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6 道理
安國侯府對於晉楚謝來說除了皇宮,最熟悉的就是這裏了,方才他在跟晉楚染說完話后,心裏不免念着北堂安哥,因而晉楚謝也是不免要去香閣好生看一看北堂安哥的,算起來,他和北堂安哥確實已經許久未見了,也好笑,雖說兩人都是身在京都城,但實則跟天各一方也沒什麼區別。步了半晌,晉楚謝剛踏入香閣便就看見北堂安哥正跟香閣里的一眾小丫鬟們坐在院子裏頭的石凳上舂蓮子、曬荷花、掰荷葉,言語盈盈,看樣子很是快活,於是晉楚謝就一直靜靜站在樹影下含笑看了北堂安哥許久,他真的希望北堂安哥能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快活下去,不再受到像之前在蠻族,在靖州那般的痛楚和折磨,晉楚謝輕吁出一口氣,他覺得當下碧空如洗,天朗氣清,更正是人間好時光,晉楚謝也不知站了多久,北堂安哥身邊的丫鬟小雲在一個不經意的回眸間,餘光便就看見了正靜站在樹影下的晉楚謝,一身修長,入眼是那樣的乾淨,隨後小雲不免回身過去伸手戳一戳北堂安哥,笑道:“郡主,大人來了。”
北堂安哥聽言心中一震,忙就回眸過去視線投向晉楚謝,面上不禁嫣然一笑,隨即就丟下了手裏撕碎的荷花瓣,起身大步走至晉楚謝的面前,抬頭看着他笑道:“來了怎麼僅站在這裏不進去?”
晉楚謝凝視北堂安哥道:“畫面太美。不忍打擾。”
北堂安哥嫣然笑問:“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宮裏無事么?”說著,北堂安哥就不免上下打量了一番晉楚謝:“想必不是特意來找我的吧?”
對於北堂安哥來說,晉楚謝的所思所想其實都已經寫在了臉上。
她只需打一眼就知道。
晉楚謝也不瞞,只是含笑回道:“前兒因着恪太妃的事情實在不得空,而今倒是閑下來了。”
話中說到晉楚恪,北堂安哥也早心生出奇怪來,正好問晉楚謝:“恪太妃……”晉楚謝見北堂安哥說話吞吐,就曉得北堂安哥的意思,於是不免回道:“恪太妃的屍身醫官們都看了,我也在場,並無甚可疑之處。你不要瞎想。”
北堂安哥“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北堂安哥當然也曉得晉楚謝的意思,便也不再多問。
北堂安哥和晉楚謝是有默契的。
她懂他。
他護她。
隨後晉楚謝摸了摸北堂安哥的腦袋,笑問道:“你在做什麼?”說著,晉楚謝就將目光投向北堂安哥身後不遠處。
北堂安哥笑了笑,不免牽着晉楚謝來到院子裏頭:“這蓮子我要磨成粉做點心茶吃,你說過,有養心安神的功效不是?”晉楚謝還未回答,小丫鬟們就視着晉楚謝“咯咯”笑了兩聲。
晉楚謝問:“笑什麼?”
小雲道:“郡主日也盼,夜也盼,大人來了居然還是討論藥理!”說著,小雲又好笑了笑。
北堂安哥覷小雲一眼:“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小雲也不怕儘是笑。
晉楚謝聽言忙一把反捉住北堂安哥的手腕:“你近來休息不好嗎?”說完,晉楚謝就欲要幫北堂安哥診脈。
北堂安哥卻也笑笑:“不是我。”
晉楚謝不解:“那是誰?”
難道是晉楚染?還是北堂熠煜?
北堂安哥卻笑看住晉楚謝道:“我是為你準備的。”
晉楚謝回視北堂安哥道:“我不需要。”說著,他掙一掙眉。
北堂安哥笑着一拉晉楚謝道:“你常日在宮中自是勞累。”
晉楚謝看着北堂安哥眨了眨眼,隨後他又好奇指了指盤子裏頭置着的荷花瓣跟荷花葉問:“這又是要做什麼的?”
北堂安哥笑道:“這荷花瓣我是為自己準備的。”
晉楚謝神色更是好奇的看着北堂安哥。
北堂安哥抿嘴莞爾:“顏色好看,我要擰成胭脂。”
晉楚謝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北堂安哥補充:“原是跟晉楚染學的。”
“哦?”
晉楚謝來了興緻,北堂安哥跟晉楚染不是互相不對付嗎?
和好了?
“上次我見她用木槿花、千瓣蓮、茉莉還有石榴花帶着濯染閣的小丫鬟們一道制胭脂,我看着甚好,就也想自己在香閣試試來着。”
晉楚謝聽言不免問:“小六不帶你玩兒?”
北堂安哥卻搖頭道:“她有遣小玉來喊我來着。是我不肯去。”
晉楚謝輕瞅着北堂安哥:“你這彆扭的性子什麼時候也能改一改就好了。”
北堂安哥小聲道:“我才不呢!”
