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球往事
序幕
老黃躺在椅子上,眺望遠方的環形山。坐他身旁的我在讀舊日的詩。
“哦,丹尼男孩,風笛正在召喚,從山谷間到山的另一邊,夏日已遠,繁花將盡,你要離去,而我等待……”
這首年代久遠的民謠,我已記不清何時將它當作詩來念的了。
可能幾年前老黃開始變得孤僻時開始,可能是十年前瑪多消失時,或者更早。我們一行人初臨這顆荒涼又充滿神話氣息的星球,坐在山頭,看着腳下風暴洋,是否也念過?
我不確定,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舒緩沉着,不至於打擾老黃的發獃。他歪戴厚呢絨帽子,身體裹在羊毛毯子裏,雙眼似睡非睡。
寂寞讓時光之沙加速墜落,它一點一點剝奪掉老黃的生氣,就像對無數人曾做過的一樣。
“你走。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提。”老黃睜開眼,重複每次都說的話。
我並不是來求保證。但每次聽到他開口,總是感覺久違的安心。
多年過去,我的安全感依舊很差。
他從毯子下掰下兩根金屬桿,不緊不慢地敲打椅子兩側的扶手,·月球往事·
那是他的腳。不止如此,毯子下面的手臂、腰腹、胸膛都是金屬制物,他腦袋裏也是那樣的東西。
“現在普通人與新人類都在用仿生器官,只要你願意,我可以馬上聯繫手術。你這樣實在不方便……”我忍不住又勸他。
他沒答話,只是梆梆敲打雙腿。
耳邊傳來部長的聲音:“凱斯特,中午喝杯茶怎麼樣?”
雖然是商量的話,但語氣不是那麼回事。我對老黃說再見,他只顧擺弄鐵杆。
車子啟動時我又回頭看了眼。
老黃背對我面朝環形山,手持鋼鐵,身影孑孑。
時間落向月曆十五年,我踏上這塊土地整整十五年。同行的開拓者只剩下我與老黃,老黃如日落暮靄,我蝸居在穆恩實業隨波浮沉。
二選一
部長被總部提升為月球區市場總監,而新人事部長還在地球收拾掃尾工作。他要我從兩位新職員中篩出一個,納入正職。
“你畫鉤,人留下,大原則跟着398勞務條約。再有,評估公司反饋,他們兩人之中有一人有新人類嫌疑。現在的新人類,就像小偷,永遠盯住你的口袋,防不勝防。找出‘他’,送他進監獄。”
部長腆肚走到門口,自有侍者殷勤地遞上外套,推開拉門。
新人類指的是產生自我意識的機械人,數量稀少,成因紛說。
有研究院指出它們的意識來自於電流變化,也有說是濕度與金屬電子的影響,但都還沒能充分證明。
當新人類的獨立意識得到證明后,倫理學會就極為大聲地請願·月球往事·
要求讓他們也作為“人”的個體享受人的權利。初期,大部分人對它們心有懷疑。畢竟擁有人類學識數據庫,而又體能驚人的傢伙,一旦作惡,危險程度難以估量。首批新人類包括老黃在內,被派往月球開發居住區。付出慘重傷亡的代價,既證明新人類確實是可靠的夥伴,也打造出了如今保護殼籠罩下的月球區。
我翻了到手的資料,兩人分別叫吳忘、王越,都是年輕男性,均有參與研發經歷,看起來不差。我按慣例辦部長歡送會,順便叫上了這兩個待考新丁。王越說有事來不了,吳忘說沒問題。在我強硬要求下,王越沒有再拒絕。
但願今天就能結束,給合適的那個發聘書,給另一個戴手銬。
吳忘臉部輪廓堅毅,黑西裝裁剪得體,頭髮一絲不苟地攏在腦後,看起來嚴謹刻板。他脫下外套一開口,你就發現並非如此。
“凱斯特副部長,這是荷蘭熏魚,撒一點點檸檬汁,吃起來有薄荷糖的味道。對於吃我倒是有研究。”
吳忘座位靠我左手,人不怕生,卻也不冒失與前輩們套近乎,懂深淺。
部長用食指撥弄酒杯外壁。我知道是時候了。
“諸位,讓我們一起敬部長一杯,感謝一直以來的關照,祝福部長早日再次高升。”
同僚們站起來,高舉酒杯,燈光在酒水與器皿反射下變得細碎而晶瑩。部長以一個幾不可見的姿勢朝我微微點頭。
“感謝大家,都是大家一同努力的成果。”說這種話,他的方臉上也毫無波瀾。不止他,其餘人也差不多,嚴格說起來,這不過是工作的另一地方而已。一個個和部長飲了一杯,說著各自準備好的賀詞。
·月球往事·
吳忘低聲問我,部長臉怎麼那麼嚴肅,不知道還以為是機械人。
