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白小玉蓮
“司少主來了啊,皇上在等您呢。”
方踏入定王府,便有人迎了上來,青山望了眼來人微點頭后,將還處在恍惚狀態的春風交給了一旁候着的丫鬟。自己跟隨來人饒過迴廊,拾階而上,面前是精緻的太湖石堆疊而成的嶙峋假山,黃袍男子端坐在山頂的鴛鴦亭里,神情專註地看着不遠處的戲台。
又沖侍衛交代了兩句,待侍衛走遠后,青山才走入亭內。
聞聲,祈淺回過頭,懶懶地飄了眼,“來了啊。”
“嗯,定王爺呢?”不見該有的君臣禮儀,青山兀自撩袍入座,彷彿眼前坐着的只是個同他平起平坐的尋常人。
這倨傲的態度,讓祈淺的眉間浮出一絲不悅。也並非頭一回被人這般對待了,名不正言不順奪來的皇位,從前不服的大有人在,就算是在朝堂上公然不下跪衝著他叫囂都是常有的事。
然則今非昔比,在他以為把位置坐穩了時,最不想見的人忽而出現。想司青山對祈清那恭謹的態度,再反觀他見到自己時的模樣,當真是很難讓人爽得起來,“你不在,他就什麼都不是,連跟我獨處的勇氣都沒。”
對於這話青山不置可否,只能但笑不語。
“這就是你想要扶上帝位的男人,天下若是在他手,早晚會被袁族一統。”祈淺不屑嗤哼,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哥哥,那種處處息事寧人的性子,倒不如做個王爺安享一生才能善終。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
“那你呢?”祈清能不能掂量清自己的分量他不在乎。
“我?”他彎唇笑了笑,雲淡風輕,“我以為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
順着他的目光,祈淺瞧見戲台前那道略顯茫然的身影,即使隔着距離仍能感覺到那個姑娘身上逼人的靈氣。是叫笑春風吧?見過兩回,那張臉算不上讓人印象深刻。
收回目光,祈淺略顯惋惜地輕嘆,“只要那個女人就夠了?就算我幫你把她弄回來了,你能留得住嗎?”
青山瞳色一緊,能感覺到他話中有話。
“我可以給你和明月光勢均力敵的權位,來幫我。”
“沒空。”他很忙,忙着肅清情敵,忙着陪某個不怎麼聽話的女人到老。聽起來很沒出息?還好,他不要萬人仰賴,兩個人的天下更實在。
“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嗎?我好歹長得比祈清帥,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捨得給你時間慢慢想。你不是有事要求我嗎?先求吧。”祈淺放下端給旁人看的架勢,換上一副不給人反駁機會的耍賴態度。
“是替定王求你。”青山耐着性子糾正他欠妥的措詞。
“還不都一樣。”可某個本該很有皇家威儀的人很難溝通。
“換個人去袁族和親。”懶得同他周旋,青山索性直切主題。
關於這事祈淺不覺得意外,朝堂上下人人都料到了,祈清的下一步無非就是阻止那場上回被青山破壞卻又勢在必行的和親。只是,他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喂,我說司青山,你會不會覺得有點過了。我惜才,甘願屈尊降貴討好你一下,幫你去搶女人,也認了。現在又要我幫祈清去搶,知道什麼叫君無戲言嗎?你把堂堂一國之主當媒婆用?”
“你不是常說戲言么?”他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賣弄下男色,沖祈淺笑得溫柔些。
偏偏就有人每次都抵擋不住他很是難得的笑容,好不容易端起的氣勢又不爭氣地軟下了,軟歸軟,他做人還是很有原則的,“這不合規矩。”
“那規矩是什麼樣的。找些人聯名上奏,再讓玉衡派的人演一齣戲集體跪在皇宮門口,替定王妃請命。然後你假裝不情不願,表現出你的天子氣度,為了體恤百姓不得不讓自己失信。這樣如何?”
“……”祈淺無語凝噎,深刻感覺到他上當了!當初怎麼就會覺得司青山無害,甚至還給他扣上正氣的性子,他分明是個比明月光更妖魔化的男人!
那邊屬於男人間亦敵亦友的硝煙在暗涌,這邊笑春風在上演後知後覺的最高境界。
“只有我能對你好。”
至今,她還沉溺在這句話中沒能緩過來。這聽起來着實讓人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行動遲緩、伴有輕微中風現象。害春風無法自拔,只懂歪咧着嘴擠出傻笑。
——咚!鏘!
