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人間蒸發
一整個夜晚我都在噩夢和反反覆復的幻境中無法安睡。時鐘指向5點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換好衣服後走出家門口等在馬路邊。
街燈還亮着，正伸着懶腰的城市逐漸褪去身上水彩畫般的睡衣露出嶄新的樣子。黎明的曙光在屋檐和陽台間穿射，斜照的陽光還沒觸地就被遮擋住了。離慕井然來接我去慕德學院還有2個小時，經過一晚的整理后，他還會生氣嗎？
“滴，滴，滴。”車笛聲提醒了一直發獃我。當我欣喜不已跑上去迎接時，車裏卻只有貝森弟一個人。
“大少爺已經先去慕德學院了。老爺也會出席今天上午的活動，大少爺希望你們不要遇見。”一坐上車，貝森弟就開門見山地告訴了我。
“那是不是計劃取消了？”
“不。”貝森弟說，“大少爺讓我來接你，並安排你在慕德學院內的一間私人休息室等候，一旦老爺離開，西婭小姐再出現。”
我有點難過，因為在慕井然的心裏，夏西婭還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出現在他身邊的那種人。慕井然會忌諱慕老爺看見我，一定是擔心我的出現會給他的計劃帶來麻煩。這一點，我說服自己原諒了他。畢竟在一切沒有成定局前，絕不能讓慕老爺對慕井然有任何不好的印象。
“可以先告訴我，你們的計劃是怎樣嗎？”
貝森弟丟給我一整副韁繩並說出他們的計劃。韁繩是套在馬頭上，用來騎馬時操控馬的工具。現在這副韁繩的手韁上有一道明顯的裂口，一旦騎馬的時候用力拉扯韁繩，手韁就會斷裂，而騎手就很容易摔下馬去。今天的揭幕儀式後會有一項活動，到時候被邀請的嘉賓將會親自試驗一次改建后的跑馬場的各種項目。慕井然的計劃是，在進行這些項目的時候我要意外地從馬背上摔下去。
握着韁繩的右肩膀上傳來隱隱的痛。這是當年從馬背上第一次摔下來時撞傷的地方，一想到自己將會再一次經歷同樣可怕的事情，脊背一陣發涼，如同一隻黑蟻正狠狠咬着我的尾骨。
“害怕了？如果後悔，現在下車還來得及。”貝森弟看出了我的猶豫。
“不怕！”斬釘截鐵地回答。
突然想起慕井然當初說服我幫助他的那一幕。
“他只是你的過去而已，只要你已經徹底忘了他，就不會再受到傷害。我會一直守護着你。”
手不由自主地掏出頸項間的十字架緊握在掌心裏，那上面似乎還留着慕井然當晚的體溫。雖然可以遇見在今天的計劃中，肉體上的傷害是無法避免的，但我寧願相信，慕井然會守護我。
進入慕德學院后，貝森弟把我安排在一間休息室后就先離開了。我一個人在休息室里焦急地等待着。大概一個小時過去后，門外傳來了高跟鞋的聲音，然後門被推開。一身襲地長裙，裸露着肩膀的蘇顏盛裝出現在眼前。
“怎麼是你？”我充滿敵意地問。
“難道井然還沒有告訴你，我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嗎？”蘇顏傲慢地說著走進來。
其實從在醫院看見蘇顏的那一刻起，我就有預感，蘇顏再次的出現肯定和慕井然有一定的關係。只是我沒有想到，今天的計劃，慕井然竟然會告訴她。
“你來幹什麼？”
“把這個換上。”蘇顏丟給我一身騎手的衣服，“井然還有其他的事情安排阿弟去做，所以就讓我來帶你去跑馬場。”
見我還猶豫不決，蘇顏又說：“如果因為你的關係錯過了時機，害井然的計劃落空的話，他一定不會原諒你的。”
接過衣服迅速換好。
“好了，跟我走吧。”蘇顏瞥了我一眼帶我離開了休息室。
我想蘇顏應該是要帶我去跑馬場，可她帶我走的路線有點奇怪。就算三年沒有再來過慕德學院，就算新的跑馬場是改建后的，但無論怎麼走都不該走這條通往慕德學院大廳的路啊？內心漸漸有些困惑。
“你確定是走這條路？”
“難道你不相信我？”蘇顏停下來，“井然可在等着你呢。”
一提到慕井然，頓時打消了我所有的顧慮。也許慕井然還有其他的計劃和安排，既然他派蘇顏來接我，我就應該聽從她的話。
繼續前進后，我們離大廳越來越近了，雖然大廳的大門緊閉着，但隱約可以聽見從裏面傳出的音樂聲，困惑越來越大。蘇顏要帶我去的地方一定和跑馬場沒有任何的關係。
就在蘇顏停下來準備推開大廳的門時，我抓住她的手臂停下她的動作。
“井然到底讓你帶我去哪？你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蘇顏回頭看着我，眼裏閃過一抹狡黠，冷笑了一下后甩開我的手一腳踩上自己的裙擺，另一隻腳向前邁出一大步將自己絆倒。