在座的老員工們的面部表情都顯僵硬,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所以我看着也覺得沒有什麼意外。而在新人吳忘眼裏,就變得不可思議了。
穆恩實業有兩百六十八層樓,一半作為辦公場所,另一半作為員工居住,這份魄力曾經震懾企業界。但長期“homework”的後遺症也相當嚴重。
“大家都容易相處的。”我含糊道。
“幾個前輩都說,部門裏凱斯特副部長您最照顧新人,以後還請多多指教。”吳忘笑着說。
對於年輕人我並未特殊對待,不過是性格使然。對於高位無所求,也就不必過得那麼複雜。是其他人對於新來者的行為多有不耐煩,才更顯得我好說話。
部長稍稍停駐,便告訴我們還有宴會將赴,讓大家隨意用餐。
主角離席,氣氛冷卻,熱鬧也如被帶走了一般。我本準備讓酒館來點表演節目,吳忘問我他可不可以試試看,我說好。
吳忘拿餐刀站起來,仰頭入口,雙手一按、捂嘴,刀子不見了,伴隨咳嗽,他手指間出現一些血跡。我們有點驚慌。
有人笑了聲。
吳忘咳了下,示意我們沒問題。而我也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視覺戲法,他手上的應該是番茄汁,利用盲點完成了這個魔術。吳忘要整理,就朝衛生間走去。
他一走場面又沉寂下來。大家埋頭看各自的瀏覽器,哪怕我們坐在觸手可及的距離里,現在也不大願意開口。這是參宴後期慣例,與其說這是失禮,倒不如說這才是真實自我。眼前人無非抱怨幾句,講講日常,毫無新意。而每一秒,世界上總有一個地方在發生奇事。
網絡總能夠及時抵達。
·月球往事·
我注意到長餐桌最末端的年輕人,他除在戲法時發出一聲嗤笑,其餘時間都獨自呆坐,對食物也沒有興趣,雙眼牢牢定在腕部的電子瀏覽器投影上。他正是另一位新人,王越。
王越與吳忘着裝截然相反,一套寬大的運動衫,眉目冷漠,連對部長敬酒也有些敷衍。我看到他嘴唇沾了沾,就用紙巾抹去了。眼下他倒是輕易地融入了我們的慣例—低頭餐。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不趁機認識下大家嗎?”
他抬頭看向我,“嗯”了聲:“不用,反正一輩子都會住在這棟劍樓里。凱斯特副部長,聽說你人在人事部,對於技術卻很有見地。
我對於晶片設計,也很有心得。”
他咧開嘴,又道:“我身體不舒服,可以走了嗎?待在這裏也是浪費時間。”
我獃滯了下,覺得這傢伙實在坦誠得可怕,卻也沒有理由拒絕。
開了先例,後面同僚們都陸陸續續以各種緣由起立退場。
很快一桌就剩我一人。
吳忘擦着手從衛生間出來時非常驚訝,我說不必介意。他住在九原路,那裏離老黃居所很近,我說送他回去。吳忘臉帶酡紅,要不是他口齒還清晰,我會認定是酒精中毒。反正是要對他考察,就從這段路程開始。醉漢容易真情流露,也容易演技穿幫。
我出門前再瞧了瞧座位四周,總覺得忘了點什麼。
跨出大門,不用抬頭就能看到那顆藍瑩瑩的星球。我想到十幾年來月球的第一餐。三個人坐在高高的山崗上眺望故鄉,隔着防護服笨拙地用勺子去舀罐頭裏的豆子。我不小心將勺子和罐頭一齊掉落峽谷。沒有回應,甚至風聲也聽不到。
“不好吃。”老黃遞過他吃了一口的豆子給我。
“還好,我有自帶餐具的習慣。”隔着兩扇透明頭盔、笑得大大·月球往事·
咧咧、名叫瑪多的女孩將她包里的銀色筷子遞給我。
類似的事情在環形山一百六十個據點同時上演着,人與新人類確實結成過對抗未知的同盟。似乎,深淵與高崗也不那麼可怕了。
廣寒宮小分隊
初抵月球時,我被分在環狀山群的第四高地。這裏有塊突出平台用以固定設備,下面就是月海風暴洋。照任務指示,我們將在這裏從事三個月的數據測量。過程說來複雜,其實不過是勘探與預警,查看地質是否穩定,能否作為人類聚居點。
“今天工作結束,現在交給自控系統,下班下班。”名為瑪多的女孩拍掌道。
她是我們隊長,年僅二十歲,褐色長發,有獅子貓一樣的小巧鼻子和狡猾的雙眼,得上頭各位首肯,率領我們野外獨立作業。在我眼裏,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話特別多,尤其是下班后。她常說什麼“哪個地方樂子都得自己找啊”。
“來來,givemefive,老黃你輕一點啊!”
