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的平行線

相交的平行線

洪浩中/著

Part1耗子(一)

我叫耗子,這裏是離學校大概五百米遠的一家露天夜宵攤。我使勁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戴在右手的手錶,現在是凌晨一點十六分。

環顧四周,我的室友狗子已經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夜宵攤的老闆躺在一把破了洞的躺椅上呼呼大睡,身上蓋着一條滿是油漬的毛毯,邊上的幾張桌子都空了,只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工還精神矍鑠,坐在一張桌子上,手指飛快地敲擊着手機鍵盤。

“額,干!頭好痛。”我罵了一句,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咦,我的帽子呢?”我的目光在地上掃視了一圈,只見我那頂限量版的板帽孤零零地躺在我的腳邊。我的心一陣滴血,趕忙把它撿了起來戴回了腦袋。

“啪啪”我拍了拍狗子通紅的臉頰:“狗子,咱該走了。”

“嗯?”狗子滿眼迷離地看着我,並不想讓自己的臉蛋離開那張油膩膩的桌面,很明顯,他已經喝得斷了片了。

“狗子,咱得走了,想睡也不能睡這呀,來,去學校邊上那個賓館再睡。”說完,我把狗子的左臂甩到了我的肩膀上,將他扛了起來。

“嗚,哇——”狗子吐了一地,酒精混合著食物被胃酸消化的味道直撲我的鼻子,我眼一黑,腦袋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小工並沒有理會我們,兩眼仍是直勾勾地盯着手機屏幕,手指飛快地敲擊着手機鍵盤。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們兩個並沒有給錢,便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夜宵攤,只留下了一堆的啤酒瓶和一地的嘔吐物。

“媽的,不能喝還非要喝那麼多!”我看了眼倚在我肩頭,時不時還發出“哧哧哼哼”的狗子,忍不住又罵了一句。

天空,沒有月亮,通往賓館的那條路早已不在這座城市的未來規劃中,所以並沒有安裝路燈,時不時會有野貓從角落中竄出來,然後又跳向某個角落,但是這並不能嚇到兩個被酒精麻木的醉鬼。我從衣兜里掏出手機,試着用手機屏幕發出的亮光來照亮前方的路。

“喵嗚——”一隻髒兮兮的白貓突然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想都沒想,便把貓當作了足球,一個大腳開出,白貓帶着一聲慘叫,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兩個醉鬼在黑暗中前行。

嗯,到了,那是一間破破爛爛的賓館,樓頂的霓虹燈忽明忽暗,因為電壓忽高忽低的緣故,還時不時會濺出電花。我搖了搖狗子:“狗子,身份證帶了沒?我身份證落寢室里了。”

“嗯?身,身份證?”狗子吧唧了幾下嘴,然後把嘴角流出的口水擦在了我的肩膀上,側了下身子,用右手在我的身上一通亂摸。

“你的錢包,你的錢包,我他媽沒帶!”我有點急眼,聲音也提高了八度。“卟吱——”賓館頂樓的霓虹燈突然濺出了一大堆的電花,如同暴雨一般落在了我們倆的身前,然後就也再也沒能亮回來。

“嘿嘿,和,和你鬧着玩呢。”狗子的臉上露出了痴漢般的笑容。左手從我的身上離開,從自己的左側衣兜摸到自己的褲襠,然後又沿着胯骨摸向自己的屁股,掏了半天,從屁股兜里掏出他那隻線頭掉的乾乾淨淨的舊錢包。“來,你,你看看,有,有沒有身,身份證。”狗子把錢包遞給了我,然後又一頭枕到了我的肩膀上……

Part2狗子(一)

我叫狗子,我是耗子的室友,耗子小我幾天,得叫我哥。

我好像有點喝多了,得靠耗子帶我回學校了。我掙扎着從衣兜里摸出我的那隻諾基亞板磚機,低頭看了一眼,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二分。

學校東邊的那堵圍牆外,我和耗子準備翻牆進入校園。

耗子很生氣,因為我的錢包里並沒有我的身份證,只有幾張零碎的紙鈔和一張我和女朋友的合影。我他媽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證為何沒有出現在我的錢包里。我倚在耗子肩頭,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抽出那張照片看了一會,然後又放了回去,最後把錢包塞進了我的屁股兜里。

