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后媽
媽媽離家以後,爺爺再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在家,無論他到哪裏,都帶着我。
爺爺是遠近聞名的篾匠、木匠、廚師,附近人家有紅白喜事,或是蓋屋打傢具,都會請爺爺去。而我,從媽媽離開后,就成為爺爺的小跟班,也是爺爺的小助手,可有的人笑話我是跟着爺爺的搗蛋鬼。
從此以後,在偏遠貧瘠的大山裡,爺爺帶着我,我帶着一條灰毛田園犬,一遍又一遍地行走在大山間的羊腸小道上。
走在大山裡,時常聽爺爺嘹亮悠揚地唱起:“古樹芳草遍山野,巨石滿山崗。羊腸小道難行走……”
媽媽離開半年後,家裏來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帶來一個比我還小一歲的男孩,爸爸讓我叫她媽媽,並告訴我,那個比我還小,臉上始終髒兮兮的男孩,以後就是我弟弟了。
這個女人雖然不老,但並非風韻猶存,滄桑的臉上總是會堆起幾道蠻肉,露出兇悍的模樣。
幼小的我,也曾聽見莊稼地里的農婦肆無忌憚地大聲議論,說我的這個后媽,長相兇悍,命中克夫,前面就剋死了一個,不知我爸能不能倖免。
直到我重新跟着爺爺奶奶生活時,才知道那個我不願和她說話的女人,是我的后媽,而那個髒兮兮的孩子,是我后媽在嫁過來之前生的兒子。
面對這個女人,一向頑皮開心的我,會變得陰沉落寞,而且總是難以啟齒,對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后媽對我的惡毒,常常使得我從夢中驚醒。
面對那個髒兮兮的小傢伙,我更是一直躲着他,儘管他總是奔到我身邊,拉着我的手叫姐姐。他每次這樣做,幾乎都是在我吃東西的時候,試圖搶走我本來就不夠吃的幾塊鹹菜、又或者是一個野果子,使得我每次都不得不甩開他的手,抓着吃的飛快地跑開。
我不是討厭后媽,也不是討厭小傢伙鼻子下始終掛着兩條鼻涕,才三歲的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討厭,我只是本能地覺得他們陌生而殘暴,我不願意親近他們。
在這個女人來到家裏后,爸爸帶着我、髒兮兮的小傢伙,和惡毒的后媽,與爺爺奶奶分了家。
爺爺奶奶賣了所有牛羊,賣空了家裏本就不曾滿過的糧倉,賣了一切能賣的東西,還借了一些錢,才在山坳另一邊的耕地旁,新建了幾間簡陋的屋子,我便有了新家。
我不知道生活到底對這個女人有多殘酷,又或者是她對生活有多絕望,才使得她會嫁到如此貧寒的家裏來,
有了新家,有了后媽,有了髒兮兮的弟弟,卻也背負起了債務,使得本就貧寒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抵扣完公糧、提留款后,家中口糧本就所剩無幾,日子真正是落入了口多食寡的境地。
因為債務,爺爺奶奶的日子也更加貧窮了,但我願意跟着爺爺奶奶過日子,可那個女人用陰陽怪氣的語調,對爺爺奶奶說:“我既然嫁了來,子柒也就是我女兒了。如今也分了家,她當然應該跟着我過日子。要不然啊,別說他爸心裏會不舒服,就是村裡人也會說我這個后媽太狠毒。”
我不願意,不高興,可三歲的我絲毫做不得主。爺爺奶奶也好像成心讓着我的后媽,好似沒有這個女人,再也不會有女人與我爸搭夥過日子。
既然貧窮,為何要結婚,為何還要生孩子,直到我長大以後,依然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每天清晨,無論風霜雨雪、寒天酷暑,爺爺一定會準時出現在我新家的堂屋裏,等我醒來出現在他面前時,他便會蹲在地上,讓我爬上他的背。
爺爺背起我,總是會高興地說一句:“子柒,怕怕,我們走啰。”
怕怕是我的狗狗,怕怕不是我給它取的名字,也不是任何人給它取的名字。
在媽媽走後沒幾天,奶奶到別人家要來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土狗,成為我的小夥伴。因為我經常帶着狗狗,站在山坡轉角那棵高大的梨樹下,望着遠方自言自語地念叨:“媽媽,媽媽……”
幼小的我口齒不清,被奶奶聽見,她便逗我和小狗說道:“呀,子柒真聰明,還給狗狗取了個名字呢,怕怕,怕怕是我們子柒給你取的名字嗎?”
幼小的土狗與幼小的我一樣憨,聽見奶奶叫它“怕怕”,它竟然非常高興地搖着尾巴鑽進我奶奶懷裏,從此它就得名“怕怕”。
媽媽出走兩年後,命運再一次以更加狠毒的方式對我,爸爸病故在他才建起一年多的新家裏。
關於爸爸的死,山裡一直有好幾種說法,主要分為三種:
第一種說法,我爸是被女人剋死的。
剋死是一種什麼死法,找不到科學依據,是古老傳統文化中的神秘學說,其人把人剋死的原理和邏輯,可能早已失傳。
當我開始讀歷史類書籍時,曾猜想過,如果人剋死人的原理和邏輯真的存在,那麼歷史上幾千年腥風血雨,完全可以避免。
一代又一代人浴血沙場,埋骨荒野,不過是為爭奪一個富貴極尊的位子,為什麼不派一個人把對手剋死呢?如此一來,也能避免沒必要的犧牲。
在偏遠蠻荒的農村,傳承着幾千年前的農耕方式生活的人們,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多年以後,我在繁華都市生活中,發現那些所謂富貴榮華者、受過高等教育者,比我們村裡人更加相信人會剋死人,使得我不得不回頭去,重新審視曾經以為偏遠蠻荒的山裏人,從他們身上尋找更加樸實的高級文明。
第二種說法,我爸是癆病死的。
他們口中的癆病,不是醫學上的任何一種病理。主要是指缺少吃的,每天勞動量又非常大,被飢餓和勞累齊頭並進地折磨致死。
那時偏遠農村,很多人死後,都頂着‘癆病’的名聲。
這樣的人死後,名聲很不好。依據無根據說法,這樣的人是餓癆鬼投胎,上輩子干過很多缺德喪良心的事情,這輩子才有資格患‘癆病’而死。
依照這種說法,我認為偏遠蠻荒的農村人死後,下輩子一定再不會得癆病,因為他們處於社會最底層,想幹缺德喪良心的事,都沒有機會。他們只能是為別人幹缺德喪良心的事,毫無選擇地提供遭受者。
缺德喪良心的事情能幹得及格,需要一定的資本和權力,老實巴交的山裏人,真是沒有這能力。
我比較相信這種說法,相信我爸下輩子一定不會得癆病,但願他下下輩子有機會得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