“你們打牌嗎,德州撲克鬥地主橋牌我都會哦。”
“你們要下棋嗎?”瑪多湊過來。
我說還是算了。在精於計算的老黃面前我基本毫無招架之力,哪怕用公家裝備計算作弊也贏不了。
於是我和老黃雙目相對,瑪多無聊地數星星。
猜字遊戲、抓烏龜?都不行,在老黃面前,這些遊戲就是敞開的金庫,予取予求,我和瑪多加起來也不夠玩的。
“不如玩大冒險。”瑪多建議用豆子來做賭。
·月球往事·
假如不願意說被人提出的問題,就得交出一罐豆子,鷹嘴豆可是手裏最好的食物。賭博自然就有它的樂趣。
我們弄了個0-9的轉盤器,轉誰誰說,三人中我是0到2,老黃3到6,瑪多是7到9。為什麼要這麼選,因為老黃豆子攢得最多,能者多勞。
老黃反對,被駁回。
第一個被抽到的是我,問話是老黃,他想了半天。
“說說牛頓與麥克斯韋的電磁理論及其優劣點。”
我這個記得清楚,倒背如流。
瑪多卻不滿意:“不是這麼玩……要問就問比如你有幾個女朋友啊,為什麼沒結婚啊,整容過沒有,組裏最討厭誰,有沒有暗戀過老師,或者和其他新人類超友誼關係……”
結果下一個她就被抽到,又是老黃問。
“你組裏最討厭誰?”
不愧是計算專精新人類,抓重點真不是蓋的。
瑪多忍痛交出一罐鷹嘴豆。老黃的金屬手指握了握,放入身後的個人旅行袋裏。
這只是開始,瑪多成了答題機。不知是運氣問題還是老黃做了手腳—想來以老黃的作風,欺負比自己低級別的計算者是毫無興趣的。
“你暗戀過女老師嗎?”
“我喜歡男人。”
“整容過沒有。”
“沒有!”
“初吻是什麼時候?”
“你以前有沒有偷拿我們的鷹嘴豆,我都看見了你還拿?”
·月球往事·
……
瑪多筋疲力盡,一臉失敗者的愁容。隔着透明頭罩,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也是這種時刻,才覺得她符合二十歲的年齡。由於我正在學着讀詩的緣故,看着她有點微微出神,腦里想到了那些故事裏流連河畔的憂鬱少女。
“廣寒宮計劃具體是怎麼回事?”老黃問。
“不過是檢驗新人類的可信程度而已。這事所有隊長都知道。”
瑪多臉色不變,坦然說著。
“測試好了嗎?”老黃的電子眼轉動不停。
瑪多拍拍身上,站起來。
“誰知道?不過有的已經猜到了,再說這事也沒有強行要求保密。
在我看來,我們這些隊長首要因素並不是自身有多強的知識技能,這些新人類都會更強……大概是交流和凝聚的才能吧。”
原來我成不了隊長,是因為交流能力不合格。我默默傾聽,心想廣寒宮不過是一個選在安全模式下的測試。若有問題哪怕在這裏爆發衝突也無所謂,沒有問題則是皆大歡喜。
“但是現在變得不同。探測出月球似乎還真的能容納人類生存,因為這裏的土質、能源、深層礦石……就是說變得弄假成真了。”瑪多攤手。
“那我們會在這裏多久?”我問起亟待知曉的關鍵。
瑪多手指隔空於下面月海上畫了一個圈。
“至少,要第一個居住點建立。而不是現在的幾十艘飛船組合成的營地。咦?紅色預警。時間到了,前方發來月潮報告。找掩體,注意防護,設備固定,套上保護層。”
我們一肅,各自把保險繩拴在腰間,與固定在地上重達兩噸(月球質量)的設備套在一起。而這時腳下的大地已經開始高頻率震動。
·月球往事·
月潮時間有些飄忽,有時隔一周,有時連續兩三天。和月球本身、太陽、地球之間的引力有關聯,具體成因與計算公式還不能完全確認。
之所以叫月潮,因為和潮汐頗為相似。
但對我們這些親歷者,這就是一次—“蹦極時間!”
