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術師
“先生,你不能將武器帶到列車上去,這是明文禁止的。”
我耐心地對眼前戴防彈頭盔的男人解釋。
“我有外來人口證明,我是外星球人,你們要尊重我們的風俗習慣。”他口音蹩腳,還亮了亮包里的硬封皮證明。在我眼裏,這個背上斜插一把古苗刀樣大刀、腰間掛單手火炮與兩把短刀的人顯然是個雇傭兵暴力分子。
“在我們家鄉瑪氏星,戰爭,到處。”他比畫著說,“我們的風俗就是,安全第一。”
我深吸了一口氣,擠出笑臉,指了指巨大的警示牌:禁止攜帶一切武器。
“我要投訴!你看不起瑪氏人。如果是在我們星球,我現在一定要和你決鬥。安檢員。”
他看了警示牌后抗議說,拔出背上的大刀比畫兩下。
不過他也說了,我只是個安檢員而已。但這並不意味着,我會贏不了一個腦尖才到我膝蓋的小人。
我只好繼續蹲下來給他看我的工作證:“對不起,規定所限。我·魔術師·
的編號是01743,名字叫安吉拉,你可以到我上級處投訴。”
在給他指示怎麼去管理部門后,總算將這位小戰士打發走了。
莉亞走過來問:“又遇到一個麻煩?”
“是啊,怪人天天有。”
“還沒有習慣嗎?”
“老實說,還差一點點。”
她哈哈一笑,遞給我一罐飲料。
莉亞是我師傅,也就是我這個實習生的指導者。自2100年從鐵道學院畢業,我就考上了地處東極的哈基姆二星的列車安檢員,雖然這裏並不是繁華的大星球,也引得很多同學羨慕。事實上,做過才會知道一名安檢員的難處。
一般來說,首先是利用覆蓋通向列車門通道的傳感器探知有沒有違禁品,一旦發現立刻攔截,機器畢竟不夠萬全,需要人來加一道保險—以前就是機器失效出過震驚世界的凶殺案,導致鐵道改革。
探知違禁品是最常見的。然後就是前頭那位傭兵先生的情況,外星人也好,外系人也好,總有各種各樣奇怪習俗,列車不讓帶,文書又說要尊重風俗。這一點解釋起來很費力。除此之外是突發情況,比如車子嗚嗚嗚叫個不停,或者遭遇隕石流晚點,你就得疏散人群,做好解釋與被罵的準備。本職工作至上,你還得不斷學習各種語言,充當各路來客的半路導遊。
這些事情最初讓我很苦惱,好在有莉亞。她是個溫柔的大姐姐,身段姣好,漂亮聰明,看起來也就三十歲過一點點,聽到我對年齡的判斷她總是笑個不停,就是不告訴我真相。做起事來,莉亞雷厲風行,和她對我一點也不像。
“因為經歷過大風浪,所以現在覺得都是小事。”她這樣解釋,·月球往事·
讓我慢慢來,一切都會順手起來。
說得沒錯。如果是兩個月前遭遇小雇傭兵,大概我就只能求救於莉亞或者向總台打電話求援,現在卻可以理直氣壯地頂回去。不過話又說回來,作為一個在安檢站被發現、最後又回來工作的人,上手安檢站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是安檢站的機器生下的女兒,應該流着金屬的血。
“安吉拉,今晚要拜託你幫我值班。”
“莉亞又要去約會嗎?”
“對。”
“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帥。”
“然後呢?”
