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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歲的、這麼高的女孩?”頭髮很長的男人重複我的問題,滿面塵灰的臉上露出友好但很遺憾的表情,“沒見過,我們這兒……”旁邊的鑽子的聲音猛地響起,我沒能聽清他說的後半句。但是他的表情已經把答案表達得很清楚了。他看我沒聽清的樣子,又用手指指我後面的那片廢墟,意思是我們到那裏去談。
我們坐在一塊預製板上,回頭看過去都是破舊的房屋構造,一些床板柜子還沒有完全破碎,凌亂的堆在這裏,混雜着幾件顏色鮮艷的衣服,有風吹來的時候還會隨風搖擺,像是在跳未盡之舞。我租住的房子要是被拆了大概也會變成這樣一堆廢墟吧,我倒是沒有什麼鮮艷的衣服可以在這裏跳舞。
他從兜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給我,我搖搖頭,他就給自己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很滿足的表情。吐出煙圈之後用夾着煙的右手指了指我們過來的那片施工地,很隨意的開口道:“我們這種地方,哪能有什麼年輕女孩子來喲?”是我聽得懂的方言,他的家應該離我來的那個小城不遠。“這兒施工都半年多了,一直拖一直拖,干到了現在,看這樣子過年都不一定能完工。”他乜斜着眼睛看着那邊,抖了抖煙灰后又放到嘴上狠狠吸了一口。
“在這麼偏的地方修房子,賣的出去?”他已開了口我便接着問了下來。
這大概也是他希望我問的。“賣?才不是賣的,是弄來做啥子度假村的!啥子鬼東西嘛!”
一支煙很快吸完,他又點上第二支。“一年以前,這兒還有人住,是個什麼開發公司什麼的來這兒搞開發,硬是把人給趕走了。當然,肯定是給了錢的,不給錢這事兒能完?想都不要想!我們也就是那之後來這兒負責建設的人,都是外地來的,一開始對這兒的事也不了解,不知道是給硬趕走的人。那會兒經常有來找事的,還有幾個年輕點的被打了。
“你說這事兒也不賴我們啊,這不搞建設,我們還沒活幹得,這要搞建設,又得拆人家的房子。唉。”
“哎,你找的人是你什麼人啊?怎麼找到這個地方來了?”他臉上的皺紋也已經被晒黑了。
“一個朋友。有人說她是朝這個方向走的,我就找過來了。”
“來這裏幹什麼?不會她有親戚在這個村子裏吧?我是說在被趕走的那些人里。”
“應該是沒有的。”至少她從沒提過。
“哦哦,這樣啊。”他點點頭,又轉過頭去看工地方向。
我也看着那兒,一個人和水泥,幾個推磚的,梯子頂端站着的人看樣子很專註,頭頂的太陽再曬也沒見他停下手裏的活,像是感覺不到一樣;已經修好了的建築物外邊也有人在忙,還有別的只修了一半的樓層,總樓層不高,大概是因為只是搞個度假村的緣故吧,修高了就沒有度假的感覺了,反倒像是還在城裏的高樓辦公室里工作一樣。從遠處看那些人幹活就像是看地上的螞蟻在忙活一樣,分工合作,一起抬太大的東西,在中途遇到了就用觸角做個交流,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的。
一路上我見到了很多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像他們這樣的,曬得黢黑的,身體和神色都露出從事體力勞動的勞累。他們的談話大都是評說各自見到的地域差別和各自的家庭親戚。愁眉苦臉的比較少見,就算家裏很難也不會輕易的在臉色上佔據長期地位,往往是說完難處便又朝別的知道的方面講話了,男人女人的嗓門都很高,有點吼叫着交流的意味。
我該繼續往前走的,但是我已經走累了,腳上的水泡破了,自己帶來的葯也用完了。
“你們應該有一些傷葯什麼的吧?不好意思,能用一下嗎?”
他帶我到他們住的地方去,很簡易的棚子,但是裏面堆滿了東西。他把煙叼在嘴上含糊不清的說了句“你等等啊,我找找。”之後就到他床位上的一個大包里去翻找,靠中間的位置。應該是有很多人住在這裏,有的有帘子隔開有的沒有,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棚子外面有搭的灶,牽起來的粗棚布搭就了一個簡易廚房,磚頭已經熏黑了。好幾個人女人在那裏忙活,已經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了。
一個看上去很年輕的小夥子進來大聲喊着“老師”,正在找東西的男人應了一聲。小夥子看見我先是奇怪一下緊接着就笑了,他問我:“你是老師的親戚?”