瑪多驚叫一聲,帶着興奮的驚喜。
電流雜亂聲刺激着聽覺,我感覺如被氣錘擊中背部,腳下像產生了上沖氣流,仰天騰飛而起。冥冥中似有一隻手,就像抓扭蛋一樣,將我們提起來仔細端詳,身體不由自主地向著太空飛去。回頭望去,無數根綳得筆直的保險繩讓我們看起來就像節日氣球。
不遠處,在碎石塊中游泳般划動雙手的自然是瑪多。她正享受着月宮遊樂場免費的刺激。
另一個蜷縮成一團、像豆子罐頭形態、雙手抱膝護住頭部的是老黃。他依舊保持冷漢本色,一切以精準安全為主。
我想到才讀的詩:
去吧摩西
在遙遠的地方埃及
告訴年邁的法老
讓我的人民離去
兩個人
“凱斯特副部長,我到了。”
我回過神來,朝吳忘點頭,讓他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哪怕隔這麼遠,也看得到公司的劍樓,都說它叫作‘石中劍’,·月球往事·
看起來是貼切的。”吳忘朝我擺擺手告別,醉步有些踉蹌,但還未到走Z字形的地步。
石中劍是穆恩實業的建築師的一個靈感。將穆恩大廈建造成劍柄形狀,最高處劍墩處呈球形獨佔十層,自然是穆恩掌門人所有,往下筆直柱形大樓兩百五十層是劍莖,最下護手劍鐔雙翼呈向上彎曲弓形,正是穆恩實業引以為傲的研發部。
由於使用的是混合稀有金屬與新型材料,外層極為吸附光,猶如光暈纏身,哪怕再遠,也能看到這一柄沒入月球的巨劍。外界盛評為:象徵人類征服月球的武器。
這樣說來也沒錯,沒有科技能力的話,就沒有抵抗月潮的人造電磁圈,人類是無法在這個星球上生存的。作為企業界排行第二的龐然大物,卻也有這份資格。
說起資格,就不能不提398勞務條約。398指的是包括穆恩實業在內的398個各行巨頭,它們參與了針對新人類勞務條約的起草。
過程算不上一帆風順。
從月曆初(即月球區建立)直到月曆五年,幾方角力下新人類被承認,獲得普通公民身份。月曆十年,當人類社會對於新團體不再新鮮后,自然而然考慮到其價值。強悍的身體、提供能源就能持續運轉的大腦、良好的素養、超強的學習能力……新人類受到用工單位的青睞。但追捧並不是免費的,同崗新人類薪酬要少得多。並且,軍政方、研發部門、財務部門、樞要設計等都不允許新人類涉入……說到底,需要他們做的是高風險高強度的難度作業。這是人類社會的規矩,像幾百年前落後的封建國家要進入現代序列一樣,不平等是必經之路。
也有不甘的新人類,想通過非正常途徑破局。比如躲過註冊、利用技術漏洞逃過檢測系統、偽裝成人類身份生活。可人類天生對戶口身份擁有難言的敏感與重視,在鑒別技術方面天賦異稟,進步·月球往事·
神速。月曆五年之後就鮮有避過的審核者。“偷渡者”一旦被發現,輕則拘捕監禁,重則流放拓荒星。
將以上的“不允許”捏在一起,即398勞務條約。
作為企業集團影響力排行第二的穆恩實業,自然遵守自己定下的規矩。然而穆恩研製的核心是仿生晶片,力圖突破人與機器的界限,在內部質檢,瞞過最新檢測儀差不多是基本要求。單這一點看兩者又有點矛盾。不過就像男人與女人、戰爭與和平,人類社會向來習慣正反纏繞前行。
無人車操作屏幕閃爍,路線圖指回穆恩大廈。我沒有摁下,既然已經外出,那就沿路去看看那位“身體有恙”的王越。
看有沒有可能,聽到對方承認是機械人的坦白。
“門鎖線老化,沒關。”
王越頭都沒從屏幕前轉過來。
由於身在人事部,我常到各員工處拜訪,但是這種將卧室做成實驗室的風格還第一次見。二十平方米的單身宿舍被劃成兩塊,從入口到左手洗手間為界牆壁為白色,是擺放各種櫃枱、展示架的區域。
裏面的東西看得我有點移不開眼,幾成違禁品的初代新人類腦部晶片、無人探測車、各種模型稀有主板……再往前第二個區域牆壁呈海藍,安置有兩張塑膠包裹的桌子,上面有示波器、電流電壓一體測繪機、模擬系統演示架等。
“你睡哪裏?”我好奇地問。
順指引,我雙眼上抬。
天花板上懸有一架網狀吊床,被子從兩端垂下來,看來像一種蘭草。旁邊還焊接了一個依牆固定的螺旋扶梯,上麵灰塵沉積。
“睡覺,什麼地方都可以。”王越這樣解釋。
·月球往事·
牆壁上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掛在雜亂的各色金屬導線後面,年代久遠,正是被傳誦無數年的阿姆斯特朗登月,揮舞美國旗幟的一幕。轉過頭來,我對上一張熬夜過多導致白腫的臉。
“凱斯特,告訴我你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作為第一批參與人員,你一定能夠解答我這個問題。對廣寒宮計劃的意外、失蹤死亡人數巨大的原因,外界資訊太少。”
我並未過於驚訝,很多人問過同樣問題。
“你今年二十歲,東大工科碩士畢業,專業是工程電路設計與模擬……”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不知道我念履歷的用意。我也說不準,也許忘記的東西總需要一點時間、一把鑰匙,才能開始塵封的盒子。
嫦娥
二十歲的隊長瑪多帶我們三人小隊駐紮環狀山。
