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舊日謎題
開年不久,鞭炮聲彷彿還在耳邊,官司就開庭了。
衛澤希拒絕了所有媒體探訪,以他的能力不讓媒體關注這件事自然很簡單。所以儘管張羽曼開庭當天在微博上發出戰鬥宣言發誓要和顏未染斗到底,也沒什麼人理會,更沒有閑雜人等到法庭旁聽或者在門口期待結果。
張羽曼滿肚子火,彷彿她全副武裝地上了戰場,卻發現對手正在對面擺弄工夫茶,還悠閑地表示要先喝一壺,別提她有多憋氣了。
顏未染坐在被告席中,眉頭微皺。衛澤希陪在她身邊,也是難得神情專註。只有在旁觀席上的潘朵拉狠狠地瞪了張羽曼一眼。
衛澤希看看顏未染緊繃的神情,便伸手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她。然而入手才知道,此時顏未染的掌心滿是冰冷的汗水。
他怔了怔,握緊她的手,低聲問她:“怎麼啦未染?張羽曼起訴我們證據根本不足,我們至少有八成的勝算,你別緊張。”
“我不是緊張,我是看見她那模樣,特別憤怒。”顏未染慢慢地收緊手,與他十指相扣,低聲說,“像張羽曼這樣的人,贏了就是天上掉餡餅,輸了也不會失去什麼,沒什麼大不了。可我們明知她在胡攪蠻纏,卻還是要被她耽誤煩擾,平白無故受到損害……”
因為對方證據不足,所以顯而易見,很可能會導致當庭無法宣判,而休庭后,這場訴訟會一再拖延,無法結束。
縱然她掌握着可以對張羽曼一擊致命的證據,但張羽曼對他們的損害已經成了既定事實,他們這段時間以來為思染持續所造的聲勢,將受到重大打擊。她在日記本中一步一步按照計劃走下來的這條漫長的路,走得這麼艱辛,步步如履薄冰,可能就會毀在這一刻。
可這個罪魁禍首,如今還擺出這大搖大擺的囂張的模樣,叫人怎能不憤怒?
張羽曼朝她這邊翻着白眼,和律師在原告席上坐下。
顏未染不再理她,靜坐在被告席上,盡量平復氣息,讓自己儘可能鎮定從容地面對這場暴風雨。
書記員確認當事人,核對證件后,審判長宣佈開庭。
張羽曼訴顏未染侵吞母親張思昭遺物一案,依據原告起訴書及雙方訴辯,目前得出共同認定的內容如下:一,張思昭去世前將配方交給顏未染,顏未染於去年將配方交還張羽曼;二,生前接受張思昭委託,為其完善配方的研究室,至今仍在進行研究。
目前雙方的爭議有兩點:一,顏未染是否存在侵吞張思昭的遺產的行為;二,顏未染的思染品牌的產品與張思昭的配方是否有關。
張羽曼的律師姓魯,在訴辯時一力主張完善後的配方應屬張羽曼所有,顏未染此種行為屬於侵吞他人財產,要求她交出完善的配方,歸合法所有人張羽曼。
郭律師則主張顏未染已經將張思昭的配方原封不動地交給張羽曼,目前手中並無其他配方,張羽曼的起訴對象產生了偏差。
魯律師請求出示錄音證據,證明顏未染確實與研究室人員聯手,隱瞞了配方。
郭律師則主張我國法律不採信用不正當手段偷錄的音頻,何況張羽曼在錄音過程中不僅有誘導、刺激的行為,而且對方的回答並不明確,無法採信作為研究室的新配方與顏未染有關的證據。他強烈要求原告提出證明顏未染知曉新配方的其他證據。
郭律師的太極推手使得老練,張羽曼的火暴脾氣按捺不住,當庭就跳了起來:“你要證據是吧?好,那就給你看看我們的證據!”
“肅靜!”審判長敲法槌警告。
張羽曼翻了個白眼,用口型對着顏未染無聲地嚷着:“抵賴有用嗎?呸,做夢去吧!”
顏未染沒有理她。衛澤希抬手指了指她,警告她收斂點。
魯律師打開一個牛皮信封,取出一個U盤,高舉示意道:“這裏有將配方委託給研究室的監控視頻,可以證明實驗室爆炸后,顏未染的合伙人衛澤希取走了存有該配方資料的電腦硬盤。經過我們調查發現,第二天顏未染立即來到美國,與主持研究的博士和衛澤希碰面,與主持研究的博士更是相處半月之久。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配方如今就在顏未染手中!”
