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天越來越近,窗外的陽光越發刺目。藍天如洗,樓群閃耀着眩目的白光。
前面十字路口在修跨線橋,齊冬開着車被堵在橋下,遙遙望着五百米外家裝市場的大樓出神。
重慶人能吃辣,程峰的熱情也是火辣辣的。從小陽山春遊回來之後,他開始不停地約齊冬吃飯、逛街、看電影、看話劇。兩人還沒到可以張口說我愛你的地步,但程峰準確無誤地讓齊冬明白,他喜歡她。他已準備好和齊冬繼續發展下去。
伊始,她向程峰銷售自己,步步計算,一條條審核,條理清楚,像極了法務部同事對着合同摳字眼兒。
如今,程峰熱情主動,更像是一個敢於衝鋒陷陣的好銷售。
齊冬苦笑着想,她和程峰的位置怎麼顛倒了?
一切都照着齊冬最初的銷售計劃在發展,甚至比她預期的效果還好。程峰的成熟體貼和主動卻讓齊冬再一次萌生了退意。
因為,沒有愛情。
在一次次的接觸中,她冷靜地掛着那副事先預備好的面具,在程峰面前展示出嬌柔、天真、可愛、聰慧,將自己的精明世故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女人的感情很複雜,沒辦法科學分析統計。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
齊冬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愛上程峰。
程峰是理想的結婚對象,是她親自選中的銷售目標,僅此而己。
接下來她該怎麼辦呢?齊冬煩惱不已。
成年男女已經不再像青澀之戀時拖個手也要臉紅心跳。心的距離還沒有貼近,身體就已經可以變成負距離。
眼見銷售自己取得了不菲的成績,齊冬依然不知道如果程峰向自己提出親密的要求時,自己會說YES還是NO。
齊冬心裏明白,一再拒絕的話,她的銷售計劃極可能會擱淺。她迷茫地想,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也許她的身體和程峰負距離接觸的那一天也不會太遠了。
怔忡間刺耳的喇叭聲響起,齊冬駭了一跳,這才發現車流已開始緩緩行進,自己卻還停在原地發獃。她忙不迭地開車,車前突然竄出一個人影,嚇得她趕緊踩剎車,那人已倒了下去。
出事故了!齊冬瞬間感覺腦袋裏氣血上涌。她在車上愣了好幾秒鐘,才手軟腳軟地推開車門下車。
車前躺着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看到她,抱着腿憤憤地吼:“你怎麼開車的!”
聲音洪亮……齊冬先鬆了口氣,迅速掃了眼地面,沒有發現血跡。她想到自己剎車還算及時,一顆心才落到實處,走上前賠着笑臉小心翼翼地解釋,“先生,實在對不起。我送您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中年男子哼了一聲,揉着腿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嘴裏嘟囔着:“倒霉!害我今天做不成事。醫院我不去了,咱私了吧,你賠我一千塊錢就算了!”
不去醫院張嘴就是一千塊?齊冬瞪大了眼睛。是她真的撞了人,還是遇上碰瓷兒的了?她試探着問道:“這怎麼能行?萬一有什麼後遺症怎麼辦啊?我還是先送您去醫院做個檢查吧。檢查完我該賠您多少,絕不欠您的。”
男子見狀迅速捲起褲腿,小腿肚上有一大團淤青。他拍着腿直着喉嚨開吼:“大家都瞧瞧,都瞧瞧!我訛詐她了沒?我沒說我腿被撞斷了倒地上耍無賴是吧?誰都知道醫院排隊挂號耗時間,我進城打工我容易嗎?還非要拖着我去醫院。我老闆開除我怎麼辦?她存的什麼心哪!醫院我不去了,你快點掏錢!我還趕時間去上班呢!”
他嗓門粗,這樣一吼,倒似齊冬撞了人又想賴賬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議論聲、喇叭聲響成了一片。齊冬心裏越發有了底,淡淡地說:“我賠你兩百塊,可以了吧?”
