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果願

第2章 朱果願

“所以,靈先他老人家此刻已然歸位,只要您肯為靈先奉上些銀兩,我就自折壽元,為您卜上這一卦。”

一掛紅幡在下沉的陽光映射之中散發著陰沉的味道,破舊的褐色帆布上滿是風霜留下的痕迹,其上殘留着些許文字的痕迹,但似乎因為泡過水,那文字現在差不多只是一塊顏色略深的黑色墨跡。

在這陰森森如夜叉無常的幡兒之下卻站着一個年輕的算命先生,不怎麼乾淨的長褂之下履着一對草結皮底鞋,再加上他平凡到轉眼就能忘掉的相貌,無論是誰都會覺得他是個江湖騙子。

“怎麼樣,姑娘,要不要讓你家小姐算上一卦?”他揚起手中一卷已經發黃帶瘢的紙卷,將其中的短毫筆取了出來,煤渣填塞的廉價觸管筆讓那個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明顯的露出一副嫌惡的神情。

“走吧,妹妹,聲音好聽不一定就是帥哥,一會兒姐姐我交給你怎麼聽聲音判斷一個男人的長相,”在她不遠處縹緲可見一位白衣女子,她那如夢幻泡影般的身影面像讓人無法看清分毫,卻又如天下未見之絕色般引人垂涎,“時候不早了,這小道士就放了他吧。”

紅衣女子應和一聲,然後從袖中摸索出一把散碎銀兩,也不分這是幾多銀子,皆盡塞到了算命小道士的紙卷子裏。

“走吧,下次別往這邊來了,天黑歹人多,如若不是我姐妹,你怕是已葬身陰翳了,”紅衣女子將銀兩遞給小道士之後又思忖了半分,再度從袖口摸出一圓藥石,遞給了小道士,“這山上瘴氣很重,回去以後你把這藥丸化於水中吞服,三刻后瘴氣可解,快走吧。”

那掛着紅幡的小道士接過幾樣事物,朝着這紅白二女子鞠了一躬,須臾恍惚之間,那兩道女子身影化作清風徐徐消彌。

“命者,以圓為證,道果道因缺一不可,此命,當予果結。”

於這山林的另一頭,樹林陰翳蔭蔽之下,譎影、風聲四處不止。

其下有一洞窟,蝠蟲掛於內壁,晶瑩爍溢之清泉將那洞穴分成兩岸,樹植草被蔥蘢繁華生長於河岸,全然無需陽光澤浣,溪流泉水之精華已養其靈魄,葯叢分列於此泉兩岸,以陰陽冷熱二類相為區分。

在這綠染潤澤之地,有二倩影與其中採摘修剪,一紅一白。

“姐姐,有三枝朱果成熟了,今日我有些腹脹,食不下。”紅衣的那女子擺弄着一株小樹的枝條,上面熙熙攘攘結了一叢果子。

“我說不讓你把那朱果移栽來沒有,這等凡間物可比葯靈活潑的多,今日不採,明日朱果就再給你生兩枝出來,”白衣女子湊近那小樹的枝條,輕靈一捻,摘下一顆朱果,小巧囫圇的朱果正是飽滿圓滾的時候,“把它們栽出去吧,葯靈可打不贏這小東西。”

她輕挑指尖的朱果,咬下一口,酸澀回甘的清香濃味躥入舌道,又轉瞬間在她眉頭輕起,微顰的兩道輕眉,“據那些凡子們所說,這朱果養顏呢,仔細品來確實如此。”

“唉,這幅皮囊現在又有何用,為他一世再不修妖,這是姐姐你說的。”

“不修妖,是不再入塵世,沾染了那牽絲線,便再也解不開了。”

白衣女子握着一顆剛剛成熟的朱果,好似握着曾經某段深切的記憶,而那段記憶,又酸澀地陳釀在她的心尖。

“我也不是想他……”她輕輕撫摸着朱果表面結霜的果蠟,宛如拂去戀人頰上清淚般溫婉,“只是有時候,我只會記得那酸澀,卻一時忘了他是誰。”

“唔……那姐姐你是覺得,錯不在他,而是在人世么?”紅衣女子將朱果小樹連同它根系裹附的泥土一同捧起,“你當年入世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唉……往事就休要再提了,此刻享得清凈也便罷了,你若不染那凡塵,它也不會來擾你,”白衣女子將另外一棵朱果樹苗也從土中拔起,晶瑩的樹葉在幽光流溢之中如同天地珍寶般精緻,“就如這朱果,你若不栽得入洞穴,哪來今日這多此一舉。”

