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看到爸爸的時候,安瀾心裏不是滋味。時光一晃而逝,父親又老上了許多。其實他的歲數不大的,五十歲還沒有到。可是他的臉上佈滿了皺紋,人也消瘦了許多,或許是被癌細胞吞噬了,耳垂都有些縮進去了,她幾乎有些不敢認他。
肝癌,她一隻覺得離得很遙遠的詞,如今卻毫無預兆地寄宿在父親的身上。安瀾突然難過起來,他畢竟養了她這麼多年,可是她只因為兩人之間沒有血緣關係,狠心跑得遠遠的,連回來一趟都覺得多餘。安瀾靜靜地站在床頭,看着他蒼老的面孔,心裏一陣酸澀。
父親突然張開雙眼,看到安瀾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中帶着濃濃的驚喜,隨即就要坐起來。安瀾忙上前扶了扶他,在他的背後多加了個墊子,“爸。”
“你怎麼回來了?明天還要上課吧?”安父說著,似乎有些嗔怪,“都跟你姑姑說了不要告訴你,怎麼又讓你來了,我沒有什麼毛病,血壓有些高罷了,吃點葯就好了,明天就能出院了。”
“爸,你還是安心地在醫院裏好好養病吧,多住幾天。”安瀾替他捻好被子。
“哪兒成啊,這裏的醫生沒有什麼本事,就知道騙錢,非要讓我住院,在這裏一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安父口中帶着嗔怪,“我明天就走。”
“爸,阿姨他們呢?”安瀾岔開話題,疑惑地問。
安父也不說話,有些沉默:“應該在家裏吧。”
安瀾看了看他,“爸,我去家裏給你拿些衣服,讓你換換,好不好?”
“嗯……你剛回來,會不會太累?”安父心疼地看着她,臉上溝壑顯得更深。
“不會,我坐飛機來的,不過兩個小時,很快。”安瀾回答。
“這樣啊……瀾瀾,你回家去之後,去儲存室,那裏有一個你媽媽的相冊,後面那裏有個小罐子,裏面有五千塊錢,你把它拿來,還給你姑姑。這幾天的醫藥費是你姑姑墊的,得還給人家。”
“爸……”安瀾張了張嘴,慌忙轉過身去,幾乎有些哽咽,那五千塊錢他居然存了這麼久。
“還有多的,你都拿回去,你一個人在外面需要錢,爸爸用不着的。爸爸還能打散工,每天能拿四十塊。”提起這個他似乎頗為自豪。
安瀾應了幾聲,出門的時候,眼淚掉落了下來。安瀾出了醫院,招了一輛出租車回了家,那個她幾年都未曾踏足的家。繼母一家正在吃飯,圍成一桌吃得很溫馨。那個出嫁了的姐姐也在,還有她的丈夫,看到她回來都有些好奇。繼母的兒子長高了很多,看到安瀾回來不由地有些怪聲怪氣,“哎喲,這是誰啊?”
安瀾淡淡地對大家打了個招呼,“我過來拿點東西。”
“安瀾啊,你可真狠心,終於知道回來了。”繼母瞪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小雲,叫姐姐。”
她跟安瀾挺客氣,“你爸爸呢,還好吧?”
安瀾斂了笑,實話道,“不太好。”
她怪自己也責怪繼母。繼母自從來到這個家,父親就待她如女王一般,她不去工作,每日裏在家裏打麻將,可是到了父親生病的時候,她連照顧都不去。
她也不想看繼母是什麼臉色,“我去替爸爸拿幾件換洗的衣服。”
說著安瀾進了父親的小房間裏,去衣櫃裏翻了幾件衣服出來,衣服都很久了,看起來都是穿了好多年,她心裏又是一陣發酸。想起父親說的五千塊錢,她又轉身去了儲存室,這個房間很小,一些沒有用的東西都放在這兒,母親照片後面是她小時候用過的一個陶瓷罐,小時候也喜歡存錢,不過沒有儲蓄罐,就用這個來代替。可是一找,居然一分錢也沒有。這個時候繼母探進頭來,似乎有些不悅,“你在找什麼?”
“我給我爸的錢,你拿走了?”安瀾一臉冷然。
繼母一點尷尬都沒有,還帶着些笑。這幾年來她還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雖然老了一些,可是臉上仍舊是濃妝艷抹,一如第一眼見到她那般美艷,那雙放在門把上的手也保養得很好,指甲上塗著彩繪,她身上的這件衣服是名牌,需要千來塊吧,還有她脖子上帶着的玉飾也是價格不菲吧。
“你爸的錢可不就是我的錢?安瀾,你也真是的。W市可是個經濟發達的城市,聽說你在最好的中學裏教書,工資不少吧?我們隔壁的王嬸說了,她一個親戚在我們鎮上教書,工資加上一些輔導費一年有個十幾萬,你那兒就更多了。你也真是小氣,就只給了你爸爸這麼點錢,你看我們辛辛苦苦地將你培養成一個這麼優秀的……”
“呵呵,阿姨,看你這話說得,都不害臊么?”安瀾冷笑了一聲,抱着父親的衣服從屋裏走了出來。她不再是以前那個任由她們欺負的小女孩了,她再也不用為了一頓飯看她的臉色,對她唯唯諾諾。
她不是輕易發火的人,此時的心卻是被燒灼得無比難受。在回醫院的出租車裏,安瀾眼淚簌簌往下掉,心想,有些人活在世上真的是太苦了。她看了看手上順手摸過來的房產證,覺得稍微安慰了一些,繼母什麼都不會放過,她怕他們萬一知道父親的病情,連房子也想賣掉。
到了醫院,父親還沒有睡,身體似乎不大舒服,皺着眉頭。
安瀾去打了水,替他擦拭了身子,又替他換了內衣褲。安父有些不好意思,安瀾笑道,“你是我父親,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安瀾拿着臟衣服去衛生間洗,安父在身後偷偷地流眼淚。
安瀾本來想陪在這裏的,安父不同意,讓她去姑姑家睡。想了想劉冕在W市,應該不會碰到他,安瀾便去了姑姑家。姑姑的家裏,是有她一間房的,離去了這麼多年,這間房仍舊保持原樣不動,也打掃得很乾凈。她洗了澡,還沒有睡下,姑姑就過來跟她談話。
“安瀾,你爸爸……”
“爸爸的病醫生怎麼說?”
“說是如果運氣好還有三個月,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就只有一個月。”姑姑擦拭着的眼淚,“怎麼這麼快,突然,突然就……”
“能做手術么?”