顏未染沒想到張羽曼竟會將他們三人之間的感情作為攻擊的武器,拿來作為法庭呈堂證據,頓時一股怒火直衝頭頂。但畢竟是在法庭上,她硬生生忍住了,只將雙拳攥得緊緊的,任由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之中,留下一片青紫。
她可以按捺,衛澤希卻忍不住,怒火中燒地看向郭律師,一臉要發作的樣子。
郭律師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不疾不徐地說道:“我方在此期間並未接觸到配方,請原告提出顏小姐切實接觸過這個配方的證據,而不是提出其他人的行為來作為證據。”
魯律師反問:“如果顏小姐不是因為配方,那麼為什麼要第二天就飛抵紐約,並且一直陪護?為什麼那位合伙人要拆卸掉研究室電腦的硬盤,拿走其中的資料?”
郭律師答道:“因為衛澤希先生和博士是好友,而研究室硬盤中,當然並不僅僅只有那個配方!在研究室起火后,正確的選擇難道不應該是第一時間保護存有資料的硬盤嗎?”
魯律師反駁道:“但拆掉硬盤帶走絕對不正常!”
衛澤希見他們糾結於這個細節,便舉手示意自己要發言。得到允許后,他霍然起身辯解道:“事實上,當日我拆掉硬盤離開,正是因為張羽曼。因為就在那一場爆炸發生之前,張羽曼潛入了研究室,企圖盜竊硬盤。在被抓個正着后她雖然離開了,但誰知道她會不會轉身返回來繼續偷竊呢?”
張羽曼臉色鐵青,狠狠一拉律師的袖子。
魯律師發言道:“我反對!被告方忽然在法庭上指控我方偷竊,既與本案無關,又構成誹謗嫌疑!”
“誹謗?抱歉,我說的是有目擊證人有監控錄像的事實,和你們空口白話完全不一樣。而且我現在是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當性,原告憑什麼不讓我說下去?”衛澤希說著,見審判長沒有制止他,便繼續陳述道,“張羽曼離開后,研究室發生爆炸,博士為了保護數據冒險搶救出了電腦,所以我知道這台電腦內數據的重要性。當時我拆下這個硬盤並保管,但等博士的管家來到后,我便立即將硬盤交託給他,此事有管家作證,也有醫院人員目擊。所以我拆卸硬盤的事情和顏未染獲得配方並無任何關聯,原告方拿此事作為證據毫無用處,我請求法庭不予採納!”
張羽曼憤恨不已,怒問:“我為什麼去偷東西?我就是要找你們私吞我媽的配方的證據……”
“肅靜!”審判長只能再度敲槌示意肅靜,詢問了雙方還有沒有其他證據要提供后,說道,“原告指責被告持有配方一事,因缺乏有力證據和證人,雙方若無證人到場,此項將等待合議后得出結論。”
因雙方都沒有其他人證物證,審判長便轉入下一議題:“原告張羽曼起訴被告顏未染的思染品牌的產品與張思昭的配方有關,被告是否有不同意見?”
郭律師辯解道:“思染目前推出的產品,皆為彩妝產品,與張思昭的護膚品並無交集,二者絕無關係。”
魯律師顯然早已與張羽曼針對這件事通過氣,說道:“一般彩妝中都含有護膚成分,何況思染這款粉底液又是具有護膚效果的粉霜。我方主張,或是思染公開配方證明清白,或是提交配方到值得信任的機構進行徹底比對,明確證明雙方沒有相似之處。”
“我方表示反對!”郭律師立即反駁道,“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原告方這種行為將阻撓思染正常的商業活動,給我方帶來巨大損失。我方請求法庭不予批准,駁回原告方無理的要求。”
“我方認為,配方涉及商業機密,屬於重大價值物品。為保證我方利益不受損失,在不能明確證明其中的有效護膚成分與張思昭的配方毫無關係之前,請禁止有爭議的思染產品上市銷售,待配方成分得到明確分析后,再允許進行正常的商業活動!”