“姐姐你真是的,拐着彎子嘮叨我,愈發像個俗間老婆子了。”

朱果小樹在離開洞窟的一瞬便失去了那神氣的晶瑩之感,與一般野草雜樹等同,在這青綠翠亮的山間歸於凡塵。

“唔……”白衣姑娘揪了一顆朱果下來,輕輕咀嚼,“失了那般靈氣,這朱果也染了凡塵,酸澀了許多。”

“大抵凡塵就是此味吧,苦中有澀,酸楚介着飴甘,回味似是甜蜜又似是平淡,或有或無,總是讓我覺得失去了些許。”

她的一襲白衣在月光下朦朧成了夢般迷離的霧,將她和她的故事皆盡包裹,掩藏在那矜持淺上的一點笑容中。

此刻正值丑時,夜半之瑩瑩光點盛如明鏡,粼粼徐徐之山風吹來了些許露水,掛在肢梢罥角,爍爍然如明珠。

如此自然清秀之卷中驟而突兀地出現了一道人影,大紅色的幡布被他當做手杖,正循着山路踉蹌而下。

紅衣女子的雙眸閃過了一瞬的金色,些許的殺意從她那滿是凶煞之氣的紅袍上逸散而起,“姐姐,我去殺了他。”

白衣女子輕輕伸手一擋,讓已然煞氣臨身的妹妹冷靜下來。她看着遠處趕來的小道士,雖然眼神沒有不善,卻也儘是冷酷。

等到小道士那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到這處山窟面前時,白衣女子輕啟丹唇:“閣下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何追隨我們姐妹一路。”

小道士似乎因為這趟難走的山路氣喘吁吁的,站在松樹旁邊,拄着他那破布織成的幡,一直在換氣。

“姑……姑娘,你們給了小生銀兩,卻一卦不算,生了因,卻未了結此果,有違天道圓融之意,此事有闕,”小道士自顧自地說著些許關乎天道循環的道理,將自己那算命的竹排小攤又擺了出來,“有闕則天道必補之,小生可不想倒霉,只好追上兩位姑娘,算上這一卦方可。”

紅衣女子一皺眉頭,就要亮出利爪,結果又被白衣女子所擋住,她轉睛瞥向姐姐的時候,才發現她此刻臉上凈是驚詫與堅決。

“你……知道些什麼。”

白衣女子踱着步子,走到了竹排之前,雙目燦若黃金的色澤頓時大亮,細長若針尖般的眸子中蘊含著不解、追憶、痛苦和惋惜。

“我只是一算命的落魄小生,所知所見皆循於天道,只能說姑娘你想問什麼,我便答什麼。”

在白衣女子眼中,此刻那相貌極其普通的算命小子的相貌突然模糊了起來,就好像他本身沒有任何容貌,世間所有人物全可為他,那明明普通到濁世之中隨處皆有的相貌卻怎麼也印不到她的腦海之中。

最後她選擇閉上眼睛。

“我種下的因,所結之果應該已然隨他而去了,為何這紅塵怎麼都驅不散……”

啪。

一聲竹排的脆響讓白衣女子再度睜開了雙眼,那算命的小道士沒有像其他江湖術士一樣拍出什麼八卦羅盤,而是在竹排上拍下一塊醒木,如說書人一般擺出一副架勢。

有些擔心姐姐的紅衣姑娘悄悄走到了竹排的旁邊,盯着小道士的一舉一動,此刻不知為何竟有些放鬆了下來。

“妖靈,本就應該于山野之間修行,不食人間煙火,不貪戀凡塵俗世,”沒想到小道士真的開始說書了,一時間白衣女子竟然有些好笑,輕輕將嘴角勾起了弧度,“無論是以葯輔修,還是以靈輔修,這人世間都是少有。”

“雖然人生為萬物之靈,但卻從不珍惜其本心,好墮欲劫於其靈性,自然讓其囿於凡塵。”

“誕於自然之靈,先天願以道為行路,念本心、悟靈性,最終成就自身之先。”

“但靈與靈是會相互吸引的,儘管人生短暫且局限,那些如繁花般耀眼的世界自然會吸引眾多靈氣,循着這靈氣,先天自然之靈必然會入得凡塵。”

小道士說到這裏,就像是說完一段開場白一般,輕輕拿起水葫蘆,喝了一口。

“而在這人世間走過一遭之後,見識到人間之險惡后,妖靈自然會再回歸山林,洗磨心境去悟道,再不會受半點干擾,”紅衣女子聽到這裏有些不耐煩了,赤紅色的細長指甲抓着一塊岩石,扣出幾道嵌痕,“但有些妖靈就算是見到了人間的種種惡意,依舊願意待在紅塵中……”

“吸引他們的不是別的什麼,只是一個字,情。”

“沒錯,我是在早些年入世的時候碰到了他,也因此在人間住了百餘年,”白衣女子輕拂衣袖,認真地看着小道士手中的那支筆,以及那團有些雜亂的紙卷,“但我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和紅塵了斷了,但為何您卻一直言說……我仍舊沉於濁世呢?”

