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爸爸最後的禮物
爸爸只好坐在門外一頭,接過爺爺遞上的旱煙吸兩口,馬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爺爺嘆息道:“我知道,為了子柒的生日,抓這幾條黃鱔,耽誤你不少活路。唉,這些事情你也別操心了,我看你啊,已經半死不活的樣子,是不是該去鎮上醫院看看。”
爸爸把臉側向外面漆黑的夜,有氣無力地說道:“沒事,咳,真沒事,等過了端午節,天暖和了,也就慢慢好了。”
說著,爸爸雙手撐着鋤頭柄站起來,向著屋裏說一句:“子柒,爸走了啊,你這兩天在奶奶這裏,一定要聽奶奶話。”
他說話像是無精打采地自言自語,說完,自己轉身鑽進黑漆漆的寒夜裏。
爸爸走的時候,我才奔到門口邊,朝着他離去的方向看。無論我怎樣用力的看,在寒風瑟瑟的黑夜裏,也只是隱隱約約看見一個步履蹣跚的影子,而且越來越模糊。
坐在門口抽煙的爺爺,伸出一隻大手把我攬住,對我說:“子柒,爸爸給你抓了黃鱔,你怎麼也不叫一聲爸爸。”
在爺爺的提醒、鼓勵下,我朝着爸爸離去的方向,放開聲大喊一聲:“爸爸。”
我喊完以後,凝望着黑夜,隨即聽見爸爸的聲音:“誒,子柒乖,外面冷,快進去和奶奶烤着火。”
萬萬沒想到,這是我聽見爸爸最後的話。
已經習慣了早起,天剛朦朦亮,我就自己穿了衣服起來。知道奶奶在灶屋煮稀飯,也煮豬食。我奔到灶屋去,幫着奶奶燒火。
奶奶非常高興,抱着我放到灶膛前的小凳子上,笑說道:“子柒是不是知道奶奶給你煮了好東西,所以早早來等着啊?”
一說到吃的,我的肚子立馬咕咕叫,隨之伸長脖子盯着奶奶,看她又能變出什麼好吃的來。
不是我貪吃,而是我的記憶力,小時候沒幾次真正吃飽過。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奶奶就像一個魔術師,她總是在我最想吃東西的時候,能及時地變出好吃的給我。雖然只是一個野果子,或者是一小塊鎮上壓糖廠甩賣的糖渣、地蛇子等等,也足以讓我高興萬分。
奶奶把案板上一個蓋着的碗揭開,拿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遞給我:“子柒生日,吃個圓滾滾的雞蛋,以後日子都圓圓滿滿,快趁熱吃吧。”
能有雞蛋吃,在那個荒寒的歲月里,簡直是一種奢侈。
我掰一半遞給奶奶,她搖搖頭:“我不喜歡吃雞蛋,子柒吃。”
我剛把雞蛋吃完,墊着腳尖看奶奶攪鍋里的紅薯稀飯,就聽見后媽在外面扯着嗓子大喊:“他爸,快過去看看,子柒他爸沒氣了。”
隨即聽見爺爺衝出堂屋,狂奔而去。
奶奶先是一愣,隨之渾身顫抖,手裏攪稀飯的勺子,落進了鍋里。
“子柒,你能幫奶奶看着火嗎?奶奶去看看你爸就回來。”
奶奶知道五歲的我,已經是個合格的燒火工了,不等我回答,拔腿就跑。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感覺好像是很不好的事情,獃獃地站在灶屋門口,望着新家的方向。
怕怕一直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不是舔舔我的手,不時低聲嗚嗚幾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灶屋門口,迎着清晨的寒風呆望了多久。
當紅日的光輝照亮整個大山時,奶奶哭着跑回來,一把抱着我,癱坐在灶屋門檻上,悲慟得泣不成聲。
湛藍的天空裏,一輪紅日爬上聖潔巍峨的雪峰,莽莽大山沐浴着陽光寂靜無聲。
院壩外的梨花如寒雪飄落,在一塵不染的晨光中紛紛揚揚。清晨的微風好似迷亂了方向,攜帶着潔白的梨花,東張西顧。
怕怕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在梨樹林旁嬉戲追逐,被飄落的梨花帶亂了舞步。
傻傻地望着熟悉的清晨,我的心裏湧起悲傷,卻又弄不清淚水為何而流。
我第一次見奶奶如此傷心,在我吱唔凌亂的追問中,她深深凝望着我,始終沒說出一個字。
終於,奶奶放開我,抹一把淚,站起身來,扶着門框輕聲說道:“子柒,餓了吧,奶奶給你盛飯。”
早餐是千遍一律的紅薯稀飯加鹹菜,但這一次,多了奶奶用大青葉包着,在灶膛炭火里烤熟的黃鱔。
奶奶目光痴獃,她那一碗紅薯稀飯的表面,在清晨寒涼的風裏,迅速凝結起一層薄薄的飯湯皮。
把黃鱔用筷子夾斷成很多小段喂我吃,她自己一口也沒吃,神情很恍惚而哀傷,再不似以前那樣和我有說有笑,沉默得像一尊泥菩薩。
香噴噴的烤黃鱔外焦里嫩,吃進嘴裏酥脆爽口。我喝扒着紅薯稀飯,吃着奶奶喂的烤黃鱔,在她的沉默中,我的味覺像是迅速消失了,直到完全吃不出難得的烤黃鱔的鮮香美味。
我問奶奶:“奶奶,你為什麼不吃啊!”
奶奶話沒說出口,淚水噼里啪啦地從眼眶裏滾滾而下,唬得我剛忙放下筷子,伸出小手在她臉上划扒着淚水說道:“奶奶是不是想我媽媽啦,你也吃黃鱔吧,爺爺是不是也走啦?”
我的話也如清晨亂竄的寒風,找不準方向。
奶奶伸出枯瘦的手,用手掌尾部,顫抖着,很用力地抹去臉上的淚,深深呼吸幾口,轉頭看着門外,低聲說道:“奶奶餵豬去了,子柒乖,快自己吃吧,不然很快就冷了。”
說完,她撐着條凳站起來,晃一晃身子,終於還是站住了,隨之緩緩走向廚房。
那一瞬間,我看見奶奶突然就蒼老了。
整個上午,奶奶像傻了似的,坐在屋檐下的寒風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眼睛始終盯着遠處。
她像是在欣賞着飄落的潔白梨花,也像是凝望着遠處雲霧繚繞的雪峰。她像沉鬱凝重的詩人,以用力過度的悲慟神情,把凝望遠處的自己壓迫得一直滾淚,卻始終沒有一聲像樣的嘆息。
見奶奶突然如雕塑一般,我只好像在新家一樣,默默把碗筷洗了。
我把堂屋裏的炭火盆端到奶奶跟前,她還是如一尊‘雕塑’。在我的記憶力,這是奶奶第一次忽略了我的存在,好似她從沒有過我這個孫女。
忐忑不安的我,和怕怕團在堂屋的地上百無聊賴,害怕得不敢弄出稍微大一點的動靜,怕打擾了奶奶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