耗子扛着我向學校的東邊圍牆走去,雖然喝得有些上頭,但是我們都知道,只有東邊的圍牆沒有監控,想要翻牆入校只能去那裏。

“哎!到了,要翻牆了,你丫行不行?”耗子用肩膀頂了頂我的臉問道。

“翻牆?怎,怎麼不行了?我,我好歹也是學校的翻牆,翻牆常客,就,就這牆。”我大着舌頭。

“別廢話了,能行就翻唄。”耗子極其不耐煩地打斷了我。

還別說,雖然喝得斷了片,翻牆的時候,我的身手依舊矯健,輕輕一躍,兩隻手便死死地勾住了牆頭,兩隻腳順勢踩着牆上的幾個破洞,三兩下便翻了上去。

正當我站在牆頭飄飄然時,腳底一滑,直接從牆頭墜了下去,摔了個狗啃呢,像只死狗趴在地上,兩條腿不時抽上一下:“哎喲我去,耗子,牆上有青苔!我,我他媽腳滑了,肋骨,好像摔斷了,你快,你快救我,!”我不停地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耗子也不敢怠慢,踩着牆上那幾個破洞順勢也翻了進來。

耗子把我扶了起來,從兜里掏出幾張手帕紙,在我臉上胡亂擦了幾下,又拍了拍粘在我胸口身上的泥巴,滿臉嫌棄地看着我:“你丫什麼時候能小心點?”

“嘿嘿嘿,有你,我,我還小心什麼?”我涎着臉,對着耗子噴出了一股濃烈的酒氣。

耗子捂住鼻子,白了我一眼,打算抬腿走人,我急忙拉住了他:“哎,你先別,別急,我先放個水。”說完,我解開了自己的褲帶,對着圍牆就是一通開閘泄洪,黃綠色的尿液淋在圍牆上又濺到了我的褲子上,而我卻全然不知。尿聲漸小,膀胱也放鬆了下來,一陣快速抖動后,我把玩了幾下寶貝,才把它放回了褲襠。

“你說,我們現在去哪過夜?寢室樓反正已經鎖了。”耗子依舊擺着那張臭臉,又使勁地揉了揉他的太陽穴,兩眼眨巴了幾下。切,這傢伙,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還非得逞能,喝那麼多,頭痛死活該呀!

我笑了,指了指離圍牆不遠的那幢公共教學樓:“咱要不,就,就在那裏找間教室將就下?”

“別鬼扯,這大晚上,公共教學樓的大門肯定是鎖了的!”

“不可能鎖了!你丫,你丫還別不信!敢不敢去看下?”我指着耗子,略有不滿地說道。

“哎喲,還和我杠上了,去就去!”耗子嘴一歪,把捏在手裏的手帕紙團狠狠地砸在地上,拉着我,便往公共教學樓走去。

Part3耗子(二)

我是耗子,我和狗子在通往公共教學樓的路上,我下意識地看了下手錶,凌晨一點五十分。

黃泉路,這是通往公共教學樓的主幹道的別稱,兩邊的路燈發出昏黃的光,一群飛蛾圍繞着燈光四處撲棱,遠處是一層厚厚的濃霧,把盡頭的田徑場緊緊包裹住,即便是主幹道右側的湖面上颳起陣陣寒意十足的湖風,也無法吹散這層濃霧。據說零點之後,通往幽冥的大門便會在濃霧之後打開,而建校以來,有十來個醉鬼和幾個不怕死的賭鬼走進濃霧後面,之後就再也沒有人在這所學校見到過他們。

我扛着狗子,一步三搖地晃向公共教學樓。路燈下,我們的影子忽長忽短,時而合為一體,時而又分開。我的眼睛好像花了,地上又多了一個影子?哦,不對,多了兩個?怎麼像多了三個?見了鬼,怎麼越來越多?“干!”我暗罵了一聲,使勁晃了晃腦袋,睜大了雙眼,停在了一盞路燈下,看了許久之後,才長長地噓了口氣,沒有多,只有兩個。