“夠帥不就行了。”莉亞笑着說,“戀愛說到底還是要滿足眼睛才行,這是我這麼多年來的經驗之談。無論多少次都一樣。”
這倒是沒錯。
我想到一個奇怪又帥氣的客人。
他每次出現都是一身黑大衣,黑髮捲曲,眼睫毛很長,整個人有一種滿不在乎的氣質。在他身後總是有一個跟班,再說一句,金短髮跟班先生也足夠陽光。
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是因為他在第一次過安檢時,機器發出“嗚嗚”的叫聲。當值的我迅速出現在他面前,請他打開包裹。除了查到一些小孩玩具、男性用品外,我一無所獲。他笑笑繼續前行,機器保持了沉默。之後我問過莉亞,她說有兩種可能,要麼機器被欺騙,要麼就是違禁品被他帶到檢測範圍外。
我開玩笑稱他為“魔術師”。
有小小的一點我沒有告訴莉亞,那件違禁品是有形態的。它仿·魔術師·
佛由很多小珠子組成,拼出“Hi”的字形—他在跟我打招呼。
那個臨走的微笑也變得神秘起來。
莉亞前腳走,魔術師後腳就出現了。
“你好啊,安吉拉小姐。”
他是個奇怪的人,描述年齡對於他的外貌來說是比較困難的,從頭髮到皮鞋都打理得一絲不苟,這不像大多二十歲人的作風,臉上又沒看到皺紋與經歷風波后的滄桑,因此年紀也不會太大。要我來說,差不多三十五歲或者五十歲。
“不知道今天下班后,晚上有沒有空呢?”魔術師溫和地問道。
我說:“對不起。”
魔術師“哦”了一聲,並不氣餒,湊過來。
“是這樣的,這顆星球我不太熟,準備到處去玩一下。可他……”
他從身後變戲法一樣拉出一個小男孩。那是一個有綠色眼睛的孩子,最多六七歲,背了個兔子背包,頭戴配有護目鏡和護目眼罩的防風帽,好奇地看向我。
“他很喜歡你。我不太會照顧小孩,那麼能不能雇傭你作為我們的嚮導,反正多一個人也一樣。”
他指了指後頭的短髮小哥。
那人不滿地說:“伯德,你最好適可而止。安吉拉小姐可還在工作,你這是擾亂正常工作。”
“阿米爾,你的冷靜與睿智呢,記得你剛來時被人稱為‘冰塊’,現在怎麼這麼浮躁呢?生活需要樂趣、耐心,阿米爾男孩。”
·月球往事·
阿米爾回擊道:“沒錯,伯……德……老……爹。我可不會無聊到去戲弄一位善良可愛的安檢員小姐。”
善良可愛,我喜歡這個形容。我看向阿米爾,這個人看起來很可靠又有男子漢氣概。
伯德挑了挑眉毛,吹了聲口哨:“春心萌動,我懂。”
“不過這種事情一個人是完成不了的,阿米爾,你得問問對方的意思。”他又補充道,然後看向我。
有個帥哥對我有好感倒是不錯,不過我不想成為兩個人互相攻擊的沙包。
我提醒他:“魔術師先生,你的車馬上要發動了。”
“魔術師,我喜歡這個名字。以後就把代號‘大鳥’改成‘魔術師’怎麼樣?阿米爾,阿米爾!”
阿米爾看向別處。
我再次提醒:“還有三分鐘就要發車了……”
“阿米爾,我想和安吉拉小姐再聊一會兒。不如我把這輛車停下來怎麼樣?讓乘客們小小睡一覺,醒來和以前一樣。”
阿米爾怒目而視:“伯德,你這個混蛋。”
伯德看向我,眨眨眼說:“不必驚慌,我開玩笑的。”
“怎麼樣,安吉拉小姐?好嗎?”
旁邊的防風帽小男孩也請求:“好嗎?”
鬼使神差地,我說了句:“我當嚮導要價很高的。”
“聽聽,聽聽。阿米爾很有錢,給安吉拉小姐足夠高的薪酬,從我的項目基金里扣。”
阿米爾說:“想也別想。”
“男孩總是口是心非。”伯德沖我一笑說,“我記得這裏還有一位女士對嗎?她也很美。”
·魔術師·
“是的。”
“假如她也能夠一起來就好了,兩位漂亮女士,一位照顧小孩,一位照顧我。”他眼睛發亮,臉帶沉醉。我非常後悔,人就不該亂說話。
“等你下班。那麼,再見。”
終於將這位魔術師送上了車。
跨星球列車啟動時間較長,續足掙脫星球引力的能量后就會飛出去,繞星球運行,一旦得到了足以突破束縛的速度就能夠進入星球間搭建的電磁軌道,這種旅遊方式可一路欣賞廣袤星空,被很多旅客喜愛。
利用等待蓄能的時間我去休息室喝水,路過衣帽間時發現有點不對。我脖子上多了一條項鏈。我將它取下來,放在指上摸索。沒錯,不是幻覺。這是一條普通項鏈,吊墜是個十字架,上頭刻有銘文:
贈可愛的安吉拉小姐。
他是什麼時候乾的?
