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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的空氣裏帶有一種特有的交通工具的味道,不止是交通工具本身,還有它所運載的人以及運載的人所留下的一切味道。從這個空氣里可以聞到這個城市裏一部分人的生活。

司機是個煙鬼,我想大多數出租車司機都是,因為他們大多數時刻都是無所事事的,這個時候香煙是最好的陪伴,況且他們又不能喝酒。因此空閑時間不是在說話就是在抽煙,不可能一整天都閉着嘴。

這個車裏坐過一個患了重病的老人,他時不時的就要咳一下,空氣里都是他咳嗽和呼吸時呼出的黏雜的氣體,因為長年患病,腸胃不好,有嚴重的口氣。還有一個在什麼地方上班的小夥子,嘴裏不停地嚼着口香糖。或者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化妝品的味道久久散不去。普通的上班族倒是不太容易留下什麼味道,只有偶爾的一點點香水會暴露他們的存在。從超市買完肉食急着去什麼地方的家庭主婦,不太新鮮的雞肉和噴洒了水的果蔬,一路上不停的催促着司機開快點。活蹦亂跳的小孩子,不跟人言語的大學生,着急趕往車站的出差者,形形色色的人。

我打開窗戶呼吸着外面滿是汽車尾氣的空氣,風迎面撲在臉上。

家裏的貓托給對面的老太太照看,老太太很高興,從我手裏接過貓后沒停過講話,有些好像是在跟我說,有些又像是在跟貓說。當天她就給貓洗了個澡,這在我這裏是貓很久才能享受到一次的待遇。

車的穩定性不太好,肚子很不舒服。空腹坐車的確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早上走的時候還不到七點,早餐店已經開門為早起的人準備早飯了,我路過那裏時特意低着頭自顧自的走,只不過是出門幾天而已,倒也不用特意跟誰說。

在坐上出租車之前原本也打算吃點什麼的,但是看着那些早餐店裏忙碌的人和他們端上來的東西之後還是決定什麼都不吃,實在是沒有胃口。

火車站是出租車的終點站,那裏有着比出租車上的更渾濁混雜的空氣,有着來來往往的一切人士,無論他們是為了工作、學習還是突然病倒的家人,“忙碌”在這裏是永恆的主題。這座城市不是那些發展迅速的大城市,但是一樣有為了生活而忙忙碌碌的人群,他們是這座城市的基本人口組成,在這裏,可以看到絕大多數的他們,所有的臉孔都極其相似,無論美醜,他們的五官都表述着自己生而為人的特色。

一瞬間我為我能離開這裏而感到高興,這是座吃人的城市,那時候我只感覺到。可是那瞬間之後我就又完全融入了這座城市,髒亂,擁擠,吵嚷,這裏什麼聲音什麼氣味都有,有健康有疾病,有貧窮有富裕。這裏有繁忙的道路,就在車站外面的那些鐵軌之間,它承載的交通工具把那座城市裏的人運到這裏來,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樣的。

耳耳只陪了我三個月,接着就跟其他的人一樣消失在我的生活里,然後開始往我的記憶里鑽,她算最成功的那個,因為至今我的記憶里都還有她的存在,只是看起來有些殘缺破損。

貓問我可曾丟過什麼,如果這不算那些的話--我覺得我把她在時的一些記憶給丟了。當然,南瓜和維生素C的事我還記得,下雨我也記得,不過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記憶,不連貫,甚至不真實。

火車的終點站是沿海的一座城市,從地圖上來看離這裏很遠,車程也確實長得有些難過。

我就要三十歲了,雖說不上是突然意識到但確實是意識到了,我或許該把耳耳找回來。

窗外的風景因為車的移動而不停的變,唯一讓我感謝的是它讓我暫時忘記了我是從一座吃人的城市離開的。

“我都二十幾歲了,但是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

窗外的風景不停地掠過,一些話語帶有記憶的聲音印在車窗上。

她躺在沙發上翻看雜誌,周末最悠閑的時刻。可能是雜誌上有一些關於旅遊的文章,她略帶委屈的聲音說道。

“從小生在這裏?”

“是啊,從小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說不定還會死在這裏。”

“那倒不至於吧。”我否定道,順便把剛燒開的水端給她。“有些燙……畢竟時代不一樣了。”

“我奶奶就是生在這裏又死在這裏的。”她放下雜誌坐起來,輕輕的吹開水。

“都說了時代不一樣了嘛。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走。”

“不需要什麼準備?”

