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少年往事
黎維煥
【一】
中秋過後,空氣分外清爽乾淨,連路燈也彷彿比平常精神一點,終於擺脫了困擾一夏的蚊蟲。晚上車流稀少,葉一凡載着個小幹事一路上風馳電掣,剛到師院門口,就看見一群人列成兩隊,向外張望着。
不是吧,搞這麼大陣仗。葉一凡心裏默默地想,嘴上說著:“老趙,怎麼這麼客氣,太見外了吧。”
趙信把手往後一擺,嘻嘻一笑:“這幫小幹事都想見見你,擋都擋不住。”
“就你會搞事情!”葉一凡拍了一下趙信的肩膀,“叫學弟們進去找個地方坐吧,都站累了。”
師院圖書館六樓的會議室一貫是晨曦文學社的大本營。葉一凡作為財院的墨竹文學社的外聯部部長,這次來就是和他們討論聯合舉辦現場作文大賽的事。禁不住趙信一個勁攛掇,葉一凡只好站起來講兩句:
“今晚很感謝大家去迎接我,真的超感動。其實我經常來的,有些學弟學妹們也見過我。師院這一屆新加入的成員都很活潑熱情,這使我更加堅信我們能把這次活動辦好。謝謝大家!”
接下來就是討論活動的具體細節,還有漫無邊際地談些讀書感悟和文學理想。談完之後時間還早,趙信就提議去吃夜宵,大家興緻都很好。葉一凡看了看帶來的周浦,周浦撓撓頭說:“可以啊。”
財院和師院其實離得不遠,兩校之間橫亘着北湖。財院是省重點,學校很大很氣派,但是不及師院那麼熱鬧,師院的後面就是兩條步行街,呈丁字形,晚上很多財院的師院的小情侶來這裏逛街。
出來玩一般是免不了喝酒的。周浦早被灌醉了,葉一凡搖了搖他,他嘟囔着說著醉話,仍是趴着不動。另一邊趙信還在興高采烈地和人搖骰子,不時爆出一句:“哈哈,你又輸了,喝!”葉一凡真是哭笑不得,這個趙信呀,寫文章不行,喝酒倒是一流,不過因為他性格豪爽,和葉一凡很投脾氣,所以一直是好朋友。他這個人嘛,對文藝的興趣遠不及對文藝女青年的興趣高。
“誒,趙信,你可注意着點,這裏還有學妹,待會還得送人家回去。”
“放心吧,醉不了的。”
雖然這麼說,但趙信還是停了下來,拍拍葉一凡的肩膀,“誒,你怎麼不和學妹聊聊天,光看我們喝酒。”
“我也喝了不少了。剛才我們一直有在聊啊,真是的,一定要給你看見?”
“誒,那邊可有個你老鄉,也是N城的。”
葉一凡抬起頭來看了看,只見一個女孩安靜地坐在那裏,一張鵝蛋臉背着光看不太分明,那樣子卻彷彿有些莫名的熟悉,在夢中見到過似的。葉一凡想今晚自己可真是醉得可以了。
“是她嗎?”
“就是她,怎麼樣,和老鄉打打招呼吧。”
葉一凡看向她,發現她也在看着自己,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她說:“學長也是N城人嗎?”那聲音像風鈴一樣好聽。
“是啊,原來學妹也是嗎?學妹的聲音有些耳熟呢。”
“那我們就是老鄉了。我有個朋友叫葉銘,和學長長得很像。”
“葉銘?”葉一凡心裏咯噔一聲,“我曾經就叫葉銘,後來老媽聽信算命先生的話說改個名才吉利,我就給自己取了現在這個。”葉一凡同時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得有些悵然。
“我是李馨,N城三小五年級二班的李馨。”
葉一凡彷彿內心深處某個傷口被觸碰到,渾身震了一下,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李馨面前,捧起她的臉,把她的頭髮撥到耳後,仔仔細細地看這張鵝蛋臉,是她,就是她,記憶那麼深怎麼忘得了。
“你留了長發,也變漂亮了,那時候你的臉要圓一些,很可愛的。”
“你的頭髮也長了,嗓音變粗了,還蓄了小鬍子,戴着副眼鏡,像個斯文的流氓。”
李馨笑了,眼淚卻流下來,葉一凡也笑,眼裏噙着淚。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來。
【二】
在N城,說起三小的池塘,那是無人不曉的。小夥伴們每每彼此互相誇耀:
一小的說,我們校門口有條小吃街。
二小的就說了,小吃街有什麼出奇,到處都有的,我們學校有個大雕像。
三小的這時就說,大雕像又不好玩,我們學校有個大池塘,裏面有荷花、鯉魚、鯰魚、泥鰍、蝌蚪……