“不行,最少六百。”男子瞪着齊冬開始討價還價。
“三百塊!不行的話我就叫交警來,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見齊冬態度堅決,男子哼了哼:“三百就三百!拿來,我還趕時間上班。”
齊冬肉疼地想,三百塊啊,就這樣沒了。她今天也有事要辦,懶得等交警處理,轉身去車上拿包。
剛拉開車門她就呆住了。她下車時着急,忘了鎖車門,放在座位上的提包已經不見了。
那隻包不見了。
LV的老花手袋,隨便搭什麼衣裳都行,背多少年也不過時,她用了六年。不是因為它是牌子貨,只因為顧磊。
“喜歡嗎?我攢了半年打工的錢和壓歲錢就想給你買個禮物……將來我會掙更多的錢打扮我家小冬。”
將來……將來只是夢醒后的靜寂孤獨。齊冬心頭一痛,眼裏就浮上一層水汽來。她目光遊離地環顧着四周,穿過車流與人群,精神陣陣恍惚。找不回來了。
她聽不到男子的聲音,也聽不到周圍人群的議論聲,直到被一把推了個趔趄。中年男人惡狠狠的臉在她眼前驀然放大,“怎麼著,想耍賴啊!”
“我的包被人偷走了。”齊冬哆嗦着嘴唇,艱難地說道。
難道從她打算把自己銷出去開始,上天就要連她最後的念想都要剔除乾淨嗎?腦海深處顧磊滿臉陽光,笑容燦爛的臉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眼前,卻被浮起的水汽一點點弄得模糊。
中年男子說了些什麼,交警怎麼來的,齊冬都不曉得了。她背靠着車門,早晨八點的陽光居然刺目得讓世界變了顏色。
一隻手將她從車門旁用力拽開。齊冬傻傻地看到有個人坐進自己的車裏,將車發動開到了路旁。
“哎,我的車!”齊冬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車靠在街邊停住,下來一個男子。他和交警說了幾句后朝她走了過來,他將車鑰匙啪地放進她手裏,沒好氣地說:“我幫你開到路邊,免得造堵。錢已經幫你給了,這是我的名片,記得還我。你開車怎麼總是毛毛躁躁的?”
齊冬聽得一愣一愣的。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和她認識,她認識他嗎?
交警走過來對齊冬說:“姑娘,你緩緩神再把車開走啦。你這樣開車老危險的……”
齊冬這才清醒過來。被撞的中年男子已經離開,圍觀的人群也散了,路面恢復了暢通。那個幫她解決麻煩的人也走了。她捏着手裏的名片默默地看着上面的名字:賀大樹。
一個充滿了鄉土氣息的名字。
她狐疑地想,他怎麼就知道自己一定會還錢?她遇到活雷鋒了?
賀大樹剛開始瞧着前面的QQ車有點眼熟,猛地想起上回就是被這輛車的主人甩了回方向盤。仇人相見,他心裏不痛快,忍不住按響喇叭催行。沒想到QQ車突然一聳一停,居然撞人出了事故。
齊冬下車的時候,他一眼就認出這就是上次那個囂張的女人。他坐在車裏冷眼旁觀想看她怎麼出糗。結果齊冬茫然四顧瞬間紅了眼睛的模樣讓他火氣頓消。
齊冬的包被人趁機拎走時他看到了。那人動作太快,拎了包猴子似的竄過車流跳進綠化帶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邊。他下意識地喊了一嗓子,可還沒下車那人就沒影兒了。
被撞倒的中年男子推搡着齊冬,齊冬仍是一副失了魂的可憐模樣。那天狡黠囂張的齊冬和今天判若兩人,就像陽光下的玫瑰肆意怒放時遇到了冰雹,支離破碎地凄艷着。驚鴻一瞥,讓賀大樹心生憐意,忍不住就下車幫了她。
他不停地回想兩次遇到的齊冬,以至於開車走了一程后,賀大樹突然發現要去的家裝市場已經走過了。他望着前面緩緩蠕動的車流,憑空生出一絲懊惱來。
有氣無力地敲開齊青家的門,齊冬倒在沙發上癱成了王八狀,“水!”
齊青將水杯塞進她手裏,白了她一眼,“今天又遇到哪個難纏的客戶了?”