我來不及抓住她，只能眼看着她的身體倒下去並推開了身後大廳的門。
“砰！”隨着蘇顏的倒地，我的出現頓時成為所有人的焦點。整個大廳里的人全停下來看向我，在他們看來，一隻手臂還停在半空的我就是把蘇顏推倒在地的人。
“她是誰？”
“她怎麼會在這裏？”
“她和蘇顏小姐有什麼恩怨？”
……
因為是慕德學院改建后新馬場的重新開放，很多記者和媒體也都在受邀的名單上。我和蘇顏的意外正好給了他們話題，記者們立馬拿出相機憑藉著專業的嗅覺圍了上來。而演技高超的蘇顏小姐則抓住時機一臉委屈的表情躺在地上，對我質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怒不可遏地走過去抓起蘇顏的手就要把她帶走，可她卻僵持在原地反抗着。我們倆個的手臂在空中糾纏了一會，然後讓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再度發生了。蘇顏忽然抓住我的手狠狠地朝她自己的臉煽過去，但在別人看來就像是蘇顏在掙扎中被我打了一巴掌。這下，我更怒了！抓起她的肩膀將她一下子從地上抬起來，就在我拽着蘇顏的胳膊要將她強行拉出去審問時，另一個方向上卻出現一股力量將我的手臂拉拽過去。
“鬆開她！”慕皓乙大聲喝道，蘇顏立刻掙脫我的手跑到慕皓乙的身邊，捂着被打的臉擺出一副受傷又驚恐的表情靠在慕皓乙的肩膀上，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和可怕的事情。
“你到底在做什麼？！！”慕皓乙對我咆哮了。
“是我不好，我該好好勸說她的。可她說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井然，我已經很明白的告訴她，井然今天因為臨時有事所有沒有出席，可她根本不相信我。”見慕皓乙發怒，蘇顏就勢梨花帶雨地繼續捏造着我的罪行。
夏西婭，你真是太蠢了！！怎麼可以相信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現在好了吧，被人白了一刀，還弄得這麼狼狽！
“你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非要見井然？”一個沉穩的男人聲音從我的右側傳來。
“伯父，都是我不好。我沒能阻止她，打擾了聚會。”蘇顏走到慕老爺面前繼續裝她的柔弱角色。
我的視線在人群里急速尋找着，希望能看見慕井然的身影，可沒有找到他。
“我知道她找井然要做什麼。”吳一涵從分開的人群里走了出來，她一邊憐惜地替蘇顏擦着眼淚，一邊以一種宣告某種事情的語氣對所有圍觀的人說道：“我想曾經就讀慕德學院的在座各位，一定都聽說過夏西婭這個名字吧。這個女人可真是厲害的角色，之前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讓端木家的少爺為她痴迷，後來又勾搭上了我們慕家的井然。三年前我曾警告過這個女人離開井然，沒想到她又上演一出自殺殉情的戲碼，最後還連累我的皓乙差點被炸死。現在她出獄了，還繼續糾纏井然。前幾天，我還看見她約井然一起吃飯，我想她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只有一個，一定是想繼續逼迫我們家的井然。也許井然猜到了她會出現，所以才借故沒參加今天的聚會。”
“哦，原來就是她啊。”
“我聽說過她呢，聽說她曾經還墮過胎……”
“我也聽說了，好像墮了三次呢……”
“聽說當年是她設計把大少爺在迷昏，做出齷齪下流的事，大少爺才被迫要娶她的……”
……更大的議論聲彷彿一場海嘯鋪天蓋地而來。我站在那裏，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靶子，任由流言變成鋒利的刀箭刺穿自己的身體。媒體們的閃光燈將我的眼睛照花了，我感覺整個世界彷彿墜入了一片銀白的漩渦，開始有點頭暈目眩。
“夏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做我們慕家的兒媳婦，你連最基本的要求都達不到。請不要再繼續糾纏井然，如果你有什麼困難，請隨時打電話給我。”慕老爺讓他的助手遞給我一張名片，並吩咐在場的記者說：“今天的意外有關慕家的私隱，希望各位媒體朋友給慕某一個面子，這些報道就不要流出去了。”