“你要是真斷了念想就不會這麼說了,也不會今早去給他燒香祭奠了,”小道士藉著說話的功夫,在一張破舊的草紙上寫下了幾個字,然後順手捲入了自己的那框亂紙簍中,“你到底是放不下,就算你一直騙自己也沒用。”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我自有分寸。”白衣女子的眼神不知為何突然冷冽了下來,似乎小道士剛才的話語讓她想到了什麼令她厭惡的存在。

“沒關係?呵。”小道士用手一指他剛才過來的地方,那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黑壓壓的人影,三四十個氣息隱匿極好的兜帽怪人正分散開來,搜查這片山林。

從他們身上散發而出的陰沉氣息讓紅衣姑娘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了,火紅色的九隻妖尾如一穹烈日般閃爍而現,一對赤紅之上一點淡白的耳廓亦出現在她的髮髻之中,其中一隻的尖端還缺了一塊。

“姑娘,莫急,莫急,”小道士拿着那塊醒木,朝她晃了晃,那種驟然間輕鬆的感覺讓她心中所有的怒火和力量盡數平靜下來,“我此次所來的目的就在於此。”

那些怪人在叢林之中迅速地穿梭、探查着什麼事物的痕迹,但對於在洞窟邊上的三人卻沒有任何的注意,直接飛掠而過,留下一片腥氣。

“你覺得自己離開了凡塵,但凡間的貪慾之人可從不這麼覺得,”小道士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面扇子,和真的說書人一樣扇着袖口,“這裏可從不屬於你,走吧。”

“我不能走……”

“誒,我說讓你離開這裏,可從不是讓你忘記他,”小道士拿出剛才的那張紙,扔給了白衣女子,上面胡亂塗抹的墨水看不出來有什麼字跡,“等那些力士離開之後,我也就走了,就算是為了那隻小金狐的性命,你也應該離開。”

倏忽間,小道士和他的竹排便成了地上的一剪倒影,仿若從未來過。

啪嗒。

“姐姐你……怎麼哭了?”身為金狐的妹妹變回了正常的人形,正巧看到姐姐眼角滑落的一滴淚水,像是天地間從未有人注意過的露珠一般,輕輕灑落。

“沒事,”聲音有些顫抖的她輕輕撿起那張破紙,抹了一下眼角,“前輩說的對,這裏對你來說太不安全了,我們必須找個足夠安全的地方藏身。”

嘩啦。

一聲翻動書頁的聲音突然從她背後傳來,那聲音她極為熟悉,也極為渴望,畢竟上一次聽到已經是五年之前了。

禁不住驀然回首的她發現那張破紙不知何時懸浮到了空中,輕輕翻過了一頁,無論是翻書的動作還是力道,都與他一般無二。

書頁上面空蕩蕩的,只寫着一行字:你願意相信世間擁有輪迴嗎?

當然。

他之所以不願意和我修仙,可就是怕傷了這輪迴之理,雖然我痛恨它,但也不得不相信它。

書頁,翻到了第二頁,上面寫着一個迷題:酸里有甜,澀味回甘,打一果品。

突然間,她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但卻又不敢離開這書頁,怕自己錯悟了什麼。

果然,書頁翻到了最後一邊,上面寫着幾個字:今天移栽出來最胖的那棵朱果樹便是他。

她在這一瞬間也顧不得自己是什麼妖仙、輪迴之道什麼的其他事情,跑到了自己的洞前,跪在那棵小朱果樹的前面,輕輕握着它的枝條,淚水決堤而出。

細長而柔韌的枝條在感受到她的溫度之後,輕輕纏繞住了她的手指,像是新生的妖靈一般低低地呼喚着她:“月兒……我說過會來找你的……”

在不遠處的樹叢陰翳之下看着這一切的小道士輕輕撫了撫自己的綸巾,拿出了那張寫着一曲詞的紙張,模糊到無法辨認的墨跡之中還帶着幾點青苔的顏色。

“圓融之意,不為捨棄,忘卻,則闕。”

他將這張紙輕輕放在一塊石頭底下,黏膩的苔蘚將紙張上的所有字符徹底被它所抹去。

“此闕,已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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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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