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
江荼
【一】
我已經在這裏遊盪了十幾年,卻還是沒有等到琉。
或許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我正站在教學樓天台上最陰暗的角落裏,俯視整個校園。
這是一所有三十多年歷史的老校,學生來一屆走一屆,人跟河水一樣流動得飛快,於是很多故事就會變得鮮為人知。不管是好的壞的,死的活的。
我的意思是說,那些在這裏死去的學生。
包括我,還有琉。
這時候,太陽被一大片烏雲遮住,但日光仍頑強地、爭先恐後地從那一點縫隙里掙扎出來,絲絲縷縷地撒在地上。
風很突然地卷了起來,落葉揚起又落下。
竟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琉是我家保姆的女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考上了這座學校。
來到這所學校第二年的某一天,琉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天台。
她說,阿笑,我想,我喜歡上昭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她那樣緊張、期待地看着我,我很好奇她希望從我口中聽到什麼樣的話語。
莫名其妙的,我說,我也喜歡上昭了,你說怎麼辦?
其實我根本不喜歡他,連一點好感都沒有。
看着她訝異的眼神,我突然莫名快樂起來。嗯,得承認還有一點愧疚。
接着呢……接着記不清了,我的回憶就好像因為播放太多次而模糊了的影片。
隱隱約約記得琉跟我吵了起來,我一生氣便用力推了琉一把。
畫面突然清晰、緩慢起來。
琉瘦弱的身體向後翻過不足半米高的欄杆,烏黑的長發凌亂地散了開來,撒在冷風裏,每一根髮絲都在伸向我,竭力地表達着生的慾望。
我永遠也忘不了琉那個眼神。
恐懼,怨恨,不舍,緊緊地交織在一起,鋒利地射向我。
然後她就像一片落葉一樣,輕飄飄地墜落在地。
砰——
所有的聲音在那一瞬間彷彿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這一聲撞擊。
我大聲地嘶喊出來,沖向欄杆邊,伸出雙手在空中揮舞着,好像在……在撈着什麼一樣。但那又怎麼撈得回來呢。
琉死了。
我們的友情死了。
我想,或許我真的是個變態,為什麼要那樣去激怒琉呢?難道就因為我是一個私生女嗎。就因為這樣,我就有資格去嫉妒家庭完整而幸福的琉嗎。
真卑劣啊。
警察沒有調查過我,因為我的年齡,當然,還有我那個所謂父親的勢力。
可我心中卻有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深夜蜷縮在床上,只要閉上眼就能聽見琉在我耳邊說話,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好哭着說,對不起,對不起。可當我睜開眼的時候,卻發現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沒有。
一個多月後,我爬上了琉掉下去的那個天台,跳了下去。
然後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我的魂從地上爬起來之後,四處張望,沒有看見琉。
倒是有一個男生走了過來,他也是……鬼。說實話,他的穿着打扮可真夠老土的,在他陪伴我的那幾年裏,我都管他叫土著。
他跟我說,琉的魂魄走了,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
我說,哦,那我要在這裏等她回來,她總會回來的。
我陪你等。土著說。
但他終究食言了。他扯着衣衫下擺,動作很可笑,一臉歉疚地對我說,他要投胎去了。他還說,下輩子我娶你好么,阿笑。
天方夜譚。我翻了個白眼。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不要太執着於琉。然後就離開了。
我想哭。我終於發現,我對他的故事一無所知。
可鬼魂是沒有眼淚的。
我孤獨地過了很久,不知道在天台上數了多少遍的月升月落,記在腦內的那個數字已經全然模糊掉了。
後來一隻貓出現了,一隻居然有陰陽眼、看得見我的老母貓。於是,我像個神經病一樣,每天對它說很多很多的話。
那隻貓的左耳被殘忍地豁成了兩瓣,我想給它取名叫三隻耳,又覺得這樣對它很不尊重,便作罷了。
它也沒能陪我等到琉,就被學校里幾個流氓似的小男生鬧着玩,給打殘廢了。於是它拖着傷痕纍纍的身體離開,再也沒回來過。
事實上,我已經有些疲倦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久。聽說,走過黃泉路,踏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就可以把一切都忘掉。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再數三千六百五十次的月升月落,如果還沒等到她,那麼我就放棄,去喝那碗湯。
只是,如果你見到一個頭髮很黑、雙眼皮很深,笑起來左頰有一個梨渦的,名字叫琉的女孩。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對她說句話,就說,還記得阿笑么?她讓我代她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二】
我已經在世上遊盪了十幾年,漫無目的。
風往哪個方向吹,我就往哪個方向走。當然,鬼魂感受不到風的存在,但是落下的葉子往哪邊飄,我還是看得見的。