這時候別的小夥伴就只有羨慕的份了,因為在N城的小學中,就只有三小有池塘。下課時,學生們就一齊涌到池塘邊玩。池塘邊有石頭砌起來的護欄,有的低年級的學生不夠高,就讓高年級的把他舉起來,有的就雙手撐在護欄上,雙手累了又跳下來。
葉銘那時候五年級了,比同齡的都成熟一些,對池塘沒有那麼大興趣,不過他也會到這邊來,因為也沒有別的地方好玩的了。那時候他留意到二班門口的那棵樹旁,常常站着個女生,齊耳短髮,也就是同學們常常嘲笑的那種“蘑菇頭”。他覺得她有點憂鬱。大家都還是小孩,她怎麼會這麼憂鬱?這種氣質攫獲了他,他慢慢地對她留心起來。
每天吃午飯前有一節課的時間,是用來上“第二課堂”。第二課堂內容豐富,每個人都可以選自己喜歡的。有人選圍棋,有人選乒乓球,有人選數學……那時候葉銘英語比較差,於是他選了英語,想補補課。他發現那個蘑菇頭女孩和他選的都是英語,是同一個班,而且蘑菇頭上課的時候就坐在他前面。
葉銘對這個蘑菇頭很好奇,因為她是那麼地安靜,像一個迷,別的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大抵都是瘋瘋癲癲沒個正型,而她卻有一種迷之憂鬱。
老師說,先認識前後左右的同學,大家以後在學習上互相幫助。
“嘿,我叫葉銘。”葉銘主動開了口,猶豫着用筆還是用手戳一下她。
然而她卻已經回過頭來:“嗯,我叫李馨。”
“我英語不好,以後多關照哈。”
“好啊。”
葉銘發現李馨話並不多,臉上肉嘟嘟卻不顯得胖,笑起來很好看。
葉銘在五年級六班,如果佈置有英語作業的話,葉銘就得拿去二班交給李馨,因為李馨是課代表。葉銘平常很討厭英語的,但現在卻每次都完成作業。第二課堂的英語老師也是葉銘的班主任,知道葉銘語數的成績都很好,只有英語不行,於是囑咐李馨特別關照他。兩個人就結成了好朋友。
葉銘和少先隊中隊長是好朋友,每天中午午休的時候都會陪他去檢查紀律。每次路過二班,葉銘都會看向李馨的位置,只見她都是安靜地趴在桌子上。
徐文寧也是他們英語班上的,塊頭不小,但是性格很不好,經常欺負一些低年級的同學。葉銘和他扳手腕、握手來比較力氣,每次都比不過他,手弄得酸酸的。徐文寧常常不交作業,有時李馨遇見他催他交作業,他就顯出很不耐煩的模樣,但最後也還是依然故我。終於有一次老師找他去談話,批評了他一頓。等到再次上課的時候,他就恨恨地看了眼李馨,以為是李馨告的狀。
有一次課間,葉銘到池塘邊透透氣,不時往二班門口瞟一眼,但是沒有見到李馨出來。後來他看到徐文寧拿着個作業本來到二班門口,李馨就走了出來。葉銘就走近看看,因為徐文寧這傢伙太過魯莽,他不放心。只見徐文寧交了作業后就質問李馨是不是向老師告狀了,李馨搖搖頭說我沒有啊,但徐文寧顯然不信,攥緊了拳頭想要說幾句話威脅李馨。
喂,徐文寧,欺負女孩子算什麼英雄好漢。葉銘趕緊出面制止。
關你什麼事。徐文寧還是一臉不忿。
李馨既然說沒有,那就是沒有。況且你這麼久不交作業,老師當然也是清楚的。
徐文寧一聽很有道理,就不再說什麼。李馨則一臉感激地看着葉銘。
其實後來葉銘問過李馨,她確實沒有向老師告過狀。葉銘本來就想李馨不是那種人,老師安排她做課代表就是想鍛煉一下她,她也很盡職盡責,但多餘的話是不說的。
葉銘問李馨怎麼不去池塘邊玩,李馨說人太多了。
不要緊的啊,我每個課間都來的,我可以帶你擠進去。葉銘說。
葉銘和李馨的家並不在一個方向上,不過有時葉銘會送她回家。兩個人就一路閑聊天,葉銘不時說些書上看的或者聽奶奶說的故事給她聽,李馨眨巴着大眼睛,露出欽佩的目光,聚精會神地聽着。李馨是個很乖巧的女孩,有時葉銘說了些誇張的話,她也只是笑笑,並不揭破,但這笑已經足以讓葉銘不好意思了,於是就止住不說。李馨看了看他,也不說什麼。兩個人就一路默默地走着。
到了李馨家樓下,摸摸他家養的大白狗的頭,就和李馨揮手道別。李馨也揮着手,目送着他遠去,直到拐過一個路口看不見了,才轉身上樓。
童年時期朦朧的好感,就是通過這樣的形式傳遞。
有時候,葉銘忘記了英語作業是什麼,就會打電話給李馨。是一個座機電話,每次葉銘都好擔心接電話的是她家裏人。
“喂,是哪位?”