慕老爺發話后，記者們紛紛放下他們手中對我來說就像機關槍一樣的照相機。
“謝謝，慕某先告辭了。”慕老爺生氣地提前離開會場。
慕老爺一走，吳一涵就更加變本加厲地把我過去的事情當成劇本一樣添油加醋地描繪起來。我唯一能做的反擊就是衝出人群，逃離會場。
我的雙眼充滿了惱怒的淚水，我的心就像有把銼刀在來回拉扯一樣痛，眼中所見的景物似乎都在顫抖，我的身體顫抖地更厲害。
為什麼慕井然沒有出現？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為什麼又再一次把我丟下？為什麼要和蘇顏一起把我推回到過去的痛苦記憶中？慕井然，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你在哪？你在哪？！！
“你要去哪？！”一個人影衝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讓開！”用力推開慕皓乙，踉蹌着繼續向前走。
“為什麼要讓自己變得這麼難堪？！為什麼不聽我的，離慕井然遠一點？！！”慕皓乙追上來再次捉住我的手腕，激動地問：“我真搞不懂，你到底為什麼留在慕井然身邊？他能給你什麼？！”
“不需要你管！放開我！！”想掙脫出慕皓乙的手卻被他抓得更緊。
“好，我不管。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處處針對蘇顏？！你知不知道剛才那一幕是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受過的羞辱？！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任性蠻橫，蘇顏她要花多長時間才能修整過來？你昨天讓我相信你沒打過她，但今天呢？你又要我相信你什麼？相信你那一巴掌根本就是失手？！”
“是，我就是處處針對她！就是要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我煽耳光！我做這些沒有原因，就是喜歡，就是覺得很爽，很嗨！沒人逼你相信我！讓開！！”終於甩開慕皓乙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
“你會後悔的！夏西婭，你一定會後悔的！！”
後悔？我夏西婭現在唯一後悔的就是初吻被你這個混蛋奪走！後悔曾經那麼相信你，認為你會了解我是怎樣的人。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錯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寧願相信那個歹毒的女人都不願意相信我。慕皓乙，我後悔認識你！！
我開始狂奔。我的心裏只有念頭就是快點見到慕井然，向他問清楚今天發生的一切。我的視線早已被淚水模糊，眼珠在眼眶裏腫脹灼熱，臉頰也因為風乾的淚水而冰冷僵硬。我有些迷失了方向，但我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地向前奔跑，直到一陣刺耳的聲音疾馳而來，一個黑影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把我一下子抱住撲倒在地。
我睜大了眼睛看着此刻緊緊抱着自己的菊野，腦子像是突然短路了般，剎那間停止所有的思考。
“西婭——！！”慕皓乙驚恐的叫聲將我喚醒，我這才移開視線看向剛剛發生的一幕。
一輛車因為快速轉輪撞在一旁的便道上，而它前進的方向上就是我和菊野。如果司機來不及閃躲，這一刻的夏西婭肯定會變成肉餅攤在馬路上。
“西婭，你有沒有怎樣？！”慕皓乙應該是一直跟在我身後，所以當車禍發生的時候，他正好看見並趕了上來。
“你還好吧？”菊野鬆開我關心地問，我點點頭準備從地上站起來，可膝蓋的地方突然一陣疼痛襲來，身體失去平衡，菊野和慕皓乙同時扶住我。
“你的腿流血了！我送你去醫院。”慕皓乙着急地說著就準備將我從菊野的手裏接過去，我卻冷冷地彈開他的手對菊野溫柔地問道：“可不可以麻煩……”
我的請求還沒說完，菊野就一下子將我從地上抱起來。
“等一下！”慕皓乙不死心地繞到我們面前。
“西婭對你來說根本就是陌生人，把她給我！”慕皓乙對菊野用一種強迫的語調命令道，菊野則看向我似乎在徵求我的意見。