“如果做手術的話最少需要三十萬塊。”姑姑嘆了一口氣,“姑姑偷偷地藏了幾萬塊,可是剩下的呢?你爸爸這輩子能攢幾個錢?你看你家裏那個女人的花銷,又迷上了六合彩,積蓄也算是敗完了。”
“姑姑,我把房子賣了好不好?”說著安瀾從手裏拿出了房產證,“我把這個帶來了。”
她工作了這麼多年,積蓄並不多,工資有大半都花在了房貸上,想了想也似乎只能將這個主意打到房子上。
“你把房子賣了以後你爸爸住哪兒?這上面只有你爸的戶口,去公證處也需要你爸爸一起去的,哪裏有那麼方便,再說爸會同意么?現在我們都瞞着你爸爸的病情,你這麼做他肯定會知道的。”
“我準備把我爸爸帶到我那兒,我那裏有房子。”安瀾說,“這樣我方便照顧他,而且W市的醫術比這裏好一些。”
“安瀾,你爸不願離開這裏的,就算離開了,有一天快不行了,也要回到家裏。還有就算你賣了,你家裏的阿姨、弟弟呢。”
“我爸跟她並沒有扯結婚證。”
“沒有結婚證也相處了這麼多年了,你就這麼趕出去?到時候你讓大家怎麼看你?你不在家沒有關係,可是大家會怎麼樣看我?”
安瀾抿着唇不說話,姑姑見她一臉恍惚又開口道:“這個暫時不談,先看看醫生怎麼說,還不一定適合手術。我們盡量救,畢竟他還那麼年輕。”
“嗯。”安瀾點了點頭,腦袋嗡嗡作響,父親在她生命中一直都很重要,這跟是否有血緣關係無關。
“對了,劉冕跟你在一個城市,平日裏有碰面么?”
“沒有。”安瀾搖了搖頭,也不知為何姑姑的話題轉變得那麼快。
“這孩子也真是,從小就愛跟着你跑。”姑姑嘆了一口氣,“安瀾,什麼時候碰上了,就勸勸他,該找個女朋友了,錢是賺不完的。”
“嗯。”安瀾點了點頭。
“你呢,也不小了,有了合適的就帶回家看看。別再耽擱下去……你離得遠,姑姑也沒有辦法,否則還能帶着你去相親。”
“呵呵……”安瀾乾笑,此時也實在是沒有心思跟她談這個。
“對了姑姑。”安瀾將五千塊遞了上去,“這是我爸爸的醫藥費,我爸讓我還給你。”
“你這是……”姑姑神色一變,推了回去,“才住兩三天,花不了這麼多。不過安瀾,你爸爸打的都是進口葯,一瓶三百多,日後的日子可能會有些難。”
“嗯。”安瀾數了兩千硬塞了上去,“姑姑你收着吧,我可能還要在這裏住個一兩天,如果你不收下我明天就走。”
“那好。”姑姑也倒是知道她的脾氣,沒有跟她推脫。
許是困極了,安瀾很快就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她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碰她的臉,有些惱怒地地用手揮了過去,卻發現是一隻有力的手。眼睛突然瞪大,看到劉冕就坐在她的床頭,眼中是滿滿的笑意。很久沒有見過他,他的皮膚有些黑,眼底下還有淡淡的青色,似是有些疲憊,他看到安瀾惱怒的神情,也不尷尬,笑了笑,“怎麼醒了?”
“劉冕,你幹什麼,你出去!”安瀾瞪着他,滿臉的惱意,又不敢高聲尖叫,將姑姑引過來,她將被子往上拉了拉,雖然她穿着保守的睡衣,卻還是覺得很怪異。
“安瀾,等會兒陪我去吃早餐好不好?”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態卻又是那麼志在必得的樣子。
“出去!”
門突然被打開,姑姑站在門口,看到這裏的場面,臉色微微一變,卻不動聲色,“阿冕,你怎麼來這裏了?安瀾你也起床吧,我剛做好了早餐。”說著又道,“阿冕,你出去,安瀾要換衣服。”
“好。”劉冕出門時仍舊帶着笑,眼角處帶着些張狂,看來這麼多年來他也變了很多。
安瀾見劉冕出去,抱着被子坐了起來,只覺得腦子疼得厲害,最不想發生的事終是發生了。
安瀾想起剛才一剎那間姑姑的臉色,胸口彷彿壓着一塊巨石,姑姑是精明的人,她應該是看出了點什麼吧。
安瀾慢慢地穿好衣服,進入洗手間梳洗一番才出來。姑姑招呼她吃飯,一張桌子圍着四個人,姑姑,姑父,劉冕還有她。安瀾從頭到尾連頭都沒有抬過,手輕輕地發顫,只管低頭吃東西,可是感受得到有一束眼神在瞥着她。
吃完飯安瀾馬上說要去醫院看爸爸。
姑姑點了點頭,“你去吧,學校里請好假了嗎?”
“嗯,我現在打電話過去請假。”安瀾此時才發現從昨天上飛機就關了機,精神恍惚,到現在還沒開機。打開手機,很快手機就拚命地震動了起來,無數條短訊將信箱擠爆,全都是何遠航的。還來不及查看,何遠航的電話打進來了,安瀾連忙接了起來。
“安瀾?”何遠航的聲音有些疲憊,又似有些放鬆,“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昨天晚上。”安瀾回答得小心翼翼,臉上浮現了些歉意。
“你爸爸情況怎麼樣?”
“還好。”安瀾也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讓這兩個字說得那麼平穩。
“昨天怎麼不開機,害我一夜沒睡。”何遠航這時才將火氣發出來,語氣生硬,粗粗地喘氣,“至少你要跟我報個平安。”
“對不起,”安瀾連忙道歉,“昨天事多,一時忘記了。”
“要不要我現在過去?”
“不用。我過兩天就回去。”
“那你先忙,小心身體。”
“嗯。”安瀾掛了電話,給學校打電話請了假,才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提着包出門,就聽到劉冕在說,“我去看舅舅也是應該的,我跟安瀾一起去。”
“什麼安瀾安瀾的,叫姐姐。”姑姑在身後叫了一句,語氣中帶了幾分嗔怪又似乎是不悅。
劉冕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眼眸一如既往地亮堂,看向安瀾的時候越發璀璨了,“我送你去,我從朋友那兒借了車,馬上就到。”
“呃……”安瀾想拒絕,可是在姑姑的面前也不敢多說什麼。兩人出了房門,安瀾快步走了幾步,特地拉遠了兩人的距離。
劉冕快步地走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麼躲着我?”
“劉冕,你過分了。”安瀾想着他早上以及此時的所作所為,不由生氣,想掰開他的手,可是他握得死緊。
劉冕斂起了臉上的笑容,“你怕我?”