有個好心的阿姨對我說,儂不要到處飄去飄來,像個活猻一樣,回到死的地方,才可以投胎的,曉得伐。
我說,曉得,可我不想回去。
十幾年的時間,足夠忘記很多事情,比如說,愛吃的東西,喜歡的男生,崇拜的導演……之類的。我一個都記不得了。也許偶然見到某樣物品,會勾起一瞬間的昔日印象,可惜快得抓不住。
但重要的記憶依舊會留存下來。我看它們的時候,就像隔着玻璃看浸在藥酒中的動物屍體一樣,發黃,扭曲,死氣沉沉,要湊得極近才能看清皮膚上的紋理。
——我最好的朋友把我推下了樓,在學校里。
我不想回去,是不是出於對她的恨呢。我問自己,而答案是否定的。
是因為沒活夠啊,即便沒有資格在陽光下行走,我還是想看看這個世界。
有一年大雪封城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念一種叫薄荷糖的食物。雖然嘗不到味道,但至少我可以去商店裏看一看它的顏色。
路上人很少,我遇到了一隻鬼魂。
他應該是很久以前死去的,因為我從沒見過穿得如此老土的鬼。別說是現在,就算回到十幾年前,也沒有人會這樣打扮自己。
他看着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熟練得就像已經問過千百遍一樣。
我說,我叫阿笑。
他驀然瞪大了眼睛,似乎很吃驚的樣子,問我,你怎麼會叫阿笑。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不能叫阿笑。
他不說話,於是我問他,那你的名字呢。
叫我土著吧,他悶悶地說。這份自知之明逗笑了我。
他盯着我的臉看,問,你還記得自己長什麼樣子么。
我當然不記得。鏡子裏映不出我,水面上映不出我,別人的眼瞳中也映不出我,所以我早就忘記了自己的模樣。
那我來告訴你。他描述着我的外貌,你的頭髮很黑,雙眼皮很深,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上有一個梨渦。
他一字一頓地說,所以你不叫阿笑,你是琉。
你錯了,我就是阿笑。我搖頭。
我的父親是一個有錢人,很有錢,所以後來也有了權和勢。按照常理,我的人生應該是一帆風順、應有盡有的,可惜我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琉是我家保姆的女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上高中的第二年,她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天台上,緊張地絞着自己的手指,告訴我她喜歡上了班裏的一個男生。
她臉上的紅暈都蔓延到耳朵尖了,我不由得想去逗她,便冷哼一聲道,我也喜歡上他了,吶,你說怎麼辦。
其實我對那個男生連一點好感都沒有。
怎麼辦,她喃喃道,抬起頭來看我,眼睛裏暗潮洶湧。怎麼辦呢,阿笑你想要的總是能得到手的,從小到大,我怎麼爭得過你呢。
然後她就把我推了下去,沒有過多的爭執,乾脆利落。
墜落的那一瞬間,我仰起臉望向天空,天空安寧,日光寂靜,連劃過耳畔的風也是沉默的,時間是某種綿長的質地,我甚至能感覺到神明垂着頭在看我。
作為人,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竟然是我的結局。
而作為鬼,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去找琉。
我到了琉家裏,原來鬼魂走起路來這麼快,幾乎是用飄的。
父親也在那裏,他拍着琉的肩膀,就像平時他拍着工作出色的下屬的肩膀一樣。琉靠在牆上,像只斷了線的殘破木偶,眼神里空無一物。
他說,你看,你還是按我的話做了,也沒有想像中那麼艱難,對不對。
他說,阿笑始終是我女兒,我心裏也不好受,可總要有人犧牲的。
他說,你母親的病會好起來的,我保證一直提供治療費。
最後他說,小琉,你放心,你還未成年,警察不會怎麼樣的。
我恍惚着,想起父親說最近公司資金總是周轉不開,又想起了前幾年父親給我買的那些人身意外保險。如果我死,他可以得到一大筆賠償金。
原來那些保險,保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在月亮隱匿起來的深夜裏,琉總會蜷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枚碩大的繭。她不停地哭着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琉說,阿笑,你不要再說話了,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
可是,我什麼也沒對她說啊。我只是站在角落裏看她而已。
我不恨她,我甚至不想責備她。
她殺了我,也給了我自由,現在,我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了。
這就是真相。我對土著說。
天色已經黑了,華燈初上,把滿地的積雪映成了橙黃色。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了細細的雪,穿過我和他的身體,毫無阻力地落在了地表。
他良久不語,憋出了一句,她讓我代她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我微笑。我聽過了,這句話,我早就聽她親口說過無數遍了。
可不可以麻煩你跟我回去一趟,他猶豫着開口,請你告訴她,你已經原諒了她。她已經在那裏等了你很久。
我愣了愣,說,好。
【三】
一隻貓的壽命通常是多長呢,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在這座學校里,一定程度上,我可以說自己比某些人類活的時間還長。因為那些人死的時候,實在是很年輕。