“你對我來說才什麼都不是！別再讓我看見你，滾！”當我說這句刺激慕皓乙的話時，還故意用手臂摟住菊野的脖子，做出很小鳥依人的樣子。
慕皓乙瞬間垮掉的臉，那麼受傷，我一時有些不忍心看的將視線藏到菊野的懷裏。
本以為罵完慕皓乙那傢伙之後，我的心情會舒服很多；本以為這樣報復他之後，我會覺得很開心。可我的心卻始終揪在一起，腦子竟然全想着和慕皓乙有關的問題。他的焦躁失控不安症會不會又突然發作？當他發作的時候又有誰能阻止他？他又會做出怎樣瘋狂的事情？這些細小的擔心像一針針綿密而均勻的細線在我的心裏慢慢鋪展開，讓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從菊野的肩膀上偷偷窺視站在那裏的慕皓乙。
“當初你也這樣絕情地對過我嗎？”抱着我的菊野突然開口問道，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急忙鬆開雙臂掙扎着要從菊野的懷裏離開。
“我沒事了，可以自己走。”
“如果你現在後悔讓我送你去醫院，我會把你再抱回去交到慕皓乙手裏。”菊野不溫不火地說著，語調是如此陌生。我沒有再說話，只是希望能快點到醫院。
“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曾經為我墮過胎？”菊野的這個問題讓我又羞又惱。他剛才一定就站在大廳里，聽見了吳一涵對我所有的言論。
“讓我下來！”生氣地命令。
“我知道你沒有。”菊野將我向上抬了下更緊地抱着，“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和我是什麼關係，也知道我曾經對你做了什麼，只是……”菊野的腳步停下來，低下頭沉靜地看着我，“我始終調查不出來，三年前再度返回台北的我又為什麼決然地離開？是你對我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
原來菊野已經派人調查過我和他的過去，讓我詫異的是菊野此刻表現出的鎮靜和冷靜，就好像在說一件和他無關的事情，他只是負責調查這件事情而已。也許對現在的菊野來說，夏西婭真的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想要的只是一段完整的記憶而已，並不想找回過去的東西。可菊野想要的那段缺失的記憶，我卻不能替他填補起來。
“我不知道。”冷漠地回答，“三年前你再度回台北前我們就已經沒有了任何關係，你為什麼走我也不知道。”
“難道不是因為三年前你的移情別戀，喜歡上慕井然，我才憤然離開的嗎？”菊野的這個問題彷彿一根刺扎進了我的太陽穴，那裏刺痛地突突直跳。
“和慕井然無關！如果你真是我認識的菊野，就應該知道按照菊野的脾氣，他是絕不會因為我的移情別戀而輕易放棄的。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把我奪回來，絕不會像只敗犬一樣離開！”
菊野老鷹般銳利的眼神始終盯着我不放，然後他開口說，“沒想到原來的我在你心裏是這樣的人。看來端木菊野那個小子沒有輸的太丟臉。”
我暗暗慶幸，當年自己和菊野在游輪上發生的事情只有我和區柔知道。正是因為我對過去的那個菊野太過了解，所以我明白在菊野骨子裏的那股傲氣和不服輸。一旦讓現在的菊野知道了當年的我是用了如何惡毒的話語才刺激他離開，我想無論菊野現在是不是失去了記憶，他都會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來報復我。
記憶翻到當天的那一頁。
“當然關我的事！我要知道你愛誰，才能知道自己要比誰更有錢一點才能把你搶回來！”
“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比我有錢，你才變心的嗎？要不然，為什麼我們兩年的感情比不上……”
“對，我是喜歡他們比你的錢多！但這輪不到你來議論！如果你還想我再回到你身邊，那就讓端木家比慕家更有錢啊！！反正我就是那種淺薄的女人，誰的錢多我就喜歡誰！如果你當初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我根本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當初那個傷痕纍纍離開游輪的菊野，一定是滿腔的仇恨。如果讓現在的菊野記起這些，不但慕井然想要的那個合作的計劃會泡湯，恐怕還會連累到慕井然在慕家的地位。