“劉冕,算我求你,不要這樣。”安瀾皺起眉頭,放軟了語氣。
他比她小上兩歲,看起來比她要成熟得多。今日他穿着一件及膝黑色風衣,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冷峻。如今的他不再如以前那般只知道一味地霸佔強求,語氣惡劣,幾年磨礪讓他懂了人情世故。
“我昨天一聽到舅舅的事,就連夜趕回來,”
劉冕的手機響了,他將安瀾放開,“下來吧,車子來了。”
安瀾快步跟上,輕嘆了一口氣,不明白他這麼多年的執着到底靠的是什麼,她已經明明白白地跟他說得很清楚。
途中,安瀾想了想還是開口說:“劉冕,不管我們是否有血親關係,在名義上我是你的親姐姐,我的戶口在你家。”
“戶口算個屁,結婚之後自然還是在我家,不過換個了稱謂。”他哼了一聲。
她想,他可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姑姑不會同意的。”
“只要我願意,她會同意的。”劉冕說完,又笑了起來,眼角處張狂得很,似乎是隱忍得太久了什麼都顧不上了。
“可是,我不同意。”安瀾也是笑,冷冽的嘲笑,“從前不會是你,以後也不會是你。”
“似乎也是……不過你眼光挺好的,換來換去都是可以配得上你的,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第二個,但是我不介意做第三個第四個,總之我比你年輕本,有精力跟着你慢慢磨。”
安瀾沉默,不想再跟他說話,無論是什麼話都會讓他誤會。
去了醫院,安瀾先去見了主治醫生,化驗報告單已經出來了,是肝硬化,肝功能已經不行了。安瀾輕晃着身子,明明已經想過這樣的結局,可知道結果的時候仍然無法接受,顫着聲音道,“所以……?”
“聽天由命。”
爸爸似乎早就醒了,對於每日勞累的他來說,這麼躺着有些煩躁,不過精神看起來不錯,看到安瀾和劉冕又似乎開心了一些,“小冕,你也來了?”
“是啊,我正好這幾日回來出差,聽到舅舅住院了就過來看看。”
“爸,你吃了早餐沒有?”安瀾問道。
“沒有什麼胃口,瀾瀾,你替我辦出院手續吧,我想回家,在這裏躺着什麼都不能做,沒有勁。”
“爸爸,跟我去W市吧。”安瀾懇求道,“在這裏你沒有人照顧。”
“不行。”安父搖頭,“人生地不熟的,肯定很難受。”
父親說得沒有錯,這裏至少還有些鄰居可以說說話。可是,他一個人在這裏,沒有人照顧,姑姑也不能天天陪在這裏,“爸,你希望我天天請假陪你在這裏,然後把工作都丟掉么?”
“我說了我沒有病!”安父嚷了一句,生氣地說:“你別管我。”
“我給你十分鐘考慮。”安瀾這個時候倒是拿出了平日裏教育小孩子的架勢,劉冕端着一碗餛飩過來。安瀾道了聲謝,接了過來對安父道,“來吃一點。”
安父本來因為安瀾的要挾不想開口,卻看到安瀾瞪着他,不由地乖乖開了口。
一碗餛飩吃完,安瀾問道:“爸,想好了沒有。”
“嗯。”
“是你跟我走,還是我留下來?”
“……我跟你走。”
“好,我現在去辦出院手續,我們晚上就回去。”安瀾微笑起來,可是對未來卻是濃濃的迷茫。
出院手續,機票,辦得很順利。
安父坐在飛機上並沒有什麼癥狀,到了W市,天色已經很暗。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服侍好父親睡覺之後,安瀾給何遠航打了個電話,“我已經回來了。”
“這麼快?”何遠航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開心,“我現在去找你。”
“別,現在遲了,我明天還需要上課,我空的時候去找你。”
“好,晚安。”
第二天一早,安瀾醒來的時候發現父親精神不是很好,起都起不來,似乎很難受,呼吸也不是很順暢。安瀾早餐也顧不得吃,就連忙送他去醫院。
醫院人不是很多,入住手續都很快。安瀾將父親安頓在病房出去交錢的時候,卻碰到黎成渝,他的懷裏摟着個年輕的女孩子,看到她有些意外,“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安瀾心情低落,也不開口,只是搖了搖頭,從他旁邊繞了過去。
“成渝,她是誰?”安瀾聽到那女孩聲音柔柔嬌嬌的,如黃鶯般婉轉動聽。
“我的未婚妻。”黎成渝回答得很快,說得很是流暢。
“啊?”
後面的話安瀾不敢再聽下去,緊緊地拽着病歷走得很快,交了錢回來又在病房裏陪了一會兒。父親用藥之後舒服多,臉色也好看了一些。
安瀾出了醫院,黎成渝的車就停在了她的旁邊。黎成渝搖開車窗,微微地露出半個頭,“上車。”
安瀾並不理他。黎成渝的車就跟在她的身後慢慢地開,他說,“剛才那個是我的同事,受了傷。”
“不關我的事。”安瀾回他,甚至還想說,請你不要說話。
“可是,我也要解釋清楚,免得你誤會。”
安瀾緊緊地皺了眉頭,“我們已經無關了,你跟她有了什麼,我沒什麼意見。”
黎成渝狹長的眼眸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因為正好當時沒有其他的人,所以就由我送她來,正不巧被你看到了。”
“黎成渝,夠了。”安瀾煩躁起來,輕斥了一聲,輕聲道:“再見。”
黎成渝開了車門走出來,臉色冷然,霸道地握住她的手,硬是將她拉到副駕駛上,重重地關上門,“要回學校么,我送你去,這裏有些遠。”
安瀾輕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他,“成渝,你以前不小孩子氣的。”
黎成渝發動車子,快速地往前駛去,淡淡道:“我以前就說過,我們之間有代溝,你是老古董。”
“……”
“還有,你太天真,你以為你這樣子對我,我就會那麼輕易放過你?”
安瀾心中一澀,都過去那麼久了,為何還要再追究,早已物是人非,還念着以前的事做什麼呢?
