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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現代人,可以沉溺塵污,可以闖蕩商市,可以徘徊官場;高雅一點,也可以徜徉書林、遊覽美景;而我最心儀的,則是跋涉廢墟。
跋涉廢墟不是一批特殊人物的專職,而應該成為一切不同職業的文明人的必要修鍊。
只有跋涉廢墟才能明白,我們的前輩有過驚人的成就,又有過驚人的淪落。我們的生命又從廢墟中走出,因此,既不會自卑,也不會自傲。我們已經熟悉了夕陽下的殘柱、荒草間的斷碑,因此,不能不對於箱間的歷史文本投去疑惑的目光。
廢墟把我們引向一部說不清、道不明的恢宏歷史。從此,我們就會對着遠來的長風眯起雙眼,說不定,眼角中還會沁出淚水。
我讀過很多歷史書。但是,我心中的歷史沒有紙頁,沒有年代,也沒有故事,只有對秋日傍晚廢墟的記憶。
我心中的歷史話語,先是原始儺唱,后是貝多芬和瓦格納,再是《陽關三疊》和喜多郎,最後,還是巴赫。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記憶。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隕滅。昔日的光榮成了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夜臨了,什麼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雲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
但是,代代層累並不是歷史。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迹;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碾碎凹凸。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後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為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廢墟是進化的長鏈。
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着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它還會化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母親微笑着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微笑着收納了這種創造。母親怕兒子們過於勞累,怕世界上過於擁塞。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懷抱。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築的黃葉。
再荒涼的廢墟,也會留下點滴舊時氣象。
有一個曲子叫“荒城明月”。一座城市的廢墟讓慘白的圓月一照,真不知如何安頓自己的情懷。
宮殿沒有了,地基還在。而且居然有稜有角。這是大地給它的安全,由此也可引發中國古代主張隱潛的人生哲學。但是,它毫無承載地躲在地下,存在又是為何?
一個陽光下的蜘蛛網可以把千年前的猛獸捆綁得不能動彈。遺物的本義正是在這種捆綁中掙扎。
廢墟也有驕傲的形態。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當年的氣勢,加上千餘年的資格。
廢墟的留存,是現代人文明的象徵。
廢墟,輝映着現代人的自信。
廢墟不會阻遏街市,妨礙前進。現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歷史的第幾級台階。他不會妄想自己腳下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台。因此,他樂於看看身前身後的所有台階。
是現代的歷史哲學點化了廢墟,而歷史哲學也需要尋找素材。只有在現代的喧囂中,廢墟的寧靜才有力度;只有在現代人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寓言。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現代構建。
現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現代是寬容,現代是氣度,現代是遼闊,現代是浩瀚。
我們,挾帶着廢墟走向現代。
中國曆來缺少廢墟文化。廢墟二字,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
或者是冬烘氣十足地懷古,或者是實用主義地趨時。懷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趨時者只想以今滅古。結果,兩相殺伐,兩敗俱傷,既斫傷了歷史,又砍折了現代。鮮血淋淋,傷痕纍纍,偌大一個民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讓古代留幾個腳印在現代,讓現代心平氣和地逼視着古代。廢墟不值得羞愧,廢墟不必要遮蓋,我們太擅長遮蓋。