“你,你咋不走了?”狗子嘟囔了一句,用左手扯了一下我的嘴角,我才回過神,扛着他繼續前進。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兩個醉鬼漫步在黃泉路上。

“到了。”狗子眼前一亮,趕忙掙脫了我,搖搖晃晃地奔到了公共教學樓的大門口。

“別多想了,肯定鎖了。”我對着狗子喊道。

“嗚,吱——”門竟然被推開了,狗子臉上笑開了花:“操!是誰說鎖了的?”狗子像個小孩一樣,蹦躂進了公共教學樓,繞着一樓的幾根柱子跑了一圈:“嘿嘿嘿,今天晚上,你,你是我們哥倆的了,嘿嘿嘿……”

公共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下,“嗚——”一陣陰冷的湖風掠過我的後背,我的脊柱像是被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寒意遍佈全身,腸胃也開始痙攣,頭皮一陣一陣發麻。我有些懵了,目光在四處遊離,突然,台階旁的那棵樹的樹頂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一隻黑色的野貓從樹頂一躍而下,在昏黃的路燈下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穩穩地落到了地上。它那充滿敵意的雙眸死死地盯着我,一陣凄厲的叫聲過後,便如同一道閃電,迅速奔向了那層濃霧。

我泛起了一股尿意,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晚上鐵定要出事!我跌跌撞撞跑進了公共教學樓,看見狗子坐在冰冷的花崗岩地磚上,靠着一根柱子沉沉地睡去了。

“別睡了,狗子!”我揪着狗子的衣領,一把把他拉了起來。

“你,你幹什麼?耗子,你他媽就不能讓我好好睡會?”狗子嘴裏抱怨着,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狗子,氣氛有點不對,咱不能呆在這兒了,怕是真的有髒東西呀。”我的聲音低了不少,使勁拉着狗子,頭也不回地朝着門口走去。“喀拉”,門怎麼打不開了?我驚恐地發現,玻璃門的把手上,被纏上了一根鐵鏈,鐵鏈的兩端,被一把黑色的大鎖扣在了一起……

Part4狗子(二)

我是狗子,我已經進入了公共教學樓,我的諾基亞板磚機震動了一下,接着發出了“嘀嘀嘀”的聲音,手機的整點報時,已經凌晨兩點整了。

耗子上了黃泉路之後就一直不對,疑神疑鬼。他現在已經在公共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下站了五分鐘了,什麼都沒有做,就像一根木樁一樣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耗子,你在搞,搞什麼名堂?還,還不進來?不趕緊找個地睡一覺,明天,明天怎麼上課?”我對着耗子喊道,但是並沒有什麼用處,耗子眼神中滿是恐懼,盯着台階旁那棵樹的樹頂,我的喊聲壓根就沒能進入他的耳朵。

順着他的目光,我也往那棵樹的樹頂看去,並沒有什麼異樣呀,但是耗子像是魔怔了一般,兩隻手止不住地抖動着,喉結上下滑動着。

“神,神經病,我先去找,找地睡覺了,你他媽就,就在這耗着吧!”說完,我轉過身,在一樓轉了一圈,干!愣是沒能找到一間能打開門的教室,我的眼皮越來越沉了,罷了,我也懶得上樓了,估計也沒有教室是開着門的,就靠着這根柱子將就一晚吧。

我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花崗岩地磚上,靠着柱子,看着還站在台階下的耗子,緩緩地眯上了眼。

……

我是一個有起床氣的人,耗子揪着我的衣領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真的想一拳頭打在他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當我被耗子強拉到門口,看到玻璃門的把手被人用拇指一樣粗細的鐵鏈鎖上時,我的酒瞬間醒了一半,我意識到,耗子沒有說錯,我們倆怕是被髒東西跟上了。

“狗子,你聽,什麼聲音?”耗子的兩隻耳朵抖了抖,眼突然瞪得和銅鈴一般大小。

“滴答,滴答”,位於一樓盡頭的衛生間裏,傳來了有規律的滴水聲,往衛生間的門口望去,立着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似乎意識到了我們的存在,正朝着我們慢步走來,每走一步,便發出一記“滴答”的滴水聲。

我的臉“唰”得一下變得慘白,右腿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心臟就要從嘴裏蹦出來了。耗子的左手捏着我的右手,倒抽着冷氣,右手在胸口揉搓着,我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快要跌倒冰點了。

“還傻愣着幹什麼?快跑呀!”耗子瞪了我一眼,怒罵道!