安瀾要求在學校附近稍遠一點的地方下車,黎成渝似是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直接將她送到學校門口,根本就不顧她眼中的惱怒。他看了一眼她的腳,“這雙靴子太高了,走路不方便,上課穿着不會舒服的,以後換低一些。”
安瀾想說些什麼,終究覺得無論什麼話都多餘,她嘆了一口氣,轉身便走。
安瀾才走了幾步,黎成渝從身後追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另外一隻手拿着一瓶綠茶飲料。他將這兩樣東西塞到她的手裏,“這裏有一點點心,餓的時候可以墊墊肚子。”
“我……”容不得安瀾拒絕,黎成渝已經轉身離去。他還是如此,在某些事上堅持到底,若是她不從,他便以強勢壓着她。不過黎成渝給的點心也正是時候,因為安瀾這幾天需要利用中午這點時間備課,所以只能吃速食來填肚子。
下午安排完工作,安瀾趕往醫院裏。還未進入病房,居然聽到黎成渝的聲音。她微微一怔,在門口踟躕了一會兒,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推了房門進去,卻發現真的是黎成渝。他正跟父親談話,很愉快的樣子,笑容宴宴。再看父親,臉上帶着濃濃的滿足。
安瀾進了病房,父親的床旁堆放了很多的禮物,水果,零食,保健品,擺了一地。在爸爸的面前,安瀾是個乖巧的孩子,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不耐,禮貌地打了個招呼,在稱呼的時候,特地加重了黎先生。
爸爸見到她,哈哈大笑起來,“瀾瀾,你交了男朋友居然也不告訴我?成渝都跟我說了,你就不必隱瞞了。”
一旁的黎成渝對着安瀾笑起來,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讓她猜不出來他到底在想什麼。
“剛才成渝還跟我說,你喜歡叫他黎先生。女孩子就是要找一個人疼,爸爸這麼多年來一直都以為你過得不好,原來有成渝照顧,呵呵。”
安瀾幾乎有些哭笑不得,有些話吐在舌尖,卻說不出口,只是乾巴巴地笑着,不知從何說起。
安父又道:“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能看到你幸福就最好了。”
“爸,你別這麼說。”安瀾忙打斷他的話,坐在一旁,將手裏的飯盒打開,“餓不餓,要不要吃一點?”
安父推了推,搖了搖頭。
“瀾瀾啊,我這是拖累你啊,你工作這麼忙還要照看我。”他眼中有些淚花,“你讓我回去好了。”
“爸……”安瀾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開口,父親的病比她原本想的要重,若是斷了葯,他連站都無法站起來。
黎成渝輕輕地拍了拍安父的肩膀,“伯父,我去請個人來照顧你,這樣安瀾也省點心。”
“不行,醫院已經很貴了,再找個人來,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錢,安瀾能有多少錢啊。”安父搖着頭,一副驚慌的樣子。黎成渝笑道:“伯父,錢你不用擔心。以前安瀾給了我一筆錢,讓我替她投資,現在翻了好幾倍,我將它們取出來吧。”
安瀾擔心父親再嚷着出院,不由連着點頭,咧着嘴乾笑。黎成渝說得對,看護是肯定要找的,自己肯定是忙不過來的。
安父對於投資什麼的不懂,不過他聽懂了以前的一筆小錢如今已經翻了倍,高興地對黎成渝道,“成渝啊,我這女兒平日裏半天都悶不出話,其實可聰明了,以前我去賣西瓜,都是她替我算賬,從來不出錯,她心算也厲害,以前我們村裏的都稱她為神童呢……”
“爸爸,你躺着好好休息。”安瀾有些無語,這些事兒,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她爸爸居然還記得那麼清楚,不過他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黎成渝笑得特別溫柔,看着安瀾,若有所思,“是啊,安瀾很聰明的。以前幫我打過牌,記牌,手氣又好。”
父親咧着嘴,“對對,不過啊,好孩子不能沾賭啊,我們村的一個男孩子,輸了兩百萬,天天被追殺。”
“不會的,她就算要賭我也看着她。”黎成渝安撫着安父,笑容如同冬日的太陽,十分暖和。可是聽在安瀾的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樣子,他說得越多,他們的牽扯就越多,到了最後連解釋都不成。
安瀾一直以為爸爸不了解她,原來他默默地將一切記在心裏,他從來沒有拋棄她,一直都念着她,希望她過得好。
看着父親吃了點飯,在安父不住的勸說下,安瀾跟着黎成渝從病房裏離開。才出了病房門,安瀾的臉色就變了。她瞪着他,“黎成渝,你什麼意思?”
黎成渝顧左而言他,“你父親很好,是個好人。”
“……”安瀾對他的笑臉,連氣都不知道怎麼發。
“我知道你爸爸的病情,你別擔心,還有我。”他的語氣沉穩,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
“你送給我父親東西,我很感謝你,你能告訴我……”
黎成渝看着她,口氣重了一些,神色惱怒,冷笑道,“那些是我送給你父親的,跟你沒關係,你不必想着折現了還我。該幫的我還是會幫,以你經濟狀況,如果沒人幫忙,就等於放棄了你父親的生命。”
安瀾想着措辭,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前面的話已經被堵死,沒有再說的必要。
“我不是什麼偉大的聖人,我只對我在乎的人好。我對你父親好,是因為你,我們各取所需,你不需要為難。”
出了醫院的門,安瀾才發現天色已經全黑了,已經七點多了,她還沒有吃過飯,有些餓。
黎成渝看了她一眼,唇邊露出一抹淺笑來,“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安瀾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好,還是我請你吧,謝謝你來看我爸爸。”
黎成渝呵地笑了一聲,“好。”
在飯店坐下之後,安瀾跟黎成渝客氣了一番之後,便低頭吃東西,她是真的餓極了,即使面對的是他,胃口還是不錯。
黎成渝看着她乖巧的樣子,突然有些恍惚,他們相識很久了,在不安和猜疑中徘徊了三年,又在迷惘和失去中仿偟了四年,時過境遷,早已不復當初。
安瀾也找不到話題,無處說起,並不開口,只顧着埋頭吃東西,吃得很細緻。直到服務員送上最後的甜點,黎成渝才開口:“安瀾,你仍舊很介懷么?”他略帶遲疑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我很忙,沒有時間想以前的事兒,”安瀾淡淡道,“而且我認為,這些都過去了。”
“我不這麼認為。”黎成渝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尖銳,他似乎意識到了,停了停,語氣降下來說:“當初都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對不起。”安瀾低着頭輕聲道。
“是我不該試探你,明知道你是死心眼沒腦子,明知道那些話會惹怒你,我還是說了。我只是想要你嫉妒,想要你吃醋,我想過你很多種反應,沒有想到你會選擇最極端的方法。”
他對愛情的猶豫是去試探,可是她對於愛情的猶豫是直接逃避。
安瀾的心驟然一縮,抬起頭來,黎成渝的眼神清澈,靜靜地看着她,眼中帶着一絲疲憊、期待。有的時候她真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太蒼白太無力,卻又是命中注定。如今她已經有了何遠航,她不想再跟這個男人糾纏,這樣對遠航不公平。安瀾笑了一下,“或許我們可以重新做朋友。”
黎成渝並未作聲,看了她許久,“你總是那麼天真,一直未變。”
“嗨,安老師啊。”一個略帶笑意的聲音傳來,安瀾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何適朝着她這兒走了過來,他似乎心情不錯,神情愉悅,“安老師啊,你在這裏吃飯啊?”
“嗯。”安瀾點了點頭,笑了一下,“你也來這兒?”
“是啊,我數學競賽獲獎,帶我朋友過來吃飯。”說著指了指身後五六個男生,嘰嘰喳喳地看着這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不錯啊。”安瀾回他,“回頭我獎勵你,也不枉費我對你的輔導。”
何適將視線轉到黎成渝的身上,哈哈地乾笑了兩聲,“前男友也在啊?”