中國歷史充滿了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以博得情緒的安慰,心理的滿足。惟有屈原不想大團圓,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大團圓,孔尚任不想大團圓,魯迅不想大團圓,白先勇不想大團圓。他們保存了廢墟,凈化了悲劇,於是也就出現了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雪峰是偉大的,因為滿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為處處漂浮着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為有“挑戰者號”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為有白髮,有訣別,有無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臘傍海而居,無數嚮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間前仆後繼,於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臘悲劇。
誠懇坦然地承認奮鬥后的失敗,成功后的失落,我們只會更沉着。中國人若要變得大氣,不能再把所有的廢墟驅逐。
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兢老了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髮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
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
——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並非所有的廢墟都值得留存。否則地球將會傷痕斑斑。廢墟是古代派往現代的使節,經過歷史君王的挑剔和篩選。廢墟是祖輩曾經發動過的壯舉,會聚着當時當地的力量和精粹。碎成粉的遺址也不是廢墟,廢墟中應有歷史最強勁的韌帶。廢墟能提供破讀的可能,廢墟散發著讓人留連盤桓的磁力。是的,廢墟是一個磁場,一極古代,一極現代,心靈的羅盤在這裏感應強烈。失去了磁力就失去了廢墟的生命,它很快就會被人們淘汰。
並非所有的修繕都屬於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苦心設計,讓它既保持原貌又便於觀看。這種勞作,是對廢墟的恩惠。全部勞作的終點,是使它更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廢墟,一個人人都願意憑弔的廢墟。修繕,總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損失。把損壞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廢墟修繕家的夙願。也並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連廢墟也沒有了,重建一個來實現現代人吞古納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現代建築家的古典風格,沿用一個古名,出於幽默。黃鶴樓重建了,可以裝電梯;阿房宮若重建,可以作賓館;滕王閣若重建,可以辟商場。這與歷史,干係不大。如果既有廢墟,又要重建,那麼,我建議,千萬保留廢墟,傍鄰重建。在廢墟上開推土機,讓人心痛。
不管是修繕還是重建,對廢墟來說,要義在於保存。圓明園廢墟是北京城最有歷史感的文化遺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剷平,造一座嶄新的圓明園,多麼得不償失。大清王朝不見了,熊熊火光不見了,民族的郁忿不見了,歷史的感悟不見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殘夢。但是,收拾來的又不是前夜殘夢,只是今日的遊戲。
我並不是反對一切古迹復原,譬如某些名人故居,以及名聲很大而文物價值卻不高的亭台樓閣,復原修建是可以的,而對那些打上了強烈的歷史滄桑感的遺迹,萬不可剷平了遺址重新建造,甚至連“整舊如新”也不可以。人們要叩拜的是歷盡艱辛、滿臉皺紋的老祖母,“整舊如新”等於為老祖母植皮化妝,而剷平了重建則等於找了個略似祖母年輕時代的農村女孩,當作老祖母在供奉。
世間有些廢墟很壯觀,但我對它們以前的功業知之甚少;有些名人故居很親切,但主人與王朝的興亡關係不大。惟有在羅馬,是廢墟而直通歷史主脈,是帝王而早就為大家熟知,於是一階一柱都會激發出深遠而浩大的嘆息。
瞻仰古迹,如果一步踏入就如願以償,太令人遺憾了。歷史是坎坷,歷史是幽暗,歷史是旋轉的恐怖,歷史是秘藏的奢侈,歷史是大雨中的泥濘,歷史是懸崖上的廢棄,因此,不能太輕易地進入。
茫茫九州大地,到處都是為爭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瘡痍,但究竟有哪幾個時代出現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沒有英雄,世間又為什麼如此熱鬧?也許,正因為沒有英雄,世間才如此熱鬧的吧?