咕嚕咕嚕將水喝盡,齊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遭遇彙報了一遍。
“啊,包也被搶了?”齊青驚呼了一聲,腦子裏警鐘長鳴。
她不是天然呆,只不過有些事情她的大腦會自動忽略掉。齊冬的這隻老花大包包,齊青怎麼也不可能忘記。她的語氣裏帶着刻意的小心,試圖繞開那隻齊冬背了六年的包,“又不是今天簽合同,訂單跑不了。包里的錢也不多,就是銀行卡掛失麻煩一點。對了,那個幫你的男人長什麼樣?他是不是看着我姐漂亮才英雄救美呀?”
齊冬如何不明白齊青的用意。她滿不在乎地說:“別拐彎抹角了。那隻包沒了就沒了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當時亂糟糟的,我壓根兒沒注意幫我的是什麼樣的人。哎,馬天明說得真對,你成天看小說胡思亂想,路人甲也能看成一朵花……”
話自然地說出嘴,心卻被一根線拉扯出隱隱的痛來。閉上眼睛,齊冬呻吟了一聲,“我現在想抽煙,沒錢買。家裝市場也去不了啦,只好開車到你家來。還好我留了鑰匙在你家,我太有先見之明了!”
齊青見她不提包的事這才鬆了口氣,叉着腰不滿地戳了齊冬一手指,“我家不準抽煙!還抽什麼煙哪,念了八百年了,給我戒掉!”
“在家待久了你只學會了嘮叨!趕緊給我做飯去,餓死我了!今天在你家討伙食借錢,順便拿我家裏的鑰匙!”
馬天明的事業蒸蒸日上,但家裏沒有請保姆。齊青不喜歡家裏多出個外人,也樂意給自己找點兒事做,一手廚藝倒也拿得出手。
飯菜上桌的時候,齊青看到齊冬抱着雙臂站在陽台上。正午的陽光透過她單薄的襯衫,彷彿下一刻她就會被陽光融化了。這種從骨子裏不經意就透出的孤寂惹得齊青心裏發酸。她大聲說:“嚷着餓了,還不來吃!”
“來了!好香!”齊冬回頭誇張地咧開嘴扮饞樣。
從小看到大的熟悉臉龐,這一刻齊冬的笑容仍讓客廳的光線明媚了幾分。齊青低下頭暗暗嘆了口氣,還青春美麗的齊冬為什麼不能幸福?想着想着,齊青的心就酸脹得難受。
“傳家建材公司的丁總折騰死我了。我比他老人家的員工上班還積極,每天準時九點去他辦公室報道。今天總算曠工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會不會想我。”齊冬誇張地講述着最近一個多月天天去拜訪的客戶。
齊青心不在焉地聽着,拿着賀大樹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聽齊冬說工作的事,便笑着揚了揚手裏的名片說:“你記得還人家錢啊!最好再請人家吃個飯!”
“吃毛線!還了錢說聲謝就行了。哦,你還想要我以身相許?”齊冬恨鐵不成鋼地瞪了齊青一眼。
“你看清楚這張名片上的字吧!禾木集團裝飾有限公司總經理賀大樹!我聽馬天明說起過,最近市場上比較大的一筆訂單就是禾木集團總部大樓的裝修!內部傳出來的消息說,禾木集團的裝修材料要對外公開招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啊!我的姐!”齊青哼了一聲,將名片推到了齊冬面前。
齊冬愣了愣,拿起名片仔細一瞧,眼睛亮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不錯不錯。齊青你別的地方犯迷糊,卻長了個生意腦袋!”
兩姐妹心意相通,看着對方吃吃地笑了起來。被齊冬的笑聲感染着,齊青跟着興奮起來,開始想像齊冬和賀大樹的各種浪漫情節,直說得齊冬驚恐地喊停。
下午齊冬回公司打卡,還沒走進辦公區就聽到陣陣笑聲傳來。又有誰做成一單買賣這麼高興?想起上午的事,齊冬就有些羨慕起運氣好的同事來。她擠了擠臉頰,確認笑容已掛了上去,這才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劉小姐,公司出了新的規定,你今天新簽的合同還需要簽個補充協議。我來給你說一聲,順便也給秦總通個氣。”
“哎,一點兒小事怎敢勞煩您的大駕,囑人把通告送來不就行了?”