不，絕不能讓他知道。
之後我和菊野之間又陷入了長長的靜默，我似乎越來越習慣失憶后的菊野，至少他失憶前身上那種咄咄逼人的霸道跟隨記憶一起消失了。
短短几天裏，我第二次被菊野送進醫院，不知道該說是幸運呢還是巧合？看着菊野為我忙前忙后，臉上卻連一絲擔心的神情都沒有時，我忽然意識到看似一切正常的菊野，只是一種軀殼而已，曾經那樣靈活生動的眼眸現在全是漠然。
“告訴慕井然，我已經記起你了，他不需要再這樣繼續折騰你來刺激我。”菊野似乎早就看穿了慕井然的計劃，“合同的事我會儘快派秘書和他商榷。在正式簽訂前，他還必須把我昨晚提出的最後一個條件做好，否則一切免談。”菊野對已經處理完膝蓋傷口后的我說道，明明在看着我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看似的。
“什麼條件？”我迫不及待地追問，因為計劃進行到這一步，菊野提出的最後這個條件才是關係到一切成敗的最關鍵。在菊野沒有回答我之前，我的內心已經有了答案，無論菊野的最後一個要求是什麼，只要他開口，我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做到他要求的。
菊野一副淡漠的語調回答道：“把你讓我給一晚。”
“為什麼？！！”我的音調突然變得尖銳而顫抖。
菊野將他高大的身體突然向前傾斜，像一把彈簧刀一樣壓迫着我的視線，幾乎是同一瞬間，我的恐懼成倍的增長起來，像是有隻有力的大手一下子捏住了我的喉嚨。
“因為據我的調查報告顯示，失憶前的端木菊野好像還從沒有碰過你。”菊野說著伸出手來捏起我的下巴抬起我的頭，面無表情地繼續說，“無論我們之前是你背叛了我，還是我拋棄了你。我端木菊野都不會允許，在我記憶中曾經出現過的女人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就走出我的生命。所以當慕井然昨晚來找我的時候，我只開出了一個條件，讓他把你讓我給一晚。”
一股冰涼之意從頭頂蔓延到足底，我無法回過神來，身體和嘴巴完全動不了，彷彿被人偷走了靈魂般怔在那裏。
“除了這個條件，其他的一概不行。”菊野放開我的下巴，漠然地走出病房。
窗外一片陰暗無光，雨絲像是掛在玻璃上的淚水，我很想怨恨會對慕井然提出這樣過分要求的菊野，但我做不到。相比我之前對菊野所造成的傷害，他的這個要求並不算太過分。而我最擔心最在意的卻是慕井然的答案，他會答應菊野嗎？會嗎？會嗎……每自問一遍自己，我就越認定慕井然會答應菊野。畢竟只要犧牲了我一個夜晚，慕井然這麼多年籌劃的，預謀了這麼久，忍耐了這麼久的一個復仇就可以進入勝利的階段了。
慕井然會答應菊野的，因為慕井然清楚——我是屬於他的。
攥緊的拳頭在抖動，由手腕波及到肩膀，最後到眼眶。在眼淚更洶湧地流淌出來前，我捂着嘴，身子深深地彎曲着，一邊痛苦得喘不過氣，一邊一瘸一拐地跑出醫院。
鉛灰色的天空下，世界全都隱沒在濃濃的水汽中。在雨中狂奔的我，全身上下早已經都濕透，寒冷讓我瑟瑟發抖，一度難過的思緒也彷彿被雨水澆醒。我開始覺察到自己發痛的腰腹，還有像鉛塊一樣沉重的雙腳。疲憊終於使我放慢腳步，於是我躲在一處門廊下，讓自己喘一口氣然後整理凌亂的思緒。
今天的這場意外究竟是慕井然臨時改變了計劃，還是蘇顏借故報復我？如果是慕井然臨時改變了計劃，為什麼貝森弟來接我的時候還把韁繩交給我，讓我做好從馬背上摔下去的準備呢？如果是蘇顏借故報復我，她又是怎麼知道我藏在那間休息室里？當她帶我到會場被人羞辱的時候，貝森弟又去了哪？如果慕井然早就決定了今天不會出席聚會，那貝森弟又為什麼要來接我去慕德學院？蘇顏到底是不是慕井然的一顆棋子？她今天這樣對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困惑，很多很多的困惑……
人或許就是那麼傻，總是去愛一個傷自己最深的人。冷靜之後的自己，相比對慕井然的懷疑和怨恨卻更擔心是什麼原因讓慕井然缺席了今天的聚會？因為慕老爺的出席，還是因為菊野昨晚提出的這個條件？為什麼計劃都結束了，他還不出現？
情緒平復之後，我甩了甩濕透的頭髮，抹掉流進眼睛裏的雨水，攔下一輛出租車焦急地返回自己的家。隱約中我有種期待，慕井然也許現在就等在我家門口，等待着幫我解答所有的疑惑，等待着撫平我內心的傷口，等待着我去被他守護……就像前幾次那樣。