在中國古代,憑弔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在歷史和地理的交錯中,雷擊般的生命感悟甚至會使一個人脫胎換骨。
我們對於廢墟和古迹的尋訪,雖然荒路千里,卻還局限於太狹隘的思維空間。
很多年前我寫作《廢墟》的時候,刻意避開了一些更驚人的廢墟。因為按照我當時的思維能力,還不知該怎麼處理。
這些更驚人的廢墟,一次次挑戰着我們一直在津津樂道的歷史觀念,甚至足以使我們對自己族群的進化史產生顛覆。
例如,考古學家在非洲加蓬的一個鈾礦廢墟中,發現了一個20億年前的“核反應堆”,而且證明它運轉的時間延續50萬年之久。既然有了這個發現,那麼,美國考古學家在砂岩和化石上發現2億多年前人類的腳印就不奇怪了,對於巴格達古墓中發現的2千年前的化學電池,更不再驚訝……
這樣的廢墟,不能不使我們對人世間一系列基本常識產生懷疑,結果,也就對自身產生懷疑。
人類是承受不住這種過於宏觀的懷疑目光的,因此,只能回到常識,談論我們已知的極其短暫的歷史。談論之餘,再偷偷地稍加懷疑。
在《借我一生》中,我把廢墟分成兩種,一為偉大的廢墟,一為骯髒的廢墟。
我說,我剛剛投入生活就被卷進了一個骯髒的廢墟,等到終於從中脫身而出,我帶着複雜的心情去尋找中華文明的偉大廢墟。找到了它們之後,為了真正讀懂它們,我又遠走異邦去尋訪人類歷史上其他偉大的廢墟……
就在這種萬里尋求中,沒想到,那個我已脫身二十餘年的骯髒的廢墟又追上了我。我對這個骯髒的廢墟作了這樣的概括:似乎一切依舊,所不同的是,當年的打手變成了教授,當年的嬰兒變成了打手。
但是,這個骯髒的廢墟已經不可能籠罩我。在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廢墟之間,它只是一絲陰影罷了。
對於重要的歷史,任何掩飾的後果只能是歪曲。災難是一部歷史,對災難的闡釋過程也是一部歷史,而後一部歷史又很容易製造新的災難。要想避免這種新的災難,惟一的辦法是不作掩飾,就像這兒,哪怕發生在地下書庫,也要開一個天窗,讓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裸呈於後代子孫眼前。
歷史有很多層次,有良知的歷史學家要告訴人們的,是真正不該遺忘的那些內容。但在很多時候,歷史也會被人利用,成為混淆主次、增添仇恨的工具,有的人甚至藉著歷史來掩飾自己、攻訐對手,因此更應警惕。幾個文明古國的現代步履艱難,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歷史負擔太重,玩弄歷史的人太多。只有把該遺忘的遺忘了,歷史才會從細密的皺紋里擺脫出來,回復自己剛健的輪廓。
可惜直至今天,很多歷史只喜歡做皺紋里的文章。
歷史,雖有莊嚴的面容,卻很難抵拒假裝學問的臆想、冒稱嚴謹的偷換、貌似公平的掩飾、形同證據的偽造。它因人們的輕信而成為輿論,因時間的易逝而難以辯駁,因文痞的無恥而延續謬誤,因學者的怯懦而知錯不糾。結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會進程中的一些最關鍵的隱秘。
尤其是歷史轉折時期的隱秘,更其複雜。這是一個最容易被人們忘記的時期,因為不管用轉折前還是轉折后的坐標都無法讀解它,而無法讀解就無法記錄。
歷史的轉折處大多並不美麗,就像河道的彎口上常常匯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麗的轉折一定是修飾的結果,而修飾往往是歷史的改寫。
如果說歷史像個舞台,那麼走上台去的各色人等最終會劃分出主角和配角,而主角永遠是極少數。
無數事實證明,在我們中國,許多情緒化的歷史評判規範,雖然堂而皇之地傳之久遠,卻包含着極大的不公正。我們缺少人類普遍意義上的價值啟蒙,因此這些情緒化的社會評判規範大多是從封建正統觀念逐漸引申出來的,帶有很多盲目性。先是姓氏正統論,劉漢、李唐、趙宋、朱明……,在同一姓氏的傳代系列中所出現的繼承人,哪怕是昏君、懦夫、色鬼、守財奴、精神失常者,都是合法而合理的,而外姓人氏若有覬覦,即便有一千條一萬條道理,也站不住腳,真偽、正邪、忠奸全由此劃分。由姓氏正統論擴而大之,就是民族正統論。這種觀念要比姓氏正統論複雜得多,你看辛亥革命的闖將們與封建主義的姓氏正統論勢不兩立,卻也需要大聲宣揚民族正統論,便是例證。民族正統論涉及到幾乎一切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許多著名人物和著名事件,是一個在今後仍然要不斷爭論的麻煩問題。
這是一個真正的亂世。