“啊,是我啊,李馨,我不記得英語作業是什麼了。”除非聽到李馨的聲音,否則葉銘是不會說話的。
“哦,那樣子。”然後李馨就把作業告訴他。
N城有一段老城牆,上面長滿了雜草,這牆現在早被拆了,最近葉銘聽說又要仿建一段,不曉得。但在那時候,葉銘經常在周末和李馨去那裏走走。這邊一向沒有什麼人的,有一條高速路修在旁邊,大大小小的車子嗖地一下就過去了。下午五點過後,城牆下就會出現一個舊書攤和三兩個的賣煎餅果子和水煮花生的小攤。遠處是一大片樹林,在城牆上看,樹梢上的落日就像個大紅燈籠。晚風是很怡人的,再提一袋水煮花生,或者買兩份熱熱的煎餅果子,邊吃邊看遠處的落日晚霞,那滋味別提有多美了。
有一天傍晚,夕陽和往常一樣紅,在水煮花生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葉銘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塞到李馨的校服口袋裏,然後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看夕陽。李馨轉過頭來看葉銘,當時就想拿出來看是什麼。
“回……家再……再看,好嗎?”葉銘囁嚅着說,臉皮被夕陽映得紅彤彤的。
李馨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然後葉銘就說送李馨回家,又買了一袋水煮花生一路吃着。
這一天的情景葉銘將永遠不會忘記,這天的夕陽是怎樣的紅,回去的路上轉過多少個彎,聽到多少聲狗吠,商店的各式各樣的招牌,小販韻味悠長的吆喝聲,大人們的閑談……很久以後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這是葉銘人生中的第一份情書。
往後的幾天,葉銘就像患了“怕見人”的病,盡量躲着李馨。那時候好像也沒有那麼多的患得患失,我喜歡你就是我喜歡你,而你也應該是喜歡着我的。小孩子的感覺多麼靈敏,心思又是多麼單純,儘管他們並不很知道“喜歡”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們自有他們的理解,不必和大人們一樣。
但過了那幾天,一切也就恢復和往常一樣。冬季天黑得早,葉銘就先送李馨回家,然後自己再從一些七拐八拐的小巷,一路玩回來。連接兩家的路徑,葉銘是再熟悉不過了,就是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而李馨也沒有反對,彷彿從來就是這樣,很自然的事情,連個理由都不需要。但葉銘對她好她是知道的,那張告白信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小匣子裏面。
有一次葉銘照常送李馨到樓下,大白狗也上前來搖着尾巴,不料李馨的媽媽正好回家,看見了就問:“馨兒,這是你同學嗎?”然後又向著葉銘說:“上去坐坐吧。”滿臉和藹可親的笑容。葉銘趕緊說:“不了,謝謝阿姨。”撒腿就跑,跑到拐角處又回過頭來,見李馨和她媽媽還站在那裏,李馨有點錯愕地看着自己,阿姨臉上依舊掛着好看的笑容。
葉銘總覺得像是被窺破了秘密一樣,不過阿姨對自己倒像是蠻好的。
【三】
一冬又一春,很快三小池塘里的荷花又開了,宣示夏季的到來。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期盼着暑假,葉銘卻希望暑假慢點來,因為聽老師說下個學期要搬到新校區,現在的校區併入旁邊的一中,這樣的話葉銘就不能和李馨在一個學校了。
在一次送李馨回家的路上,葉銘就說,誒,你聽說了嗎,我們三小要搬走了。
李馨說,嗯,我媽媽打算安排我去二小讀,二小離家近。
葉銘說,哦。有點悵悵然。
你要來二小嗎?李馨停下來很認真地問。
還不知道哦,我倒希望是的。
葉銘在餐桌把這事情說了,爸爸說,那就去一小吧。
可是我想去二小讀。
乖,二小那麼遠,而且也不比一小好,就在一小讀吧。媽媽這樣講。
哦。葉銘只好默默地扒飯。
於是離別終於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也很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每次送李馨回家,兩個人都慢慢走,希望路可以長一點,天黑得慢一點。