我想起來了,他和我打招呼和拉出小孩時都在不斷靠近,雖然步幅很小。然後他一隻手拉出了身後的小孩,另一隻手……難怪阿米爾說他擾亂正常工作。
莫名其妙,我對於這次導遊之行有一點點期待。
莉亞照例給我打來電話:“安吉拉,今天怎麼樣?沒大礙吧。”
聽起來她聲音有些懶懶的,心情很好,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和對方發展良好。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幾個外星人問我廁所在哪裏,一列車晚·月球往事·
點我手忙腳亂道歉,違禁品又堆滿了保險柜,上次的傭兵矮人告訴我,他會去找更高一級的領導,直到將我這種不法作為揭穿為止,以及魔術師先生請我去當嚮導兼保姆。
就是這些。
“你們不是要過一周年同學會嗎?怎麼樣,過去了嗎?”
完全忘記了。
鐵道學院2096級的同學會就是今天,結果一點都沒有想起來。
總是這樣,越早的事越不容易忘卻,越近的事越是記不住。
我手忙腳亂換了一套還算看得過去的衣服,借用了莉亞的高跟鞋與香水,然後就風風火火趕往聚會點。同學會和以前一樣沒有新意,男女間互訴衷情,眉來眼去,吵吵鬧鬧,來得快走得也快。前男友給我隱晦地炫耀了一下他的新情人,腿很長,符合他的審美。
一個人走在夜晚的街道,風吹動肚子裏的酒精,讓人想吐。我想要快點回家,但是回到家嘔吐感也不會減弱,那裏也只有我一個人。
有個金髮男人直直朝我走來。我躲無可躲,只得愣在那裏,握緊懷中的防狼噴霧劑。
“安吉拉小姐,你見過伯德嗎?”
他看起來很疲憊,額頭上不斷滲出汗水。
“沒有。”
他似乎長出了一口氣:“那個人有反社會傾向,你最好離他遠一點。”
“噢。”
我這才分辨出,原來是白天的魔術師跟班阿米爾。
“我是因為工作原因,不得不跟着他。”
阿米爾解釋說:“他是個具有極大危害的人物。如果他找到你,·魔術師·
請一定和我聯繫。”
然後他義正詞嚴地拿走了我的電話號碼。
第二天我精神一直不大好,一方面是因為酒精作祟,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認前男友的做法讓我在意。唯有這種時候會刺痛我孤獨的記憶,讓我想起幼年在孤兒院時,看到有孩子被父母接走的景象。
在那裏有些幸運的孩子是和父母走散了,他們的雙親費盡工夫終於帶他們回到幸福的家庭。我忘不了那些孩子們走時回頭的一瞥,帶着毫不掩飾的高傲與自豪,彷彿他們是即將回到王位的年輕國王。
我們其他人則雙手拉着欄杆,沉默地看着他們離去,祈禱着哪一天老天會帶給自己同樣的命運。
莉亞給我倒了咖啡,還把自己烤的小蛋糕也給了我。給我安排妥當,又安慰我說不用擔心,她就去了總台。
魔術師再一次出現了—他和莉亞配合得如此默契,我幾乎懷疑他是莉亞的變裝。依舊是將鞋子以上裹住的黑大衣、一絲不苟的捲髮,還有那股自信與滿不在乎混合的奇特氣質。這次他沒有將小孩藏在斗篷里,而是牽了小孩的手。
“安吉拉女士,昨天你爽約了。”他的語氣依舊溫柔得體。
“對不起,昨天因為臨時有急事。”
“他很傷心。”魔術師指了指身邊的小孩。
我蹲下來對他說對不起。
明明和上一次的小孩不是同一個人。
“明明是一個人。”
我說得不對。
“厲害……你能夠認出他們的不同,觀察力敏銳,我們是一類人,一定很談得來。”
他這話倒也不是完全奉承。小男孩和上次的小孩一樣頭戴防風·月球往事·
帽,只是衣服變成了草綠色襯衫,年紀也差不多,同樣可愛天真。
不過我就是感覺不一樣,仔細看下來,才能發覺出鼻子和眼角的那些不同之處。
“那麼今天,有沒有時間給我們做嚮導呢?”
我顧左右而言他:“阿米爾先生呢?”