遠遠就看見水霧中佇立着一個黑影，車子剛一停穩我就迫不及待地推開車門跳下車。當人影的輪廓在水霧中漸漸清晰后，我的心卻忽地一沉，之前充盈在血液中的力量如潮水般從身體裏退去。
不是慕井然，不是他……為什麼不是他？他已經不再擔心我，不再在意我了嗎？失望地準備從慕皓乙面前走過，卻被他抓住了胳膊。
與白天因為憤怒向慕皓乙咆哮的自己不同，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多餘地氣力去和他吵架。
“我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說著就要抽回自己的胳膊，慕皓乙卻一把將我攬了過去，抱在懷裏。
他說，“我來，只是要這樣。”
世界因這個擁抱中而深陷入淡藍色的氤氳，就像我現在無力推開慕皓乙的雙手一般，一切都被包裹在了散不開的雨霧裏。
當體驗過距離的絕望，才會期盼觸手可及的溫暖；當體驗過悲傷的熱吻，才會渴求一個可以止淚的擁抱；當體驗過無情的背叛，才會沉溺近在咫尺的擁有……為什麼又是慕皓乙？為什麼又是你……
“我們別再吵架了好不好？”慕皓乙的聲音低沉陰鬱，雙臂在漸漸收攏，“別再說不想看見我，別再說我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的話好不好？西婭，我喜歡的人是你！我對蘇顏的一切，都是為了氣你，為了報復你，為了讓你在意我……可我今天才發現，這樣做真是蠢透了！原諒我，西婭，原諒我……”
這句話就像一道閃電擊穿了我短暫放空的大腦，意識猛然間清醒過來，推開慕皓乙。
“你對蘇顏怎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你！所以別自作多情地認為我會在意你和她睡在一起，在意你會和她結婚之類的事情！別再來煩我！”
“你撒謊！”慕皓乙再一次拽住我，力道比之前大很多。
我看向他用一種厭惡又絕情的眼神一字一頓地冷冷說：“放，開，我！”
慕皓乙的眉頭緊緊蹙在一起，眼神中糾結着某種張力，短暫的對視后慕皓乙又重複了一次：“你撒謊……”
這一次的語氣是如此無力和哀傷，我的心微微一顫。
“替我回去謝謝你媽媽今天的演講。今天拜她所賜，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這樣的女人根本沒資格和你們有任何的瓜葛。別再來找我，滾！”
“我媽這樣做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她不希望看見任何人傷害我，更不希望我的身上因為任何人而出現污點或淪為別人的笑料。她只是出於愛才對你做了那些，你不該因為這些就仇恨我排斥我！我根本就沒有那樣看過你！”慕皓乙擋在我面前。
“你沒有那樣看過我，但你媽，慕老爺，你們慕家，還有很多你們上流社會的人，甚至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所以，拜託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要讓我每次看到你都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有多麼的低賤，多麼的卑微，多麼的可憐兮兮！！”
“如果我不可以，那他呢？慕井然為什麼就可以出現在你面前？甚至可以擁有你？！”
“因為慕井然和我一樣，在慕家一無所有。”
“是不是只要慕井然擁有了一切，你就會像推開我一樣離開他？是不是只要我放棄了一切，你就會像對待他那樣留在我身邊？”慕皓乙握住我的肩膀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問，一剎那，我的思緒完全短路了，我有些不忍心再說出什麼謊言來傷害他，但就算我再不忍心，也不能讓慕皓乙對自己保留一絲一毫的幻想。我的心只屬於慕井然，我不能因為不忍心傷害慕皓乙就讓他繼續為自己沉迷下去，我必須要讓自己的劍再鋒利一點，這樣才能讓慕皓乙永遠地從我身邊離開。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迷戀我哪一點？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怎樣的人。就像你媽媽今天對所有人宣告的那樣，我是個可以為了錢去做端木菊野的女傭，可以為了勾引慕井然而自毀自己的清白，甚至為了讓慕家能接納我，可以去以死相逼的壞女人！我是壞女人，徹徹底底的壞女人！！”