我能同時見到人和鬼,但他們未必能發現我隱蔽的身影,這就是貓的本事。
在這裏,我已經看過很多個故事,浮生多態,如戲一出出。
比如說,大概是在左耳還沒被剪成兩瓣的時候,我曾經看到一個男生想把另一個因為成績不好想跳樓的男生拽回來,拉扯間,兩個人都掉下了樓。結果呢,尋死的掛在了樹枝上,保住一條小命,救人的卻摔在地上,當場就咽了氣。
你說命運這東西好不好笑。
還有一次,我在天台上曬着太陽舔毛,兩個女孩子在不遠處說著話,看上去親親密密的,突然間,那個叫琉的,就把另一個女生推下樓了。
死的那個女生阿笑,給我餵過吃的,所以我對她有一瞬間的惋惜。
她的魂魄沒有在學校里逗留太久,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
接下來的事情才叫有意思。
琉似乎是瘋了,把自己當成阿笑,一個多月後,爬上了阿笑掉下去的那個天台,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於是這裏又多了一隻鬼。
之前那個因為救人摔死的男生走了過去,問她,你是誰。
那時候她回答了什麼來着,我想想,哦,她說的是——
我叫阿笑,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叫琉的女孩子。
嘖嘖,你看,人的執念有多可怕,不但能瞞過別人,連自己都可以騙過去。
因為虧欠了別人,就不停地自我催眠,把自己假想成那個被虧欠的對象,不斷重構記憶,不斷偽造假象,藉此麻痹自己,渴望求得一星半點的解脫。
真卑劣啊。
那個男生沒有陪她等到要等的人,他說自己要去投胎。
但我知道不是,他走的方向不對。他一定是去找那個叫琉的女孩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生前良善,死後還能一如既往。
所以我很想告訴他,你要找的人她不叫琉,琉就在你面前,離開的那個女孩是阿笑。可惜我嘴裏只能發出喵喵叫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愚蠢。
他蹲下來,似乎是打算摸摸我的頭,手卻穿過了我的身體。
我只好轉身走了,豎著我驕傲的尾巴。
只剩下琉了,她似乎非常孤獨。有意無意的,我讓她發現了我能看見她,通過鍥而不捨地揮舞着爪子去撓她這一方式。
她看上去很高興,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總是跟我說上半天的話。
她不說自己,只談論琉。琉愛吃的東西,琉喜歡的男生,琉崇拜的導演……有時候,我都分不清她口中的琉,指的是阿笑,還是她自己。
她說,我真害怕,怕哪一天就把這些全都忘記了。可過了一小會兒,她又低聲對我說,其實忘了也好。
我終究也沒能陪她等到阿笑。我差點被幾個該死的小混混打成殘廢,他們還用剪刀剪掉了我半條尾巴,因此我離開了一段時間。
她以為我永遠不再回來了,事實並非如此,我只是不再出現在她面前而已。我說過的,這就是貓的本事。
琉數完第三千六百五十次月升月落的時候,我正躺在天台上的某個花盆後面。大限將至,生命從體內一點點抽離出去,我眼前像是起了霧一般模糊。
我要走了,她也要走了,像她所打算的那樣,去喝孟婆遞過來的湯。
或許,這也不失為一種好的結局。
可月亮完全落下去了,她依舊坐在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細長的腿。
自睡夢中醒來的鳥雀啁啾着,從半空中掠過。太陽自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那光便如同洪水一般,逐漸涌了過來。
我想,今天的天氣真好啊,就跟阿笑死去那天的天氣一樣好。不知道琉是不是終於想起了什麼東西,想得那麼入神,以至於連天亮了都沒有發現。
她的身影徹底淹沒在了光的海洋中,就像一葉沉入海中的小船。
我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我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屍體。
然後,是兩個我以為不會再見到的人,哦,抱歉,是鬼。
阿笑,還有那個被琉稱為土著的男孩。
他說,找不到,看來她已經走了呢。語氣有些失落。
她沉默了一下,說,這樣也好。
我走出去,想告訴他們,琉沒有走,她只是消失了,永遠消失了。很勇敢,也很絕望的,她張開手去迎接那致命的陽光,灰飛煙滅。
然而我還是只能發出喵喵叫的聲音。
是你啊,居然還認得出我。他說著,蹲下身子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他的眼神很溫和,掌心跟我想像中一樣柔軟。
走吧。阿笑說。
他疑惑,問,去什麼地方。
去投胎啊,能麻煩你幫我帶個路么。她微笑,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他一怔,隨即點頭,蒼白的唇扯出一道上翹的弧線。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和她漸行漸遠。日薄西山,教學樓旁邊的那棟高樓遮擋住了一大半的夕陽餘暉,天台上有些昏暗,每個物體的輪廓都是模糊的。
阿笑忽然回過頭,她說來吧貓咪,然後衝著我招了招手。沒有絲毫猶豫,我邁開了四條腿,感覺自己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是輕盈而快活的。
朝着那兩個背影,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