劉世茹嬌滴滴的聲音讓齊冬一陣惡寒。她惡趣味地望向程峰,極欣賞他臉上的尷尬無奈。順便得意地等着接收程峰投來訴苦的眼神。
程峰皮膚白皙,滿身濃濃的書卷氣。就長相而言,齊冬覺得他像只泡了一夜就撈起來的泡菜,爽脆可口型的那種,下飯且不容易吃膩。他的個子雖然不高,但肥瘦適宜,沒有大肚腩。平時又極講究修飾,衣裳搭配出來看上去身材還算不錯。
齊冬暗嘆,自己選中的結婚對象能差到哪兒去呢?同在一間公司,劉世茹來的時間更長,傾慕他也正常。
程峰和她的事瞞得嚴嚴實實的。天知地知,他知自己知。對程峰情有獨鐘的劉世茹也不知道。這種秘密帶給齊冬小小的虛榮與滿足。她很想看到戀情曝光后劉世茹的表情。惡念一起,齊冬瞬間驚覺。憑白在公司樹個敵人,有什麼好處?塵埃落定前,她還是小心一些為妙。
收起看熱鬧的心情,齊冬朝程峰笑了笑,走向了自己的辦公桌。
程峰敷衍了兩句,眼神準確無誤地落在齊冬身上,笑着招呼她:“齊冬,出新規了,你別忘記看通告。劉小姐今天簽的訂單就需要補簽協議。”
一句話便分了個親近疏離。
劉世茹臉色一變,拿起手裏的合同拍了拍,“不過是傳家建材的一筆小單而已。”
傳家建材……一筆小單……齊冬頓時喉間一緊。
“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今早遇到傳家的丁總,本來呢只是禮節性的打聲招呼……”劉世茹頓了頓,紅唇勾出按捺不住的得意,大大的鳳眼微微眯了眯,輕嘆一聲,“誰知道丁總竟然對我們公司的產品頗為意動,竟爽快地將合同簽了。”
她的聲音如絲綢般柔軟,緩緩地在齊冬脖子上纏繞,勒得她呼吸不暢。
她齊冬忙活了一個多月的果子就這樣被劉世茹輕鬆摘走了。這個該死的碰到死耗子的噬血老貓!
頗為意動,也是她齊冬這一個多月費盡口舌換來的。只要劉世茹下浮價格點,頗為意動就變成了馬上籤約。齊冬胸口氣血翻騰,恨得差點兒咬碎了一口白牙。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冷笑着想,劉世茹,你還是算錯了一點。
公司為避免內耗,嚴令禁止相互挖牆角,但凡上了百萬的單都要提前向銷售總監報備。當然,也有一些銷售人員為了避免走漏風聲,暗中操作,十拿九穩之後才曝光消息。據說如今的銷售總監秦雨就是靠這樣的手段成功打敗競爭對手坐上了總監的位置。
秦雨靠埋伏大單拔了頭籌當上了銷售總監,卻深深忌憚如法炮製的手下。齊冬打小沒了父親,早成了母親的好幫手小管家婆。察言觀色當株優秀的牆頭草是她多年練出來的本事。初來乍到,她想在公司站穩腳跟,想都沒想就向直接頂頭上司秦雨投誠,連一筆幾萬塊的單都老實報備。只不過,這一切她都做得極隱秘而已。
“程經理已經審核完合同,想必也知道這筆訂單世茹姐是五個點簽下來的吧?我可是和傳家的丁總一直談的是六個點。”齊冬輕輕咬住了嘴唇,抿着嘴無限委屈,生生咽下了譏諷。
搶我生意,我搶你喜歡的男人。齊冬邪惡地想,齊青不知道用咬嘴唇的楚楚小模樣打敗了馬天明多少回,今天自己就在程峰身上試試。
程峰聞言眉頭皺了皺。他的立場顯然又不能說什麼,看了看臉色大變的劉世茹,又看了眼委屈的齊冬,頓覺尷尬。