“我們還能跑,跑哪去?”我帶着哭腔問道,右腿也抽搐得更加厲害了,根本就邁不開腿。

“快,快上樓!”說完,耗子拉着我,便往安全通道衝去。

part5耗子(三)

我是耗子,現在是凌晨兩點二十三分,我和狗子是真的碰上髒東西了,我也不知道能否見到明天的太陽了,被困在公共教學樓里的每一秒都有一年那麼長,狗子的手滑溜溜的,儘是冷汗。

我和狗子擠進了安全通道,倚着安全通道的木門喘着粗氣,突然狗子一聲驚呼,一把卸下了木門的門鎖,拎到我的眼前:“耗子,鎖他媽,鎖他媽是壞了的!”

“滴答,滴答”的滴水聲離我們越來越近了,狗子的眼球在烏溜烏溜地轉着,像是在盤算着什麼。“咚——”那傢伙撞了一下門,力量出奇的大,我們倆重心突然前傾,打了個趔趄。

“快把門頂住!”我喝到。

“耗子,我快尿出來了,我先撤天台去了。”狗子對我狡黠一笑,三步並作兩步跨上了台階,旋風一般地消失在了樓道上,只留下了他那無恥的笑聲:“嘿嘿嘿,耗子,就算死,也得你先死我前頭,嘿嘿嘿……”

我的頭皮一麻,咬着牙怒罵道:“狗子你個混賬東西!右腿抽抽還能跑那麼快!老子死了都不放過你!”

“咚——”門被撞開了,那傢伙還是進來了,我又是一個趔趄,想順勢抬腿衝上樓,卻發現,兩腿怎麼也邁不開。我知道,今天這條命是懸了,也只能求佛祖保佑了,索性眼睛一閉,兩隻手攥着胸前掛着的那枚玉觀音,嘴裏不停念着“南無阿彌陀佛”。

但是過了半晌,那傢伙也並沒有對我做出進一步的動作,我回過頭,戰戰兢兢睜開了一隻眼。藉著黃泉路上的路燈照進樓道窗戶的光線,我看清楚了那傢伙的樣子,接着便一屁股癱坐在了樓梯上,大腦像是炸開了一樣。

那傢伙,那傢伙長着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甚至連腦袋上的那頂板帽都是一樣的!只不過那傢伙一臉血污,太陽穴被人砸出了一個深坑,暗紅色的血液混合著淡黃色的腦漿不斷從深坑中流出,再順着臉頰滴落在地,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你到底是誰!你他媽到底是誰!”我快要接近崩潰的狀態了。

“耗子,我就是你呀。”那傢伙終於開口了,發出嘶啞的嗓音,同時兩隻腳在地上胡亂蹭了幾下,身子挪到更加靠近我的位置,就差把腦袋深深地埋進我的褲襠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全身都在顫抖,兩腿的冷汗浸濕了褲子,讓冰冷的大理石台階變得又冷又濕又滑。

“提防着點狗子。”那傢伙又是一句。

“幻覺,都是幻覺!”我又閉上了雙眼,緊捂着耳朵,兩條腿在那使勁地瞪着,漸漸地,那雙手鬆開了我的雙腿。當我再次睜開眼時,那傢伙已經消失不見了,地上,只留着一灘暗紅中帶着些淡黃的粘液……

那傢伙,是真的?他要是我,那我又是誰?我究竟是死是活?“啊!”我抱着腦袋,有如一條喪家之犬,瘋狂向天台奔去。

天台的那扇鐵門沒有關,一陣陣陰風穿過門縫打在我的臉上。在一片漆黑中,我掏出手機,把屏幕亮度調到最高,照了照四周,搜尋着狗子的蹤跡。繞着天台走了一圈,我並沒有發現狗子的影子,於是把目光投響了天台中央的那間雜物間,狗子那混賬一定是躲在那裏面嚇得尿褲子了。