黎成渝看着這個漂亮的男孩子淺淺一笑,他道,“小孩子,你沒有看到我在追求她么?”
“好馬不吃回頭草。”何適一副老成的樣子,臉上笑容未減半分,“而且安老師已經有我叔叔了,你再插足的話就是破壞人家幸福的第三者。”
何適笑意中帶了幾分銳利,安瀾在一旁聽得哭笑不得,“何適,你朋友都在那兒等着,你先去吃飯。”
“好。”何適對着安瀾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安老師再見。”
“吃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安瀾結了帳,黎成渝並沒有阻止,他對她的性格已經十分了解。
送她到家門口,“醫院的事,我會想辦法,有什麼事你都可以跟我商量。因為,我們是朋友,只是朋友。”說完這句話,黎成渝驅車離開。
安瀾撫了撫額,心想黎成渝最近是不是過得不如意,最近碰到他,幾乎每次都會生氣。
安瀾回到家,卻發現家裏的燈是亮着的。何遠航靠在沙發上,輕輕地闔上眼,聽到腳步聲輕聲道,“回來了?”
“嗯。”安瀾莫名地有些驚慌。還是有些心虛的。
“今天下班怎麼這麼遲?”何遠航看着她,臉色帶着幾分不悅。
安瀾走上前去,微微彎下身來,柔聲道,“什麼時候來的,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何遠航輕輕一笑,攬過她的脖子,“有一本書上說,當一個女人突然對一個男人好的時候,便是她對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安瀾身體一僵,何遠航又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今天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么,我從一下班就開始打,找不到你的人,就到你家門口等,等了兩個小時,然後才進來的,現在我真的好餓好餓。”
安瀾拿出手機,上面有許多未接電話。
“對不起。“安瀾半跪在沙發上,心微疼,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腰,“我給你做雞蛋面好不好,多放點兒肉末?”
何遠航揉了揉她的腦袋,“一下班就必須把手機調成有鈴聲的,每次我打不通你的電話總是很絕望。快點給我做吃的,多放點肉末,多放點蔥,還有蝦皮。”
“是,何大少!”安瀾拖長了聲音,從沙發上站起來到廚房裏做面給他吃,她其實也不是很愛下廚,此時卻是心甘情願,似乎這樣子就能彌補一些什麼。何遠航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了廚房,站在她的旁邊,帶着一臉幸福的笑意,“好香。”
“你出去吧,免得沾了油。”
何遠航轉頭看向她,她低垂着頭,唇邊帶着安詳的笑容。他對她算是一見鍾情吧,她很乾凈,若冰山上的雪蓮,只一眼,直接擊中他的心臟。
“安瀾,嫁給我好不好?”何遠航不知不覺開了口,馬上覺得後悔,什麼都沒準備,太倉促了。
看到安瀾炒菜的動作頓了頓,何遠航覺得既然已經開了口,便又道:“上次因為你父親的原因……這幾天,你可有想過,能不能給我一個答案?”
“我……”安瀾低垂着眸子,頭髮擋住側臉,她的神情更加地不真切起來。
“安瀾,答應我好不好。”何遠航輕輕地擁住她的腰,有幾分哀求,“要不我再跪一次?”
“好。”安瀾回答。
“雖然此時我沒有鮮花……”何遠航才說話卻不由一頓,聽到她答應,欣喜若狂起來,有些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安瀾,你說什麼?”
“我說好。”安瀾仍舊低頭做飯。
何遠航緊緊地抱住她,唇重重地吻在她的臉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安瀾,謝謝你!”
何遠航生怕安瀾反悔似的,從口袋裏掏出隨身帶着的戒指套入她的中指上,大小正適合。安瀾的臉上帶着幾分淺笑,下意識想地將戒指摘下來還給他,或者折現給他,突然醒悟了過來,“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她確實是太少收東西了,不過這個不一樣。
何遠航看到她的笑容,雖然未及他的狂喜,但是至少是心情愉悅的,笑意也逐漸盛開。他想她畢竟是喜歡他的,所以才答應得毫不猶豫。
面很快就煮好了,何遠航似乎是很餓了,又或者是心情不錯,胃口很好,將面連湯吃得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安瀾坐在他的對面,托着腮幫子看他,看着他此時眉飛色舞的神態,有些心虛,抿了抿唇,想着對他解釋此時她這種複雜的情況,“遠航?”
“嗯?”何遠航喝完最後一口湯來,接過安瀾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嘴,“真好吃。”
“是這樣子的……”安瀾還沒來得及說,何遠航就在這個時候捧起她的臉,重重地吻了下去。
“唔……”安瀾似要掙脫,何遠航則緊緊地箍着她,不讓她逃離。她總是拒絕他,拒絕了好多次,他總是仍讓着她,如今她是他的未婚妻,他理直氣壯了許多。
“遠航……”安瀾掙脫開來,低低地喃出他的名字,星眸點點,帶着幾分嫵媚,“很遲了,你該回去了。”
何遠航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眼中的慾望逐漸退去,他瞪着她,揉了揉她的腦袋,神色中還有幾分委屈,“好吧,這次算了,下次我定不饒你。”
“嗯。”安瀾點了點頭,在何遠航出門的時候,又叫住他。何遠航轉過身來,眼中帶着幾分喜悅,“什麼?”
“明天你跟我去見見我爸爸。”
何遠航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點了點頭,又衝過來對着她的臉頰重重一吻,“好。”
安瀾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洗了澡,等着臉上的溫度慢慢退卻下來,看着鏡子中的自己,脖頸處還有一個紅色的印記。她躺在床上的時候,打量着自己手指頭上的戒指,似覺得心中終於落下了一塊石頭,又覺得有些後悔,只覺得腦子矛盾重重,彷彿有一層看不透的霧擋在她的眼前,除了迷茫還是迷茫,當下連自己都分不出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這一天過得恍恍惚惚的,腦子一片空白。
第二日仍舊是忙碌的一天,才下班,就接到何遠航打來的電話,“瀾瀾,我現在去訂機票么?”
“呃,不是的,我爸在中醫院。”安瀾頓了頓,“你在哪兒?”
“你爸在中醫院啊?我在你學校門口,可以下班了么?”
“好,我馬上來。”
何遠航見到她倒是什麼都沒有問,他今天穿得很正式,西裝革履,頭髮也打理過了一絲不苟。見到安瀾進來,偏頭微微一笑,“安瀾,我穿成這樣如何?”