“來了。”
好像算準了一般,阿米爾一路風塵僕僕跑來。他瞪着伯德,彷彿要把這個人用死亡之眸釘在地上,讓他沒法再亂跑。
“伯德,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你的保姆,也不是你的魔術助手,你最好別再玩你的金蟬脫殼把戲。”
說這話的樣子真是一個十足硬漢。
“對不起,是我錯了,不會有下次了。”伯德朝他鞠躬。
“做錯了事就要承擔,不論早晚。”伯德認真說。
“對。”一旁小孩答道。
阿米爾通過電話讓我去安檢站附近的咖啡廳等他。
這裏是個安靜的地方,我和男朋友就是在這裏分手的,說分手大概有些給自己添彩—我被他甩了。我還記得那一天,他脾氣好得不像話,對我言聽計從,還帶我去遊樂園—人生第一次。當然,是作為我這個被拋棄者的補償。
“安吉拉,千萬不要答應伯德。”這是阿米爾的第一句話。
“我不懂。雖然伯德先生有點孩子氣,依舊是個善良的人。”
“哈?他善良?哈?”
·魔術師·
“記得那個護目眼罩嗎,小孩子坐星際列車會被急速駛過的窗外景色吸引,以至於瞳孔不斷換焦,非常疲憊。疲勞時,戴上護目眼罩可以讓眼睛得到休息。”
我從腦子裏找出那些細節:“還有,他抓住小孩子的方式。很多人都是整個手掌捏住小孩的手,而他是讓小孩握住他的食指,我看得出,小孩子對他很依戀,兩個都是。”
阿米爾點了一杯咖啡,問我要什麼,我說不用。
“那是他兒子。”
這個答案並不讓人吃驚。
“兩個都是,而且,他們母親不是同一個人。這樣的私生子還有幾十個。”
阿米爾又想起什麼一般說:“我並不是說他這個人的私生活問題,見鬼,我才對這傢伙的私生活毫無興趣。安吉拉,你知道鐵道改革嗎?”
所謂鐵道改革,就是一改過去完全自動機械化的作風,增重了人的要素,這都要拜那位膽大包天的刺客所賜。腦子裏迅速閃現出這一所有安檢站都反覆學習的案例來。
2079年,編號CL1009列車將要抵達目的地時,一位男性乘客用手中的針刺隔着座椅刺殺了當時藏在普通乘客中的財務行政官,在場面混亂之下刺客逃之夭夭,行政官因公殉職……“難道你是說刺客就是他?”
阿米爾搖搖頭:“我恨不得馬上將他擊斃,但不是。你想過嗎,怎樣將武器不驚動各路檢測儀器帶入列車中?”
我覺得不行。雖然機器本身有缺陷,但是檢測功能精度非常高而且對錯分明,想要從安全通道攜帶危險品進入是不可能的。
他自問自答:“下面是關於這部分的推測,因為沒有得到確鑿數·月球往事·
據。讓武器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暫且叫這為‘霧化’。用量子工具將武器的原子打散,以身體為坐標進行附着,這種痛苦非常人能忍受。
時限到后原子會因為力場散失而逐漸還原,相當於從一個地方消失出現在另一個地方,這幾乎和長久研究中‘量子傳輸’一樣。搞出能夠達到‘量子傳輸’的工具,他被很多人稱為武器大師,這就是伯德。”
“能造就幾十幾百個隱形刺客,你還覺得他是好人嗎?”
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是,原來他是用這個手法瞞過了機器對我打招呼。回過神來,我告誡自己,這是一個危險人物,得離他遠遠的。
“你們不是一夥的嗎?”
“不,合作關係罷了。我是好人,請你相信我。”
“那你告訴我這麼多是為什麼呢,我只是個安檢員而已。”
“他喜歡你,我看得出來,還不是一般的喜歡。知道為什麼每次他都能準確找到你,而不是別的人嗎?”