我們以後還可以再見面的呀,雖然不在一個學校。李馨說。
你說得對哦。於是又開心起來。
暑假時,葉銘常常騎一輛自行車載李馨去老城牆那裏玩,在城牆上吹吹風,發發獃,從城垛口往下望,看樹林裏的鳥乍地飛起,掠過高速路飛向遙遠的天空。
未來是怎麼樣的,兩個人都想像不到。只知道水煮花生味道真的很好,怎麼吃也吃不夠,舊書攤的老闆不知道收藏了多少小人書,怎麼看也看不完。
暑假過後,兩個人去不同的學校上學。每逢周末,葉銘總騎一輛自行車去李馨家樓下晃蕩,有時候遇到李馨從窗戶探出頭來,兩個人就一塊去玩,大白狗也蹦蹦跳跳地跟着來。葉銘總是很小心,怕會不小心遇到李馨的爸媽,大概因為害羞吧。其實他遇到過他們,他們也都極力邀請葉銘進去坐坐,是很善良的人。
時間就這樣悄悄溜走,小學畢業前的某天,葉銘又去找李馨玩。李馨說,我們就在附近走走吧,今天有點困了。於是葉銘就扶着自行車陪她漫無目的地走着。李馨一直低着頭,有時候像是想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葉銘總覺得她今天有點怪。
逛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好了,你走吧。李馨說。
葉銘看她眼圈像是有點紅紅的,但也不明白為什麼。
你不開心嗎?他問。
沒有,我很好。快畢業了,你回去后要好好學習,你這麼聰明,人又好,以後會有前途的。
葉銘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但還是說,那你也是要好好學習,我們一起上一中,畢業后我再來找你玩吧。我先走了。他看見李馨耳邊的頭髮有點亂,又伸手去幫她捋直,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李馨在那裏站了很久,兩道清淚終於流了下來。
畢業后的一天,葉銘騎車到李馨家樓下,等了很久,也沒有見窗戶打開,於是他就走了。隔天,他又騎車過來,見窗戶還是閉着的,他有點納悶。
後來又來了三五次,窗戶始終沒打開過,終於也沒有再看見過那隻大白狗。
葉銘有點慌了,怕她們家出了什麼事,打她家的座機也沒打通,停機了。他天天去樓下守着,每次一抬頭,恍惚中彷彿看到李馨探出可愛的蘑菇頭,招呼道,嘿,葉銘!正準備回應,定睛一看,卻什麼也沒有,窗戶依然緊閉着。剛剛泛起的笑容就像被突如其來的寒潮凍住了,僵硬地掛在嘴邊。
有一天葉銘又來到樓下,懷着滿腹的心事發獃,鄰家的窗戶突然探出一個大叔的半個身子,搖着蒲扇,喊到:
“傻小子,那家搬走了,別再來了。”
“搬到哪裏去了?”葉銘覺得這聲音比夏天的蟬鳴還刺耳。
“聽說是去S城了吧,工作調動還是怎麼的,全家一起搬過去啦……”大叔滿懷同情地看着葉銘。
葉銘覺得腦袋空空的,也沒有再聽大叔講下去,腳步踉蹌地走了。大叔一直看着他走遠的身影,無奈搖搖頭,嘆了口氣。
這個夏季可真是熱啊。
多少年後人們都還會這樣講。艷陽底下,草木都蔫蔫的,大街小巷裏賣冰棍的比往年格外多。葉銘只知道,在這個夏季李馨離開了N城,離開了他,這個夏季是註定要留在他的心裏的,像嵌入了一枚釘子。
葉銘變得沉默起來,他沉思的時候就像個憂鬱的詩人。其實葉銘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即便要搬家,為什麼走得那樣匆忙,連個口信都不留?難道兩年的友誼就這樣冰消雪融了?他在中學裏更加成熟了,性子比同齡人沉穩得多,簡直像是比他們大了三四歲。他終於有點理解李馨的那種“憂鬱氣質”了,他想,她是多麼需要呵護的一個女孩。
整一個初中,葉銘都沒有再對另外的女孩發生過興趣,但情書倒寫過一封,是幫同桌寫的。最後同桌也沒敢把情書送出去,葉銘想,這可比自己當年慫得多了。
葉銘的媽媽最早察覺到了葉銘的變化,他和葉銘的爸爸講,他爸爸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哦,長大了嘛,正常。但葉銘的媽媽不放心,旁敲側擊地問葉銘,想問出點什麼來,葉銘又一臉古怪地看着媽媽,老媽你有事?直說吧。於是他媽媽只好求助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改個名字就好了。
