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安老師，我人老了，有些東西說不好，你別責怪……”金老師是前任市數學教研組組長，他低着頭看筆記，說話時臉上的皺紋略微抽動，看着十分親切。
安瀾忙道：“金老師，有您的點評我可是受寵若驚，請您指正。”
教育局在市實驗中學舉辦了一個大規模教研活動，一個星期後安瀾要在這次教研活動上講公開課，今天這節關於《數趣幻方》的試講，是數學組研究了很久才決定的方案。為了將這堂課講得有趣味，安瀾換了七八個方案，花了很大的心血，此時聽了金老師的話，不由得略略泄氣——看來還有明顯的瑕疵。
“教態不錯，教材也可以，不過有些地方沒有跟課本緊密聯繫；還有講課的時候一定要自信，一些語言上還是需要改進……”金老師課聽得很詳細，密密麻麻地記了一堆，說得也很在理，安瀾心服口服，連道感謝。
一轉眼到了午飯的時間，安瀾便約金老師同去吃飯。在場的還有一名見習生，是個女孩子，昨天剛來，臉微圓，樣子眉清目秀，話不多，安安靜靜地認真聽着，偶爾記點筆記。安瀾想起了自己見習的時候，一個人總是有點孤獨，便走過去微微一笑：“同學，一起去吃飯吧。”
“好！”她亦回以微笑，眼眸亮亮的，有幾分喜色。
一行人去了教師餐廳，路上女孩子拉住安瀾的手，“安老師，我記得我曾經見過你。”
安瀾一愣，笑出聲來，“跟我說這句話的人，你絕對不是第一個。”
確實，這句話她聽過多次，時下的男友何遠航便是這麼跟她搭訕的。他是隔壁班學生何適的叔叔，因為何適犯了錯，作為家長來過幾次辦公室，也不知道怎麼地就看上了安瀾，拚命追求，整日裏送花送禮物，行動高調，驚動了整個辦公室。安瀾為了這事兒煩透了心，有一次叫了何適來，請他帶話，讓何遠航不要這樣，影響不好。何適嚼着口香糖，挑着一對鳳眼，滿不在乎地說：“老師，您這就不對了，您知道我叔為何追求你么？合適唄！”
安瀾當下無語，揮了揮手讓他回去。何適走了幾步又笑眯眯地迴轉頭，白凈的臉上儘是不正經的笑容，“老師，您告訴我，我叔有什麼不好，我回去讓他改！”
安瀾揮着手道，“太熱情了，我吃不消。”
“哦，原來老師喜歡溫水煮青蛙。”
何適的背景安瀾多少了解一些，聽說爺爺是軍區的幹部，父親從政，母親從商，何遠航當然不會差到哪兒去。而且他長得好看，出手大方，會哄人，定是不缺女孩子喜歡的——她這樣的身份，高攀不起，也折騰不起。
安瀾赴了一次約，想跟他說清楚，讓他別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約在一個咖啡館，她喝不慣咖啡，即使與那個人相處了三年，她亦沒有養成喝咖啡的習慣。何遠航見安瀾對着咖啡皺了眉頭，果斷地撤了咖啡給她要了一杯果汁。
何遠航的鳳眸跟何適長得很像，微微一眯，帶着幾分高興，“安老師，我認為我們很適合。”
安瀾覺得這話說得也未免過於直白，斟酌再三，正色說：“何先生，我認為我們兩人之間門不當，戶不對。”
確實，門戶將他們兩人隔了十萬八千里。
“你不明白的，我對你一見鍾情。你知道何為一見鍾情嗎？是一種熱烈澎湃的情感萌芽，就是我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女人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的感情便如火山噴發勢不可擋。”
安瀾總覺得這對叔侄是同一個母體裏出來的，連說話的方式都那麼像。她嘆了一口氣，“何先生，一見鍾情或許只是你對我的第一印象，你對我並不了解。兩個人在一起，還要考慮很多因素的。我過去談過戀愛，失敗了。”
何遠航抿了一口咖啡，似在想些什麼，有些自言自語道，“就是因為失敗了，才應該在另外一場戀愛里找點甜蜜。”
“而且我對你並不是一無所知，我們見過好幾次面的，我在等何適的時候也聽過你講課……也聽其他老師說過你的事……”
安瀾對何遠航的印象並不大好，這樣的花花公子，油嘴滑舌，自以為是。那天的談判並沒有繼續下去，安瀾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
之後，何遠航沒有先前那般天天給她送花送禮物了，但是偶爾在她有空的時候會跟她通通電話，周末的時候會約她吃飯。他叫她四五次她可能出去一次，時間久了，安瀾倒是發現何遠航這個人不錯，雖然有些缺點，比如吸煙，逛夜店，可他直接。
何遠航在安瀾面前從來不隱瞞自己的缺點，他說：“吸煙的男人性感”，還說，“逛夜店的男人不一定是花花公子，偶爾累了找個地方放鬆一下，如此而已。”
幸好她也不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
不過他也算是個紳士，在她的面前從來不吸煙，因為她說討厭煙味。
他很輕易地便知道安瀾的喜好，什麼都依着她。知道她喜歡看文藝片，就買好了票等她；知道她喜歡吃某家的甜食，經常以“順便”為由給她帶一份。
時間久了，安瀾也就慢慢接受了，她總不可能為了一個人，永遠不戀愛。
