,只能發出“喝喝”地聲音。

“不知道該做什麼?”范和沒想得到狗娃地答案,從他手裏抄走那柄染血的刀,“先把你爹埋了,然後再想辦法去救你娘。”

狗娃轉頭,范和已經用那把刀在地上刨起坑來,雪泥四濺,爹在旁邊躺着……坑挖好,爹就再也看不到了。

狗娃又望向遠處,雪迷眼,但目標變得清晰,只是,他也漸漸懂了范和那些話,“你都打不過他們……”

范和回頭看他一眼,又低頭刨起坑來,“我可以打不過他們,你呢?”

狗娃沒有給答案,但身體裏熱熱的東西已經流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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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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