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君心與我心(中)
南郭逸付了十兩銀子茶水錢,丫鬟領南郭逸來到月芳的房間。南郭逸見月芳臉如春桃,目如點漆,肌如嫩玉,果然像夏銘說的那樣有幾分像殷月菱。月芳聽報信的小丫鬟說南郭逸是夏銘的大哥,以為兩人長得差不多,沒想到南郭逸的身材比夏銘瘦小許多,雖說外貌還算清秀,但缺少夏銘的男子漢氣概。月芳心中納悶,問道:“我聽說相公是昨兒來的夏公子的大哥,你們兄弟看上去可長得不像喲。”
南郭逸道:“我和他是異姓兄弟,我姓南郭。”
月芳點頭道:“我說呢,原來南郭公子和夏兄弟是異姓兄弟。”月芳說了這話就不再說話了,南郭逸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只是一言不發地悶悶坐着。
原來月芳喜歡夏銘淳真羞澀的性格,就是夏銘不說話,她也總要設法逗夏銘說些話。南郭逸一臉冷澀,面無表情,看上去就不讓人喜歡。所以南郭逸不說話,月芳也懶得主動跟他搭腔,兩人就悶坐着喝茶。喝完了兩盞茶,兩人還是無話。
南郭逸表面看上去無動於衷,內心卻在翻湧着滾滾的波瀾。他本以為風月場的女人總會主動和他搭話**,沒想到月芳竟然不理他,這使他一下沒了主意。南郭逸在別的方面足智多謀,只是在對付女人方面卻生嫩得很,不知道怎樣主動跟女孩子搭話,只好這麼無言尷尬地悶坐着。
南郭逸心中後悔,心想還不如讓夏銘來問月芳,也省去自己的這番尷尬。不過既然來了,南郭逸若不問出點名堂來,回去不免要讓夏銘笑話。於是他鼓起勇氣乾咳一聲,舌頭不靈地說:“馮掌柜……”
月芳聽了冷笑道:“你也只是來問馮掌柜的事?”
南郭逸見月芳滿臉不高興,怕她不高興起來不肯說,只得訕訕地說:“馮掌柜的事不提也罷。”
兩人又悶悶地坐了一陣子,南郭逸見月芳還是沒有主動說話的意思,只好自己設法找個話題說話。他見側旁的書案上放着一張琴,就說:“月芳姑娘能否彈一曲,讓在下聆聽聆聽?”
月芳不冷不熱地說:“我好些日子不彈琴了,有些手生,不好意思在南郭公子面前獻醜。”
南郭逸聽月芳不肯彈琴,越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見書案上還有一卷詩集,就拿起來翻看,只見上面不少詩用紅筆圈圈點點地勾畫過了,就問道:“這詩集裏用紅筆勾畫過的,可是月芳姑娘的手筆?”
月芳本是喜歡詩的,聽南郭逸問起詩來,略微提起一點興緻,說:“奴家平日讀到喜歡的詩句,就胡亂圈點一番,讓公子見笑了。”
南郭逸輕輕讀起一處勾紅的詩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南郭逸點頭道:“這首《蒹葭》也是我最喜歡的詩之一,它把懷人不得之情寫得惟肖傳神,我每讀到此,總會感到揪心的嗟嘆惆悵,唉……”說到此南郭逸也即興吟詩一句:“風展寂寥,雲染愁煙。”
月芳常常讀詩,世間流傳的名詩皆能背詠。她聽南郭逸吟的這句詩,卻是從未聽過,不禁好奇問道:“南郭公子剛才吟詠的那句詩,奴家頗為喜歡,只是這句詩我從未聽過,不知是哪位詩人的大作?”
南郭逸謙虛地擺手說:“剛才那句詩是在下一時乘興,胡亂作的,讓姑娘見笑了。”
月芳沒想到南郭逸居然能做詩,而且做得還不錯,不免對他刮目相看。她道歉說:“哎呀,真對不起,奴家不識高人,得罪南郭公子。”說完月芳掩袂笑道:“你可別生氣啊!我真不知道南郭公子是出口成章的詩人。剛才聽你的詩,頗有水平啊,我猜你是趙國有名的詩人吧?”
聽了月芳的稱讚,南郭逸有點飄飄然起來,忍不住要吹點小牛,說:“有名的詩人不敢當,不過在下是趙國鴻鵬詩會的。”
月芳一聽南郭逸是鴻鵬詩會的,不禁肅然起敬道:“我知道鴻鵬詩會是趙國最有名的詩會,詩會裏的人都是名流。南郭公子是鴻鵬詩會的,自然就是名詩人了。”
南郭逸給月芳這麼接連稱讚,越發得意起來,又忍不住繼續吹牛道:“在下只是微有賤名……,不過我的舍妹可比我強。我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別人稱我們兄妹三人‘殷家三傑’”。
月芳更加對南郭逸崇拜起來,說:“原來南郭公子是雅號‘殷家三傑’的名士詩人。奴家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上客……”月芳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問道:“咦?南郭公子不是姓南郭么?怎麼稱‘殷家三傑’呢?”
南郭逸見自己吹牛吹漏了,趕緊彌補說:“南郭是我的本姓,‘殷’是我寫詩時用筆名的姓,我們‘殷家三傑’是結拜的異姓兄妹,大家都用‘殷’姓作筆名,所以別人稱我們‘殷家三傑’”。
那時詩人用筆名寫詩也很常見,所以月芳沒有懷疑南郭逸的說法,點頭道:“原來如此。上次來的夏公子是南郭公子的異姓兄弟,這麼說來,他也是‘殷家三傑’之一了?”
南郭逸隨口道:“是啊,‘殷家三傑’中我是老大,夏兄弟是老二,我們的妹子比我倆的詩才都強。”
月芳說:“我還以為‘殷家三傑’都是男的呢,沒想到還有一位是令妹。”月芳在詩才方面有幾分自負,她聽說南郭逸的妹妹是女詩人,不免也起了爭強之心,說:“南郭公子,你看我這句詩如何?”說完月芳也吟詩一句:“月沉池畔,星搖花間。”
南郭逸聽了大讚道:“姑娘這句詩很好,確實很好!一個‘沉’,一個‘搖’,真真把星星和月亮都給說活了。”他一邊說一邊暗贊:“沒想到風塵姑娘也有過人的詩才,我倒是小看她了。”
月芳也覺得自己的這句詩不錯,有點自得地笑道:“我這句詩得到你這位有名大詩人的誇獎,那一定是真的不錯了。”說完月芳又微笑着對南郭逸說:“大詩人,下句該你了。”
南郭逸沒想到月芳要和自己聯詩,不過既然剛才已經說自己是趙國有名的詩人,要不做出幾句像樣的詩,不免要讓月芳看穿自己吹牛皮。於是南郭逸苦想片刻,也做出一句,吟道:“斂艷娑影,凝香悄然。”
月芳聽了掩袂嬌笑道:“不愧是趙國的大詩人,詩句清妙,果然是好句。不過我想問一問,公子這句惠言莫非是在說我么?”