晉楚謝抬手一頂北堂安哥的額際。
北堂安哥覷晉楚謝一眼。
隨後北堂安哥就又指一指荷葉道:“還有這荷葉,下次你回來我給你做荷葉燒雞吃好不好?”
晉楚謝忙一唬:“還是別了!”晉楚謝永遠忘不掉上次北堂安哥說是要親手下廚做菜給他吃,結果做出了一桌死亡料理,直到那一次晉楚謝才曉得,之前晉楚染在府邸里做菜把糖當成了鹽,把醬油當成醋,已經是很小的事故了,彼時北堂安哥一臉自豪的坐在他的面前,晉楚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蜂蜜豆腐、紅糖牛肉、竹筍羊肉這種東西也是能端上飯桌的,若非是北堂安哥親手下的廚,晉楚謝心裏一定會以為做這桌菜的人與他必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因為蜂蜜與豆腐同食可致耳聾,牛肉與紅糖同食可腹脹死人,竹筍與羊肉同食則是會引起中毒……
這樣一桌飯菜若是全吃下去,那晉楚謝大約也就只剩下四個字了:不得好死!
上官原死後沒幾日,屍首還未及下葬,軒轅澤粼就又發去了荊楚一道勸降信簡,上頭清楚表明了只要荊楚願意歸降於軒轅,只要荊楚重臣們自願解除手中兵權,那麼軒轅澤粼便會即刻賞其萬兩黃金,並承諾會與之結下姻親,日後君臣之間,兩無猜疑,上下相安,荊楚重臣們在接到軒轅澤粼的信簡看過後都不免心動,他們都覺得,沙場戎馬一生怎樣,前朝勾心鬥角又怎樣,左不過都是為了求個富貴罷了,權力這種東西若在之前的天下或許還有幾分用處,還會有些許捨不得,但如今荊楚大勢已去,重臣們說實話更捨不得自己麾下的士兵們白白送命,就算頑強相抗最後也少不得要被軒轅打下,那麼又何必要再去做無謂的犧牲,稍微有點眼力遠見的人都曉得在現在這個世道下,理應以多聚金錢、明哲保身為要,因為這才是日後安身立命的王道,軒轅澤粼信簡上頭的千金一言倒也算是牢牢的握住了荊楚重臣們的心中七寸,於是,隔日重臣們就拿了荊楚皇帝的印鑒回了信簡,並欲與軒轅澤粼商議歸降日程。荊楚就像一片桑葉,軒轅就像一隻肥蠶,軒轅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把原本勢力富裕的荊楚給啃噬殆盡,荊楚最後未戰先敗其實誰也怪不得,要怪也只能怪荊楚本身腐朽,終於,大盛元年九月二十六日,荊楚正式歸降於軒轅,至此,軒轅完成了天下大一統,這世上再沒有波斯,再沒有蠻族,再沒有荊楚,只有靈州、蠻州、楚州三大州,後來軒轅澤粼更賜封了曾經的荊楚傻兒皇帝為楚王,卻命其常居京都,因而荊楚皇宮也就成了楚王府,卻長久無人居住,楚州一地剛剛歸降,不能沒人打理,於是軒轅澤粼就在北堂熠煜和晉楚上兩人的力薦下升遷了百里馳去往楚州赴任太守一職,但百里馳剛至楚州陽城卻就遇到了上官依蝶披麻戴孝替上官原出殯,百里馳看在眼裏不禁覺得場面十分凄然,上官原以往荊楚高高在上的丞相,而今卻躺在眼前這副冰冷的木棺里,引魂幡,歲數紙,漫天紙紮,這個排場,百里馳覺得應是花了不少銀子,想來上官原應該也想不到最後他的大半身家都用在了身後事上頭,百里馳一眼就看見了行首的上官依蝶,一身縞素,玉容清秀卻滿含寂寞,淚眼闌干,百里馳看呆了,於是,他在不知不覺中就一直騎着馬跟在隊伍後頭一道來了墓地,半空長明燈升起,上官原下了葬,上官依蝶跪拜致禮方才結束,過了半晌,四周人都走盡了,只有上官依蝶一個人還仍舊靜跪在墓前,神色怔怔,百里馳不免抬腳走過去:“逝者已矣,你這麼用心鋪排,想來丞相會往生極樂的。”
上官依蝶聽言眉宇一蹙,轉過臉去抬眸視住百里馳:“你是什麼人?”
百里馳笑:“我原是靖州太守。”
上官依蝶依舊看着他,問:“現在呢?”
百里馳稍稍低眸:“楚州太守。”
“楚州太守。”上官依蝶笑笑,隨後又問:“你是前來赴任的?”
百里馳道:“是。”百里馳看着上官依蝶神色平和,不免好奇:“你不生氣?”