每月小隊有一次回營地補給的機會,一般來說由我與老黃輪流堅守,瑪多對於洗浴的需求近乎偏執。這次是老黃留下,我跟隨瑪多返回。我們問老黃要不要什麼小玩意兒,比如螺絲釘、樂高之類,他說他要一把木結他。
營地里大家都利用着短短的半天時間尋找一切物資、彙報與統合。瑪多找了些女士用品,最後拖了一個差不多兩平方米的立體箱出來,讓我用無人車帶上。我問是什麼,她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回到據點時,看到老黃正在敲敲打打修理他微跛的左腳。上次月潮雖然他將自己變成了最穩固的球形,但是依舊被飛石擊中。運氣的事情完全說不準。
·月球往事·
瑪多用手敲了敲她的金屬箱,摁了一個鍵。地表微微震動,箱子四分五裂,機械咬合之後,彈出一個合金框架的小平台。上面有固定的架子鼓、電結他、麥克風、調音台……
“‘披頭士的微型演唱會’雖然少了鼓棒,這也是難得的好東西,我在庫房找了很久。”瑪多臉帶得意地介紹說。
老黃正丟下腿要哐哐哐地去摸結他,被瑪多擋住。
“你現在還用不上,樂器珍貴,沒有下一件了。你用這個練手。”
老黃懷裏被塞入一把木頭結他模型。
他一愣,我笑出聲來。
他倆一齊朝我看過來。
“還以為你從來不會笑。”瑪多驚訝。
我恢復原狀。
“哦對了,這是給你的,雖然肯定有電子版,但是紙質書才是承載藝術的靈魂。”她把一本詩集遞給我。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手捧詩集感受所謂“承載藝術的靈魂”,老黃傻瓜一樣彈奏聽不到的音樂,瑪多則摸出她的銀筷子開始練鼓。
鼓音通過麥克風傳來:咚咚咚—鏘鏘—咚咚—咚—我跟着節奏變化,鼓聲密集時翻開戰爭詩篇,鼓點悠長時閱讀“林中小憩”,倒也不錯。終於,老黃說他完全可以駕馭電結他,必須上手。
“好,第一次演奏。老黃拿好結他,我來架子鼓,凱斯特你當然是主唱,你念詩的聲音很好聽的。我調音量,快快快,站好位置。
這是命令。”
我被瑪多趕鴨子上架,站在微型演唱台上,看着面前的扇貝狀麥克風有點蒙,手都不知道放哪裏。
“唱這首《明月幾時有》。”
耳機里傳出前奏與節奏拍子:One咚—two咚—three咚—·月球往事·
Go—
老黃手持結他搖頭擺腦:嗞嗞嗞—噹噹鏘—噹噹—嗞嗞—
我對環形山們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瑪多手中鼓點不停,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
“不對不對。這個太輕,敲小鼓聲音太小。”
瑪多看着手中的筷子頗為苦惱。結果老黃跳上高台椅,擰下合金雙腿丟給她……
聲音一下子就夠勁起來。
“我們就叫‘嫦娥樂隊’!再來一點燈光和觀眾!”瑪多咚咚咚鏘地用力敲鼓,用備用電源打開了舞台全息系統。燈光上射,直達天穹,下面多了不少觀眾的影子,都在用力鼓掌叫好。
音樂讓我整個人都失去了往日冷靜,我變得很奇怪。我在台上跑來跑去,一會兒一個跟斗,一會翻滾、急剎車、雙膝跪下。
台下的觀眾們也越來越賣力,無比真實。
不,不對。
他們都是身着防護服真實的人。還有不少與老黃一樣大小不一的新人類,有的像燈塔,有的像戰車,他們眼裏閃爍着奇特的光。
備用電源用得早已七七八八,這些都是從其他高地看到我們燈光趕過來的戰友,他們擰到了和我們同頻道,大聲地應和。
那些高舉的熒光棒讓我大腦幾乎停滯,渾身發燙。我用力跳起,將音量推到最大。
“大家一起來,onetwothreego,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月球往事·
麥克風裏大家鬧哄哄地唱着:“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在孤寂的環形山上,我們盡情地用音樂對抗大自然的寂寞,黑洞洞的月海也無法阻止我們的熱情。不管是人還是新人類,相擁共吟。
本是悲傷的歌曲,卻唱出了說不出的豪情。
不同的目的地
“真想和你們一起參與到廣寒宮裏,創造歷史。”王越嘆氣,眼裏帶着濃濃的不甘。
“不是你想的那麼好,會死人的。”
“做事哪有不死人的,瞻頭顧尾,做不了事。”王越嗤笑。
那種死法,生平僅見,他不會想見到的。
我問了他為什麼要到穆恩。
“我不信靈魂,對於無法證明的東西我沒有興趣,但我承認人與新人類存在差異,而我,希望能夠構建出這個差異的模型。穆恩的核心產品,超大計算能力仿生晶片,聽說連最新探測器也無法甄別,我很有興趣。可是一等品都不會外流,內部都只有幾個人有觸碰的權限,連黑市都很難訂到。”王越握緊拳頭,期待地望向我。
“你不會以為我能吧。”我啞然失笑,朝他道別。
從穆恩大廈到吳忘所在的九原路有個三岔口,拐角朝左是王越所在的小單間集中區,朝右是老房子聚集的舊街,老黃就住在那兒。
拐角處的路燈下,一個黑色長發青年在用薩克斯演奏《回家》,·月球往事·