南郭逸這兩句詩本是接應月芳的“月沉池畔,星搖花間”,他詩中的‘斂艷’原意是說月亮,‘凝香’原意是說星星。可是詩本是意味朦朧之物,也可以把‘斂艷’和‘凝香’理解成形容月芳的姿容。南郭逸見月芳這麼問她,不好意思讓她掃興,只得微微點了點頭。
月芳見南郭逸承認這兩句詩是特別寫她的,愈發高興起來,親手給南郭逸沏一杯茶,輕輕推到南郭逸手中,然後含情脈脈地望着南郭逸,吟詩一句:“桃李正芳,莫負春guang。”
月芳這道含情的目光,在南郭逸心中燃起一股愛情的火焰,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愛火燒心的體驗。南郭逸雖說心裏有一種自命不凡的高傲,可惜外表長得差些,又不會說討人喜歡的甜話,所以從未遇到有女子傾心於他,甚至連對他有好感的都沒有,這成了一塊讓南郭逸自卑的心病。月芳這個風塵女子,也對他表示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更讓南郭逸自卑得心中發痛。現在月芳突然改變態度,不但溫情脈脈地望着他,她的那句詩也暗示出對他有意,這讓南郭逸興奮得差點手舞足蹈起來。南郭逸心中激情勃發,立即吟出一句:“眼韻秋水,眉秀春山。”
南郭逸這句詩的的確確是讚美月芳的,月芳自然更加高興。月芳本來看不上南郭逸,不過聽說他是趙國有名詩人之後,不免對他另眼相看起來。月芳和南郭逸聯了幾句詩后,更是佩服起他的詩才來,暗想:“總聽人們說‘人不可貌相’,此話果然不錯。這南郭公子看上去貌不驚人,沒想到卻是趙國有名的詩人,而且他的詩我也喜歡。”月芳喜歡上南郭逸的詩,自然也就喜歡上南郭逸的人,月芳湊近南郭逸身邊,又接着吟詩一句:“瑤瑟念情,玉蕭思盼。”
南郭逸聞到月芳身上的蘊香,不禁心醉神迷,有點忘情地吟道:“名花嬌艷……”南郭逸一時間想不出下半句,正在他思索時,月芳卻笑着說:“大詩人,這下半句奴家替你說了吧。”於是月芳正直腰身,學着老學究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說:“名花嬌艷,名士風liu。”
月芳說完,兩人都捧腹大笑起來。月芳輕輕拍拍南郭逸的手背,柔聲道:“奴家常聽人說‘名花待名士’,公子說我是名花,你就是名士啊。名花可是要等名士來摘喲。”
南郭逸的手被月芳這麼一拍,不禁微紅了臉。他聽月芳稱自己是“名士”,不知怎麼身體發輕飄飄然起來,真覺得自己就是名士了。這樣一來,南郭逸心中的自卑被“名士”的頭銜吹得無影無蹤,他的口舌又找回了平日的流利,開始和月芳無拘無束地談了起來。他們談論古今詩人,各國詩詞,談得非常投機開心,不知不覺之中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月芳叫在外面服侍的小丫鬟給他們點燈,然後說:“你去告訴廚房給我們送一桌酒菜過來,我要和南郭公子好好喝幾杯。”
南郭逸從懷裏掏出五十兩銀子問道:“這桌酒菜五十兩銀子夠么?”
月芳笑着擋住他手中的銀子,說:“南郭公子已經請我喝過茶了,這次的酒菜我請你。”然後她又對小丫鬟說:“你告訴廚房,這桌酒菜的錢從我的月錢裏面扣。”
南郭逸急忙拚命搖手說:“不行,不行,怎麼能讓月芳姑娘破費呢?”
月芳卻正色說:“公子,這你就見外了。我沒把你當我的客人,而是把你當作我的朋友呀。如果是客人,那酒菜的錢自然是要客人出的,但如果是朋友,那就是禮尚往來,相互請客啦。剛才你請我喝茶,現在我請你喝酒,不過是朋友間的禮尚往來,公子可別見外呀。”
聽了月芳的話,南郭逸只好收回銀子。他當然明白客人和朋友的區別,不過沒想到月芳居然把自己當成朋友,南郭逸心裏熱呼呼的。
這時月芳笑問道:“南郭公子娶妻成家了么?”
南郭逸搖頭說:“沒有。”
月芳又笑問道:“公子可有心上人?或者在其它地方有女相好么?”
南郭逸還是搖頭說:“也沒有。”
其實月芳早就看出南郭逸不是風月場所的常客,對女人有些生怯,不像是有女相好的樣子。不過她還是開玩笑說:“你這位大詩人,難道真的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莫非是公子眼高,不是絕色美女看不上?”
南郭逸認真地說:“在下雖說談不上眼高,但在婚姻上卻也要十分美滿。若遇不到讓我十分中意的佳人,我寧可終身鰥處。”
兩人正說著,廚房已把酒菜送了過來,胭脂鵝脯、涼拌鴨舌、清炒銀魚、翡翠豆腐……,數量雖不多,但樣樣菜都做得非常精緻考究,看上去像是藝術品一般。
要是按照平時的南郭逸,這麼精緻的酒菜一定要專心致志好好享用一番,但今天他卻顧不上品嘗酒菜,只顧着看月芳了。在燭光下看月芳,又比白天另有一番嫵媚,南郭逸看着月芳,心中不知不覺地比較起來,暗想道:“我看月芳要比雪珊漂亮,就是比起月菱來,也不至遜色。”
月芳見南郭逸看着自己出神,就過來靠在南郭逸身上,嫣然一笑道:“瞧你這眼睛直勾勾的,風liu詩人都是這樣嗎?”
被月芳這麼一說,南郭逸倒不好意思起來,他接過月芳遞給他的酒杯,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這是上等的杜康酒,醇厚無比,清香盈然,但什麼美酒能比得上佳人的妙目流波,眉黛含情呢?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南郭逸看着月芳,心早就醉了。看南郭逸喝酒的架勢,月芳還以為他酒量特別大呢,所以不停給他斟酒。南郭逸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喝,不一會兒就喝了十幾大杯。
南郭逸的酒量雖說不是特別大,但也決非輕易喝醉之人,平時沒有三四十杯酒是灌不倒他的。只是南郭逸今天心情特別高興,酒喝得太猛,酒精在體內的發散速度趕不上他吞入酒精的速度,於是體內積累的酒精量越來越多,他終於醉倒了。
鴇娘聽說南郭逸在月芳房裏醉倒了,就派人來扶南郭逸去客房休息,沒想到月芳卻說要留南郭逸在她的房中休息。鴇娘不高興地說:“月芳,你也知道咱們這兒的規矩,第一次來的客人是不留宿的。”
月芳卻說:“媽媽,說是這麼說,上次上官公子第一次來,您不也讓我留他歇宿的么?”