這時銷售部的總監秦雨走進了辦公室。他雖然沒聽到他們說些什麼,但兩個漂亮女手下之間的劍拔弩張的緊張空氣也讓他皺緊了眉。見程峰也在,便先打了個招呼。
兩大部門的主管交換了個眼神,程峰便藉機告辭而去。只是經過齊冬身邊時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
他的身影才飄出辦公室,齊冬的手機就來了短訊,她猜準是程峰的。內容是什麼她不在乎,只要程峰有這份心就行了。她沒理睬短訊,程峰走了,她也懶得再裝成受委屈的小媳婦,望定劉世茹冷笑。
接下來的事在秦雨的各打五十大板中結束。
劉世茹大呼冤枉,一副打死不知道是齊冬客戶的模樣,而齊冬今天的缺席拜訪也成了被批評的重點。最終的結果是銷售額三七分,齊冬佔了三成。
“雖然你做工作時間長,還沒有鐵板釘釘簽下來嘛。”秦雨如是說。
齊冬點頭如雞啄米。合同沒簽下來之前,誰知道鹿死誰手?能白分三成,也不錯啊,今年還沒完成的任務額又減掉幾個數字。更何況秦雨一番批評劉世茹的話更讓她心情大好。
“如果都這樣降價惡性競爭,公司何以生存?一個點的差別是多少,你心裏清楚。照公司規定,這一個點的損失按百分比從你的銷售提成中扣除。好了,此事到此為止。說說你們的夏季銷售計劃。”
分出去三成只是任務額,提成卻沒分給齊冬半毛錢。搶了齊冬的單,劉世茹心裏痛快着,剜了齊冬一眼,搶先開口道:“我得到內部消息,禾木集團總部大樓裝修,材料部分說是打算對外公開招投標,但是也不排除定向採購的可能。我已經聯繫上了禾木集團。”
“聯繫上了?”秦雨目光一閃,呵呵笑道,“咱們銷售部陳副總離開了,公司打算在內部提拔一名銷售副總。世茹,如果你能拿下這單,銷售部全年指標將提前完成。到時我會在公司高層會議上推薦你。”
銷售部總監副總監沒有具體的銷售任務。兩個副總監各自分管一塊,除開自己的業務提成,年終還能從部門的銷售總額中提取一定的百分點作為分紅。不用風吹日晒,月薪穩定,是坐在寫字間喝兵血的絕好位置。
人往高處走,她絕不想青春逝去、體力殆盡還辛苦地在外奔波。齊冬雙眼放光,瞬間來了激情。想想包里的那張名片,賀大樹,這棵“大樹”她抱定了。
齊冬深吸一口氣,詫異地看了劉世茹一眼說:“哎呀好巧!秦總,我也正想和您報備,我也和禾木集團聯繫上了,正在洽談他們總部大樓裝修建材訂單的事。”
“啊?”
秦雨和劉世茹幾乎同時發出了驚詫聲。
“你說清楚點兒,什麼時候的事?有眉目了嗎?”秦雨用眼神止住了快要跳起來的劉世茹,迅速地詢問着齊冬。
話已經說出口了,她也沒了回頭路。無論怎樣,她也要賭一把。齊冬面不改色地撒謊:“禾木集團裝飾建材公司的總經理賀大樹是我……很好的朋友。不過奇怪了,他從來沒有和我說起過世茹姐和他聯繫過。如果我要是知道世茹姐早插手這件事,我一定不會破壞規矩搶單的。”
她故作沉思,低聲說:“秦總,禾木的單不止咱們公司一家想拿。我雖和賀大樹是朋友,但是他這人公私分明。也許兩邊都保持着聯繫,想趁機探咱們的底也說不準。還好,我還沒報價呢,不知道世茹姐進行到哪一步了?訂單僅在前期接觸洽談中,別咱們內部先相互拆台的好。世茹姐您說呢?”
