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許煒妍/著
鐵制的王座上,坐着位垂死的老人。
踏上通往王座的紅毯,手中的佩劍劃過地毯上的鑽石,我驚訝於這裏財富寶藏之多。
“閉緊你那漂亮的小嘴。”
那位老人這麼說。
這裏與世隔絕。
深藏在天坑般的地底下,六棱狀的花崗岩石重嶂峻岭般層疊,陽光被狼牙狀的山岩咬碎成斑斕的色塊,投射在焦灼的視網膜上。
我站在崖底,仰頭望去,像極困在狼嘴中的獵物,伸手揮過刺眼的陽光,化作飛揚的灰塵,消失在我眼前。
沿着崖底繼續深入,地下泉水淅淅瀝瀝地流向更深處,手中微弱的火光指引我循着水聲繼續往前。沿途除了時不時貼着我頭皮飛過、尖嘯着的蝙蝠,害怕光芒而轉身躲入岩縫中的穴居生物,再無其他生物。
黑暗的洞穴里喪失了辨別時間的能力。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洞穴的盡頭,泉水在這匯聚而成一面巨大的潭鏡,深不可測。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我看見我乾癟的臉龐在水上的倒影,盯着這面鏡子看得久了,突如其來的一陣眩暈,令我的思緒不受控制。
也許沉下去就好了。渾身的傷痕疲累在此刻被無限放大,塞滿我的腦子,沒有傷痛,沒有紛爭,種種念頭不斷揪扯這脆弱的神經,似乎在召喚我,跳進這面鏡子裏。
火把掉在地上,很快熄滅,水潭蕩漾出幾圈波紋,恢復平靜。
這裏又恢復了完全的黑暗,寧靜,似乎從未有人靠近過一般。
很吵,有什麼聲音一直縈繞在我耳邊,揮之不去。我睜開沉重的眼皮,冰冷的水珠順着額角劃下。身邊圍着一群衣衫襤褸的人,眼裏既有驚懼,有好奇——他怎麼和我們長得差不多?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又有希望——那種歷經磨難後期盼解放的眼神。我背着沉重的鐵甲,撐起身,腳步踉蹌着前進,人群像遇見海怪般迅速分開,停頓了下,又迅速圍攏上來,亦步亦趨地跟着我,像是盯着眼前的肉的禿鷲似的,嘴裏還嘟囔着什麼,嘈雜不堪。我試圖離開這個地方。
突然人群如退潮般趴伏在地,圍困住我,齊呼出聲,發出的聲音尖利刺耳,就像掠過海面的飛鳥發出的嘹亮叫聲一般。
遠處突然又傳來一聲沉重的,敲鐘般的喊聲,逐漸壯大的聲勢像裹挾泥沙直下的河流,傾瀉而下,砸在每個人的耳膜,逼得我喘不過氣;趴伏在地上的人們止不住顫抖,等到聲浪平息,才抬起頭,驚恐地望向山崖上的那座。
嶙峋奇異的岩石上,矗立着一座鐵堡,凝結在原先青銅色外壁上的斑斑血跡,把鐵堡染成了深黑色。殘破的塔尖上吊著破碎的森森白骨,令人不寒而慄。同周圍的黑色,晦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潔凈的玻璃窗中透出的,即使微弱,也很晶瑩的光線。
這不是重點。
渾身漆黑的巨龍盤踞在山崖上,劍齒似的鱗片怒張,琥珀色的眼珠盯着我們,像是盯着一群螞蟻。他張開雙翼,仰天長嘯一聲后飛上半空,雙翼扇動時帶出的氣流和着白骨,吹奏起鎮魂曲般凄厲的樂章。
他直直向我飛來,舉爪將我牢牢困在其中,帶着我越飛越高,發出喜悅的叫聲,像是帶着他的戰利品一樣,被他再次掛在塔尖上炫耀。我掙扎着,拔出長劍,胡亂地在他身上划刺,鋒利的劍刃劃過堅硬的鱗片,只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音。
離塔尖越來越近,我絕望地看着死亡一步步向我靠攏。
“不,我不能就這麼死去。”歷經生死的金戈鐵馬我已經歷過無數次,放棄抵抗就這麼軟弱地低頭,這麼無能地等待死亡,這不是我該做的事。
我奮力起身,揮舞起手中的長劍,狠狠地往巨龍左心口的位置擲去。
巨龍呼嘯着,從空中墜落。我跟着一起,衰落在崖底。
鐵堡的大門被推開,發出嘶啞的吱呀聲,磨得人後齒酸疼。厚重的紅毯通向盡頭,通向一把黑色的王座。
當我好不容易恢復知覺,卻發現周圍並不見巨龍的屍體,餘下的,只有我那把長劍。懷着好奇,我來到了門前。
我試探着,伸出腳,踩上紅毯。隨着步伐的深入,燭光燃起,照亮腳下的道路。手中的佩劍劃過地毯上的鑽石,我驚訝於這種奇觀怎會出現在如此荒蕪不通人煙之際。