“不是,只是偶然走到這裏來的。”
“哦。”他撓撓頭,“你一看就是城裏人,到這兒來幹什麼啊?”
“你師娘帶過來的葯你知不知道在哪兒?我這怎麼找也沒找着。”床上堆滿了本來放在包里的衣服。“是不是你們拿去用了沒還回來?”男人的聲音響起。
“啊,那個葯啊,應該是李大頭拿去用了,他前兩天摔到了手。”小夥子一邊說一邊走進去,“王輝找你。”
“李大頭啊,就他最沒記性!”近乎於自言自語,他走向最裏邊。不一會兒他拿了一個原本應該是白色的瓶子出來,遞給我說:“這葯啥子都能治,效果也好,從老家帶來的。”
“他怎麼了?”年輕人的好奇心很重。
“走路走多了,腳不行了。”說完就朝外走,“你抹完葯洗個手出來吃飯吧。”
“這葯真的特別好,是老師他們那邊一個有名的老中醫那拿的!”小夥子走到我邊上來坐着,用很自豪的語氣跟我說話,“就是剛剛我說的李大頭,他不是摔了手嘛,腫得特別高!就這兒!擱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他的手!就是抹了這個葯這才幾天就好了!雖然不是全好吧,但也差不多了,腫也消得挺快的。所以你那點小毛病也就不成什麼大事了。”
抹完葯他帶着我到外面去,剛剛忙活的女人們有些已經走開了,剩下的一些則把做好的飯菜分盛在碗裏。大多數人都歇了工聚到這裏來,各人端上碗隨意走到什麼平整的或是有個可以坐的地方去解決午飯,三三兩兩的在一起隨意的聊起來。
年輕的小夥子過去盛飯,指着旁邊的水龍頭讓我洗手,等我洗完他就端着兩個大碗拿着筷子帶我到棚對面去,男人坐在那裏。
“老師,今天有蘿蔔排骨湯,你還不快去盛一碗?”我們坐下之後他把其中一碗和一雙筷子給我,頭則朝向男人,繼續一臉笑的說著,“今天舀這湯的人多,師娘又忙,還不一定能給你留呢!”
男人抽完手裏的那根煙后丟在旁邊的碎石子上,眼睛看着前面那堆前去盛飯的人。“不急,等他們先舀吧,沒了就沒了,要想吃蘿蔔湯還不容易?又不是買不到,不急,不急。”但看他的表情又似乎是想喝的,不過腳也確乎是穩穩噹噹的踩在地上的,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這碗還沒開動,要不給你吧?”我遞過碗去,“說實話,我也不是很喜歡蘿蔔這種東西。”
他詫異的望着我,好像不喜歡蘿蔔是什麼新鮮事或者是不容接受的事一樣,從塵土和皺紋夾雜的表情中彷彿寫着:這世上居然還有不吃蘿蔔的人!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說不上討厭的,我家裏人都不怎麼愛吃,我也就自然而然的不愛吃了。”
小夥子也看着我,嘴裏含着飯一邊說話一邊把他自己的碗放到地上,“那你這碗給老師,我再去給你盛一碗吧,不要蘿蔔對吧?”
他起身擠到那堆人當中去,我看看男人,揚揚手裏的碗,他接了過去。
“我還挺喜歡這東西的,不要說我,這裏的好多人都喜歡。畢竟是蘿蔔嘛,接地氣一些。那我就不客氣了。”
那裏圍了很多人,小夥子沒剛才迅速。
“他在老家有個媳婦,比你要找的人還小個幾歲。”男人說。
“他已經結婚了?看起來不太像。”
“還沒,不過快了,他說年底回去就會辦酒席。小媳婦兒也就十九二十歲吧,長得還挺漂亮的,他給我們看過她的照片,‘這小子挺有福氣的!’大家都這麼說。……哎,怎麼這麼久?平常你不是挺快的嘛!”