鴇娘說:“那次不一樣嘛。人家上官公子出了二百兩銀子,咱們當然不能怠慢人家呀。”
月芳不在意地說:“不就是二百兩銀子么。我替南郭公子出二百兩銀子,今天就讓他在我這兒歇了。”
鴇娘聽了,趕緊用勸規的口吻說:“月芳呀,你可別犯傻啊!你也不是不知道,干咱們這行是不能動真情的。況且說了,男人都是無情無義的,你為他動真情,值得么?不是我說,你今天為他出二百兩銀子留他,過不了幾天,他就把你忘了,另尋新歡去了。”
月芳搖頭說:“我相信南郭公子不會的。就是他真的過兩天把我忘了,我也不怨他……”說到這裏,月芳竟然淌下了淚珠。
鴇娘見月芳執意要留南郭逸,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說:“你要一意留他,那我可就從你的月錢里扣二百兩銀子了。你每個月的月錢不過一百兩銀子,你為他花二百兩銀子,值得么?”
月芳抹着眼淚說:“今天是我不好,給他喝酒太猛,把他灌醉了……,南郭公子可是趙國有名的詩人呢……”
鴇娘冷笑道:“詩人?詩人有什麼用,詩能當飯吃么?還是銀子實在,你將來老了,幹不了這行了,存些銀子還可以維持個生計。你能靠詩養活自己么,你能指望會有什麼詩人養活你么?”
月芳也冷笑道:“媽媽,當初我不要學詩,是您打我罵我一定要我學的,現在我喜歡上詩了,您又說詩沒用了。詩是不能當飯吃,但我學了詩之後才知道,人活着不僅僅是為了混一口飯吃。每次我靜下心來讀詩,就好像離開了嘈雜的塵世,飄到一個夢想中的世界。假如我死了能夠到詩的世界去,讓我立刻死我都願意……。南郭公子的詩我喜歡,我願意為他這樣的詩人付銀子,而且我也沒想圖他給我什麼回報。”
鴇娘聽了月芳這話,暗嘆道:“這丫頭一定是學詩學瘋了。早知這樣,當初不讓她學詩也罷。”不過鴇娘見月芳主意已決,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嘆口氣走了。
月芳把南郭逸扶到自己裏屋的卧室,給他脫去外衣鞋襪,讓他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給他蓋上一床錦被。南郭逸神志不清地任憑月芳擺佈,嘴裏哼哼唧唧地念着什麼,忽然他半睜開眼大聲吟出一句詩:“春桃殊麗,宜我佳人”,然後又閉上眼睛睡過去了,顯然他是在夢中做詩呢。月芳聽了不由噗哧一笑,自言自語說:“我聽說有人能在夢中做詩,還不相信,今天真的看到有人在夢中做詩了。”
月芳吹滅蠟燭,點上一盞小油燈,然後在南郭逸身旁和衣躺下。月芳和不少男人談過詩,但大部分來這裏的男人只是談幾句詩附庸風雅而已,自己並不能做詩。雖說也遇到過幾個能做詩的才子,要不然是目空一切的狂妄之徒,要不然是庸俗不堪的小市民情調,像南郭逸這樣能做出清新文雅詩句的,月芳還是第一次遇到。
當然月芳也明白,一般好男人是不會隨便來妓院的,她從各方面觀察南郭逸,發現他可以說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好男人”。一位有名的詩人才子,一位品德高尚的好人,一位能理解詩,能陪自己談詩的知己,這一直是月芳理想中的情人。月芳忽然感到南郭逸似乎就是她理想中的情人,心中燃燒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一種難以抑制的芳心蕩漾。這種興奮讓月芳自己都有點搞不清楚了,她問自己說:“難道這就叫愛情?難道我愛上他了?”
月芳從小就被狠心的父母賣到妓院,雖說她和各種各樣的男人打過交道,但她卻沒有愛過什麼人,今天是她第一次體驗芳心蕩漾的愛情滋味。月芳微笑地望着在自己身邊熟睡的南郭逸,望着他那帶有傲氣的高挺鼻樑,覺得他今後一定會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月芳知道自己的身份低賤,不敢對南郭逸有什麼奢想,只要能成為他的情人,她就心滿意足了。
第二天凌晨,南郭逸逐漸從醉夢中醒過來,他微微睜開眼,藉著小油燈的昏暗光線,看到自己睡在一張極為考究的繡花床上,身上還蓋着一床散發著幽香的錦被,身旁似乎還睡着一個人。南郭逸醉酒的頭腦還沒有完全清醒,一時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慢慢地,他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事,回想起月芳,回想起他喝醉了酒……,南郭逸逐漸明白起來,心裏自己問自己:“我這是躺在哪兒?莫非我是在月芳的繡房裏?莫非我是睡在月芳的床上?我身邊這個人莫非就是月芳?”