他沒有腿,下肢是可轉動式履帶,背上垂下細長的纜線,接在旁邊計費公用電源上。在履帶邊是放樂器的盒子,裏面有幾枚硬幣。
這也是新人類的一個現狀,對於用工剝削很少妥協,寧可過艱難的生活。大多熱衷繪畫、音律、文學,不知是為證明自己的創造力,抑或是某種共識。
我給他一枚硬幣,他說謝謝你先生,祝您平安。
由於此次來並未通知老黃,所以我看到了以前未曾見到的一幕。
他坐在椅子上撥弄結他,金屬手指套了矽膠套,可以有效保護琴弦。這是瑪多曾幫他弄來的,保留至今。
安保系統乾澀的電子音叫個不停—客人來訪,客人來訪。
老黃放好結他,閉上眼。本來心頭的煩悶一到了這個地方就變成了無盡愧疚,我在這裏連聲音都變得很小。我慢慢傾訴給他聽。
“……遇見了很像我們的年輕人,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現在的人啊,變得越來越像機器,厭倦交談,反而是機械之身的新人類對一切保持旺盛好奇,尤其對創造類非常在乎,也許要不了多久就能夠完全容納了吧,只是現在的勞務條約……”
他吐出一個詞。
“叛徒。”
我攥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鬆懈下來,我將這個詞甩出腦袋,摸出那本早被翻得有些起毛的詩集,慢慢念。
“叛徒。”
老黃又說了聲,紅色的電子眼對準我的瞳孔,讓我的靈魂也刺痛起來—假如世界上真有那種東西。如果避免凶禍也是錯誤,那為什麼我會被選入廣寒宮?他們不就是看重我能夠果斷從危險逃脫、迅速判斷的能力嗎?雖然如此,老友的話還是讓我如衣衫被剝,尷·月球往事·
尬難受得發抖。
“你放心,我就要死了,將不再存在秘密。人無法計算自己的壽命,機器可以。都說知道自己命不久,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但對於我來說,倒是解脫。”老黃說。
“我沒有計算到,我失職,我該和瑪多一起。凱斯特,你覺得自己的選擇真的沒錯嗎?”
我沒有錯。
我有彙報,有尋找失事人員,也有積極救援,要說真的有錯,無非是個人摻雜了私慾。沒有慾望的人類,還是人類嗎?
“三十天後,我死了,你再來。”
老黃送客,我卻沒有動腿。一生中可稱得上朋友的太少,已經失去了一個,老黃是最後一個。三十天後,再沒有老黃存在;而三十天後,過往也將一起埋葬。哪怕我強行給老黃換上最新晶片,那個機械體也不再是老黃,它也許能保留記憶,但那毫無意義。老黃的靈魂已經走入了倒計時。
本來預計的如釋重負並沒有出現,反而心裏沉得難受,悲哀得讓我不敢看。
“那時候,你再來唱一首明月幾時有吧……”
緩緩關上的大門裏傳來老黃終年不變的音調。
第二天我在人事部大廳遇到了吳忘。他恢復很好,酒氣已經完全消失。
“聽說我和王越只能留下一個。”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有否定,真相總得面對。
“你為什麼一定要進入穆恩?還有很多不錯的集團也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問。
·月球往事·
“我想要改變新人類與舊人類的關係,證明金屬里也能擁有靈魂。
而穆恩的產品,正在做着這樣的事。企業夠大,才裝得下我的野心啊。”
青年笑着說。
到人事部部長辦公室處,我還沉浸在吳忘幾乎狂妄的言語裏,被新部長迎面的話給嚇了一跳。吳忘與王越的人事甄選三十日後確定?那不是老黃的去世日期嘛。
兩個新人也收到消息,頻繁與我接觸。說起來,這也是考核項目之一,公開來看誰能夠獲得進一步的機會。
我的辦公室里種滿花草,對外說是因為以前廣寒宮開拓時眼裏完全看不到綠色的原因。其實只是希望有什麼能夠陪在身旁。
王越來過兩次,送了我一盆蘭花、一簇雛菊,直愣愣說凱斯特你會留我的對吧,論才華我比他好幾條街,沒有理由拒絕。我含糊其詞,對這個完全不懂人情的天才相當無奈。
而吳忘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沒事就來找我聊天,什麼都問,廣寒宮、公司的情況、對新人類的看法。如此稚嫩的討好手法,也只有雛鳥會用,但這份青澀的坦白並不讓人心生討厭。我說都還好,公司從來唯才是舉,對於新人類也並無惡意,只是因勞務約定對新人類暫不招聘。
吳忘會變魔術我是知道的,他還有一手硬幣絕活,放入口中,從腦後取出。我問他是不是把時間都花在魔術上了,他摸着口袋裏叮叮噹噹的硬幣,笑說其實他更喜歡烹飪和美食。
真是有朝氣的年輕人。
中途我幾次去看望老黃,他都緊閉房門。
到出決定那一天所有人出席,部長旁坐等待結果。我端坐上首,·月球往事·
已經簽字的紅皮聘書放置在雙手中央。
王越和吳忘都看向我,眼裏透出赤裸裸的期盼與緊張。而部門其他人也都望過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動。這份沉重的信任已經多年未感受過了,我可以再次握住嗎?