鑼鼓聲毫無預期地響起,近在咫尺,猝不及防的春風險些被震得跌倒,幸虧有兩個丫鬟及時扶住她。
“姑娘小心點。”
丫鬟溫柔甜膩的聲音非但沒讓春風好受些,反倒愈發不安了。不遠處大約三尺遠的地方是戲台,台上鑼鼓喧天,伶人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身後坐着一堆身着官服的人,紅紅綠綠的一片,還真是色彩斑斕。
可如此繽紛的色調里,她偏是找不到青山了。
“請問……”靠她拙劣的眼神找下去也不是辦法,春風選擇了求援。
“這邊坐。”丫鬟壓根沒給她把話講完的機會,拉着她又往前走了幾步。
坐?!春風瞠目結舌地瞪着那個很憋屈的小板凳,再看看那些官員屁股底下上好的紅木椅,就算這是等級制度分明的封建社會,也不能這樣排擠人哇!
“司少主說您最愛看這齣戲了,所以王爺破例讓您坐最前面;司少主還說您的頭太大想的人太多,坐太高的凳子恐怕會擋住別人的視線,所以王爺特地派人去雜物房把這小板凳找出來。”
破例!特地!她是不是還該因為此等殊榮而對那位王爺感恩戴德了?
“那、那他人呢?”就算她愛看這出至今還不知名的戲,就算她的頭真的比較偏大,也不構成司青山丟下她不管不問的理由吧。
“皇上正在同司少主議事呢。”
“這樣啊……”她無奈地扁了扁嘴,頗不自在地搬着小板凳往角落裏挪了挪,盡量避免引起大家注意。他有正事要辦,她不該去打擾,這一點覺悟春風還是有的。
但覺悟是一回事,有沒有自娛自樂的能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春風努力想要用藝術眼光去欣賞台上的戲,奈何隔行如隔山,讓一根竹子一板一眼地坐在那看戲……這也太天真了。
“這位姐姐,用尋常點的語言跟我解釋下那齣戲,可好?”思來想去,春風覺得如果理解了主心骨可能看起來就沒那麼累了。
“咦,您不認識潘金蓮嗎?”丫鬟顯得很驚訝。
“認識!”小艷本里出鏡率最高的人物,天下誰人不識啊。
“喏,現在潘金蓮正在跟西門慶私會,合謀殺了武大郎呢。”丫鬟目不斜視,努了努下顎,用精鍊的語言囊括了下,看得很是專註。
春風恍悟點頭,原來是背着自家男人出牆的戲碼,像她這種“清白小玉蓮”怎麼可能愛看這種戲嘛。
……
“你說她是明相的夫人?這、這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你瞧見過世上有那麼像的兩個人嗎?”
“孿生姐妹呀。”
“放屁,依我看就是她,就算孿生姐妹也不可能坐相都一樣。”
“不會不會,你是沒瞧見過明相和他夫人有多恩愛,怎麼會又跟這個司青山扯上關係。”
“你瞧見過?有多恩愛?會躲在小巷裏偷歡嗎?”
“我聽說過不行啊。他們哪需要偷啊,都直接在人前表演啊。”
清白小玉蓮的名號被徹底地質疑了,當這段話傳入春風耳中時,她只想衝著他們吶喊:竊竊私語請專業點,不要那麼大聲,可好!