“嗯……那就準備些換洗衣服吧,如果你走得比較遠的話。”

“吃的呢?”

“吃的也可以帶點,但是路上都有的,你可以在路上買嘛。”

“那就是要錢咯?”

“出門總是需要帶點錢的。”她問一句,我答一句。

“要帶多少?”

“看你要去多遠,什麼時候回來吧。”

“那要是永遠都不回來了呢?”

“這裏是你的故鄉,你不想回來了?”我驚奇的問道。

“假設嘛。假設永遠都不回來了呢?”她還特意加重了“假設”兩個字的發音。

“那就要做好要在那個城市工作生活的準備了。”

“最後死在那裏。”總結性的發言。

“怎麼又談到死了呢。”

她的眼睛望向陽台上的小榕樹,沒有聚焦,只是望着那個方向。

沉默在我們之間遊走。

隔了會兒她的眼睛又看回水杯。“不回來了當然就會死在那裏了。”理所當然的語氣,然後開始喝水。

“也可以在快要死的時候回來。人對這種事情總是很敏感的。”

“為什麼一定要回來?”

“落葉歸根嘛。”

“回來了就能跟死在這裏的人在天堂見面?”

“我不知道。”

“那死在那裏為什麼不可以?”

“我不知道。”

對面是一對年輕情侶,男的上車之後跟一個看起來像是獨自出差的禿頂男人換了座位。時不時說說笑笑,或者戴同一副耳機看手機聽歌。我旁邊是一直在睡覺的中年女人,從上車睡到下車,隔一段時間換一個姿勢,沒想到這樣也沒坐過站。

“你是出差?”中年女人下車後上來的一個同前一個禿頂男人相像的男人,坐下來沒多大會兒就跟我搭話。

不大容易忽略的視線,我回答:“旅行。”

“啊,啊。”說著還點點頭。“終點站?”

“終點站。”

“那是個好地方啊。好多人都喜歡往那裏去。”聲調很和緩,同時也帶有在酒會上說話的氣息,接着又說了一些他自己出差去哪裏坐過多少次這趟火車,簡直是在為多交一個朋友而傾盡渾身解數一樣。這樣的人大概也是很多的吧。

不知不覺又扯到周圍的人身上。“你看那些買站票的人,他們就是不知道多走幾步,這麼長的火車,總有空位置可以找到的。”油晃晃的臉上帶着輕輕的責怪,接着又笑起來繼續說,“不過這趟車也確實是很擠,不像另一班快車,在那裏我就算是沒買到座位也總能坐到站。”簡直讓人為他的變臉速度感到稱奇。

隔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又出現在耳朵邊上:“都是一群不願意為了自己的舒適而奮鬥的人!”憤憤的臉上又有所變化。

“也沒那麼嚴重。”有些想要辯解,接着拿起礦泉水瓶,擰開蓋子喝上一大口,突然覺得喉嚨乾乾的,不喝水不行。喝完又蓋上蓋子放到桌子上。

“你這樣怎麼行呢?”我好奇地看向他。

這大概就是他要的效果,略帶責備和勸誡的聲音繼續說道:“你這樣沒到下車就又需要買水了,怎麼不帶個杯子上車呢?一個保溫杯就既可以喝熱水也可以喝冷水了。”

似乎他坐上這趟車就是為了說教一般,接下來他又着着實實的向我介紹了一番什麼樣的保溫杯帶在身上最合適、怎樣挑選質量好的保溫杯以及保溫杯該怎麼保養。儼然一個研究保溫杯的專家。

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這樣自來熟的傢伙,上大學的時候就有一個無論怎麼樣都要來跟我說上兩句的人,而且是什麼都說,自己的家裏人、食堂的飯菜、畢業后的打算,甚至是自己身上新長的疥瘡,似乎不說自己就不痛快一樣。不過現在想起來他也算是唯一一個願意這麼做的人,處事一向選擇遠離人群的我當時並沒有怎麼搭理他,甚至畢業了也沒主動聯繫過,大概他還是那樣一副樂觀心態並靠着它找到下一個說話的對象了吧,那人是他的妻子也未可知。

旁邊的男人見我望向窗外便向對面的情侶聊起天來,這回沒有大談特談保溫杯了,而是開始就最近新出台的什麼政策長篇大論,我偶然一瞥他的神情,彷彿那政策威脅到他家門口的兩棵雜草了。

那個傢伙可不要變成這個樣子,我在心裏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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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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