“嘩,吱——”雜物間的門被我打開了,灰塵撲面而來,我忙捂住鼻子,拿着手機往裏頭照了照,除了幾把舊拖把之外,就是地上鋪着一匹滿是灰塵的油布,這裏也沒有狗子的蹤影。不管那麼多了,狗子這背信棄義的傢伙,被髒東西帶走也是活該,我實在是太困了,真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索性把油布往自己身上一裹,就這樣睡在了地上。

“哎喲,什麼東西?”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膈着我的後背了,我翻了個身,用手摸索着,原來是條掛墜。什麼?掛墜,為什麼會有掛墜出現在這裏?我吞了口唾沫,在隱隱的不安中再次打開了手機,照了照那條掛墜,是一條耶穌受難的掛墜。

“啪——”手機滑落在了地上,我昏死了過去。那條掛墜是狗子的護身符,一直掛在他的脖子上,沒見他摘下來過……

Part6狗子(三)

一天前。

我是狗子,現在是上午十點五十五分,課間休息的時間。

公共教學樓一樓盡頭的衛生間,我獨自一人抽着煙,俗話說得好“課間一支煙,賽過活神仙”。我眯着眼,享受着煙草點燃后那股醇香,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那是衝上雲霄的快感。煙頭忽明忽暗,一根煙就這樣在我的呼氣吐氣中燃盡了它的生命。我極為瀟洒地將煙頭彈向了停在窗外的那輛垃圾三輪車,“啪——”一個漂亮的三分命中,煙蒂穩穩噹噹地落入了垃圾車。

我一回頭,發現耗子站在我的身後,似乎想說些什麼。

“喲,耗子,傻站着幹啥呀?”我搓了搓手,乾笑了一下。

“狗子,那個,那個欠我的錢啥時還呀?”耗子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的臉瞬間暗了下來,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回道:“都說了下個月有錢了就還嘛!”“可是。”

“可是什麼?”我又瞥了他一眼,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點上。

“可是你上個月也是這麼說的呀。”耗子的聲音明顯小了不少。

我像個在道上混了多年的痞子,深吸了一口煙,眯着眼,然後吐在了他的臉上:“我可不記得我有這樣說過呀。”

“去你的!”耗子一拳錘在我的胸口,我一沒站穩,往後連退了好幾步。“告訴你,狗子,老虎不發威,別當我是病貓,平時和你客氣客氣,別蹬鼻子上臉!老子借你的錢,都是老子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你要花錢泡妞,我就不用着是吧?這錢你今兒個要是不還,老子和你沒完!”

“哎喲,你小子還長脾氣了?”我把叼在嘴上的煙吐到了窗外,走到耗子跟前:“你小子再動下手試試!”不想他絲毫沒有猶豫,對着我的胸口又是一記重拳。

我徹底火了,兩眼發紅,掏出那隻諾基亞板磚機,對着他的太陽穴就是一頓猛砸:“死胖子,都說了我沒錢了!死胖子!”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也染紅了我那件白色貼身汗衫的胸口部位。

上課鈴響了,把我從暴怒中拉了出來,耗子的太陽穴被我砸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鮮血汩汩地流出。真要命,我有點後悔,也有點害怕,但是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那就得想辦法解決掉。於是我把手機放回了衣兜,將耗子拖進了衛生間最內側的那個坑位,把他的腦袋摁進了蹲坑,好讓血液順着管道流進下水道,接着我鎖上了那個坑位的門,利用自己身高和彈跳的優勢翻出了那個坑位,洗了把臉之後,再把衛生間的地仔仔細細地拖了一遍,最後從教室的後門悄悄地溜了進去,當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進去之前,我還不忘拉上套在貼身汗衫外面的那件運動服的拉鏈,以擋住胸口的血跡。我也只能處理到這一步,至於有沒有目擊者,後面怎麼收場,就看天了。