結尾的開頭
時間倒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本來,一切觸手可及。
“到底受處分了。”隊長瑪多發出一聲不滿的嘟囔。由於我們無組織無紀律開演唱會,被從高地上撤下,下放到月海風暴洋里最低點做地下測繪。
老黃用軍工鏟挖了一勺碎石礫,在裏面撥弄着,拿了一塊放入嘴裏咔咔咀嚼。
“稀有金屬含量還真是高……下面的磁場簡直不像天然形成,這種具有加強力場的能量如果能利用起來,建立一個居住點綽綽有餘。”
我腦子裏是讚美詩與嫦娥樂隊的事。
“凱斯特,準備調試地下最後一次引爆。雖然月潮才過,我們也得注意警惕。”
瑪多向指揮部與上方各小組通告了起爆通知,在數據板上插入身份牌—這東西要我們三人同時確認才能啟動。我用身份牌擰開接通按鈕,看到一切數據正常,於是朝老黃點點頭。老黃從手腕里掏出他的牌子,哼唱了一句。
燈亮,起爆。
巨大的轟鳴搞得我腦里有什麼東西在晃動,身體也不大聽指揮,但是眼前有點不對勁,時間持續太長。瑪多正在大聲說著什麼,耳·月球往事·
機里卻是雜音,老黃在操作台上飛速運算,電子眼閃爍不停。可就是什麼都聽不到,只有電流的嗞嗞嗞。
我看到瑪多的口型不斷重複,抿嘴,張開,O型,再抿嘴……她說的是,月潮。
腦子裏第一個想法是不可能,因為上次月潮是六個小時前發生的,最早也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會發生。但是腳下的震動明白告訴我,這不是玩笑。由於在低水平位置,這裏的震感比高崗處嚴重得多,我幾乎要站不住。
老黃還在試圖和周圍聯絡,我則默契地固定設備,佈置場地。
瑪多則彈開了我們的“演唱會”。
她到底在想什麼?
我已經無暇考慮這些了,腦子裏飛快運轉着應急備案,想着可能發生的各種後果。如今才引爆,碎石還未清理震碎,若是撞擊在人體上後果不堪設想……該死!
毫無防備的災難總是最難應對,尤其是當對它了解還很少時,未知是一切難題的起源。
所有事其實都發生在僅僅半分鐘內。當再一次高頻率的震動傳導過來時,我知道要來了。而同時,我看到高聳崖壁上的燈光,照出了“抱緊設備”的警戒語。原來這才是瑪多擺弄“演唱會”的原因。
逃難專家的我也得對她的機智讚歎。
瑪多眼裏依舊帶着愁容。我們都明白,這種做法作用有限。
也許是在地下電磁力加載的情況下,此次月潮威能驚人,足有以前的幾倍。哪怕是我與老黃,也差點沒拉住。最糟糕的是通信斷絕,我們各自為戰,無法聚合群體力量。
瑪多也在堅持。
我被月潮倒吊,雙臂抓緊設備槓桿。我看到腳下的無盡星空裏,·月球往事·
如螞蟻一般的身穿防護服的同伴們被飛石風暴擊中、割裂、擊斷保險繩、正中頭部,新人類朝血肉夥伴們靠攏,努力撐開自己的身體,化作盾牌……
肩膀突然被人用力一撞。
是老黃,他指向旁邊。
瑪多從我眼前飄過,她也朝天空墜落着。她根本未來得及系好保險繩,又被“演唱會”的架子鼓卡住了腳踝,隨之一起正在飛離月表。她雙臂朝我們張開,彷彿下一秒就要跳入我們的懷裏。
我緊緊拽住老黃的腿,不讓他去做無謂的犧牲。老黃瘋狂掙扎,可在這種環境裏,力量根本無用。
逆境求生的首要原則:絕不做無勝算冒險。感情告訴我我應該飛去,利用身上的保險繩說不定能夠幫她爭取到一線生機,理智卻一步不讓,讓這個想法窒息在身體裏。哪怕對象是……朋友。
“演唱會”的燈依舊閃爍着,在這死亡之夜裏帶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凄艷綺麗,而我們的隊長、嫦娥的鼓手、少女瑪多,一點點飛向天際。
她最後似乎笑了,做出了那個習慣的笨拙划水動作。
一點都不好笑。
就像神話里,那個誤食不老葯的女人嫦娥一樣,也許我早就不應該答應她,取這麼個不祥之名。
眼淚幾乎要湧出眼眶,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凱斯特渾身鋼鐵,也是一個新人類啊。
塵埃落定時,老黃不停地說:“我該跟上的,如果我跟過去,她應該能活下來。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
“你害死了她。”老黃怒吼。
·月球往事·
“我沒有辦法。”我側過臉去。