“我不管你做過什麼，我知道，我喜歡你！就算你是個壞女人，我也喜歡你！只喜歡你！！”
一股酸楚又堵在我的胸口，我的喉嚨里像是堵住一塊石頭想說的話全都塞在那裏。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的人是慕皓乙？為什麼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始終相信我守護着我的人是他？慕皓乙，我該拿你怎麼辦？我該說什麼才能讓你明白喜歡我是不會有結果的……
“你說你喜歡我，可你知道我對你是什麼感覺嗎？有些事，我本想一直隱瞞下去的，但現在發現你真是太煩人了。慕皓乙，你聽清楚，三年前我自殺那晚打給你的那個電話只是個失誤而已，”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停頓了下，雙拳攥到最緊，“當年我有兩部手機，一部是自己原有的，一部是你送給我的。這兩部手機上的快捷1鍵分別設置成慕井然和你。當晚我服下安眠藥準備自殺的時候，真正想打給的人其實是，慕井然。是我拿錯電話才錯撥了快捷鍵，我根本就沒想要你來做救我的英雄！更沒想過自己會因為你而入獄三年！！我討厭你，甚至有點恨你！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在監獄裏浪費三年的青春！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和慕井然分開三年！如果不是你，慕井然現在就應該得到屬於他的一切，而我也會過得比現在好很多！！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喜歡的人是慕井然，而你卻一直死皮懶臉地糾纏我，你知不知道這樣讓我很煩！！你不是問我是不是只要慕井然擁有了一切，我就會像推開你一樣離開他？我告訴你，不會！！原因很簡單，我喜歡慕井然，就算他像今天這樣沒能出現保護我，就算到最後他不要我了，我也會使出渾身解數留在他身邊。你不是還問，是不是只要你放棄了一切，我就會像對待慕井然那樣留在你身邊？我告訴你，更不會！！原因還是一樣，我喜歡慕井然，我只喜歡他！！”
“西婭你回來啦？”身後的大門被打開，爸站在門口對正在咆哮的我輕聲說道。
我丟下一個冷冷的“滾”字后飛快地轉身從慕皓乙的面前逃離。
“砰！”的一聲關上大門后，無力地靠在門后，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右手緊緊地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讓自己顫抖不止的身體儘快平靜下來。
上帝，我說了什麼，我都對慕皓乙都說了什麼……
“如果我再不出現，你還會說出什麼話來傷害自己？”爸走過來用他溫暖的手掌撫摸着我的頭頂，我的身體再也沒有支撐自己站着的氣力倒在爸的懷裏哽咽起來。
爸說的沒錯，當說出那些謊言來傷害慕皓乙的同時，其實也是在傷害自己。只是我沒有預料到自己竟然會這麼痛，這麼痛……慕皓乙在聽這些話時候的表情就彷彿一條被釘在木板上的蛇，我的每一句話就像活生生把蛇皮蛻下一寸……那樣血淋淋的一切深深刺痛了我……
“傻孩子，其實你不需要這麼著急地推開他，”爸安撫着我的後背，“或許你還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到底喜歡誰？”
“不！”離開爸的懷抱站起來，用依然濕潤的眼眶和堅定的語氣回答說：“我喜歡的人是慕井然，只喜歡他。我會難過是因為對慕皓乙的愧疚而已，他之前救過我，現在這樣對他是恩將仇報，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對慕皓乙有其他的感情。我和慕井然三年前就該在一起的，我們錯過了三年的時間。三年後我必須要和他在一起，誰也不能阻礙我們！”
“雖然爸不知道你和大少爺三年前都發生了什麼，但失去的東西再次追回來的時候不一定就還是最好的。況且三年前失去的或許並不是西婭內心最想得到的，只是因為你為它浪費了三年的青春，所以才認定自己最後必須要得到它而已。可幸福並不是等價交換，只有真正的快樂才是幸福。”