安瀾輕笑了起來,瞬間臉上又有了幾分憂愁,“遠航,我爸爸他可能……”
“我會盡量讓你爸爸喜歡的。”何遠航眼睛望着前方,自信滿滿道。
“好。”安瀾點了點頭,似是對他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他會喜歡你的。”
安瀾在醫院樓下碰到父親,他今天精神不錯,出來走走。安父一眼看到了安瀾手上的戒指,蒼老死氣的面容閃過一絲欣慰,“瀾瀾,你答應成渝的求婚了啊?好啊好啊,你也終於有個託付了,我也就放心了。”
安瀾一頓,何遠航也是一頓,隨即認認真真地叫了一句:“你好,伯父。”
“哎呀,這個小夥子長得也好,瀾瀾,他是你的同事么?”
安瀾搖頭,“不是的,他是我男朋友。”
安父看了一眼安瀾,又看了一眼帶着笑的何遠航,用手扶住自己的額頭,“瀾瀾,我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你扶着我回去躺着吧。”
安瀾“哦”了一聲,何遠航走上去,扶住安父,“伯父,我送你回房吧。”
安瀾落在後頭,腳步有些動彈不了。想起何遠航剛才眼眸冰涼一片,狠厲地瞪着她,如芒在背,身後一片冰涼。
安瀾走得有些慢,等她走近病房的時候就看到何遠航在套近乎了,何遠航的嘴巴是跟抹了蜜一般的,幾句話就將安父哄得服服帖帖的了,病房裏的病友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安瀾的神情帶了幾分異樣。
安瀾輕咳了幾聲,覺得有些尷尬,自己下樓去買晚餐。回來的路上,黎成渝打來電話,電話中的他笑盈盈的,“安瀾,你在醫院么,我遲會兒去看伯父。”
“不用了,謝謝。”
“伯父……”
“我已經跟他說清楚了,我還帶了我的未婚夫過來,恩,我今天收到了他的求婚戒指。我爸爸很喜歡他,他們現在聊得很高興。”
“是么?”黎成渝的聲音淡淡的。
“嗯。”
“是因為我么?”黎成渝的聲音忽近忽遠,“當年因為你表弟的刺激,你做了我的女朋友。如今因為我的刺激,你答應了他的求婚,你究竟是逼不得的。別那麼快做決定,你自己想清楚你到底要什麼……”
安瀾微怔,他再說什麼她都聽不到了。
安瀾到病房的時候,爸爸跟何遠航已經混得很熟了,兩人有說有笑。可是當她站在門口的時候,何遠航抬起頭來看她,眼神仍舊冷得令她發寒。
安父仍舊是沒有胃口吃飯,安瀾喂他吃了一些,不過吃了一點點,他就已經搖擺着手,再也吃不下了。
安瀾今天特地來得早了一點,就是想着去找個看護,可她還沒有提,一個中年婦女已經出現在面前,模樣看起來很乾練又勤快,此時她拿着掃把將地板掃得乾乾淨淨,將熱水瓶裝滿了熱水。安瀾還以為是鄰床請得看護,這個婦女卻走了過來,對着安瀾和安父笑道:“安小姐,我是黎先生請來的,天色已經遲了,你們都回去吧,這裏交給我。”
“呃……”安瀾明白了過來。何遠航看了一眼這個中年婦女,又看了一眼安瀾,唇角有些掛不住了,她看到他的手,緊緊地握拳,青筋暴起。
安瀾默默跟何遠航出來,坐在車裏,兩個人都沒說話。安瀾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何遠航,他的視線直視前方,臉上佈滿了陰翳。
何遠航陽光開朗,他會對她發脾氣,可很少真正生氣,也從未曾像此時這般如同低沉的烏雲,帶着濃濃的陰霾。
車子在安瀾小區前緩緩停下,何遠航靜默了片刻才轉過頭來看她,眉宇之間有幾分暗沉,“曾經你很愛他對么?”
“是。”安瀾沒有避諱,看着他的眼睛誠實回答。
“現在還愛么?”何遠航將臉轉過去,看着前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爸爸……這麼大的事兒,你都不準備告訴我?”
他的眼中有些失望,“他什麼時候來的?你是不是你爸爸的面前承認了他是你的男朋友?”
“遠航!”安瀾叫了他一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的。”
“那是哪個樣子?那個看護也是他請的吧?”何遠航笑了笑,“他真的想的很周到。”
何遠航看向另一個地方,“昨天你突然對我那麼好,突然就答應了我的求婚,我看到你的反常很高興,以為你突然對我……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
安瀾靜默不語,何遠航轉過頭來,捏住她的下巴,眼睛直視着她,似笑非笑,怒氣陡然增加了一分,“為什麼都不說話?是因為我都猜對了么?每次你有困難,想到的第一個人都不會是我。你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東西,什麼都要跟我講一個公平,因為你的小心翼翼,我比你更加小心翼翼,不敢輕舉妄動。如果我昨天沒有跟你求婚,是不是你也不會帶我來見你爸爸,或者說你爸爸還是健康的,你也不會帶我去見他……”
安瀾並沒有回答,若是她說了實話,何遠航會更加暴躁。她靜靜地看着他許久,“我和他只是在醫院裏無意間碰到……”
“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好好休息。”何遠航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不想聽她解釋。她很會說謊的,而且理直氣壯,憑他的能力,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聽不出來,所以寧願不要聽。看着她仍舊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一點兒愧疚都沒有,何遠航更加生氣。他一直以為她就是他的,所以才安心地跟她交往,就算他知道她愛他就那麼一點點,就算知道她喜歡將自己藏在自己的殼中,他仍然堅信,他總是會感動她,她這一輩子都屬於他。
可是今天他覺得自己錯了。
安瀾下了車,跟何遠航揮手告別,他沒理她,亦沒有看她,踩着油門決然而去。安瀾反而覺得突然有什麼釋然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了。安瀾慢慢地上了樓,又累又餓。她躺下來睡了,突然很想放縱一下,不備課,不批改作業。
還沒有完全進入睡眠中,何適就給她打來電話。
“喂,何適?”何適很少給她打電話,安瀾有些詫異。
“安老師啊,你真笨吶。”何適嘆了口氣。
“怎麼了?”安瀾的腦子還不是很清醒。
“既然隱瞞了為什麼要攤牌啊。雖然昨天你們在一起我看到了,可是你要相信我絕對不會去挑撥離間的。”何適唉了一聲,懊惱地說著,“昨天應該跟你說清楚的,誰知道你那麼笨居然會真的去攤牌啊。”
“何適,不是這樣的。”安瀾只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可潛意識裏確實認同了何適的說法。
“安老師,我對你還不理解么?如果能瞞你一定會瞞着的,都怪我昨天來錯了地方,讓你有了危機意識。現在好了,你們鬧僵了,叔叔生氣了,在樓下抽悶煙,回來之後一句話都沒有說。”
安瀾有了幾分愧疚,走到陽台上,看着遠處的燈火,“他一定很生氣。”
“嗯,十分十分生氣。”何適又加了一句,“安老師,你哄哄他吧。你知道我們家的,叔叔一直很爭氣,靠着自己走到這一步,壓力很大,所以脾氣也並不好。其實他挺孩子氣的,不過唯有在你面前才表現得那麼真實,不生氣的時候是個調皮孩子,生氣的時候就是個倔強孩子。”
“好,我給他打電話。”安瀾被何適的話逗得笑了起來,掛了電話給何遠航撥電話,可是他的手機關機。
她發短訊,“對不起……”還沒有打完,姑姑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安瀾,你爸爸的情況還好吧?”