出現過一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播揚過一種烈烈揚揚的生命意志,普及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邏輯,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懾、崇拜、窺測、興奮而變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們相繼謝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間龍爭虎鬥了大半輩子,他們的年齡大致相仿,因此也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離開人間。像驟然掙脫了條條繃緊的繩索,歷史一下子變得輕鬆,卻又劇烈搖晃起來。英雄們留下的激情還在,後代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但統治這一切的巨手卻已在陰暗的墓穴里枯萎;與此同時,過去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制服着的各種社會力量又猛然湧起,為自己爭奪權利和地位。這兩種力量的衝撞,與過去英雄們的威嚴抗衡相比,低了好幾個社會價值等級,於是,宏謀遠圖不見了,壯麗的鏖戰不見了,歷史的詩情不見了,代之以明爭暗鬥、上下其手、投機取巧,代之以權術、策反、謀害。當初的英雄們也會玩弄這一切,但玩弄僅止於玩弄,他們的爭鬥主題仍然是響亮而富於人格魅力的。當英雄們逝去之後,手段性的一切成了主題,歷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來的精神魂魄,進入到一種無序狀態,專制的有序會釀造黑暗,混亂的無序也會釀造黑暗。我們習慣所說的亂世,就是指無序的黑暗。
魏晉,就是這樣一個無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時期”。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討論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為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點娛樂。歷史老人凜然肅然,扭過頭去,顫巍巍地重又邁向三皇五帝的宗譜。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託。
於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以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嘆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誰也不能想像,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不知道歷史學家有沒有查過,有多少烏雲密佈的雨夜,悄悄地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步伐。將軍舒眉了,謀士自侮了,君王息怒了,英豪冷靜了,俠客止步了,戰鼓停息了,駿馬回槽了,刀刃入鞘了,奏章中斷了,敕令收回了,船楫下錨了,酒氣消退了,狂歡消解了,呼吸勻停了,心律平緩了。
不知道傳記學家有沒有查過,一個個雨夜,扭轉了多少傑出人物的生命旅程。人生許多關節點的出現常常由於偶然。種種選擇發端於一顆柔弱的心,這顆心不能不受到突發性情景的執意安排。一場雨,既然可以使一位軍事家轉勝為敗,那麼,它也能使一個非軍事的人生計劃改弦易轍。無數偶然中隱伏着必然,換言之,堂皇的必然中遍佈着偶然。人生長途延伸到一個偶然性的境遇,預定的走向也常常會扭轉。因此,哪怕是夜,哪怕是雨,也默默地在歷史中佔據着地位。
歷史的悖論,常常能構成最高層次的悲劇。
《桃花扇》中那位秦淮名妓李香君,身份低賤而品格高潔,在清兵浩蕩南下、大明江山風雨飄搖時節保持着多大的民族氣節!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她和她的戀人侯朝宗為抗清扶明不惜赴湯蹈火、奔走呼號的時候,恰恰正是苟延殘喘而仍然荒淫無度的南明小朝廷,作踐了他們。那個在當時當地看來既是明朝也是漢族的最後代表的弘光政權,根本不要她和她的姊妹們的忠君淚、報國心,而只要她們作為一個女人最可憐的色相。李香君真想與戀人一起為大明捐軀流血,但叫她噁心的是,竟然是大明的官僚來強逼她成婚而使她血濺紙扇,染成“桃花”。“桃花扇底送南朝”,這樣的朝廷就讓它去了吧,長嘆一聲,氣節、操守、抗爭、奔走,全都成了荒誕和自嘲。