讓我感到無比慶幸的是,暫時還沒有人注意到耗子的消失,也沒有警笛聲在公共教學樓附近響起,甚至沒有人嗅到我身上的血腥味。沒有目擊者,沒有兇手,永遠都沒人知道耗子是怎麼死的。地球,依舊在轉;日子,還是照常過。

Part7狗子(四)

我是狗子,我怕死,我把耗子一人丟在一樓,往天台衝去。

“咚——”天台的木門被我用右肩硬生生撞開。“啊,好疼!”我蹲在地上,左手不停地揉搓着右肩,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的,因為我的右肩已經脫臼了。

天台上,一片漆黑,我掏出了那隻諾基亞板磚機,打開了屏幕,現在是凌晨兩點二十五分。在微弱的綠色熒光下,我關上了天台的門,順手拿起了倚在門口的一根鋼管,把門死死地頂住,這樣的話,髒東西應該是進不來了。

“嗚——”陰風襲來,又把我驚出一身冷汗,體內的酒精也隨之揮發,現在的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我忍着右肩的疼痛,繞着天台的圍欄走了一圈,希望能有半夜巡邏的保安經過這幢樓,可是事與願違,我沒有看見半個人影。

等等,那是什麼?在公共教學樓後面的草坪的兩盞地燈旁,一個四肢扭曲的傢伙躺在那。我忙給了自己一巴掌,用衣袖擦了擦雙眼,沒錯,是有人躺在那。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大半夜的躺在這裏?而且躺倒的姿勢如此奇怪?

在經過三秒鐘的沉思后,我意識到,那是個死人!是個摔死的人!他正臉着地,卻胸口朝上,四肢都被摔斷,朝着關節的反方向扭曲。等等,我有點懵了,他的衣着為何和會我一模一樣?而且,他的胸前似乎吊著一個耶穌受難的掛墜!

突然,他的脖子動了一下,頸骨轉動發出了“嘎啦嘎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裏無比清晰。我的心頭一顫,想要離開,卻發現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那是一張我無比熟悉的臉,那他媽就是我的臉!我的腦袋裏一道閃電劃過,然後陷入了一片空白,一個陰沉聲音在我的耳旁不斷響起:“你已經死了,你已經死了……”

“見鬼去吧,老子沒死!”我對着夜空歇斯底里地咆哮,直到喉嚨泛起了一股血腥味。看來喉嚨是被喊破了,我喘了口氣,視線落到了那間雜物間,估計今晚是在劫難逃了,雜物間是我最後的防線了。

我用手機照了照雜物間所在的方向,便快步朝它走去,然後一把拉開了門。我的左腳剛剛邁進去,右腳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又摔了個狗啃泥,下巴也擦破了皮,頓時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疼痛,臉如同被火燒過一樣。

“什麼玩意?”我艱難地回過頭,摁亮了手機屏,草坪上那具四肢扭曲的屍體竟然橫躺在門口,在綠色的熒光之下顯得無比可怖。

該死,我明明撒過尿了,可是膀胱不聽使喚,溫熱的尿液噴涌而出,濕透了整個襠部,一股騷臭味四散開來。

突然,屍體抬起了腦袋,露出詭異的笑容,卻帶着哭腔對我說:“狗子,狗子,救我,耗子,耗子他……”

你經歷過絕望嗎?那就是在墜入萬丈深淵之前,你明明揪住了那根救命的繩索卻又眼睜睜看着它從你指間溜走的感覺。身體,不斷下墜,而萬丈深淵之下究竟是什麼,誰也不知道。我他媽應該是死了,我頭一歪,雙眼一閉,頓時失去了知覺……

Part8耗子(四)

一天前。

我是耗子,這裏是公共教學樓的天台,我一個人,撥弄着手錶,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五十分了,下課時間。我倚着天台的欄杆,掏出手機,撥通了狗子的號碼。

“狗子,我是耗子,我在天台,想找你商量點事。”

“什麼事?非得在飯點商量?還要上天台?得,我馬上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狗子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天台的門口:“干!累死了。”狗子一邊罵著娘,一邊朝我走來。

“啪”狗子也倚在了欄杆上,給自己點了根煙:“什麼事情呀?”