似乎意識到了春風的側目,那兩人尷尬地噤了聲,隨即換上一臉認真的表情欣賞起戲台上的演出,彷彿剛才是被鬼上身了一切都無關他們的事。
就算他們已經認識到錯誤閉嘴,春風仍舊不甘示弱乘勝追擊,恨不得把眼珠直接挖出來擺到他們面前,瞪到他們毛骨悚然這輩子都不敢再當面緋議別人。眼看着終極勝利就要到來,在她凌厲眼神的蹂躪下,那兩個人頭越埋越低,忽然有雙手從背後伸出,把她撈入了懷中也同時害她破了功。
“他們說你和他很恩愛呢。”
好聽的嗓音帶着淺淺笑意拂在她耳邊,激得全身毛孔都跟着顫慄,“他、他們在放屁啊,你不要聞,好臭的。”
掌心熟悉的溫度讓春風不必回頭也能猜到身後的人是青山,更清楚他就算笑也不代表心情好,那有可能是陰鬱的另一種表現體。所以這種時候就該裝傻充愣,擺明了抵死不認賬。
“有多恩愛?”青山微微彎下身子,強勢地讓她無處可逃只好貼着他的懷,聽他的心跳。
絲毫都不介意自己的突然出現、大膽行徑搶了台上伶人的風頭,奪了眾人視線。他似乎還嫌棄尺度不夠,乾脆拉起春風,修長指尖順着她的耳廓滑下,繼而緊掐住她的下顎。
在她雙目圓瞪滿臉驚愕的同時,他頭一偏,唇印下,繼續了剛才巷子裏未完成的動作。
濕濡的舌舔舐過她的唇沿,像是帶着電流般,觸得春風全身酥麻,嘴不自覺地張開默許着他的深入。在臉頰燒紅心跳加快的情況下,扣在她腰間的掌逐漸收緊,提醒着她這不是獨角戲,需要她適當配合回應。
“有這樣恩愛過么?”把火點燃后,青山很不負責任地就此打住,順序發展出的限制級畫面到底不適合在一堆殷切期盼的目光下上演。
春風恍然伸手,撫着還留有他唇溫的嘴,獃獃地眨眼,連回答都顧不上。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沒被餵飽。”
“……”拜託,不要在對人家做完這種事後,還盡挑些挑逗的話來講,可好?
“果然是別來無恙。”那副獃獃蠢蠢的模樣,一如既往。
“咳!”看青山戲癮過足了,那些沒出息到極致的報復心也得到了宣洩,祈淺才幹咳了聲。
青山的神被喚回,看向祈淺。一改方才兩人私下裏毫無君臣概念的模樣,算是行了個無可挑剔的禮,“皇上若是沒事了,那青山就帶夫人先行告辭了。”
“嗯。”夫人?有必要特地在一干人面前把這兩個字咬得那麼重嗎?他計較的東西真是讓人很費解。祈淺好笑地搖了搖頭,還算配合地朝着青山的背影加了句,“年輕人注意身體,時間還長着呢。”
出了定王府,春風頓覺連空氣都變新鮮了,拉着青山的衣角,她甜滋滋地笑,“你剛才叫我夫人。”
“不行么?”他冷着臉,心緒也隨之緊繃。她最好別擠出類似烈女不侍二夫,別再給他提明月光。
“你不嫌棄我?”
結果出乎青山意料之外,轉眸看她低眉順眼的怯弱模樣,他心頭一緊,“嫌棄你就是嫌棄我自己。”
“哎呀,我們已經融為一體了哦?”
“我只是不想嫌棄自己的眼光。”
“討厭,你就不能哄哄我啊!”
頗為甜蜜的嬉笑聲一直蔓延到馬車裏,與定王府由遠及近的那一幕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是一群腳步匆忙的人,為首的男子一襲淡紫色長袍白色領口,很是打眼,神情間透着些微頹唐,下顎處還矇著一層淡淡的鬍渣,儘管如此反倒為他原本頗含脂粉味的長相添了一道男人味。
“你真的確定她在定王府?”長腿跨邁,他頭也不回地確認着。
“嗯。”身後的人應了聲以示肯定。
“你是傻的嗎?既然那麼確定為什麼不想辦法把她帶回驛風山莊?”
“明、明丞相,皇上也在,我人微言輕,哪敢胡來。”
“皇上也在?”他腳步稍頓,片刻后,步子反倒邁得比剛才更大了。
儘管定王府外停泊這不少馬車,還有不少家丁候着,可那麼一張出眾的臉配上如此惹眼的衣裳,仍舊是很難不讓人去注意。
春風本是想順手撂下車窗邊的帘子,一抬眸,恰巧捕捉到了那道身影,心不由地一沉。明月光,這個名字在她剛來這邊時,在心底默念了不下千次,如今卻不敢面對。他似乎看起來很不好,感覺不到從前的氣宇軒昂,有那麼一剎那她差點就想開口喚他。
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能喊出聲,該說些什麼呢?不過是把事情搞得更雜亂吧。默默凝望着那道背影,就這樣漸行漸遠,有一種很熟悉卻又似乎很遙遠的酸楚感在她心間縈繞開。
“怎麼了?”察覺都她的不對勁,青山關切地問。
“啊……沒、沒事。”
她不擅長撒謊,眼神心虛、說話結巴,所有說謊時才有的特徵她都具備了。青山不是看不懂,卻不想揭穿她,至於透過那扇車窗究竟看見了什麼,彼此也就心照不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