改名字?可以啊。葉銘如是回答。
那就好。葉媽媽放心了。
不過我得自己取。
從此葉銘就改叫葉一凡,之所以這麼叫沒有什麼特別的緣故,他覺得簡單就好。一開始葉媽媽還不習慣叫“一凡”,仍舊是叫“阿銘”,但慢慢地也就改過來了,但葉爸爸仍舊是叫“阿銘”,葉一凡兩種都應。
葉一凡在本子上也是寫“葉一凡”,想着,葉銘已經隨李馨去了S城,留在這裏的是葉一凡。同學們也慢慢改了口,有些人叫慣了直到初中畢業還是叫“阿銘”。
葉一凡沒有忘記李馨的叮囑,他在功課上很用心,成績一直很好,順利上了N城的重點高中。他想如果李馨在N城讀的話,以她的成績一定可以上重點,那時候也還是在一個學校。
有一天下着點小雨,葉一凡撐着把傘出去散步,不知不覺又拐到了李馨家樓下。新的一戶人家搬來了,原來李馨住的房間裏傳來了小孩子嬉笑吵鬧的聲音。
時間會沖淡一切,但總有些痕迹留下來。
有一次老師佈置寫作文,八百字的命題作文,葉一凡洋洋洒洒寫了三千多字,三大頁多一點,寫的是和李馨的那些事情,當然都是真事隱去,假語村言。老師給了49分,優秀是50分,意思是不滿意,但不想打擊他,是安慰也是鼓勵。無所謂吧,葉一凡當然知道高中最吃香的是“三段論”,寫得都膩味了,半夜起來也可以馬上草就一篇的。同桌看了問這是真的嗎,葉一凡說,真真假假,你自己看唄。
有些事情,只宜保留在心裏。
【四】
高中三年,其實一眨眼就過去了,像一陣風一樣。
那年你怎麼一聲不響就搬了家?葉銘搖晃着半杯啤酒,悠悠地問道。
我媽媽說安靜地離開可以給你更多的空間。
阿姨是那樣好心,可惜我沒有忘記,好多好多年。不過都過去了,老天讓我們今天又碰面了,總還是值得感謝的。你最終還是打算做老師,不是么,和你小時候說的一樣,不過你怎麼低了一級,成了學妹了?
高三複讀了一年。那你呢,小時候你可說要做圖書館管理員,我也還記得的。李馨也倒了點啤酒,小口抿着。
哈哈哈,是的,但那時你說我又聰明又善良,一定可以做個科學家的,我說我想做個圖書館管理員怎麼辦呀……
我就說那你可以做科學院的圖書館管理員啊。李馨搶先說出了下半句,眼淚都笑出來了。
好神奇誒,那時候你怎麼會覺得聰明善良就可以做科學家,哈哈……
就是覺得科學家是個高尚職業吧,頂了不起……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來。
葉一凡問,你有回過N城嗎?
回過幾次的,奶奶過世后就很少回了。現在常年住在S城,不過還是把N城當作老家。
有沒有去老城牆看過?
當然有啦,在被拆掉前去過幾次。
是啊,現在被拆掉了。原來老城根的舊書攤已經沒有了,不過賣水煮花生的還在誒,每到傍晚就來,我常常去幫襯他的生意……
這時趙信也過來了,哇,你們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麼感動。
你不懂的啦,何止老鄉,是老相識啦。葉一凡給他一記白眼。
切,那你們慢慢聊啦。
葉銘,你還記得那張告白信嗎?李馨期待着一個答案,眼睛像星星一樣。她想如果你忘記也好吧,就讓時光洗去多年的舊賬。
我忘不了的。葉一凡握緊李馨的手,你是不是要反悔了,想還給我呀?
哪有,送出去的東西還能討還的么?我是想提醒你誒,當初你沒有署日期,那到底保質期是多久啊。
已經送給你的了,保質期你說了算呀,葉一凡撫摸着李馨的頭髮,傻丫頭,和當初一樣愛臉紅呢。
什麼,那是喝了點酒。
哈哈,還耍賴。
葉銘,什麼時候我們再回N城,去老城根那裏買水煮花生吧。李馨動情地說。
好啊。葉一凡和她相握的手緊了一緊。
那就這個寒假好不好?
當然是你說了算啦……
同來的人大多醉得七倒八歪了,在這個秋夜,葉一凡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那個炎熱的夏季,N城人多少年後都還會講起的夏季,在葉銘內心深處所留下的傷口終於在這個涼爽的秋夜被慢慢撫平。
葉銘成了李馨的專用稱呼,其他人只知道葉一凡。從此,北湖邊上又多了一對小情侶,從他們的黏膩程度,任誰也不會想到他們已經一戀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