“生什麼氣?”
“我……”但百里馳還未說話,上官依蝶就道了:“是你殺了相爺?還是你賣了荊楚?”說完,上官依蝶就不免又笑了笑。
百里馳道:“你是?”
上官依蝶微微垂眸:“上官原是我生父。”
百里馳點了點頭道:“上官姑娘可有打算?”他猜也是如此。
上官依蝶輕笑:“我要去找一個人。”
百里馳問:“什麼人?”
上官依蝶倏然抬眸看住百里馳。
她方才突然想到百里馳說他之前是靖州太守。
靖州再怎麼說也是軒轅邊境城池,他會不會曉得關於北堂佳赫的蹤跡呢?
於是上官衣蝶就看着百里馳問道:“你可曉得北堂佳赫?”
北堂佳赫!
百里馳心中一駭。
深吸了一口氣。
上官衣蝶見百里馳的反應,眉宇一動,忙抬手拉住他的胳膊道:“你知道!是不是?”
百里馳看一眼上官衣蝶。
上官依蝶忙一縮手。
隨後百里馳緩了緩神問:“你為什麼要找北堂佳赫?”
上官衣蝶稍稍低眸:“我有話要問他。”
百里馳繼續問:“什麼話?”
上官依蝶道:“我什麼要告訴你。”
百里馳淡淡一笑:“北堂佳赫是什麼人,上官姑娘可曉得?”
上官衣蝶笑了笑,北堂佳赫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恐怕這個世上沒人會比她更清楚了。
上官衣蝶點點頭:“你若知曉就請你告訴我他的蹤跡。”
百里馳問:“你當真想知道北堂佳赫的蹤跡?”
上官衣蝶語氣篤定:“是。”
百里馳深吸一口氣:“不後悔?”
上官依蝶搖頭:“絕不。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要找到他。”
百里馳點點頭,不免笑哼一聲,抬腳走近了上官衣蝶兩步,緩緩俯身下去貼在上官依蝶的耳邊,但他還未開口,上官依蝶身子便是猛地一震,雙手握住百里馳的胳膊,隨後上官依蝶前傾靠在百里馳的肩頭,“那你便去地獄裏找他好了。”百里馳一面輕聲說著,一面緩緩把方才捅入上官依蝶心口的匕首一點點拔了出來。
上官依蝶面色蒼白簡直不敢置信。
百里馳微微闔上雙眸。
斬草除根。
這是他在來荊楚之前軒轅澤粼暗中交給他第一個命令。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百里馳深深吁出一口氣。
世道不由人。
他再不想也不得不做。
文德殿內,光影交雜,金扉雕刻的二龍戲珠精細生動,顏色光潤細膩,督察院左僉督御史尉遲正站在階下靜靜望着軒轅澤粼,片刻后,他才道:“如今已然四海歸一,皇上還有什麼擔慮?”
軒轅澤粼坐在寶座上頭輕嘆了嘆,以一手扶額道:“京都乃至軒轅都曉得若非沒有安國侯相助輔佐於朕左右,朕今日是到不了這個位置的,近來朕每每思及於此,皆連夜不得安枕而卧。”
尉遲正道:“皇上何處此言?”
軒轅澤粼搖了搖頭道:“畢竟安國侯功高震主,讓朕實在不得不去多想。”
尉遲正道:“軒轅天下已定,安國侯爺又怎敢對皇上生出異心?”
軒轅澤粼卻輕笑了笑道:“且不說安國侯有何不敢,就說這世上之事其實往往都是身不由己,朕絕不能存着安國侯這個隱患。”
尉遲正聽出了幾分軒轅澤粼的意思,不免問:“皇上的意思呢?”
軒轅澤粼隨即視住尉遲正道:“若再放任下去,朕恐無安定之日,朕意欲削奪橫班正使之權,並收其虎符,制其精兵,天下自然安定,朕亦安定,至於安國侯……”軒轅澤粼不禁深吁出一口氣:“朕……也不能再手軟了。”說完,軒轅澤粼緩緩低眸下去。
終歸,軒轅澤粼還是把晉楚染從他心裏抹去了。
他苦笑了笑。
也許這就是他的命。
即便他心裏仍舊想着晉楚染,但他卻已經放不下手中的無上皇權。
為了這個,他可以犧牲晉楚染。
可以犧牲一切人。
好像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他值得眷念的人了。
悲涼呵!
尉遲正隨後問:“皇上要臣做什麼?”
軒轅澤粼深吸一口氣道:“朕要你去晉楚上府邸里把他給朕押到文德殿來。”
尉遲正問:“皇上想要做什麼?”
軒轅澤粼笑了笑:“朕自有朕的道理。”
尉遲正蹙眉:“可是小帝姬……”尉遲正話還未說完,軒轅澤粼就森森覷了他一眼。
尉遲正忙就住嘴,而後領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