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廖九妹
01
開天石斧起崑崙,玉壘古城鎮川滇。
昔日的蓉城就雄立在漸漸流逝的時光之外,猶如一隻從高原上隼落而下的鷹。
在成都城中還有一座少城,位於中軸線上的長順街連接着四十二條巷子,寬窄不一,錯落有致。
清廷平定三藩之亂后,就踞此屯兵,四齣鎮壓。百姓們不敢擅入,又把它叫住滿城。在縱橫交錯的深巷裏,盤踞着不少的豪宅大院。兩百多年過去了,這裏雲集着形形色色福蔭深厚的八旗子弟。他們不是去打架鬥狠,就是在遊手好閒,或者玩鳥狎妓,或者挖空心思地巧取豪奪……
02
寒冷的冬夜,有一個黑影策馬而過,留下了一串清脆而急切的馬蹄聲。
穿過鼓樓街的牌坊,在一根高高的拴馬柱前,丁盛勇忽然勒住了跑得正歡的坐騎。聞聲而開的一道側門,把他讓進了還亮着紅燈籠的梅園。
從門房裏跑出來的龜公,十分恭敬地接過了主子手上的披風:“丁爺!再不收兵,我們的梅娘就要相思成疾了!”
“她還沒有睡吧?”
“自己無聊,在二樓弄琴呢……”
龜公的女人腔使丁爺皺了皺眉頭:“給馬喂點料,我不走了。”
以前這裏是丁爺私置的別院,交給梅娘全權去經營也就是幾月前的事。
半年來,丁盛勇的兵馬連戰連敗,上上下下都急需要用銀子打點。也是迫不得已,他才讓曾經紅透省城的梅娘又重操舊業。
03
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梅園的門前蹲着一對半人高的石獅,門樓里的影壁上有山水浮雕。
沿着中軸線共有三進,前面是兩個相對的小院。中間是一個完整的大四合院,後面是梅竹掩映的後花園。
這時,雪花飄飄,報春的綠梅開得正歡,把一池寒水點染得千媚百嬌。幾堆散落的太湖石瘦骨嶙峋,閱盡滄桑。
聽到丁盛勇的腳步音,梅娘推開木案上的古琴,站了起來。搖曳的燭光就像是舊夢依稀,有些弱不勝風: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綉芙蓉。
“不抓到廖九妹,哪還敢回來喲!”
丁盛勇與住在大廳里的瞿師爺打着哈哈,十分得意。
“喲,丁爺……”
屋裏的小翠紅剛剛張口,就被一個跑進來的傳令兵打斷了:“丁統帶,岑大人安排,連夜突審。務必拿到人犯的口供,掃盡餘黨!”
腳步聲出了大門,小翠紅才嬌滴滴地說:“瞿師爺,我們是不是……”
重新拉好了身邊的窗帘,梅娘慢慢回到琴案前。心裏頭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04
那是三月前的一個深夜,秋風蕭瑟。
剛剛泡了熱水澡,梅娘聽到剛從川南買來的小翠紅在練琴,便去了西廂房。
“姐,我怎麼彈不出你的味?”
“我是敝帚自珍,不值效仿。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都沒有做到。”
這時,一個身披紅衣的俏妹子從后花園裏飄了出來,手握着一把鋒芒奪目的短劍。
“丁禿呢?本姑娘要用一用這個東西!”
說完,這人便晃了晃抓在左手上的紅木令牌。顯然,她已經越牆翻窗,找到了可以暢通無阻的護身符。
“你……你……”
梅娘看到身邊的人已經兩唇哆嗦,面如土色。定了定神問了一句:“你是誰,想做什麼?”
“沒有錯,我就是清妖和洋教都恨之入骨的廖九妹。你們不用怕……紅燈照是替天行道,絕不會濫殺無辜。屋裏的孩子是丁禿的種?但願他長大以後,能光明磊落地做一回人……”
孩子?梅娘心裏頭一緊,便不顧一切地往自己的屋裏跑,與大搖大擺的廖九妹擦肩而過。看到孩子還在屋子裏抄唐詩,才感到自己有些失態。等她取出了三個銀錠,這院子裏哪裏還有人影?
05
悠揚的琴韻浸潤着巴山蜀水的靈氣,往事依稀。
在一個相當隱蔽的死角,有一隊人馬裹風前行。有人手舞紅旗,在無限蒼茫的時空之中,岩化成山。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轉進幽幽山谷,一陣晚風掠過林梢,時斷時續的歌聲還在雲中回蕩:“啊呀勒……打只山歌過橫排,橫排路上石崖崖。行了幾多石子路,穿爛幾多禾草鞋……”
千山萬水,峰迴路轉,滿坡遍野的紅杜鵑開了又開,開了又開。
有人扶着門框,茫芒地眺望着西邊。那裏有巍巍的群山,那裏天外有天。
手下的古琴聲越來越激昂,直到弦斷而絕。
父親被俘受剮,母親被殺,自己也被清妖所擄,輾轉于軍營和娼門,依然苦海無邊。
06
“爺,你問這個做什麼?姐的心思,我猜不來!”
夜深人靜,小翠紅的聲音顯得格開地清晰。琵琶聲響起:“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小乖乖,你怕天怕地,就不怕爺不依……”
“怕!怎麼不怕?姐姐都給我說了,丁爺牙硬,瞿爺是手重……”
小翠紅還沒說完,就先笑了。啪的一聲,巴掌打到身上,笑聲更加放肆。
平常,也有這樣的打情罵俏。梅娘想給過道換上一道實木門,丁盛勇沒有同意。
07
梅娘背靠在床上,沒有睡意。
有了孩子,梅娘找到順風鏢局的沈天峰,希望出高息借出一筆巨款,乾淨利落地買下整座梅園。
沈天峰面有難色,猶豫再三才說了實話:“不關錢的事,也不是害怕得罪丁爺。他的那些兄弟,還剩幾個?人強不算強,這是天意!”
這些年來,丁盛勇有一句人人皆知的口頭禪:“心不狠,站不穩。不想忍,就得滾!”
梅娘當然清楚,沈天峰是話裏有話。自己不想讓孩子出意外,就只能將錯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