他讓我把銀十字架項鏈給他。然後他摸出一把電磁刀開始切割,十秒鐘十字架就變得支離破碎。裏頭除了銀粉就是碎屑,沒有意料中的追蹤晶片或微型信號發射器。
阿米爾有些尷尬地說:“對不起,我幫你焊好。”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會。從小到大,我會的東西可多了,一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女孩要獨自學會很多。很多人說我之所以找不到男朋友,就是因為什麼都想着自己來,失去了女性示弱的一面,而嬌弱的女性總能夠引發男性體內的保護慾望。
阿米爾十指交錯,正色道:“安吉拉,我需要你幫助我。”
就這樣,壞人伯德送給我的十字架被切成幾段,好人阿米爾送給我一枚附帶追蹤器的耳環—為了我的安全。
看到他的樣子我覺得之前的評價錯誤了。阿米爾表現出陽光溫·魔術師·
柔,無非有求於我,從這一點來說和我那位前男友沒有兩樣。倒是魔術師伯德,非常坦誠。當然,這並不影響他是一個壞人。如果阿米爾說的屬實的話。
戴上耳環后我又懷疑之前的想法有錯。阿米爾的臉那麼真誠,他根本沒必要和我浪費那麼多時間。如此看來還是伯德更可疑。
伯德依舊時不時出現,有時候是離開有時候是回來,他繼續讓警報響來響去,以獨門方式給我打招呼。他帶着小孩,小女孩小男孩都帶着防風帽、護目眼罩,背上動物書包。以此統一着裝來表明,都是他的孩子。
照理說這種到處留種的男人會讓人覺得非常噁心,可是那些小孩子天真可愛,對他也很眷戀信任。就我所知,幾歲的小孩子總是很誠實,還沒有意識到世界對他們的阻力。
當然,我依舊拖着沒有答應他。拒絕的理由總是有的。
直到有一天伯德告訴我,他要走了。
“我要走了,安吉拉小姐。不知道能不能在離開前,借用你幾個小時呢?”他依舊不厭其煩地扮演着溫文爾雅的角色,眼裏有一份淡淡的感傷。
看着阿米爾拒絕的眼神我想說不,可最後卻說好—反正就這麼一次,再不相見,我的生活將回到正軌。
他像個小孩一樣原地轉了個圈,手裏多了一束花,送給我。阿米爾則對我充滿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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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伯德在我下班前最後一班車回來。
“安吉拉小姐,你稱呼我為魔術師,那麼我就先以一個魔術開頭。”
他給兒子小心戴上護目鏡,然後撒了一把類似鎂粉的東西,在空中突然燃燒起來。那麼一瞬間光強得刺眼,安檢通道的檢測儀卻溫順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彷彿是一隻乖巧的貓咪。
他指了指列車大門。
我看到阿米爾獃獃地站在那裏,正隔着門窗朝我們這邊喊什麼。
之前,他正站在伯德身後,然而下一刻他就被送進了車裏,關鍵是大門關閉,第二趟即將起航。至少有兩個小時,阿米爾將不在這裏。
“大變活人。”
他朝周圍鞠了個躬,獲得了不少掌聲。
一路上我都問他是怎麼辦到的。他只是笑笑,不肯說。
“沒有秘密的魔術,就太乏味了。對吧。”
“伯德先生你並不是魔術師吧……”
“但是我和魔術師做同樣的事情,讓不行變成行、不可能變成有可能。不對嗎?”
他摸了摸小孩子的頭,又問了一句讓任何女人聽到都會生氣的話:“另一位莉亞小姐,真的不一起去嗎?”
“不去,她在約會。”
“真是可惜。”
“我們去動物園怎麼樣?”他朝我和小孩問。
“好。”我們一起回答。
趁他買票時那個小男孩問我:“阿姨,你喜歡我爸爸嗎?”
“他真是你爸爸嗎?”
“是的,他們都說他是我爸爸,爸爸也說了。”
“你媽媽呢?”
·魔術師·
說起媽媽,小孩顯得很迷茫:“沒有媽媽。”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給他買了雪糕,安慰了幾句他就又精神滿滿。小孩就是好騙。
“爸爸,阿姨好漂亮,做媽媽好不好?”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被我聽得清清楚楚。
伯德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又朝我笑笑:“不要介意。”
小孩不說話了,只是有點失望。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動物園,上一次我和男友一起,以為我們的愛情之火會再度炙熱。這一次我和一個危險分子同行,作為他的導遊女伴兼保姆。嗯,舒心多了。
小孩很好奇,其實我也是,圖片視頻與親眼看到的是不同的。
我們一起議論像狗的草原狼、胖得跑不動的老虎、掉毛的老鷹,還有一隻被偽裝成熊貓的小白熊。看累了,走累了,伯德就帶兒子到了快餐店,給他點了一大堆油炸食品,然後我們終於能夠對話。
“耳環很漂亮,怎麼取下來了?”