想到這裏,南郭逸心中又是一陣亂跳,他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狂跳的心臟平息下來。過了一會兒,南郭逸再次微微睜開眼睛,仔細看身邊這個人,終於從她的側臉辨認出來,她就是月芳。
南郭逸後悔自己昨晚喝酒太猛喝醉了,猜想大概是自己醉酒後昏睡不起,無法走人,月芳沒辦法,只好讓自己在她房中睡下。不過南郭逸也聽夏銘說過天香書寓的規矩,第一次來的客人是不留宿的,況且天香書寓也有客間,似乎不必非睡在月芳的房中不可,莫非這是月芳對自己……。想到這裏,南郭逸心頭又是一陣火熱,他不知怎麼感謝月芳的這份盛情。南郭逸偷偷看着月芳,油燈的微光映襯出月芳臉龐的輪廓,越看越像是下凡的仙女。
一個念頭忽然竄上南郭逸的心頭:一個美女在自己身邊睡着,這意味着什麼?一種原始的、本能的衝動,撞擊着南郭逸的心,他真想撲過去擁抱她,親吻她,還要……;可另一種理性的意志,也同時在不停地撲殺着這種本能的衝動,南郭逸想:“倘若我莽撞無禮地撲過去,豈不是要讓月芳以為我來這裏就是為了那等事,豈不是要讓月芳小看了我的為人么?這更辜負了月芳對我的一片盛情。我喜歡她,就要把她明媒正娶的娶回家,這才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為,絕不能幹無恥小人的非禮浪蕩之事。”
理智的意志最終戰勝了原始的本能,南郭逸閉上眼睛,一是怕月芳看出他已經醒了,二是怕再看月芳,又會勾起那種本能的衝動。南郭逸一動不動地假裝睡着,可是他覺得自己睡在了天堂里,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無比幸福之中。遠處傳來公雞的啼叫聲,天色開始蒙蒙發亮了,南郭逸祈求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讓幸福的時光在他身邊多停留一會兒……。
南郭逸朦朦朧朧地沉醉在幸福之中,忽然,外屋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只聽小丫鬟在門外大喊道:“月芳姐,不好了,你快點出來呀!前天來過的那個夏公子打進來了,四個護院沒有攔住他,都被他打趴在地上。他指名要你出去見他,不然的話他就要打進來了。”
原來南郭逸並未對夏銘說要在天香書寓過夜,當然他自己也沒有想過要在這裏過夜。夏銘在客店等到深夜不見南郭逸回來,還以為南郭逸出了什麼事。夏銘和南郭逸相處這麼長時間,也算了解南郭逸的為人,知道他絕不是那種喜歡尋花問柳逛妓院的男人,再說天香書寓也不讓第一次去那裏的客人過夜。夏銘不由地擔心起南郭逸是不是在天香書寓遭到了暗算,把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轉,晚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覺,半夜就起身趕往安邑城。夏銘趕到安邑時,天還未亮,城門未開,夏銘只好在城外等着開城門。等城門一開,夏銘就立即進城直奔天香書寓。
天香書寓有四個護院的大漢守夜,夏銘在天香書寓門口劈劈啪啪地亂敲門,護院的人還以為是來了醉漢搗亂,一個護院開門出來想把夏銘趕走,沒想到卻被夏銘一把揪住,喝問道:“我大哥在哪兒?”
那護院不知夏銘這話是什麼意思,一面掙扎一面大喊道:“快來人啊!”
其餘三個護院聽到喊聲沖了出來,見他們的同伴被夏銘揪住,就各自拎起鐵頭木棒向夏銘打過來。但這幾個人哪是夏銘的對手,早被夏銘一招就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了。夏銘也不理這幾個人,直衝進天香書寓,一腳踢開客廳的門,正要往裏面闖,只見鴇娘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她見衝進來的是夏銘,就一把拉住他說:“啊呀,原來是夏公子!你一定喝醉了吧?快別胡鬧了,好好坐在這裏,我去給你拿醒酒湯來。”
夏銘一把推開鴇娘,差點把她推一個跟頭,夏銘怒氣沖沖地說:“你別跟我打岔,你們把我大哥怎麼樣了?快把我大哥交出來,不然我就把你這天香書寓砸個稀爛。”
鴇娘扶住牆壁好不容易才站穩,她抖抖索索地說:“夏公子,你說的是什麼呀?我們哪敢把你大哥怎麼樣啊。他昨天來找月芳,一直就呆在月芳那裏沒走,現在還在月芳的房裏歇息呢。”
夏銘喝問道:“你不是說頭一次來天香書寓的客人不留宿的么?”
鴇娘無奈地說:“我們的規矩是這樣啊。只是昨天月芳執意要留你大哥,我們也沒辦法,她還替你大哥出了二百兩銀子的留宿費呢。”
夏銘有點半信半疑地說:“那你叫月芳姑娘出來,我問她。”於是鴇娘趕緊打發小丫鬟去叫月芳。
夏銘把鴇娘擋在客廳里做人質,等了不一會兒,只見南郭逸披着一件狐皮大氅出來了。原來南郭逸一聽夏銘打進來鬧事,趕緊出去解圍,可是他的外衣昨晚上chuang時月芳幫他脫了,月芳見南郭逸顧不得穿外衣就要出去,怕他受涼,就把自己的狐皮大氅給他披上。夏銘一見南郭逸,放心下來說:“大學兄,你沒事吧?你昨夜沒回來,可把我急壞了。”
南郭逸心中暗暗感激夏銘擔心自己安危的兄弟之情,只是他在月芳及眾人的面前,想擺點當大哥的威風,所以不但沒說謝謝夏銘的話,反而板起臉來訓斥道:“老弟,你又犯起瘋瘋顛顛的病了,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呢?”
夏銘見南郭逸沒事,自己沒把事情問清楚就冒冒失失地打人,確實也不對,只得垂下雙手低頭無語。鴇娘見南郭逸把夏銘管住了,放下心來,拉住南郭逸的衣角,哭着說:“南郭公子,你可要主持公道啊。你這位兄弟好大的力氣,把我們這裏四個護院的兄弟打得起不來了,還差點把我也推一個大跟頭。”
聽了鴇娘的話,南郭逸只得又訓斥夏銘道:“看你乾的好事!”
這時月芳過來解圍道:“南郭公子,雖說你兄弟性急,他也是為了找你,才惹出這麼一場禍。這都怪我不好,昨天我要是勸你少喝點酒,也不至於搞成這樣……”說著月芳落下淚來。
南郭逸見月芳哭了,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和月芳太過親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才好,只好又看着夏銘說:“都是你,乾的好事!”
夏銘雖說心中委屈冤枉,可是自己打人一事確實也過分了,無法辯解,只得低着頭紅着臉聽南郭逸的訓斥。
鴇娘見南郭逸是個講理之人,就說:“南郭公子啊,你兄弟性急莽撞,搞出誤會,這事我們就算了吧。只是我們這裏幾個被打傷兄弟的醫藥費么……”
南郭逸明白鴇娘的意思,想從身上掏銀子出來,可是一摸身上才發現自己披的是月芳的皮大氅,放銀子的背搭放在月芳的房裏。南郭逸忽然覺得在夏銘面前穿着月芳的衣服,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微紅着臉問夏銘說:“你身上帶銀子了么?”
夏銘點頭說:“帶了一些。”
南郭逸說:“拿五十兩銀子出來,給那四位被打的兄弟每人十兩銀子的醫藥費,剩下的十兩銀子給媽媽賠罪。”說完南郭逸問鴇娘說:“媽媽,你看每人十兩銀子夠么?”