齊冬話裏帶刺,刺得劉世茹臉紅筋脹。她的確知道禾木集團寫字樓裝修一事,但搶先報計劃並不等於此事她有把握。
哪個做銷售的在合同簽下來之前敢拍胸脯說自己是十拿九穩呢。但是不搶先,就連插手的機會都沒有。
賀大樹出現在業界的時間並不長。聽說連大學都沒讀過,而且是今年年初才進禾木集團就擔任了集團旗下的裝飾建材公司總經理一職。人不過二十來歲,極為年輕。因其姓賀,傳聞他的低齡高職與掌管禾木集團的賀氏家族沾親帶故有關。還有人猜測他是禾木集團董事長一直養在外面的私生子。
齊冬說賀大樹是她很好的朋友。
有這麼巧的事?劉世茹眯着丹鳳眼冷笑。上午搶走齊冬訂單的愉快頓時煙消雲散。
齊冬臉上浮起笑容,依樣畫葫蘆用微揚的下巴和斜瞟四十五度的眼神看着劉世茹,彷彿在說,這事啊,你沒戲。
劉世茹頓時被她的神色惹火了,“我不說你就不說。齊冬你什麼意思?你不就是恨我搶了傳家的訂單嗎?我劉世茹做事向來光明正大,可不像有些人,暗中報備挖坑給同事跳!什麼叫拆你的台?這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行了!”秦雨低斥了一聲。
劉世茹冷笑,“秦總!我可不是針對你。我知道你是好心保護新人,擔心齊冬的單子被人暗中挖牆角。我劉世茹是那種人嗎?就算今天我簽不了傳家的訂單,可誰又能保證齊冬就一定能簽成功?我說了事先不知情,您處理得公平,我也認罰。我的銷售額白分給她三成,我可有二話?如果報備一聲就能分得三成,那好啊,禾木集團的事我也報備了,如果齊冬簽成功是不是也分我三成?!”
連珠炮般的話激得秦雨頭痛。劉世茹在公司也算是老銷售了,齊冬新來,他的確不敢把寶只押在齊冬身上。沉吟片刻後秦雨說:“這樣吧,世茹說她已經開始做前期工作了,齊冬與賀大樹又是朋友。這筆訂單金額巨大,這樣,你們齊頭並進,銷售總監才有的權限我下放給你們。不要忘了,除了我們公司,還有別家建材公司在虎視眈眈。別內耗着讓別人漁翁得利。”
秦雨停了停,鄭重地說道:“我把報價讓利點的底線交給你們,你們的起跑線是一樣的。希望你們不要因為私人原因做出有損公司利益的事情。”
兩個女人沉默地走出了總監辦公室,互睨一眼,分道揚鑣。
底線給出來了,誰也不可能用更低的價格去打壓對方。真正的是各憑本事了。
走出公司,齊冬拿出賀大樹的名片仔細看了看,下定決心要和劉世茹爭這筆訂單。如果能夠上位,單憑年終分紅她一年就能還完所有的房貸。
打定主意后齊冬撥通了賀大樹的電話。那邊沒有人接,她只好掛斷。鈴聲突然響起,齊冬趕緊接聽,卻是程峰的。
程峰問她現在在哪兒,齊冬隨口答他:“正要開車回家。”
程峰有些不悅,“我不是發短訊說一起吃晚飯嗎?”
短訊?齊冬猛然想起是有短訊來,當時她正和劉世茹杠上了,沒看。她邊說邊翻看短訊記錄,看到程峰留的言是晚上一起吃飯。他一定在辦公室等了她很久吧?和秦雨、劉世茹說了老半天禾木集團的事,她都不知道程峰一直在等自己,齊冬頓時無語。如果早看見短訊,早回絕他就好了。她今天實在沒什麼心情陪他吃飯。
齊冬敷衍地回了句,“……當時鬱悶了。後來秦總又有別的事吩咐,沒顧得上看手機短訊。”
她站在夕陽里。空曠的停車場襯得她形單影隻,透出濃濃的疲憊。想到齊冬的清純天真,再看她現在的滿身寥落,程峰心裏一軟,大步走向她,“事情解決好了嗎?”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齊冬掛斷電話轉過身。程峰已朝她走了過來。
“今天……已經協調好了。”人都追出來了,這頓飯已躲不掉。包被偷了,她手裏空蕩蕩的,雙手便糾結在一起。
“別委屈了,這樣的事總會發生的。”齊冬的模樣落在程峰眼中多少有些可憐。他笑了笑轉開了話題,“協調好了就行。走吧,咱們吃飯去。吃開心了,人也跟着開心。”
齊冬只好點頭。她正要去開車,程峰攔住了她,“坐我的車吧,吃完我送你回公司取車。我帶你去一家不錯的館子。下班堵車高峰期,怕你跟丟了。”
“你說地方,我就不會跟丟了。”
程峰望着她,眼裏漸漸有了笑意,“那就沒有神秘感了。你沒看出來我想哄你高興嗎?”