“你有辦法,你沒有做。”老黃的聲音沒有變化,我卻覺得渾身發冷。這是錯覺,身體裏的一切數據正常。望着如雨滴落的屍骸,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大膽主意來。於是我對老黃坦誠。
他拒絕了。
“之所以你能成為主唱,瑪多說過,因為你具有比舊人類更豐滿細膩的靈魂,你的靈魂呢,依舊還在那些指令里打轉。你害怕危險,你害怕產生難以抑制的感情,你壓抑自己,那麼你和我們使用的無人機有什麼不同?你的身體比我高級,晶片比我更先進,你擁有規避禍端的能力與應變。但是,你不是人。你現在還妄想穿上人的外皮,逃避新人類的身份,你只是一個懦夫,你一直在逃。而我,不會。”
我跪下來求他不要對外說出去,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老黃一瘸一拐地向營地邁去。
我咬牙將那些殘餘的人類屍體集合起來,縫縫補補,組成了我的第一具人類之身。多年以來的目標,終於能夠達成。
老黃是錯的,我可以成為人。
我現在就是人類,我是混亂里的倖存者,我可以混入營地。月球大亂,沒有人會剝開我的防護服,看看我赤裸的身體到底有沒有少一根腳趾。這麼多身份牌可以供我選擇,我只需要找到和自己類似的年齡與身高,沒有家室的,慢慢修補,再換上新的生物軀體……大局已定,我就已經是人類,我甚至還可以改回凱斯特的名字。既然都已經死了,用一下屍體又有什麼關係?
老黃的嘴比什麼都嚴。
雖然凡事沒有百分百,但這麼高的概率值得一試。
從那天起,凱斯特成了一名人類,血肉之軀,不必再接受異樣眼光、不平等的對待。在進入以新人類晶片研發為主的穆恩實業之·月球往事·
后,凱斯特更是如魚得水,馬不停蹄地更換最新最好的仿生大腦晶片、外植皮膚,走在一切探測頭的前頭,完美遁形。
落定
劍樓里,我將聘書平舉。
“恭喜你,王越。”
在啪啪啪的掌聲中,他露出瞭然的神色。
而面對失落的吳忘,我想告訴他,這裏並不適合。他應該到外面去,而不是在這暮氣沉沉的地方,外面才有靈魂的生長之地。
尤其對於新人類。
我識破了他第一次表演的吞刀技,那是毫無花哨的吞入腹中,之後他去洗手間正是處理在腹中的餐刀。而我注意到,長餐桌上始終少了一把。
想來吞硬幣也是同樣的道理。而他醉酒離去的姿態,與其說是醉步,我更覺得是能源導致的失衡—這是一個有心做給我看的戲法。再到後來,吳忘做出年輕人的蓬勃姿態,最後的張狂,這些都是一種姿態,讓他更像真實人類。他和以前的我一樣,有着避過探測的充分信心與能力。
他卻忘了一點,新人類越來越“人”,舊人類卻變得越來越機械。
這種反常反倒被我注意到,繼而挖掘出更多的破綻。
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於王越,吳忘的失敗自然再不會有人深究。我喜歡他。他擁有着瑪多所說的細膩豐滿的靈魂,不應該在這裏枯萎。一旦踏入這裏,他就會變得和我一樣。不停地到處找最新的晶片、有機體來填補自己身體的缺失,擔驚受怕,和每一個人打·月球往事·
招呼,又對每一個人敬而遠之。
非人亦非機器。
不停隱藏自己的秘密,兩邊都無法靠攏,獨自吞咽驚恐與擔憂,變成徹頭徹尾的叛徒。如冥河上的擺渡人,永遠無法靠岸。
“凱斯特先生……”吳忘走過來和我握手。
我裝作沒看見,從他面前走過。
餘光看到吳忘低頭失落的影子,所有人都向王越道賀,對於他這個即將掃地出門的人自然再無關注,自然也不會想到新人類這碼子事。他一步步走向樓外,形單影隻。
我在心中低語:真實地活着吧。
哪怕彈着別人聽不懂的結他,也會快樂得不願放手。
“凱斯特,今晚的晚會記得來參加。”新部長拍了拍我肩膀。
我搖搖頭:“今晚我要為一個朋友餞行。”
“很重要嗎?”
我沒有回答。我徑直出門。
耳機里是老黃的留言,是他的遺言,錄音里並無一言。他彈奏着嫦娥樂隊的《明月幾時有》,音色里沒有一點生澀。
而我想到那些夜晚,我們仨坐在星空下,用力演奏,讓內心的聲音直達天際,無數人和我們和音共鳴。
瑪多和老黃,一定在尋找真正廣寒宮的路上了。
在那裏也會有人願意和他們一起彈唱一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