鴇娘一聽給每人十兩銀子,高興得笑起來,說:“夠了,夠了,十兩銀子調養跌打損傷,足夠了。”
夏銘只好拿出五十兩銀子遞給鴇娘,鴇娘剛接過銀子,就聽門外一片嘈雜,二三十個大漢提着棍棒湧進天香書寓,帶頭的一個黑大漢嚷道:“什麼鳥人吃了豹子膽,膽敢到天香書寓來鬧事。”
原來夏銘打倒護院后,早有人去報告當地的無賴頭子張七。天香書寓的鴇娘早就買通了附近的無賴,以便在緊急時得到他們的“保護”。張七一聽有人到天香書寓打人鬧事,立即糾集幾十個人,拿着棍棒趕來。鴇娘一見那黑大漢來了,急忙過去陪笑說:“哎呀,把張大哥也驚動了。剛才這裏是誤會,全是誤會,已經沒事了。大冷天的,讓張大哥和兄弟們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一會打發賬房給張大哥和兄弟們送去酒水錢。”
張七聽了說:“我說呢,安邑城裏誰都知道我大黑張是不好惹的。媽媽你放心,有我在,管保沒人敢碰您半根汗毛。”
張七一伙人走後,鴇娘請南郭逸和夏銘在客廳入座,又叫廚房準備早餐送過來。這時月芳回去梳妝了,鴇娘也去賬房辦理給張七送錢的事,剩下南郭逸和夏銘兩人在客廳里單獨用餐,只有一個小丫鬟在旁邊服侍。
南郭逸一時想不出怎樣向夏銘解釋昨晚的事,夏銘也不好主動去問,所以兩人只是一言不發地吃飯。過了一會兒,南郭逸忽然問道:“老弟,你身上帶了多少銀子?”
夏銘道:“也就是五十多兩。剛才你讓我給了那媽媽五十兩,現在我就只有幾兩碎銀子了。其它銀兩都存放在客店裏。”
南郭逸聽了不再說話,兩人又悶坐一會兒,南郭逸忽然想起什麼,說:“老弟,你不是隨身帶着你師父送你的玉璧么?”
夏銘點頭說:“是啊,我帶着呢。”
南郭逸說:“那好,你把那玉璧給我。”
夏銘吃驚道:“大學兄,你要這玉璧做什麼?”
南郭逸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我要送給月芳姑娘。”
夏銘愈發吃驚地說:“為什麼要給她這麼多錢?這玉璧可是值十兩金子呢。”
南郭逸有點尷尬地說:“不為什麼,只是她對我好,所以……”
夏銘心中暗笑道:“我還以為大師兄總是聰明過人呢,原來他在女人方面可傻得很。月芳不過是個妓女,當然要對他‘好’了。”夏銘一面心中暗笑,一面不以為然地說:“月芳姑娘對我也很好呀。”
南郭逸一聽這話,忽然眼睛發紅,怒氣上沖地質問道:“你說什麼?她對你好,她對你怎麼好了?”
夏銘見南郭逸發起怒來,只好笑着說:“不好,不好!她對我不好,對你好,可以了吧?”
南郭逸見自己剛才失態,不免也有點不好意思。他低頭喝了幾口湯,等心情平靜下來后,緩緩地說:“老弟,還是把玉璧送給月芳姑娘吧。”
夏銘不願意地說:“這個……”
南郭逸有點不高興地說:“老弟,你怎麼越來越小氣起來了?”
夏銘還是不願意地搖頭說:“這是師父送我的東西,我不捨得送別人。”
南郭逸冷笑道:“是么?上次恩仇會給殷姑娘辦事要錢,你為了殷姑娘眼都不眨就把玉璧拿出去了,那時候你怎麼就捨得送人了?”
夏銘被南郭逸說中了心病,只得喃喃地說:“殷姑娘的事情不一樣嘛。”
南郭逸依然冷笑說:“有什麼不一樣?那次是你為了自己心上的女人花大價錢,這次是我為了自己心上的女人花大價錢。你不要對自己那麼大方,對別人就那麼小氣。”說著南郭逸伸出手來,對夏銘說:“給我吧。”
夏銘還是不肯,南郭逸有點不耐煩地說:“老弟,這玉璧就算我借你的,總可以了吧?
夏銘見南郭逸說出這話,只得不情願地從懷裏掏出玉璧,噘着嘴把玉璧遞給南郭逸。南郭逸接過玉璧笑道:“看你這樣子,不過十兩金子,就像宛了你的心頭肉一般。給殷姑娘你倒是大方得很,給月芳姑娘你就怎麼就小氣起來。”
夏銘辯解說:“月芳姑娘怎麼能和殷姑娘比呢?她是……”夏銘湊近南郭逸耳邊說:“她可是妓女啊……”
夏銘的話音還沒落,只聽“啪”的一聲,南郭逸一個耳光打到夏銘臉上,只見他怒氣衝天地說:“不准你胡說!”
夏銘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臉,心裏暗暗叫苦:“完了,大學兄被這個狐狸精迷上了。人們都說妓院是無底洞,大學兄要是這樣下去,再有多少錢也不夠他折騰的,這可怎麼辦啊……”
這時門外傳來月芳銀鈴般嬌嬌滴滴的聲音:“逸哥哥,夏公子,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話音未落,盛裝的月芳已飄飄地進來了。她手裏提着一個小茶壺,緊挨在南郭逸身邊坐下,讓小丫鬟取來一個茶杯,給南郭逸斟滿一杯茶,說:“逸哥哥,這是我專門為你泡的醒酒茶。你現在不要緊了吧?昨天都怪我,少勸你喝幾杯就好了,唉……”
南郭逸感激地接過茶杯,說:“昨天我喝酒太快了。要是平時,就是三四十杯酒,也不在話下。”南郭逸怕月芳不信,又對夏銘說:“老弟,我說的不錯吧。”
夏銘只得替南郭逸捧場說:“是啊,我大哥的酒量最好,不要說三四十杯,就是喝四五十杯酒,我也沒見他醉過。”
月芳笑道:“原來如此。我想逸哥哥也不至於十幾杯酒就醉倒的,原來是喝得太快了。”說完月芳又親熱地推了推南郭逸的手臂,說:“逸哥哥,快喝吧,這醒酒茶趁熱喝了,效果才好呢。”
夏銘見月芳對南郭逸親熱的樣子,心中暗道:“剛才我說月芳對我也很好,看來是說錯了。”
月芳只是和南郭逸說話,夏銘夾在中間,感到很多餘,就想告辭先走了,省得在這裏彆扭的很,於是說:“大哥,月芳姑娘,我要……”夏銘忽然想起什麼,把剛到嘴邊的話強咽了下去。
原來夏銘忽然想道:“我要是走了,這個月芳豈不是更無所忌憚地誘惑大學兄了?不行,我不能走,就是再難堪也要在這裏硬坐下去,攪了他們的‘好事’,這樣或許能幫大學兄擺脫這個狐狸精。”
月芳見夏銘說了半句話,就問道:“夏公子,你要什麼?”