目光灼灼,齊冬不想對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偏開了頭。
“程經理還沒走啊!”
劉世茹就跟紅樓夢裏的鳳姐似的,高調出場,一語吸引了兩人的全部注意。
她踩着高跟鞋叮叮咚咚地走了過來。她腳步邁出的頻率之快,幅度之大,讓齊冬暗暗替她捏了把汗,生怕劉世茹下一秒會崴了腳。
崴了腳就好了,停車場就他們三個人,程峰只能當仁不讓抱她上車送她去醫院,然後……齊冬被自己的想像嚇了一跳。她暗罵自己太邪惡了,明明是自己看中的結婚對象,正在一步步朝情侶方向發展的目標,她怎麼能這樣想。
“劉小姐也下班了?”程峰敷衍地招呼了一聲。
劉世茹眼裏就像沒有齊冬存在似的,一雙丹鳳眼粘在程峰臉上,嬌笑着說:“多謝你今天親自給我送合同過來,我正打算請你吃飯呢,就是不知道程經理肯不肯賞光了。”
她身上撲來的香風硬生生地嗆得齊冬後退了一步,劉世茹則往上一步,身體便擠進了兩人之間。
“我今天還有點事,謝謝你的好意了。”程峰慢慢地往後挪動,後退了半步,不露聲色地拉開了和劉世茹之間的距離,眉宇間多少有些無奈。
劉世茹彷彿此時才看到齊冬似的,轉過身笑得更加柔媚。她的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眉梢挑起,揶揄道:“哎,齊冬還沒走啊?我是不是妨礙你倆說話了?”
真他妹的假!齊冬被她逗笑了,這頓飯看來是吃不成了。不過她本來也不想吃,還琢磨着如何把賀大樹發展成“很好的朋友”,她才不要和劉世茹在停車場上演二女爭夫。齊冬嬌笑,“我和程經理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你們聊,我先回家了。”
程峰張了張嘴,硬生生咽回了挽留齊冬的話。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齊冬的車開出公司,這才嘆了口氣,“世茹,何必呢?”
“程峰!”劉世茹跺了跺腳,嬌叱聲激得程峰哆嗦了一下,“哼,在公司裝着不認識。你還想我怎樣?”
程峰淡淡地說:“我不想你怎樣。你怎樣……都和我沒關係。”
“我知道,你看上齊冬了對吧?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身材好!”劉世茹低聲咆哮,丹鳳眼蒙上一層淡淡的紅。
“你胡說什麼!”
“我胡說?哈!你當我傻子啊?春遊的時候你和她一起上的山對吧?這些天你倆的車一前一後出公司,走的是同方向,不是約會是什麼?她一出辦公室,你的眼睛就粘過去了!是,今天我是故意跑過來攪局的。怎麼,我壞了你的事了?程峰,你別忘了。你從重慶來這裏時,人生地不熟,是誰幫你牽線搭橋用盡客戶人脈上台階似的換公司?如果沒有這些積累,你能順利走到今天坐上法務部主管的位置?我怎樣都和你沒關係?我能怎樣?我跑業務我容易嗎?客戶都是正人君子?跑銷售業務的有幾個沒喝醉過?客戶送我回家,對,我是靠在他身上。我為了五十萬訂單半推半就靠在他身上。可是我沒有和他接吻上床!”
程峰雙頰肌肉急速地抽動了一下,顯然是咬牙氣極。劉世茹的話沉沉地砸在心上,他輕輕一吸氣胸口便陣陣抽痛。
初來乍到,劉世茹幫他起步。他何嘗沒有努力過?