“狗子,那錢,你打算什麼時候還?”我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

“我還以為什麼事呢,額,我現在手頭有點緊,要不下個月吧。”狗子的眼神在半空中遊離,吸了口煙,朝天空吐去。

還和我裝!我一把揪住狗子的衣領:“別扯了,你會沒錢?沒錢你天天帶着姑娘出去吃喝玩樂?這錢你都都欠了三個月了!”

“別動手噢,我告訴你,沒錢你就是沒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還不了呀!”狗子丟掉了手裏的煙,舉着手,一臉無辜地看着我。

死?我的腦袋裏劃過一道閃電,一個個血淋淋的“死”字不斷湧出我的大腦皮層。“既然如此,那我就送你一程,死瘦子!”我目露凶光,一個快速下蹲抱住了狗子的雙腿,一把將他掀了起來,然後他失去了重心,整個人翻出了圍欄,從天台摔了下去。

干!我他媽幹了什麼?我殺人了!我急忙朝下看去,狗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公共教學樓後面的草坪上,四肢的關節都已經摔扭曲了,脖子也被摔斷,腦袋旋轉了一百八十度,臉貼着草坪。地上沒有血跡,估計是摔斷了脖子外加內出血死亡吧。

鎮定點!我吞了口唾沫,用力揉了揉臉。現在已經是飯點了,應該沒有人會看到,而且這片草坪是被矮樹叢圍住的,除了學校的除草工會進去之外,沒人會進去的,即使是被發現,估計也會定性為自殺或者失足墜樓吧。我極力自我安慰,以開脫心中的那份罪責。

我狠狠地踩滅了地上那截還未熄滅的煙,踢進了天台的排水口,嘆了口氣。唉!有時你不得不承認,這人命和香煙沒什麼兩樣,都是那麼的虛無縹緲,都是那麼的脆弱無力,說沒,就沒了。

理了理衣服后,我下了天台,把自己隱藏在無數趕往食堂吃飯的學生之中。對,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狗子是自己摔下去的。

食堂的人和平時一樣,異常的多,已經沒有桌位了,我打包了一份雞排飯後,哼着小曲,一步一搖地走向了寢室……

哎?怎麼寢室的門沒有鎖,是虛掩着的?狗子已經不在了,難不成是進賊了?我剛推門進去,“啪”,手裏的雞排飯落到了地上。我獃獃地看着端坐在電腦前的狗子,他聚精會神地玩着遊戲,身體還時不時跟隨着遊戲角色的閃轉騰挪扭動兩下。他,他不是已經死掉了?

“誰呀?”狗子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將頭轉向了門口。

狗子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然後趕忙將視線移回到電腦:“哦,你回來了呀。”但是他的右腿一直在抽搐,這是他極度緊張的表現。我也不知道他緊張些什麼,只看見他的電腦屏幕里,他操控的遊戲角色因為他放錯了技能而被敵方殺死,屏幕瞬間變成了灰色。

“沒事,沒事,手滑了。”我抹了抹腦門上的冷汗,急忙撿回了地上的雞排飯,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埋頭開始吃飯,腦子裏儘是狗子摔下樓的慘樣。

沒理由,他明明摔死了,沒理由,沒理由呀!

不行,我沒有殺他,鎮定點,接着吃飯,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不敢回頭看狗子,狗子那邊,敲擊鍵盤和點擊鼠標的聲音也漸漸消失,寢室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哎,耗子。”狗子有氣無力地叫了我一聲,差點沒把我噎死。

我用拳頭錘了錘胸口,顫抖着問道:“什麼事?”

“呼啦”,狗子拉開抽屜,拿出一卷用橡皮筋紮好的錢拋向我:“耗子,這錢,也欠了你那麼久,怪不好意思的,要不你點點。”

我一愣,在錢馬上要砸到我臉上的那零點幾秒內,放下筷子,轉過身子,接住了向我飛來的錢:“咱哥倆誰跟誰呀,得,晚上咱出去搓一頓,我請客,慶祝一下。”

“嗯。”狗子點了點頭,右手一直摁着他那條抽搐的右腿……

Part

.我是誰?老貓?