夏銘只得隨便說:“我要去方便一下。”於是月芳吩咐小丫鬟領夏銘去廁所。
夏銘走後,南郭逸拿出玉璧,塞到月芳手中說:“月芳姑娘,聽說昨夜你替我付了二百兩銀子的留宿費。這個玉璧值十兩金子,應該能抵得過你替我付的錢。”
月芳又把玉璧塞回南郭逸手中,不高興地說:“逸哥哥,你這是怎麼了?人家誠心把你當好朋友,才替你付了留宿費。你要是還我錢,那還算是朋友么?”
聽月芳這麼一說,南郭逸愈發敬佩她是不俗的女子。南郭逸再次把玉璧塞到月芳手裏,說:“月芳,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可一定要收下啊。”
月芳嫣然一笑,說:“這是逸哥哥送我的禮物,那我當然要收下的了。”說完月芳打開包着玉璧的綢布,見是一個熒光燦燦的無瑕玉璧,高興地說:“這麼好的玉璧,恐怕不止十兩金子喲。逸哥哥,你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一定好好保存着。”
這時夏銘已從廁所趕回來,他見月芳手中正拿着那個玉璧欣賞,不免氣不打一處來,心中道:“師父給我這個玉璧,我一直捨不得用,沒想到卻被大學兄隨便送給一個妓女。早知如此,當時我還不如把它送給雪珊呢。”
月芳見夏銘用含有怒氣的眼光看着自己,不禁有點不高興,心想:“南郭公子的這個兄弟怎麼這麼沒眼色,偏要夾在我們中間攙和,我想和南郭公子好好說幾句都不方便,真討厭!莫非他是見我對南郭公子好,吃醋了?哼,你越是吃醋,我越要氣氣你。”
月芳從懷裏掏出一條錦帕,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不少字,緊靠在南郭逸身邊說:“大詩人,這是昨天咱們兩人作的詩。我怕時間長了會忘記,昨晚你睡了后,我把咱倆的詩都抄在這條錦帕上了。逸哥哥,你看我寫錯了沒有?”
南郭逸沒想到月芳這麼有心,把他隨便做得詩也抄錄下來。南郭逸接過錦帕,仔細看了看,果然一點沒錯,忽然南郭逸看到最後有“春桃殊麗,宜我佳人”一句,搖頭道:“這句‘春桃殊麗,宜我佳人’並不是我作的。”
月芳笑道:“怎麼不是?這是你在睡夢中作的,我也給你抄錄下來了。”
聽到月芳這句話,南郭逸臊得臉紅起來,對月芳說:“月芳,真謝謝你這麼有心,把我隨便亂吟的幾句歪詩也抄下來了。”
月芳笑道:“大詩人,你就別謙虛了。過幾天我找來上等的筆墨,請你親筆抄寫一份,寫明這是趙國著名詩人‘殷家三傑’中的大哥南郭公子所作,然後我找人裱糊成掛軸掛起來。”說到這裏月芳想起夏銘也是“殷家三傑”之一,對夏銘笑道:“對了,夏公子也是‘殷家三傑’中的大詩人呀。今天天色這麼好,也請你這位大詩人做幾句詩,讓我等小女子開開眼界。”
夏銘一聽這話,不免對南郭逸的為人有幾分不齒,心想:“這‘殷家三傑’的詩人稱號,本是在賞菊詩會上以訛傳訛傳出來的假稱號,沒想到大學兄竟拿這個假稱號去騙人家月芳,還好意思打腫臉充胖子吹自己是趙國著名詩人……。大學兄呀,你怎麼是這樣的人啊?”
月芳見夏銘不說話,又笑着對他說:“夏公子,你大哥的詩我有了,再請你也作幾句詩,我一併裱糊起來,以後再請令妹作幾首詩,這樣你們大名鼎鼎的‘殷家三傑’詩詞在我這裏都有了。”
夏銘冷冷地說:“我不是什麼‘殷家三傑’,我也不會做詩。”
月芳聽夏銘說自己不是“殷家三傑”,也不會做詩,還以為夏銘是在吃醋,故意說氣話,就說:“既然夏公子今日心情不好,無心做詩,那就改日再請夏公子了。”
南郭逸聽月芳對夏銘說起“殷家三傑”,立即滿臉漲得通紅,心中暗暗叫苦。南郭逸後悔昨天隨便對月芳吹牛說自己是趙國的有名詩人,還把夏銘也吹成是“殷家三傑”之一。現在夏銘來了,月芳再跟夏銘談起詩來,自己牛皮就要露餡了,他不得不趕快離開這裏。於是南郭逸乾咳一聲,說:“月芳姑娘,我還有點急事要辦,對不起這就得走了。”
夏銘一聽南郭逸說要走,立即大聲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們還有急事,要趕快走,馬上走。”
月芳聽南郭逸說這就要走,不禁滿臉的失望,凝視着南郭逸問道:“逸哥哥,你就這麼急,再多坐一會兒都不行么?”
南郭逸還未答話,夏銘卻搶着說:“不行,不行!再坐一會兒就要誤大了。”
南郭逸則避開月芳火熱的目光,低頭說:“月芳姑娘,今天我就告辭了,咱們再會有期。”
月芳把南郭逸和夏銘送到大門口,月芳緊緊握住南郭逸的手,抹着眼淚說:“逸哥哥,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南郭逸也緊握月芳的手說:“等我辦完事,就會來看你。”
月芳怔怔地望着南郭逸的雙眼,含情脈脈地說:“是真的嗎?你不會騙我吧?”
南郭逸一聽這話,不由眼圈一紅,差點掉下淚來。南郭逸一狠心,鬆開月芳的手,說:“月芳,我這就告辭了,我……”南郭逸怕再說下去就要落淚了,不敢再看月芳,低頭轉身就走。倒是夏銘在旁邊笑着對月芳擺手道:“月芳姑娘,再見啦!”
南郭逸和夏銘叫一輛馬車回客店。在回客店的路上,夏銘心中有氣,有意不理南郭逸,南郭逸也覺得這事不好向夏銘解釋,索性乾脆不解釋了。兩人就像吵了架一樣,誰也不理誰地回了客店。到了客店后,夏銘問:“大學兄,大師伯煉丹的莊子問到了吧,咱們明天是不是該去找大師伯了?”