這提議一經說出口,張羽曼頓時得意揚揚地看向臉色已變的顏未染,冷笑不已。
衛澤希握住顏未染的手,盯着對面張羽曼那志得意滿的模樣,胸口一股惡氣真是出不來也散不去。
張羽曼一開始的打算就不是勝訴。畢竟證據不足,她控告顏未染侵吞母親遺產的成功率幾乎低到沒有。可她真正的目的是以輿論和法律手段,針對即將面世的思染,盡量拖延思染上市的時機。
因為顏未染這邊的思染已經投入生產,而張思昭那邊涉及新舊配方糾紛,所以這個案子中要比對兩份化妝品配方,並不僅僅只是出示配方這麼簡單的事情,更要到美國的研究室實地查證,到廣州的生產線上取證、驗證,只要張羽曼那邊稍微搞點狀況,這一場訴訟的時間就將拉得很長。
而一旦開了這個頭,以後思染所有新產品的開發都將被抓住不放,按照張羽曼這胡攪蠻纏的勁兒,要是出一款產品就按她的要求比對一次,那以後思染的麻煩將源源不絕。
衛澤希不由得咬牙在心裏籌劃怎樣才能狠狠報復這個女人,把她搞得鬼哭狼嚎痛悔自己今日對未染做出的卑劣手段?
此時審判長按照流程,開始例行詢問:“本庭主持雙方調解,是否接受?”
“不接受!”張羽曼怒瞪顏未染。
因為張羽曼不願接受調解,原、被告雙方意見分歧較大,雙方又都無法推翻對方的意見,也無法支持自己的訴求。審判長宣佈,本案將由合議庭休庭半小時,進行評議。
一聽到這個消息,張羽曼臉上頓時掠過一絲喜色:“我說過了,堅決不接受調解!”
顏未染和衛澤希都沒說話,兩人沉默相視。
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張羽曼的打算?不接受和解的話,如今既然提出了要比對配方,法庭應當會採納。這場官司拖延下去已成定局,近期是不可能結束了。
郭律師看見他們的臉色,便說:“看來,如果要儘快解決這場官司,除非是接受調解了,我們與原告談談條件,衛少你看怎麼樣?”
顏未染問他:“勝訴有把握嗎?結果大概什麼時候能下來?”
“只要配方沒問題,我們必勝無疑。但判決時間……我們只能盡量掌握主動權,儘快督促比對完成,爭取早日第二次開庭。”
那什麼時候能第二次開庭,要看原告張羽曼那邊了。
顏未染咬緊下唇,默不作聲,腦中各種念頭急轉,卻始終一片混亂。
因為這一場風波,思染上市前所有努力都將受到重創。目前正是顏未染人氣的最高峰,黃一辰的大新聞也為思染鋪開了最好的局面。時機稍縱即逝,醜聞和官司會迅速消耗前期的積累。如果現在被張羽曼拖住,延誤最佳上市時機,或者再橫生風波,他們根本無法想像思染什麼時候才能再有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趕上這一場必勝的開局!
要不要將最後的籌碼放出來呢?
此時此刻,只要她過去悄悄威脅一句張羽曼,告訴她自己已經掌握了她謀害母親的事實,那張羽曼必定不敢再囂張,甚至會因為怕此事泄露,主動要求和解。
到時候,官司順利結束,所有的主動權都會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思染也不必遭受挫折,可以順利地沿着既定的成功路線走下去。
只是一旦她當眾揭開此事,張羽曼就是千夫所指,必死無疑的下場。
那麼她當初對老師的承諾,就會毀於一旦。
何況她還沒有來得及調查清楚這件事最終的真相,這裏面的疑點,她還沒有能力去解釋。萬一張羽曼是冤枉的,萬一眼見不一定為實,萬一自己一直在誤解真相……
顏未染的後背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見她苦苦思索,許久沒有表示,坐在身旁的衛澤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問:“我去找張羽曼談談?”