“我去,這裏是哪裏?”我睜開眼,發現自己並沒有躺在寢室那鬆軟的床鋪上,而是一間髒兮兮的雜物間裏,太陽光透過窗縫打在我的眼上,我下意識用手遮擋了一下。哦,對,凌晨的時候我差點被髒東西弄死,還好我命大,死裏逃生。

我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灰塵和蛛網,從內側的衣袋裏掏出一個懷錶。嗯?懷錶?好像也沒什麼不對的。已經是上午十點二十分了,在上第二大節課了,我快遲到了。看錶的時候,眼睛的餘光掃到了雜物間的一個角落裏,躺着一條閃着銀光的撒旦羊頭掛墜。這是我的?應該是我的,這間屋子除了我沒有別人了呀,我想都沒想,彎下腰拾起掛墜,掛在了脖子上。

推開雜物間的門,外頭一片陽光明媚,溫暖的陽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我伸了個懶腰,全聲的關節都“啪啪”作響,太舒爽了,也許凌晨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喝大了所做的噩夢罷了。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自嘲道:“見鬼去吧,都二十一世紀了,哪來的那麼多牛鬼蛇神,下次少喝點就好了。”

拉開天台的鐵柵門,一層一層往下走,還是那個熟悉的公共教學樓,這邊傳來某個研究古漢語的老教授抑揚頓挫的古詩文背誦,那邊又傳來某個數學老師操着並不標準的普通話解釋拉格朗日定理,這裏還是地球,這裏還是陽間,沒有任何的異常。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一樓,我看了下存在手機里的課表,便徑直走向了那間衛生間隔壁的教室。推開門,是個戴眼鏡的女老師在講現代漢語,教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我吸引了,女老師似乎有點不開心:“老貓,這是你第幾次在我的課上遲到了?上個禮拜的作業打算什麼時候交?”

什麼?老貓?我不是叫耗子嗎?不對,是叫狗子呀!我有點蒙圈,一時竟沒能想起自己到底是誰?這難道是酒喝多了的後遺症?我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摸了摸後腦勺,對着女老師尷尬一笑:“老師對不起,作業下堂課給您,我下次保證不再遲到了。”

“好了好了,上課上課。”女老師也不想多說什麼了,對着我擺了擺手,示意我往後排坐,又重新拿起了教案。

從教室前門到最後一排,大概是十米光景,這十米我像是走了十年那麼漫長,眼前不斷跳出“老貓”這兩個字,昨夜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不停地回放。

“我去!”已經到了最後一排,我的腦袋差點磕到牆。最後一排的最內側,坐着一個留着齊肩長發,穿着黑色長衣,長得並不能算漂亮,但是很耐看的姑娘,正在認真地摘錄著老師的板書。這姑娘,好像在哪裏見過呀,這,這不是狗子的女朋友嗎?我在他的皮包里見過他們倆的合影!在她的外側,坐着兩個男生,一個是個麻桿,穿着一件運動服,低着頭在玩諾基亞板磚機上自帶的貪食蛇遊戲,屏幕發出的綠色熒光打在他的臉上;另一個體型略有發福,穿着一件黑色的套頭衫,戴着一頂黑色板帽,耳朵上塞着耳機,嘴裏不斷念叨着含混不清的饒舌歌詞,在一刀稿紙上瘋狂地寫着什麼。

突然,他們兩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抬起頭,對我微微一笑:“你來了呀,老貓。”

我的兩個眼珠差點沒從眼窩裏蹦出來,為什麼這兩個傢伙不但與狗子和耗子的穿衣風格一樣,甚至還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他們同時把腦袋轉向那個姑娘,又同時轉向我:“老貓,還站着幹什麼?坐呀。這位,是我們仨的女朋友。”

閃回、倒放,記憶的碎片不斷拼湊,再破碎,再拼湊。嗶,我的大腦像是突然死機,停止了一切運作,然後在一瞬間又被重新啟動。

我是耗子。不!我是狗子。不不不,他們倆才是狗子和耗子!那個姑娘是我的女朋友!對!沒錯,我是老貓,我就是老貓,我,找到自己了,嘻嘻嘻,我是老貓,我是老貓,我是老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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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短篇入圍作品集:懸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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