“嗯,今天多打了一瓶特效藥,爸爸覺得舒服很多。”安瀾說著,同時心裏卻也揪得慌,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你的繼母已經趕往你那兒了,她沒有你的電話,我把她的電話給你,晚上11點的飛機,到時候你聯繫她。”
“……”安瀾心裏一驚,“她怎麼來了?”
“你爸爸的病,你們家鄰居那兒都已經傳遍了,她自然是知道的,還有她的兒子也過來了,你能應付么?”
安瀾撫了撫額,這煩心的事兒夠多了,現在又來一個。
繼母和她的兒子小雲很快就到了,繼母對這處小房子由衷地羨慕,“這兒不錯啊,地方雖然不大,可是涼快,空氣又好。”說著又問安瀾,“這裏是你自己的房子?”
“嗯。”安瀾點了點頭,去倒了幾杯水來,不想聽繼母的嘲諷。繼母也渴了,一口氣將她端來的水喝光,然後問道,“有吃的不,我們可餓壞了,小雲剛吐了,估計也現在也餓了。”
小雲點了點頭,眼睛朝着四處瞟着,小雲並像繼母,長相還不賴,可那雙眼睛讓人總覺得是帶着幾分狡詐。
“要吃點兒什麼?”安瀾指着冰箱說:“冰箱裏什麼都有,你自己看看,我去給你們鋪床。”
安瀾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在客房裏鋪床,等她出來的時候,繼母和小雲兩人都在沙發上安靜地坐着,他們倆似乎是在等着安瀾給做吃的。安瀾實在是睏得不行,淡淡道:“床弄好了,我先睡了明天還有課。”
安瀾說完就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她是給足他們面子了,再多的,也給不起。小時候幾乎天天給他們做吃的,如今本應該盡地主之誼,可這次她並不樂意。
安瀾早上睡到六點,就起了床來給自己做飯。昨天晚上他們還是做了吃的,洗碗池裏堆積了好多碗。打開冰箱,發現何遠航不久前才填充起來的零食被吃了大半,安瀾搖了搖頭,不知道他們要在這兒住上多久。
安瀾早上的課在後兩節,所以前兩節便帶着繼母去了父親那兒。父親一大早就醒了,見到繼母小雲和安瀾都來了,有些生氣,“安瀾還要上課的,你怎麼把她也帶來了?”
繼母瞪了一眼安父,安父便不再說話,似乎很怕她。安瀾手裏提着一個保溫杯,笑道,“爸爸,這是我煮的面,還暖的,你吃點兒吧,別人做得菜畢竟沒有自己做的好吃。”
繼母就在床尾坐下,說著閑話,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嘲諷,“看你這個好女兒,可真是什麼都會啊。一個人在這兒享福,有體面的工作,有漂亮的房子,連做個面都那麼好吃。”
安瀾靜默不語,不跟她說話。安父卻有些生氣,臉色憋得通紅,“你這個娘們過來幹什麼?會麻煩安瀾的。”
“哎呦,死老頭子,我們還不是見你快死了,過來看看你?”繼母說起話來一點兒口德都不留,“小雲年紀也不小了,再過個幾年也該討媳婦了,家裏這房子……”
安瀾重重地將保溫瓶往旁邊的桌上一放,轉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不是來探病的,你就回去吧,別在這兒惹人生氣。”
繼母的確是個美人,即使到了這把年紀,風韻猶存,臉上畫著濃妝,頭髮高高地盤起,還蠻高貴的。安瀾想不明白,這樣一個看着就不安分的女人,怎麼就心甘情願地留在老實巴交、無權無勢的父親的身邊,還過了這麼多年,其實按照她的手段傍其他的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安瀾看起來溫溫和和的其實也是一隻會咬人的兔子,若是惹了她,也不會再給好臉色看。旁邊的小雲見安瀾的眼神威懾,倒是規矩了起來。繼母道,“小雲,你出去下,我跟你爸爸談點東西。”
正好旁邊的病友病者也不在,房中也就他們三人,繼母說話很直接,“你就這麼一個兒子,財產什麼的都應該是他的。我們家的前面有塊空地,挺值錢的,什麼時候我去賣了?”
安父重重地咳嗽起來,滿面通紅,安瀾一邊替父親順着一邊笑道,“阿姨,我爸還好好的,你說這種話做什麼?”她看着繼母,帶着笑意,表情卻是陰鬱,“家裏的房產證還是土地證都在我這兒,至於其他值錢的東西也只有你最清楚了。”
“你這兒?”繼母似是不敢相信地問了一句。
“嗯,都在我這兒。”安瀾笑了笑,“阿姨,我爸爸身體不大好,也受不起刺激,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了吧。”安瀾聽到爸爸喘着粗氣,緊張地拍了拍他的背,“我們可以出去談的。”
出了門來,安瀾板起臉來,“阿姨,請你不要在爸爸的面前說什麼死不死的。若是我爸爸真的去了,你便什麼都不是了。從小你未對我有什麼恩惠,日後我也不會給你什麼恩惠的。”
繼母動了動唇沒有說話。
安瀾又道:“雖然你並沒有付出多少,可是我爸爸待你不薄,幹了一輩子的苦活,替你養了一家子。”
“嘁,他把錢偷偷地拿給你姑姑轉交給你,你以為我不知道?家裏過得苦巴巴的,要不是老大每月給我匯點兒錢,我們可要餓死了!”
安瀾怔住,隨即說:“如果你還有良心你就照顧照顧我爸爸,或許也沒有幾天了。如果你不願意,也沒有關係,別在這裏給他找氣受,否則我會讓你再也見不到他。”
安瀾心中難以平靜,撂下幾句話就回學校上課了。
下午過來的時候劉冕也在,繼母似乎在跟他說了什麼,安瀾進來的時候就聽到劉冕在說:“我姐是最好的,她心腸最好。”
安瀾還在門口,聽到這句話,心中暖了暖,正好對上劉冕的視線,“劉冕,你幾時來了?”