顏未染知道他的意思。他永遠懂得她在想什麼,脅迫張羽曼這件事,他也願意主動為她承擔。
可縱然對張羽曼的怒火,對思染未來的期望,都如同浪潮一般襲來,幾乎要將她淹沒,但她用強大的理智克制着,知道自己絕不能如此草率地拋出這件事。
如果她為了自己品牌的發展而背棄老師的遺願,甚至可能會誣陷老師唯一的女兒,那她顏未染,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她是真的很想讓思染走得無比順當,她是真的很想攀上夢想的巔峰,她比誰都清楚自己多麼渴求那來之不易的幸福未來。
可是最終明知道不接受調解,這場官司拖下去對思染絕對不利,顏未染也只是閉了眼睛,咬緊下唇,緩慢但堅決地搖了搖頭。
衛澤希看着原告席上氣焰囂張的張羽曼,恨得直咬牙,但顏未染既然選擇放棄威脅張羽曼,他便也只能對郭律師道:“和那種人我們沒有條件可談。”
郭律師皺眉道:“那隻能這樣了,只希望合議庭對原告提出的阻止我們產品上市的提議不予採納,這樣我們依然可以按照原計劃上市,不被官司耽擱了。”
“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想在這樣的處境下上市。”衛澤希決絕地說,“實在不行,遲幾個月而已,未必會對我們產生什麼實質性的損害,無論張羽曼怎麼上躥下跳,思染該成功,總是會成功的。”
休庭半小時,審判員們在房間內閉門商議。
顏未染和衛澤希走到院中透氣,事已至此,他們也不再多想,乾脆靜待結果。
張羽曼語帶譏誚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顏未染,我對你夠好吧?聽說你籌備思染特別辛苦特別拚命,現在好了,思染沒有一年半載不能上市了,我送給你的這段休息時間,夠了嗎?”
顏未染回頭看她,冷冷說道:“你放心,我不會休息的,倒是你,就那誰也看不上的手藝,要享一輩子清福了吧?”
“哼,那你就一輩子給人化妝去吧,這伺候人的勞碌命,還想搞自己的化妝品牌,痴心妄想!”張羽曼翻個白眼,狠狠地說。
“你想阻撓未染成功,也是痴心妄想!”衛澤希鄙夷道,“等判決一下來,你就回家哭去吧!真以為法律會讓你這種胡攪蠻纏的人得逞?”
張羽曼尖聲問:“我胡攪蠻纏?我媽那份合同是假的?程嘉律研究我媽留下的配方是假的?顏未染死賴着我媽的配方是假的?”
“是假的。”有聲音傳來,氣息虛弱,語氣卻堅定不移。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三人愣了愣,目光一起看向從法院門外走進來的那道人影。
程嘉律臉色蒼白,帶着重傷后的虛弱,在一名護工的攙扶下,慢慢走了進來。
他身材頎長,面容俊朗,氣場又強大,在這一刻驟然出現在法院門口斜射進來的光線中,彷彿從天而降。
在護工的攙扶下,他一步步穿過走廊,走到他們面前,目光直視張羽曼:“張羽曼,不要拿着我一時失言的一兩句話去攻擊未染。你可以抓住我的把柄,我也能洗清一切污衊,還未染清白!”
顏未染不由自主地眼眶一濕,心中萬千波瀾翻覆,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只能一動不動地盯着疲憊不堪的程嘉律,眼中流露出無數複雜的情緒。
她不知道程嘉律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裏,但她知道,他強撐着身體來到這裏,是為了自己。
衛澤希比顏未染鎮定一些,但也是驚喜交加,忍不住想給程嘉律鼓掌。
程嘉律轉頭向他們這邊看了一眼,目光定在顏未染臉上片刻,幅度很小,卻無比肯定地朝她點了一下頭。
見他如此堅定,顏未染輕舒一口氣,緊繃的身體也鬆弛了下來,甚至還朝他微微一笑。
張羽曼又驚又怒:“程嘉律,你有本事上法庭說啊,你……你們幾個人敢在法院威脅我一個弱女子?”
“弱女子?”衛澤希嗤之以鼻,轉而看向程嘉律:“嘉律,可惜你沒能早點來,申請當證人,不過現在也不遲,快把東西拿出來,讓這個女人開開眼界!”
