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擺靈渡
“你倒是消閑,竟有的功夫去管那凡間之事,有這時間不如幫我來磨杵些星塵。”
一名白髮白衣男子手中捧着塊骯髒的石頭,一頓一刻地向石窟外壁上磕砸着。
“您是司命,這等大事,我一小小擺靈渡怎能摻和其中呢,”另一無法分辨出男女性別以及樣貌輪廓的灰衣人閑散地坐在一處青石之上,閉目養神,“再說了,渡引凡間之靈本就是在下的職責,怎能講為閑散之類……”
“到現在,靈先也只有你我二者,補闕之事明明才是正道,你卻以那闕靈為甚麼道闕,若是天道就此殘缺,你我皆活不過這一世!”白髮男子那冷峻的面孔如刀砍斧鑿般瘦削,再配上他帶有銀色紋路的長袍,看起來比那樸素的灰衣人要更有些仙風。
“當年天道崩闕之時,這大闕可是靈補上的。”灰衣早已習慣了他的冷酷,而且每次他都有借口可尋。
“可這些年的闕也是因靈而起,飲鴆止渴般讓闕如此擴大,不如直接崩毀算了!”白衣者有些不耐煩地將自己手中那塊岩石一擲,於洞窟牆壁上砸出一串火星。
“莫急莫急,就算這闕因靈之擾亂繼續崩潰下去,也要三百年之久,”灰衣隨手一揮,將那滿是苔綠的青石卷到手中,遞還給白衣,“你若是這般心急,這闕說不定都撐不了十年。”
“要我看,只要將所有靈皆盡焚化,化作道闕之補塊,填回道源其中,你我就不用受這勞苦了!”白衣雖說是接過了那青石,但依舊滿臉嫌惡。
“治標不治本,道源成闕從不是因靈而起,靈本就是因闕而生,此因必以闕補為終,”灰衣伸手摸入衣襟之內,取出一枚閃爍光點,輕輕放於青石之上,“這是此次圓融之感悟,化在道痕之中吧,我走了。”
“唉……此時走,何時歸啊!這小老兒沒日沒夜地壓榨吾等,奈何,如之奈何……”白衣將那塊道化之石再度舉起,閃爍之處朝着洞窟,狠狠砸下。
驀然間,在一處逢山傍水之處,出現了一座客棧,店面雖小,但五臟俱全,松木櫸木搭作的草皮屋之下掛着一條紅布的酒旗,模模糊糊的“酒家”二字掛罥其上,此刻正隨着清風蕩漾,濃漿飄香之肆味沿路而下,一直流淌到山腳。
店主人穿着一身粗布灰衣,樸素的扎着短褐外袍,一雙手上沾着些許米碎黃漿,似是與門前酒旗出自同一塊料子的舊紅頭巾上裹着幾串寶石頭飾,再配上他那迥異於中原人的瞳色,誰都能猜得到這是位外族酒家。
店主人站在櫃枱前,並沒有什麼動作,打開的兩扇門戶正迎着風招呼,外面天光正盛。
獃獃佇立的他似乎在等待着誰,四張不大不小的酒桌上散落着幾片酒渣殘餘,凝結的米碎醪糟尖銳如暗器一般。
忽然間,風聲大起,一股令天色將變的煞氣隨着這颯風沖入了這酒家。
哐啷啷一聲響,原本樞環就不甚結實的門戶被直接推散了一架,在這煞氣臨門的時刻,一面如猛虎般雄壯的剪影出現在了門外。
來者頭戴一頂缺了流蘇的銅冠,盔邊的兩柄環鎏耳也碎了一隻,幾點褐色的痕迹粘在了這銅冠的側面,扯出一條狹長而兇狠的紋路。
“店家在么!”他半腳踏入了店門,環伺了半圈,似乎只看見了這位年老體衰的外族人,剛剛穩定下來的身軀又隨時準備逃離,扭向門外的方向。
咔啦。
一聲輕響在他身軀之外那已經開裂的甲胄上響起,原本就損壞的帶鉤碎成了兩段,銀色的虎頭紋飾灑落到了地上。
頓時,他的戰裹裙和刀鞘一併摔在了這地面上,甚至於就連他腰間錦囊中包裹的一枚玉璽也露出了一個邊角。
“客官……喝米酒還是黃酒?”異族老人顫顫巍巍地用自己的雙腳摩擦着地面,走向擺放在後廚的幾個木桶,裏面逸散而出的香味很濃。
“你要想啊,小老兒這還有一點果酒,爽口的很,”老頭那有些發抖的手從木桶中舀了半瓢,有些酸澀的果香味混着酒精的衝擊讓嗜酒之人無可抵抗,“看你走路也很久了,最近的鎮子還在五十里之外,就連山頭村也得走十五里山路,先在這歇息一下,解乏之後天氣涼了再行也不遲。”
收拾好一切物什的外來者乾脆將自己的甲胄蛻下,露出內襯的一身短打,早就被汗水浸濕的內襯已經黏膩難堪,正巧天氣炎熱,也缺乏解暑之物,來一碗果酒最為合適不過。
“那店家,來十……”他渾身一摸索,沒有一點銀兩,仔細在身上搜索了一番,竟沒有一點細軟錢財,瞅了幾眼,只發現自己那碎掉的帶鉤是銀子所做,“額,此番出來慌匆,身上沒得細軟金銀,只有這帶鉤算是銀子所作,店家你看,這能換酒么?”