聽夏銘這麼一問,南郭逸暗叫不好,他只顧和月芳談詩,忘了問大師伯煉丹的莊子了。南郭逸知道自己不對,但在夏銘面前卻不肯坍面子,強辯道:“還不是因為你?我正要問月芳呢,被你冒冒失失地打進去,搞得我手忙腳亂,哪還顧得上問呢。”
夏銘知道南郭逸是在強辯,就用嘲諷的口氣說:“是啊,這樣更好啊,這樣明天大學兄可以再去天香書寓問月芳嘛。你放心,這次你晚上不回來,我再不會去冒冒失失地找你了。”
南郭逸聽出夏銘是在挖苦自己,也不想和他爭辯,一言不發地回自己房中休息去了。夏銘也是一個人呆在自己房中生悶氣,吃晚飯時夏銘也不叫南郭逸,自己一個人去附近的小吃店隨便吃了飯,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夏銘一進門,卻見南郭逸坐在房間裏,夏銘冷笑道:“大學兄是不是又想送月芳什麼貴重的禮物,需要銀兩了?”
南郭逸搖頭說:“老弟,我明天不去天香書寓了,就麻煩你去一趟,去問問月芳大師伯的煉丹莊子吧。”
夏銘奇道:“咦?你怎麼不去了?人家月芳不是在眼巴巴地等着你么?”
南郭逸擺手說:“我說正經的,不是開玩笑。我怕我再去,會忍不住干出什麼事來,所以我還是不去為好。”
夏銘鼻子裏“哼”一聲,心中不以為然地暗道:“你都在月芳那兒睡過了,還有什麼忍不住的。”
南郭逸繼續說:“好兄弟,你要相信,大哥不是那種見了女色什麼都不顧的色鬼。我知道師父交給咱們的重託,咱們還有大事要辦,不能因為貪戀一個女子壞了大事。兄弟你放心,我今後不會再去天香書寓了。”
夏銘吃驚地說:“大哥,你今後真的不會再去找月芳了?”
南郭逸點頭道:“大哥我也算是個男子漢,我既說了這話,絕不會食言的。”
夏銘激動地擁抱住南郭逸,大聲說:“大哥,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南郭逸也緊緊擁抱住夏銘,兩人都激動地流出了淚水。
夏銘抱歉地說:“好大哥,我剛才錯怪你了,你原諒我吧。”
南郭逸也抱歉地說:“好兄弟,這事都是我不好,怎麼能怪你呢。”
夏銘和南郭逸摒棄前嫌,重歸於好。夏銘說:“其實月芳姑娘真是挺迷人的,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會詩詞歌賦,要是我沒有訂婚的話,說不定我也要迷上她的。”
南郭逸點頭說:“像月芳這樣漂亮的女子,雖說不多,但也不是很少見。但像她這樣有詩才的女子,就很少見了。”
夏銘不禁問道:“她的詩才比起殷姑娘如何?”
南郭逸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她比殷姑娘差些,但也差得不多。可惜她這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沒有出生在一個好人家,流落到了煙花巷,唉……”
夏銘也嘆息道:“我也佩服月芳有這麼好的詩才。要是殷姑娘在,她們兩人或許能有一比……。不過說實話,月芳姑娘對你真不錯,我聽鴇娘說天香書寓的規矩是第一次來的客人不留宿的,只是月芳執意要留你,還替你出了二百兩銀子的留宿費呢。”
南郭逸點頭稱讚說:“是啊,雖說月芳不缺錢,但二百兩銀子對她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目。她把我當作一個詩友,當作一個好朋友,不但不問我要錢,反而為我出錢……。我佩服月芳的詩才,更佩服她的為人品格。別看她是個煙花女子,卻不是那種只愛錢不愛人的庸俗之輩,有一股令人敬佩的大丈夫氣概。”
夏銘也點頭稱讚道:“人們常說荷花出於污泥而不染,我看月芳就是一朵荷花,出於污泥而不染呀。我知道大哥的眼光甚高,你看上的姑娘絕對不會是市井庸俗之輩。”
聽了夏銘的稱讚,南郭逸咧嘴略笑一下,憂傷地說:“說實話,我還真看上月芳姑娘了。要是我完成了師父囑託的任務之後還活着,要是我那時能有大把的銀子,我一定會把月芳贖出來娶她的……。唉,我恐怕不會活那麼久,就是活着,恐怕也不會那麼有錢,這一切大概只是一個美夢而已。”
夏銘說:“殷姑娘不是三王子的貴妃嗎?你有殷姑娘的面子,問三王子討幾千兩銀子來贖月芳,大概沒什麼問題吧?”
南郭逸苦笑着搖頭道:“老弟,你莫非拿我開心不成?男子漢大丈夫要靠一個姑娘的面子討錢娶媳婦,還有臉面見人么?別說是殷姑娘要笑我,就是月芳姑娘知道了,也會恥於嫁給我這麼個窩囊廢。我要是自己掙不到錢,寧可終身不娶,也不會向殷姑娘討錢的。老弟,如果換了你,你會好意思去向殷姑娘討錢么?”
夏銘聽了忙說:“我剛才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當然了,要是換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向殷姑娘討錢娶媳婦的。”
停了一會兒,南郭逸接著說:“我這個人凡事均求完美,婚姻上也要十分的美滿,若遇不到我意中的佳人,寧可終身不娶。我自恃有幾分才氣,所以我意中的女孩子不光要容姿身段好,更要有超群不凡的才氣。以前我喜歡的方姑娘和殷姑娘,都是那樣的人,可惜人家不喜歡我,這也沒法子。現在遇到月芳,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本來是件好事,但對我來說,卻成了一件取捨兩難之事。你知道,咱們對師父發過誓,無論如何都要完成那件大事。我要是迷戀上月芳,每日在她身邊廝守,那師父對我的重託不就泡湯了么?”
夏銘聽了這話,深有同感,無奈地長嘆一聲。
南郭逸也長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說:“上蒼啊,為什麼要給我安排這樣的命運?為什麼非要我辜負一個人不可?現在我不得不辜負一個人,要不然辜負月芳對我的盛情,要不然辜負師父對我的重託……。月芳啊,不是我有意辜負你的這片深情,只是在遇到你以前我已經對師父許下諾言,我不能不信守自己的諾言啊。以前我讀書讀到古人說的‘忍痛割愛’,總想不通忍痛割愛是怎麼一回事,今天我才算是徹底明白了‘忍痛割愛’的意思。”
夏銘明白南郭逸這話的含義和分量。月芳和方雪珊不一樣,方雪珊有家,有爺爺養活照料她,所以她等夏銘一兩年,並不是太大的問題。月芳卻沒有家,沒人養活照料她,要不然她現在立即和南郭逸一起走,要不然就得分手,她是沒法像方雪珊那樣等南郭逸的,南郭逸也不能帶着月芳去辦師父交給的大事,所以南郭逸只得忍痛割愛了。
南郭逸的忍痛割愛讓夏銘也感到十分難過,勸他說:“大學兄,既然你這麼喜歡月芳,你明天就再去見月芳一面吧。”
南郭逸卻搖頭說:“不行,我知道自己的定力有多少。我要是去了,恐怕就要辜負師父他老人家對我的重託了,還是你去吧。”
聽了南郭逸發自肺腑的話,夏銘無語了。兩人默默地望着窗外寒冷的夜空,各想自己的心事。過了一會兒,夏銘說:“大哥,那我明天就去見月芳了。不過月芳姑娘問起你為什麼不去的話,我怎麼說呢?”