鐵制的王座上,斜靠着一位垂死的人。水晶製成的皇冠落在他頭上,像是千斤巨石般壓得他喘不過氣,脖子只得歪向一邊。
我深呼吸了一口,身上的盔甲隨之震動,發出輕微的錚錚聲,落在他耳朵里像是自鳴鐘沉重的聲響般。
“小子,”他開口了,聲音破敗衰老得像磨損多年的手風琴,“閉上你那漂亮的小嘴。”
“這是我的王國,”他接着講,渾濁的眼瞳驀然射出精鍊的光芒,琥珀色的眼珠威嚴似打盹醒來的惡龍,“膽敢忤逆者,必死!”話音一落,那種排山倒海般的聲勢再次襲來。周圍一片亮堂,古堡里架着的長燈蠟燭悉數燃起,像是點燃了巨龍心中的怒火,照清每個角落,以及每個角落裏難以悉數的奇珍異寶。
我看着他在光影下幾乎透明的瞳孔,腦中一片混亂。
腰間的佩劍握緊在手中。無言的威懾,壓迫得我挺直腰背,脖子僵硬地挺着;刺眼的光芒扎在視網膜上,我彷彿又回到了山呼海嘯的戰場上。
兵戎交錯,血跡四濺,那些在我周圍倒下的軍士,疊成一座座的屍山;一次次的揮刀又放下,一次次在鎧甲上塗滿殘忍的鮮血。最後的一幕,定格在一片死寂的戰場,只剩我,孤零零地站着,四處盤旋着禿鷲。
戰役的失敗,人民的謾罵,大臣的排斥,國王的放逐,流放途中的刁難,一幕,又一幕,回放在我腦海里。
“鏘”一聲,我的佩劍掉落在地。我捂着不斷絞緊的心臟,艱難地呼吸着,呻吟着,痛苦在胃裏翻湧,似乎下一秒,就能從七竅中噴薄而出。
他漠然地看着我,“吾本戰神,你們這些螻蟻又豈能違逆。”
“自我十三歲化龍以來,歷經百年戰爭,最終生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身負所謂的使命,守護這座。可我期待的是戰場上的廝殺、碰撞,期待的是勝利之下的萬人敬仰,”越發激動的他喘着粗氣,使勁撐着身體,他想站起來,但那孱弱的軀體卻只是重重地摔回在椅子上,他徒勞地、無奈地,伸手重重捶着扶手,嘴裏發出如同野獸瀕臨死亡時絕望的吼聲。突兀地,他笑出聲來,狂妄而凄厲。“我本就是戰場上的王者,邪惡力量的化身,卻是死在對我而言一無是處的王座上!”
“你以為你還活着么,”他死死盯住我,嘴角的笑容滿是嘲諷,“你早就是個死人了。”
“即使你殺了我,也只能活在這暗不見天日的鬼地方,終日與寶藏為伴又如何,”他伸手,或者說伸出了一段冬天的樹枝般,拘起身邊的一把寶石,愛憐地看着,就像看着自己摯愛一樣。顫巍巍的手乾枯瘦弱,佈滿大大小小的斑點,那些光輝一點點地從指縫中流出去“你能用他們換來一縷陽光么?”他扯了扯嘴角,依舊鋥亮的眼珠里透露着嘲諷。
他重新端正自己的衣冠,勉力正襟危坐,“來吧,舉起你手中的劍,砍下我的頭顱,再同我一樣,被這些稀世珍寶吸吮你的骨髓,腐蝕你的心智。”
他揚起頭,閉上眼,散發著我看不懂的釋然。
當他的屍體委頓在我腳邊,萎縮成一團黃銅后,畫面成了我被人群簇擁着走上王座,戴上了象徵無上權力的皇冠。我的臣民們跪拜着,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感謝着誰,為他們送來一名戰士,解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中。
我走下王座,走過長長的紅毯,走過璀璨的寶藏,走過臣服的人群,走出精緻雕花的大門。
仰頭而望,晦暗的天空突然投下一束光,綻放在我眼前。我擁抱這束色彩,享受它在我傷口上溫存地舔吻。
我知道,我將在這黑暗的四壁中過完我最後的時光。如溫水煮青蛙般,一點一點,蠶食你的理智。最終,貪婪、暴力,攻陷你的心房,而你卻只能縮在角落裏,哀鳴哭泣,死去。
頭頂上的王冠像是禁錮着一個嗜血的靈魂,不斷誘惑着,誘惑着,誘惑我將佩劍架到臣民的脖頸上;鋪滿身邊的寶石就像盯着你看的一雙雙陰暗的眼睛,又像在你面前搔首弄姿的巫女,哄騙你喝下她們熬制的毒藥,享受你瀕死時喉嚨里的痙攣而不發一聲的痛苦掙扎。
我開始變得喜怒無常,沒有人能阻止我由令人敬仰的戰士變成人人畏懼的暴君。
塔尖上掛着的森森白骨又吹奏起鎮魂曲。
很久很久之後,當我被另一個年輕的戰士砍下頭顱時,腦海里一直回想着,當年那束稍縱即逝的光芒,心中從未有過的超脫之感。
我所有的尊嚴都已溺斃,我所有的弱點都已暴露。
有誰能給我致命一擊?
我終於離開了這座,離開了,這座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