小夥子回來了,把碗給我,坐在男人旁邊。“今天給菜的是麻子的老婆,死活都不肯給我!也就她是個怪女人,非得說是我吃完了再去的!”他吃起飯來繼續含糊不清的說話。“哎,你們剛剛說什麼呢,對了,你是幹啥來這兒的?我問了你們都還沒告訴我呢!”
“我來找一個人,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可能也就比你稍微矮一點。”我回答道。
“找人?我們這兒怎麼會有你要找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她走到這個方向來了,還是今年夏天的事。”
“夏天?夏天要是有個年輕女孩來估計大家都會有印象。”男人插嘴道。“不過沒聽誰提起過。”
“不過,年輕女孩啊,漂亮不?你有她照片不?拿照片給大家看了不就容易找了?”
“沒有照片。”她不喜歡拍照。
“漂亮?誰能有你媳婦兒漂亮?”一個尖細的聲音的插到我們中間來。
小夥子聽了這句就不說話了,低下頭來專心刨飯。聲音的主人坐在我旁邊,碗裏已經沒什麼菜了。這個人長得沒有他的聲音有特色。
“你是城裏來的吧?你肯定沒見過他那個小媳婦兒!”他一臉諂笑的對着我說,看樣子他們平時都愛這麼跟小夥子開玩笑。
“我那個…小媳婦兒漂亮又怎麼了?最起碼我還有個漂亮媳婦兒呢!你媳婦兒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小夥子抬起頭來說,臉上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但是耳朵已經紅了。
“你看你看,一提你媳婦兒你耳朵就紅的不行,這還沒結婚呢!”
說話間男人已經吃完飯摸出煙盒來了,他抽的煙也太多了。
“那我們也快了!”
“快了算什麼?這年頭媳婦跟人跑的還少?就你這麼一個窮打工的,你憑什麼就覺得人家下半輩子都得栽你身上?”
“我這不是在拚命幹活嘛!雖然現在不行,但再有個幾年,我怎麼也能攢下點錢來的,我不會讓她跟着我過窮苦日子的!”
“這話可不能只是說說的。”男人教訓的口吻跟他說。
“本來也不只是說說。我都想好了,等過個幾年,我爸就要把他們那棟老房子推了給我蓋新的,倒時候我就在家做工不到這兒來了!看你們還怎麼說我!”
“喲喲喲,本事啊!你要再本事些就不用推你老漢的房子了,你自己買一棟不就好了?還過幾年呢,你那小媳婦兒的爸媽也同意?”
“他們…是不太同意,但也沒辦法啊,總不能我現在借錢去蓋房子吧,那還不一定什麼時候能還上呢,我可不想一直欠着別人的。”
“欠人錢怕什麼,你又不是不還!”男人適時地說上一句,“關鍵是你得讓人家過得好,這剛嫁過來就跟你吃苦住小棚子不跑才怪!”
“那老師,你也覺得我該先把房子蓋起來?”他的飯已經吃完了,現在在很認真的尋求男人的答案。
“過幾年,你想的過幾年是幾年?”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要是按現在這個情況來看的話,好像…還要好幾年…但是我聽說有個地方過年後要人,是個什麼山頭的,說是要把那裏給推了修新的規劃區,給的錢也多,我打算去那裏試試。嘿嘿。”他又笑起來了。
“山頭?給的錢多那都是累死你的活!”尖細的聲音響起,“我聽說那是加班加到晚上九點十點的!你想想,大晚上的,又是在山上,多危險啊?!你才娶了媳婦兒,要是不小心出了點兒意外,你媳婦兒可就要跑嘍!”
“還沒娶呢……不過別人都能幹我又有什麼不能幹的?危險就危險吧,干我們這個的,哪天不危險啊?”
“等過了年再看吧,我能找到新的活就叫你。”男人說。
“真的?那我就先謝謝老師了哈!不過我想可以的話我還是想去那兒的,到時候要不老師你也跟我一塊兒去吧?!”
“哎!那邊的!把碗拿過來啊!”一個女人朝着我們這邊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尖細的聲音回應道。“這個女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嗓門大,也不知道麻子是怎麼看上她的。”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唄。就像他不愛吃蘿蔔一樣,哈哈哈。”小夥子指着我說完自顧自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