他不理解她嗎?她又怎麼知道每個等她回家的夜晚,他的心煩意亂。生怕客戶給她臉色看,她喝醉酒吐得他心疼。
眼前浮現出她靠在客戶身上被人半摟半抱送回家的那一幕。頭髮蓬鬆,妝容慘淡,連衣裙的弔帶滑落一邊都不知道,她仍對着客戶甜甜地笑。
……
程峰撇開頭努力不去看劉世茹美麗的臉,望向遠處的眼神空茫悲涼,“兩年前我們就分手了,你何必強求……”
他轉過身大步離開。
“你就能接受齊冬?你別忘了她一樣會陪客戶吃飯會賠笑臉,會被客戶揩油!等你看到齊冬醉酒後對客戶強顏歡笑靠在客戶身上回家的時候,你再給我說你不介意吧!阿峰……你為什麼就不能諒解我?為什麼不能站在我的位置替我想想?”
她的聲音壓得低了,隱隱帶着哭音,拉扯着程峰的腳步變得沉重不堪。
他緩緩回過頭,目光閃爍,“我沒為你想嗎?我從找到工作之後就對你說過,我不要我的女人去做銷售。你堅持,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你的選擇。看着自己的女人喝醉酒後……那副模樣,我不想再看到。”
他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地平復着心情,“我們兩年前就結束了。我希望我們還能心平氣和地做朋友。我現在沒能力找到另一個更好的位置,否則,我早就離開了。”他苦澀地擠出一個笑容,扭頭就走。
程峰的車漸行漸遠。劉世茹臉上兩行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她喃喃說道:“可是我還愛着你,更好的公司請我跳槽我都不肯……齊冬,我不會讓你搶走他的。”
“齊冬,你到家了嗎?”
“快了。”
電話那邊的程峰語氣格外猶豫。齊冬等了等沒見他說話便先開了口,“今天上午出了個小事故,撞了人,包也被偷走了。我去妹妹家拿備用的鑰匙。”
“嚴重嗎?怎麼現在才告訴我?”程峰略帶責備的話充滿了關切。
齊冬心裏微暖,“不嚴重,賠了三百塊錢私了,包里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抱歉今天沒看到你的短訊,改天再一起吃飯好嗎?”
“以後開車注意點兒。”程峰叮囑了幾句,掛斷了電話。
齊冬鬆了口氣。她撒謊了,卻很滿意這個謊言。讓她今天不用再擠出笑容陪程峰吃晚餐。眼神瞄向座位,包被偷走了,座位上空空蕩蕩,她覺得心裏有塊地方也跟着空了。
“把他抓緊一點兒,沒準兒真能順利嫁出去呢。”齊冬喃喃自語。
她一不留神車就開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處。齊冬嚇了一跳。
夕陽的餘光似燃燒的火焰順着筆直的公路鋪到天盡頭。她只要走過去,只要踏上這條路便會被燒得粉身碎骨。儘管如此,這條路仍有着巨大的誘惑,吸引着齊冬踏上去。
因為路之盡頭,那個山圍湖擁河如玉帶的美麗小城裏,有顧磊。
六年了,顧磊好嗎?
她可以偷偷地看一眼就走。對,偷偷地看一眼就好。
這個衝進腦子裏的想法讓齊冬的心咚咚直跳。唯一留下的包被偷了,連帶着掀起了埋藏六年的念想。思念瘋了似的湧現,衝垮了她用冷靜和理智築成的防線。
握着方向盤的手心漸漸沁出細汗,齊冬像在夢魘里掙扎。
天邊最後一團桔黃的火漸成灰煙。路漸漸隱沒在燈光之下,消散了燃燒的光。
齊冬的手機恰在此時響了起來。她長吐一口氣,接通了電話,“哪位?”
“剛才是你給我打的電話?”
剛才她有打過電話?齊冬正想說沒有,突然想起一個人來,語氣一變,小心而謙和,“是賀先生嗎?”
“您是哪位?”
我是要算計你的人,齊冬腹誹,理智和冷靜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她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方向盤,輕輕笑了笑,“我叫齊冬,今天上午出事故的車主。非常感謝您替我解了圍。我欠您三百塊錢,您什麼時候方便?我給您送過去。”
是的,她說的是送過去,而不是銀行轉賬。齊冬要抓住機會搭上賀大樹這條線。
等了幾秒鐘,電話那頭傳來賀大樹淡淡的聲音,“明天下午送到我公司來吧。”
齊冬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