歷史常常以大量的個人傳奇貫穿,司馬遷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可惜大多數歷史學家並不明白,把個人傳奇擠走了,擠得枯燥而霸道。
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未必算得上世界名人,但是我走在斯德哥爾摩大街上總也忘不了他的身影。
他叫貝納多特,本是拿破崙手下的一名法國戰將,勇敢頑強、英俊偉岸,曾被拿破崙指派騎着高頭大馬到維也納大街上慢慢通過,作為法國風度的示範。居然是他,被瑞典人選作了國王。這位連瑞典話也不會說的瑞典國王倒是沒有辜負瑞典,他審時度勢,不再捲入拿破崙的戰略方陣,反而參與了反法聯盟,但又不積極。
拿破崙兵敗滑鐵盧,他一言不發。他已明白像瑞典這樣的國家如果陷身於歐洲大國間的爭逐,勝無利,敗遭災,惟一的選擇是和平中立。
他的妻子一直住在巴黎,處境尷尬,卻向人痴痴地回憶着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
那年她十一歲,一個被分配來住宿的士兵敲開了她家的門,父親嫌他粗手笨腳就把他打發走了。“這個士兵,就是後來娶了我的瑞典國王。”她說。
這種政治傳奇得以成立,一半得力於浪漫的法國,一半得力於老實的北歐,兩者的組合改變了一個地方的歷史。這樣的傳奇放到中國,大概在春秋戰國時代才有可能。
在某些時刻、某些角落,歷史變成了寓言。
那天晚上,副首相被一要事所牽,下班晚了,到大門口才發現門已被鎖,無法出去。他敲敲打打,百般無奈。地下室上來一個人,拿出鑰匙幫他開了門。副首相以為是開門人住在地下室,一問,誰知這是關在下面的囚徒。
囚徒為什麼會掌握大門鑰匙?是偷的,還是偷了重鑄后又把原物放回?這不重要,副首相認為最重要的問題是:囚徒掌握了鑰匙為什麼不逃走?於是他就當面發問。
囚徒說:“我們國家這麼小,人人都認識,我逃到哪兒去?”
“那麼,為什麼不逃到外國去呢?”
囚徒說:“你這個人,世界上哪個國家比我們好?”
於是他無處可逃,反鎖上門,走回地下室。
這件事聽起來非常舒服。
首相府的地下室就是監獄,這幢房子把兩種最高智商的人集中在一起了。
不僅智商最高,而且同樣擁有最高的愛國情懷。
歷史總是以成果來回答大地的。先是昂昂然站出了牛頓和達爾文,以後,幾乎整個近代的科學發展,每一個環節都很難離得開牛津和劍橋。地球被“稱量”了,電磁波被“預言”了,電子、中子、原子核被透析了,DNA的結構被發現了……
身在大學城,有時會產生一種誤會,以為人類文明的步伐全然由此踏出。正是在這種誤會下,站出來一位讓中國人感到溫暖的李約瑟先生,他花費幾十年時間細細考訂,用切實材料提醒人們不要一味陶醉在英國和西方,忘記了遼闊的東方、神秘的中國。
但願中國讀者不要抽去他著作產生的環境,只從他那裏尋找單向安慰,以為人類的進步全部籠罩在中國古代那幾項發明之下。須知就在他寫下這部書的同時,英國仍在不斷地創造第一。第一瓶青霉素,第一個電子管,第一台雷達,第一台計算機,第一台電視機……即便在最近,他們還相繼公佈了第一例克隆羊和第一例試管嬰兒的消息。英國人在這樣的創造浪潮中居然把中國古代的發明創造整理得比中國人自己還要完整,實在是一種氣派。我們如果因此而沾沾自喜,反倒小氣。
中國歷史和英國歷史千差萬別,因此我們完全不必去發掘和創造什麼貴族。有人說這隻不過是說著玩玩而已,而在我看來,這種玩樂包含着很大的損失和危險。把“盜版”來的概念廉價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種便宜,實際上卻會損害很多本來應該擁有確切身份的人。例如那些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貴族,老人家必然處處露怯,其實一個中國近代史上的風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虛飾地成為一個研究典型。
當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來還會在未知天地中尋找人生目標,一說是貴族,即便是說著玩玩,也會引誘其中不少人裝神弄鬼起來。中國很多人富裕起來之後很快陷入生態紊亂,不知怎麼過日子了,文化人批評他們缺少文化,其實在我看來,更多的倒是受了那些看起來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