“和慕井然在一起的西婭就是最快樂的！我喜歡他，只喜歡慕井然！”說著從爸面前跑開，在我衝進自己的卧室關上房門前聽見爸對我的背影說了一句：“喜歡一個人不需要一直對別人強調，更不需要對自己重複。西婭，不要錯過屬於你的幸福。”
我把自己陷入一片漆黑中，爸的那番話卻開始在我的大腦里發酵。
“……況且三年前失去的或許並不是西婭內心最想得到的，只是因為你為它浪費了三年的青春，所以才認定自己最後必須要得到它而已。可幸福並不是等價交換，只有真正的快樂才是幸福。”
“喜歡一個人不需要一直對別人強調，更不需要對自己重複。西婭，不要錯過屬於你的幸福。”
真像爸說的那樣嗎？一直苦苦追逐着慕井然，只是因為我為他浪費了三年的青春，只有最終得到他才會安撫內心長久以來的期待和等待？可這樣的我，真的快樂嗎？這樣傷痕纍纍卻還想守護着他的自己，真的快樂嗎？為什麼慕井然今天沒有出現？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這些問題就像一條條細如髮絲的線條在我的腦子裏不斷穿梭，起起伏伏。
我竭力想說服自己去相信慕井然，努力在腦子裏逼迫自己回憶和慕井然曾經甜蜜的各種畫面，但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想不起來，一個都想不起來。相反一些被慕井然拋棄，被他傷害，被他一次次推入險境的記憶卻擋也擋不住地在我的眼前湧現。我伸出雙臂瘋了般在半空中揮動，想打散那些幻影，當我停下來的時候卻恍然發現自己的右手又腫又漲還鮮血淋淋。
這是當初被慕井然用鋼琴蓋壓傷的那隻手，當時並沒有覺得很痛的手現在為什麼疼痛難忍……右手在我的眼前顫抖着，就像一個有着獨立思想和靈魂的個體，它的恐懼是這樣的強烈，彷彿在無聲地控訴：好可怕，好可怕……這聲音也像從我處於崩潰邊緣的內心發出的呼號。慕井然，當你一次次傷害我的時候，你的心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對你來說，夏西婭到底是什麼？！！
倏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拉開門跑出卧室。正在客廳里的爸攔住我，我側過臉去，沒有正視他的勇氣。
“我要去找他。”壓制住內心的悲傷僵硬地說，希望爸能不要再問也不要再對我說其他的話。
現在只需要一個人給我解釋，否則我就會一直這樣害怕，痛苦下去。不管慕井然給我的答案是蜜糖還是砒霜，我都做好了接受的思想準備。
“即使你現在要去找的是一個魔鬼，爸也不會阻止你。因為我和媽媽會一直守護在西婭身邊，陪着你一起經歷人生中的快樂或痛苦。去吧，爸不會阻礙你的命運。”爸說著鬆開我的肩膀。
我始終沒有讓自己的視線看向爸的臉，我害怕看見爸為我的擔心和揪心。夏西婭一直都是個乖孩子，一直都不想讓爸為我操心的乖孩子，可現在的我卻讓他那樣的難過。
匆忙點了下頭跑出家。
昏暗的夜裏，這場彷彿永遠也停不了的雨給整座城市都披上了壽衣。雖然雨已經變得淅淅瀝瀝，但因為過了凌晨，路上還是一個人影都沒有，行人路低洼的積水閃爍着孤獨的街燈倒影，看起來就像風中搖曳的燭火。
我穿過馬路來到大路上希望能攔下一輛出租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慕井然那裏。然而就是這樣的時候，一些細節的問題仍忘不了在我傷痕纍纍的心裏再插上幾刀。我沒有慕井然的電話，我竟然一直都沒有他的電話……也許在慕井然看來，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知道他的電話，因為只有在他需要我的時候才會聯繫我，而他卻並不希望我去聯繫他……越是拖延，腦子裏那些消極的念頭就越是瘋狂滋長，我非常害怕自己還沒有見到慕井然之前就已經對他失去了最後一點信任和希望。不是這樣的！他喜歡我，慕井然是喜歡我的！！
膝蓋上包紮用的紗布和藥膏因為大雨的關係早已經淋濕，當我想大步奔跑的時候，那些東西就包裹着膝蓋限制了我的行動，於是我捲起褲腿將紗布全都撕扯下來，一瘸一拐地向慕家的方向跑去。
閃電在烏雲下蠢蠢欲動，一陣寒風吹過，暴風雨便向世界露出駭人的獠牙。在我剛剛跑過一個路口的時候，瓢潑的大雨倏然而至。慶幸的是，一個微弱的亮點在雨幕中由遠及近地靠近。我走下行人路在路邊拚命地揮動雙手，終於攔下了一輛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