他正打算去后廚詢問那異族老伯一番,突然間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端着三碗酒走到了桌前。
“銀兩喝完再給,土釀的散酒,不值甚麼錢財,”老頭將幾碗酒放下之後,似是有些倦乏,順勢坐到了他對面,“客官大可賒下來,哪天想起小老兒我了,再來也不遲。”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端起一碗澄澈的酒水,青碧色的酒液中映照着他的相貌,帶血的疤痕上掛着一雙逃難者倉皇的眼睛,曾經無數的威風、霸氣全數煙消雲散,只留下一頭緊縮的川字紋。
一口。
酒液酸澀的味道灌入了他的肚腹,連帶着草葉的甘香迴轉一併再湧上來,些許的鮮甜伴着酒精寬厚棉柔的氣息化作了清風,將他眉間的陰雲驅散了半分。
“好酒!”
唔……
這酒氣要比尋常果酒大很多,為何我才飲下一碗,眼前竟有些混沌……
難不成——
倏忽間,他仿若拌了一個趔趄,剛才氤氳的十分酒意也消散了九分,只留下一分半夢半醒的幻真之感。
周圍的樣子就在他趔趄的瞬間完全變了,那是他受封的大堂,天子和群臣正等着他拿起那受軍大印來,領導這幾乎必敗的一場戰爭。
譏諷、恥笑、陰惻惻的抿嘴、冷酷的沉默、自我盤算……
這些大臣的樣貌和神態就像是被凝固的雕塑一般,栩栩如生的同時又如同夢境。
唯獨年僅十七歲的天子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彷彿抓住了自己此生的最後一根稻草,期待、希望、敬畏的熱切燃燒成了一股火焰,熾烈到足以讓他徹底被焚毀成戰爭的殘渣。
“愛卿為何不接這大印……”
急迫、渴望、畏懼。
“難道連您也……”
“臣……遵旨。”
他用雙手捧起那塊鑲金的虎頭軍印,如曾經發生過的所有一樣,他叩了下去。
砰。
木頭桌子殘缺的邊緣讓他的夢境徹底被衝破,香氣四溢的小酒家再度出現,一隻被酒糟所吸引的綠頭蒼蠅正落在桌子的邊角,於現實的邊界交織着嗡鳴。
“店家,這酒氣怎得如此沖高,恍然些我竟做了一夢。”他扶着自己的下頜,從酒味肆意縱橫之中醒來。
“哈,小老兒這果酒雖是清甜,但後勁可比那甚麼蒸煮白酒更盛,像客官你這麼貿然一碗下去,縱是頭牛也昏得。”老頭將第二碗酒推給他,酒碗深褐色的邊沿晃蕩出一滴酒液,正巧飛濺到那撲起的蠅蟲翅膀上,將其黏附於桌上。
“這第二碗酒,客官你可不能就這麼一口吞下,要細細品嘗。”
瑩瑩酒液如翡翠般剔透,不知何時竟染了夏意,蔥蘢掩映,也讓這酒碗中映的臉龐多了些草莽英武之氣。
這酒,像是當年。
第一口,大滿。
豪渾吞下之酒從來無味,僅有爽快雄渾。
大江滔滔然一卷,浪花濺起百尺來高,快刀亂麻一斬,管他甚麼思慮,一併吞入腹中。
嘖着果之澀氣之回甘,這第二個好字差之一絲就要脫口而出。
喝完再講為好,酒方過半尋,此時若是讚歎,待之酒兩既盡,則口中無詞可言了。
第二口,淺嘗。
內斂,藏鋒芒於內匣,細味綻放於舌尖,迴環繞冗之甜辛皆於此糅融。
時而甜糯,時而辛辣,仿若兵陣拉扯之戰,刀槍相碰,暗箭冷施,佯攻、衝鋒、繞陣、圍堵……
萬般雜味,氣韻驟變,皆凝聚於這淺淺的一口之中。
恍恍然,飄飄然,酒夢點醒,舌尖之滋味半縷半絲也沒剩下。
再來,再來!
酒味正盛時,碗中酒液只剩一層薄底,滋味存在,卻寡淡輕薄,如夢般縈繞,勾得起饞蟲卻飽不了肚腹,讓人意猶未盡至極。
“看來客官着實愛小老兒這酒,不如帶上一壺,路上解渴。”
“我這碎帶鉤……”
“算是老兒送你的。”
“那,在下拜謝。”
是時候離開了,雖然這酒家不錯,但今晚我還得找個安全的落腳地,明日繼續向西……
他看到桌子上的最後一碗酒,輕輕端起,搖晃了些許,一口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