南郭逸沉吟道:“這個么……,你就說我到外地辦事去了,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夏銘躊躇地說:“這樣說明顯是個託辭,恐怕會讓月芳姑娘傷心的……,不過也只能這麼說了。”
最後夏銘又想起一事,問道:“大學兄,你對月芳說起‘殷家三傑’,是怎麼回事?”
南郭逸黯然長嘆說:“這不是一兩句話能對你解釋清楚的,我索性也就不解釋了。不過請你相信,我絕不是想有意欺騙月芳的。”
第二天,夏銘來到天香書寓,月芳見只是夏銘一個人來了,不禁傷心失望地流下淚來。她抹着眼淚說:“你大哥為什麼沒來?是不是他不想見我了?討厭我了……”說到這裏,月芳的聲音哽噎,說不下去了。
夏銘本想按照南郭逸交待的那樣,說他去外地了。可是見月芳這般傷心,夏銘不忍心再添她的傷心,就臨機應變地說:“我大哥他……病了。”
月芳一聽忙問:“病了?他得了什麼病?”
夏銘本是不會撒謊之人,可是他這種老實人撒起謊來,一臉的誠實,反而不讓人懷疑。夏銘說:“我大哥昨晚回去就高燒,卧床不起了。”
月芳驚問道:“是很厲害的病么?請大夫看了么?”
夏銘胡亂說:“請大夫看了。大夫說是偶感風寒,不要緊的,發幾天燒就好了。”
月芳聽罷又抹淚道:“一定是他醉酒後受了涼,感染了寒風,唉,這都是我不好……。我真想去看看他,可我沒有這個自由呀……。我是一隻關在籠子裏的小鳥,出不了這個籠子。”
夏銘想找話安慰一下月芳,就說:“我走時,大哥特別吩咐我向姑娘問好。”
月芳聽了這話臉上才有一絲笑容,似乎是自言自語說:“我就知道他不會忘了我的……”
夏銘見月芳心情好起來,忙問道:“我大哥還讓我問問姑娘,馮掌柜弟弟煉丹的莊子在哪裏。”
月芳點頭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們很重要。其實我昨天就準備告訴你們的,但你們突然匆匆告辭走了,我一急也就把這事給忘了。”說完月芳掏出一塊小竹牌,說:“馮掌柜弟弟煉丹的莊子我都給你們打聽好了,具體地址在這上面寫着。”
夏銘接過竹板,見上面寫着“安邑城南二十裡外,韶松村,徽坤庄,馮薺”。夏銘見月芳把地址寫得這麼詳細,感激地說:“這麼詳細的地址,真是太感謝姑娘了。”
夏銘再想和月芳說點什麼安慰她,可月芳卻是沒精打采地坐在那裏出神發獃,沒心思說話,夏銘只好也不說話了。兩人就這麼默默地坐着,夏銘本想多呆一會兒陪陪月芳,可再一想南郭逸不在,自己坐在這裏只會增添月芳的傷心,不如早點告辭,於是就說:“月芳姑娘,我還有點事,暫且告辭了。
月芳抹去臉上的淚痕,勉強堆出笑容來說:“夏大哥,你有急事,我也不留你了。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照看大哥啊,讓他的病早日好起來。還有,你代我向大哥問好,就說……”說到這裏月芳的話停住了。
夏銘卻認真地問道:“月芳姑娘,你要說什麼?要給我大哥帶什麼話?”
月芳想了想搖頭說:“不用說了,我的話不說他也會知道的。”說著月芳拿出一個精巧的綉荷包,說:“這是我做得荷包,你幫我帶給大哥吧。”
月芳親自把夏銘送到天香書寓門口,夏銘向月芳珍重道別後,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夏銘一面走一面想:“月芳果然是個好姑娘,難怪大學兄會看上她,可惜月芳不知道她和大學兄從今往後再也不會見面了。”
想到這些,夏銘心中一陣傷感,回頭望去,只見月芳還站在天香書寓的大門口,遠遠地望着他。空無一人小巷裏,西風吹起她的裙帶,把她的身影映襯得孤單而凄涼。夏銘心中一動,忽然覺得自己該做一件事,於是他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月芳見夏銘跑回來,問道:“夏公子忘了什麼東西么?”
夏銘喘着氣說:“我有一句話忘了告訴月芳姑娘。上次我說‘我不是殷家三傑,我也不會做詩’,那是我胡說八道。我現在要告訴姑娘,我真的是殷家三傑,我大哥真的是趙國有名的詩人。”
月芳聽了,臉上泛起緋色的笑容,說:“謝謝夏公子專門告訴我這些。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南郭公子是趙國有名的詩人,其實在我的心中,他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詩人。”
夏銘回來把見月芳的事情對南郭逸一一說了。夏銘說因為怕月芳傷心,就說南郭逸是因為生病沒去看她,南郭逸聽到這裏點頭說:“兄弟,虧得你想到這些,不讓月芳太傷心,謝謝你了。”
最後夏銘說他專門向月芳說明南郭逸真的是趙國有名的詩人,南郭逸聽了苦笑道:“兄弟啊,難為你一片好意,想替我圓謊,可你這樣倒是弄巧成拙了。本來月芳並沒懷疑什麼,你這麼‘此地無銀三百兩’似地一說,反而讓她懷疑起來了。”
夏銘卻搖頭說:“沒有!月芳姑娘沒有懷疑,她聽了我的話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南郭公子是趙國有名的詩人,其實在我的心中,他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詩人。’”
聽了月芳的話,南郭逸喟然長嘆,半晌無語。最後夏銘拿出月芳的荷包,交給南郭逸,說:“這是月芳姑娘讓我帶給你的。”
南郭逸接過荷包,打開一看,裏面有一塊紅線繫着的錦帕,他展開錦帕,上面有一行秀麗的小字:“願系君心”。南郭逸看后,淚水終於忍不住滾出了眼眶。夏銘見南郭逸動了情,急忙告辭出去了。南郭逸心潮湧動,久久不能平息,突然他拿起筆墨,在錦帕上也寫上一行字:“來世報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