“不知怎麼的,找不到了。”
“阿米爾都告訴你了吧?我的事情。”
“他說……”我看了看小孩,不想提。
“沒事的,阿甘很堅強。爸爸是壞人,怕不怕?”
埋頭於食物中的阿甘抬起頭:“不怕!”
“他說,你是製造了‘霧化’武器的人。”
“還有呢?”
“你們是合作關係。沒了。”
“軍隊的人就是這樣,告訴你你能知道的,卻恨不得將你腦子裏的東西都給拷出來。”他摸了一根薯條,蘸了蘸番茄醬喂阿甘。
“別緊張,我們之間的關係很單純。他們保釋我出來活動旅遊,·月球往事·
我幫他們研究一點項目,阿米爾作為我的監視者兼助手,目的當然是‘霧化’技術。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要說出去。”
他小聲說:“霧化是我無意中搞出來的,就那一次而已,我其實不會的。”
我對他這種輕浮的話很不舒服:“那引起安檢通道報警、大變活人是怎麼完成的?”
“謊言,欺騙是最大的武器,魔術師不就是玩這個的嗎?安檢通道,我太熟悉了。因為以前我和你是同行。”他笑了笑,繼續說,“大變活人其實簡單,那是視覺錯覺。在回來之前,我就幫助阿米爾服用了一點致幻劑,當然他是不會發現的。然後只需要我在身後短時間投影一個‘阿米爾’的影像就行了。你們的注意力都在鎂粉和強光上了不是嗎?”
他正色說:“下面的,才是真正的‘魔術’,安吉拉。”
很多年以前,伯德從安檢系統辭職,追尋夢想,成為浩蕩“量子研究”追隨者之一。他並沒驚人的天賦,除了一身樂觀與堅持,別無他長。
他有一個憤怒的朋友,因為產業改革破產,家庭破碎,還欠了一屁股債。那天他們倆都喝得醉醺醺,朋友說:“你不是量子學家嗎,讓量子能量變成一把刀藏在我身上,這樣我就可以找那該死的財政執行官報仇。”朋友接著說,“我知道他的路線,你知道怎麼傳出來的嗎,因為他要坐你們的列車,官員們怕服務質量讓他不滿意,早早就做安排了……”
·魔術師·
伯德糊裏糊塗地將朋友推入了他的實驗室。
出來后,朋友說他感覺到身體裏有一把刀,一股力量。然後很興奮地走了。
醒來時伯德看到了那條爆炸性新聞。他根本記不起當時自己是做了什麼,怎麼操作,用了哪些步驟與機器,各種數值的記錄如何。
就那麼莫名其妙完成了一次類似“量子傳送”。
宿醉讓他痛恨。
官方稱刺客趁亂逃脫。伯德開始還擔心了一陣,後來他突然想到,如果真的抓住了朋友,那麼自己早該被捕了。死掉的刺客宣佈逃脫沒有必要,那麼逃脫就是一個借口。
原子凝聚與分散無法提前設定,擊散后凝聚,凝聚后也會再次變成原子態。
朋友刺死了財政官,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連同兇器一起化作煙塵。
來去如煙的刺客,這才是讓官方不得不掩蓋真相的理由。
“這才叫魔術。”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問他:“那你為什麼要說謊?”