教研活動如期舉行，這一日，幾乎整個Ｗ市的頂尖教師都蒞臨實驗中學參加這個活動。安瀾在金老師評課之後，調整了先前的教案，為了這堂課，她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早上，何遠航專門起早開車送她來學校，臨走時，還給了她一塊巧克力，摸了摸她眼瞼上的黑眼圈，心疼道：“放鬆一點，加油。”
“嗯。”安瀾回頭看他，他的皮膚在陽光下特別白皙，那雙鳳眼微微眯起，帶了一點兒妖嬈，很漂亮。
早上的教研活動結束之後，連日來壓在心裏頭的石頭落了地，安瀾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吃完中午飯，才到辦公室，卻見何適坐在她的電腦前打遊戲，見她進來，回頭沖她壞笑，“老師，看你一臉春色，看來上的課很順利。”
安瀾有些氣急敗壞地過去擰他耳朵，“你語文老師沒有教過你怎麼用詞語么？”
何適指着一旁的吳老師道：“吳老師曾經教過我，我的語文成績如何你可以問他。”
一旁的吳老師聽罷噗嗤一笑，“你這孩子，可真皮啊。”
以前何適在初中的時候，安瀾還可以光明正大地壓制他，如今他上高一了，油滑油滑的，一臉嬉笑老不正經，罵也罵不過來了。
安瀾忍不住說他：“你啊，有事沒事往這兒跑，今天星期五，不用上課？”
“現在不是午餐時間么？叔叔說食堂的飯菜太難吃，讓我給你帶點好吃的，喏，給你。叔叔還說你瘦了，多吃點。”說著，何適從辦公桌底下拉出一個大袋子，“這裏面有好多，別一個人獨佔了，給其他老師也分一分。”
安瀾哭笑不得，這孩子此刻又是一副大人樣，接過袋子拿了一盒牛肉遞給何適，“你胃不好，多吃點，完了去上課。”
別的老師笑了起來，安瀾將這些食物給其他老師分了，見習生也給了一份。見習生也不客氣，接過來津津有味地吃着，並道：“老師，不過幾日，您的水平大大提升啊。”
這話安瀾聽着還挺受用的，工作方面她很認真，也希望被認可。
見習生又說道：“老師，可以給我你們班的班級資料么，我的見習表格需要填一下。”
“嗯，可以，你需要什麼資料？”安瀾順手接過她的見習表格，表格的首頁寫着名字，黎曉雅，倒是挺文靜的名兒。
下午的時候，安瀾帶的班是自習課，但她要給別的班上課，便讓黎曉雅去看管一下。安瀾在隔壁班上課，聽到自己的班有點吵，以為黎曉雅沒辦法鎮住堂，剛想過來說幾句，透過透明的窗戶看到黎曉雅站在講台上，帶着幾分不怒自威的神態，冷聲道：“不想上自習的給我站出去。”
安瀾看着她的神態，突然想起一個人，很是神似。
黎曉雅在學校基本上跟安瀾在一起，聽她的課，中午跟她一起吃飯，平日裏跟她探討一些教學經驗，不過畢竟是個大三的孩子，對於老師還是有些懼怕，並不敢亂開玩笑。
見習期的兩周時間過得很快，黎曉雅走的時候有些依依不捨，“安老師，我真喜歡你。”
安瀾微微一笑，“我也喜歡你，回去好好準備下試教，一定要多練幾遍，熟悉了就好。”
此時時間有些遲了，兩人一起到學校門口，都在等人。黎曉雅笑嘻嘻道：“老師，你等男朋友？”
“嗯。”安瀾大方地點頭，“你呢？”
“我堂哥，誒……他來了。”一輛凱迪拉克在學校門口停下，車窗徐徐搖下，安瀾看過去，正好對上一雙狹長冷靜的雙眼。安瀾的身體瞬間僵硬，腦袋空白一片，恨不得地上多出一個大口子把自己埋進去。這四年來她無數次想過再遇上他的場景，真的相遇卻是在此時此刻。安瀾手指痙攣，握在手中的手機就似要滑下去。
安瀾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恍然還在夢境中，卻沒有一次比這次真實。
“安老師再見。”黎曉雅對着她揮手。
“再見。”安瀾穩定了一下心神，對她笑笑，心臟快速地跳動着，視線不住地往遠處拐角的方向看去，希望何遠航這個時候能夠快點來，將她帶得遠遠的。
那個男人卻開了車門走下來，他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咚咚作響。他身着黑色西裝，下巴倨傲，眼眸深諳，眼底蘊藏着一層看不真切的憤怒。安瀾胸悶得越來越嚴重，喘不過氣來，即使相隔了這麼多年，她在他的面前也依舊無法冷靜下來，他的突然出現令她措手不及。
那個男人對着安瀾伸出手來，“你好，安老師，感謝您這段時間照顧小雅。”
安瀾低下頭，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也伸出手來，跟他輕輕一握，笑容僵硬，“你好，這是應該的。”
“好久不見。”他握着她的手，宛若有一瞬間的恍惚，很快地鬆開她，對着有些驚訝的黎曉雅抬了抬下巴，“曉雅，走了。”
“哦。”黎曉雅向安瀾揮了揮手，黑白分明的眼中帶了幾分驚訝，安瀾也對着她揮揮手，突然知道黎曉雅那天說，她以前認得她，或許是真的。
看着那絕塵而去的車子，安瀾整個人呆愣愣的，直到另一輛車停在她的面前，何遠航坐在車裏對着安瀾吹口哨，對她招了招手。
安瀾快速地上了車，何遠航體貼地替她繫上安全帶，又順便親她一下，捏了捏她的臉，彎着唇，“你怎麼老喜歡發獃，傻乎乎的。”
“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已。”安瀾輕笑起來，掩飾着自己臉上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