“才來,前兩天被一些事兒牽絆住了,今天有空過來看看,居然沒有想到多了個人,覺得挺不自在的,呵呵。”劉冕從小便是這樣,對於自己討厭的人從來不會給好臉色看,這話說的是一點兒情面都沒有。這個時候爸爸在睡覺,面色看起來不是很好,臉上的溝壑觸目驚心,安瀾有些擔心,只覺得是繼母把爸給氣的。她找來看護仔細地問了一下,鬆了一口氣,幸好繼母再沒有說其他的,
安瀾小坐了會兒,就把繼母請回去了,病房太小,可蹲不下她這尊大佛。
回家后,看到小雲在她的房間裏打遊戲,吃了一地的零食末末。安瀾將他請出了屋去,默默收拾了房間,以後房間要上鎖才是。
繼母看不懂臉色,仍舊在這裏住下,不過這幾天她倒是沒有再說什麼讓父親生氣的話來,每天都做了飯菜送去。父親的病情越發嚴重了,特效藥一針已經不夠,加倍了還是沒有多大的效果。他的肚子積水嚴重,疼痛得晚上睡不好覺。不過才五天,便覺得似乎過了幾年,面容枯瘦,又顯得蒼老了許多。
安瀾每天花更多的時間陪他,還是不行,他越來越枯竭了,她的心突然越來越空,越來越慌,似乎一些重要的東西從她的手中溜走。
安父每天嚷着要回去,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再住下去我受不了了,安瀾你就帶我回去吧。”
繼母見到爸爸這麼痛苦,這才有些慌了,“安瀾,你帶他回去吧,這萬一死這兒了……”
“回去。”安瀾果斷地下了決心。請了假,安瀾連夜帶着父親趕了回去,住進了家鄉的醫院。
似乎是因為回來了,父親鬆了一口氣。可安瀾,從這一刻起,陷入了絕望,父親已經被判了死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陪他。今日來看父親的鄰里鄉親很多,安瀾看着父親高興,偷偷地從房間中出來,眼中充滿淚意,抬起頭來,黎成渝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你怎麼會來?”
“我怕你支撐不住。”黎成渝的氣息籠罩在她的周圍,他從她的包里拿出紙巾細心地替她擦了擦眼淚,低聲問道,“你爸爸怎麼樣?”
安瀾低着頭,搖了搖頭。
“這麼遲了,吃過飯沒有,我帶你去吃飯。”安瀾還想反抗,黎成渝拖着她就往外走,“小心把自己給餓壞了。”
安瀾餓極了,低頭食不知味地吃了很多,似是覺得自己飽了,才從包里拿出五千塊推了過去,“謝謝你請的看護和付的錢,還差三千,過幾天再還你。”
黎成渝並沒有接,輕笑了一聲,“你用得到錢的地方還多的是,不必這麼著急地還給我。”
“我不需要。”安瀾搖了搖頭。
“不需要麼,若是不需要為什麼不一次還了?你不必覺得接受了我什麼恩惠,到時候再還點利息好了,跟誰借都不是個借呢?”黎成渝的唇抿得很緊,眼中帶着些薄怒,客氣而生疏。
反正都欠了那麼多,不如多欠一些。
安瀾回房間將手機充了電,給何遠航打電話,打不通。於是給何適打了個電話,何適的語氣還有些抱怨,“安老師,叔叔很生氣哦,很生氣的哦。”
“可是他都不接我電話,怎麼辦呢?”安瀾有些着急。
“我爸在山溝溝里考察,不小心摔傷了腳。我奶奶逼着叔叔過去照顧了,過兩天才會回來。他走那天給你打了好多電話,可是你關機……他現在所在的地方信號不是很好,我試着聯繫他,聯繫上了,我讓他找你。”
“……好。”
“安老師啊,你現在在家么,老師說你回家照顧爸爸了?”
“是啊。”
“他老人家還好嗎?”
“嗯,暫時還不錯。”
“那就好,早點回來哦。”
“好。”這個小子偶爾還挺招人疼的,安瀾勉強擠出了些笑意,眼神黯然。
又過了兩天,父親毫無徵兆地開始吐血,很快陷入了昏迷。醫生說,極限已到了,還是送回家去。
安瀾整個人獃獃的,彷彿突然得了失語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有些事來得太突然,讓人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姑姑打電話找來繼母,說馬上送父親回家。他們人趕過來,這裏慌慌張張地將人送下去,路上父親還是在掙扎。
安瀾看着他,第一次這樣接近死亡,眼淚簌簌地掉,全身劇烈地抖動起來,她救不了他。
回到家之後,父親躺在床上掛着氧氣瓶。安瀾就守在一旁,不說話,雙眼空洞無神,死一般沉寂,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安瀾,何遠航的電話。”電話遞了過來,“他打了好幾個了,接吧。”
安瀾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了一般,拿起電話,低低地喂了一聲,“遠航。”
“瀾瀾,我很想你。”何遠航的聲音忽近忽遠帶着幾分誘惑,從電話中幽幽地傳來。
“遠航,我爸……”
“也不知道小適是不是在騙我,說你在找我。算了,看在你給我打電話的份上,我就原諒你了。”他似乎有些恨恨道,“我明後天就回來了,我在山裏找到了一些草藥,聽這兒的人說能治癌症,我帶回去給伯父,幫我跟伯父問好,讓他不用想我。”
她頓了頓,“好。”
何遠航說話輕鬆了一些,“你知道吧,這裏特別危險,我為了給你打電話,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頂,剛才差點都掉下去了,我還真怕以後都見不到你了。”
“你要好好保重,要小心,我等你回來。”安瀾掛了電話,終究是沒有將父親此時的情況告訴他,怕他擔心。放下電話,看着父親憔悴異常、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容,她想他快要走了。
又遲些的時候,安父醒了,似乎要說些什麼,張了張口,安瀾靠得近了才發現他在叫“蘭慧蘭慧”,很吃力,氣都喘不過來,可是她聽清楚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好,我讓她給你打電話。”
她問何適要了聞嫂的電話,何適很驚訝,卻並沒有多問。
安瀾開門見山,“我爸爸臨危,希望你跟他說幾句話,不要讓他失望。”
安瀾就在安父的旁邊打電話,安父的眼中似乎有了神采,整個人似在攢着一口氣,安瀾將電話放在安父的耳旁,她不知道她媽媽跟他說了什麼,可是安父的唇邊隱隱地帶着幾分笑意,哼哼了幾聲,聽完電話之後,整個人又如同一潭死水,似乎心愿都一一了了。他又看着安瀾,安瀾將臉靠過去,她聽到他在說,“你……不是我……女兒,我死了,不要傷心。”
說完他閉上眼睛,再也沒有任何動作,陷入無盡的昏迷之中。深夜,一幫人都輪流守在在旁邊,安瀾看不清周圍有誰,總之很多人,凌晨的時候,姑姑抹着眼淚,“把氧氣瓶拔了吧,拔了吧,讓他安心地去吧。”
悲戚的哭聲在小屋子裏響起,安瀾彷彿回過了神,獃獃地看着那蒼老的面孔,舌尖被牙齒咬出了血,血腥味迷茫了整個口腔,她父親這一生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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