“這樣我才是‘霧化’的武器大師,一個量子研究天才,博學之士,擁有足夠的籌碼,活下去的籌碼。”
他說:“他們也不傻。如果我一直不能拿出‘霧化’成果,大概他們寧可我死在監獄裏頭。所以,這次出來也許就是最後一次。”
我想要說點什麼。
他卻說:“別急,安吉拉,我們還有時間,故事還沒有結束。”
伯德很快開始逃亡。由於事發突然,他甚至不敢去告訴妻子,·月球往事·
只顧坐上最近的列車奔往遠方。
說到這裏,伯德突然顯得很蕭索:“我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天大的錯誤。”
被“霧化”成就沖昏頭腦的伯德,開始設想了一個瘋狂的計劃。
他決定製造分身,造出數個分身,吸引火力,然後從容逃脫。沒想到,他沒能夠造出分身來,卻造出了一群嬰兒。
他說:“安吉拉,我有六十二個小孩,每一個都是我的血脈。我造就了他們,卻不能盡到義務,當我落入監獄后想要彌補只剩的三十個孩子。其他的要麼搶救無效,要麼在孤兒院因為各種原因夭折。
實驗室里出來的孩子大多有缺陷,上次你見過的,很多只能重複我說的話,比如阿甘,智商停留在三歲。”
“所以,”他含著兒子遞來的雞塊,含糊地說,“我想要和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夠好好相處,帶他們去各個地方看一看玩一玩,做我能做的補救。成為一個合格的,不,贖罪的父親。”
“安吉拉,吃糖。”
我想拒絕,乳製品容易發胖,手上卻還是接了過來,是一盒潤嗓子的含片。
“這個是隔壁星球的特產。”
作為安檢員每天最費嗓子,下班後幾乎都不想說話。眼前這位武器大師、說謊專家—我甚至不知道他和阿米爾誰真誰假,卻很細心。
“他們讓我學會了照顧和寬容。”
他看著兒子的目光充滿不舍。
這時候莉亞給我打電話:“安檢站都要吵翻天了,那個阿米爾來頭不小。”
“回去吧。我終於可以見到另一位女士了。”伯德繫上襯衣領口,給兒子擦了嘴,然後露出微笑。
·魔術師·
在安檢站里,伯德首先說話的對象既不是那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也不是臉若冷冰的跟班阿米爾,不是兒子,不是我。他滿懷深情,又眼含愧疚地說:“莉亞,我回來了。”
莉亞的眼神說不出的複雜,她沒有說話。
“你每次都躲着我,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聽說你有很多約會,但我做了一點小小調查,好像每次你都一個人在家。”
原來他來找的不是我,頓時心裏有點小小失落。
“女兒樂觀又開朗,像我;漂亮又堅強,像你。”他說,“看這些大兵的意思,大概我也很難再回來了。我在想,從前如果我不是喝了酒,沒有逃走而是守在你身邊,什麼結局都好。如果那樣,我就不會喪家之犬一樣,在安檢站狼狽地遺失了真正的親生女兒,因此自欺欺人造什麼‘分身’,又害了那麼多孩子……”
他的話被阿米爾打斷。
“夠了伯德,我已經得到授權。你會被馬上送回星際監獄,不再會有保釋機會。帶着你該死的武器躺回墳墓里去!”
他說:“沒問題,你說了算。不過下面的話請你記住。”
“我警告你,阿米爾,我以‘霧化’武器大師的名義警告你,如果你再敢利用耳環—‘Y1微波發射器’影響我女兒的思維和判斷。
我發誓,你會孤單地死於利刃之下,沒有人能夠找到兇手。我發誓。”
伯德摸出我未找到的耳環丟在地上,踩得粉碎,露出裏頭的金屬光澤。他站在我面前,面對無數槍口,冷冷指着阿米爾的鼻尖。
他像一隻驕傲的大鳥,張開翅膀,遮天蔽日。
·月球往事·
阿米爾想說什麼,卻避開對方咄咄逼人的眼神,最終沒有說出口。
然後伯德朝我一笑,對阿甘說:“這是姐姐,媽媽在那邊。”
我握着那塊破碎的十字架,心裏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莉亞這麼照顧我,為什麼他會找到我,為什麼被遺失,又為什麼被找回。
曾以為見到他們會被痛恨充滿腦袋,真正看見,卻全是奇妙的慶幸。
彷彿終於擺脫了孤兒院的鐵牢,和這個世界找到了聯繫。
我從牙縫裏說出再見。他說,我會回來的,在我贖罪之後,沒有什麼能夠攔住自由的大鳥。
“我是魔術師,你知道的,大變活人。”
他戴上手銬踏着正步,彷彿即將接受授勛的凱旋將軍。
莉亞轉過臉來,第一次輕輕念着他的名字。
我緊緊握住阿甘的手,感受着那小小的力量與溫度。擁擠的安檢站里,唯有阿甘被他逗樂,天真的笑聲在空間裏回蕩。
魔術,是一次次眼皮下的暗語。無數人被它光滑奇詭的外貌所吸引,有人孜孜不倦地尋找其中的秘密,費盡工夫,失去的卻往往比得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