程嘉律果然不是空手而來,他從手機中調出了一份視頻文件,展示在張羽曼面前:“張羽曼,你給我看清楚,顏未染的手上,並不存在那份所謂完善後的配方。我手機上這份視頻證據,是我紐約家中的監控視頻。記錄了當時我和顏未染關於配方歸屬問題的不同意見。”
手機上播放的內容一一呈現。
首先是顏未染推着坐在輪椅上的程嘉律到書房中,停在書桌前。
程嘉律打開書桌抽屜,將一張紙取出來,放在書桌上,推給對面的顏未染。顏未染盯着那張紙許久,伸手覆在上面,卻並沒有拿過來。
兩人說了兩句話后,顏未染將配方推回了程嘉律的面前,搖了搖頭,拒絕了。她起身拿起外套,朝他揮手告別,關門離去。
“看到沒?視頻上是我家書房的監控。當時我要將初步完善的配方交給未染,但她拒絕了。”程嘉律聲音冰冷,清清楚楚說道,“你媽媽確實曾經委託我完善配方,我們也確實簽過合同。但在你媽媽去世之後,未染就與我斷了聯繫。所以未染手上確實沒有配方。舊配方已經交給了你,新配方她謝絕接受,張羽曼,你的控訴根本不成立。”
看了視頻后又聽到這樣的話,張羽曼失控地尖叫出來:“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拒絕這個配方?!我媽這個配方,起碼價值百萬,而且是百萬美元!很多品牌都曾經出價的……”
“在拒絕配方的時候,未染對我說過,老師並沒有把這個配方留給她,所以這配方,屬於老師,屬於我,但不屬於她。”程嘉律沒理會她的尖叫,繼續說了下去,“有些人不顧一切也要搶到的東西,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不是自己的,哪怕可以輕易得到,也絕不會貪圖。”
“我不信!我不信……”張羽曼還企圖抗拒真相。
“我既然過來了,就是要站出來原原本本將一切真相展現在眾人面前。我帶了研究資料和所有的證據過來,到時候真憑實據一攤開,看大家信不信。”程嘉律冷冷地說道。
衛澤希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就算這回嘉律來遲了,無法申請到證人席,但只要有決定性的證據公開,配方就不需要調查了,二次開庭也會很快開始。張羽曼,你想拖延我們思染上市的時間,沒門!”
張羽曼氣得眼前發黑,半晌,她撐住身子,又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朝着程嘉律大叫:“好,你帶了研究資料過來,程嘉律,你有資料,有完美的配方!你把我媽的配方還給我!”
程嘉律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后又趕到這裏,他氣息虛弱,卻憑着一口氣堅定地挺立着,他被護工扶着,只看着張羽曼冷冷一笑,說:“抱歉,我只說有修改後的配方,至於修改完善到哪個地步,能不能拿出來投入生產,你猜呢?”
張羽曼氣瘋了,她知道程嘉律是故意的,逼急了可能會拿一份失敗的實驗配方打發她走。她無憑無據,可以對顏未染胡攪蠻纏,但卻絕不可能對有權有勢的程家造成任何威脅。甚至,在她鬧得太難看的時候,程家還會選擇直接收拾掉她。
就算她能用官司拖住顏未染又有何用,她損人不利己,終究什麼也得不到。所以她只能絕望地頓足大吼:“人在做,天在看!顏未染,程嘉律,衛澤希!你們這些人統統不得好死!我媽在地下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我要揭露你們,我就不信世上沒有講理的地方,我要打官司到中級,到高級人民法院……”
顏未染早習慣了,只冷冷地看着她喊冤,一言不發。
衛澤希則冷漠地朝張羽曼一笑,晃了晃手中的手機:“趕緊去告吧,我們好怕啊!你看,這個帖子下面又有一大堆人在罵你!”
張羽曼一看,正是那篇《難以置信,張思昭竟然有這樣的女兒和弟子》,這帖子跟帖幾十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她、罵她,讓她像過街老鼠一樣,現在連頭都抬不起來。
她目眥欲裂,面目猙獰地直撲過來,想要和衛澤希廝打。
衛澤希當然不會和女人打架,他身手矯健,一側身就避開了她。前方是走廊邊沿,張羽曼收勢不住,那高跟鞋一腳踩空,頓時整個人重重摔趴在了水泥地上。
衛澤希毫無同情心地哈哈大笑出來。
張羽曼氣憤地撐着身子大罵:“去死吧,你們這群王八蛋!”
膝蓋鑽心地痛,手掌滲出血來,她一時竟爬不起來。但她趴在地上,還在不停咒罵,憤恨至極。
剛過了年,立春已過,但天氣依然嚴寒。
顏未染站在寒風中,卻並未感覺到寒冷。她只覺得胸口和額頭灼熱,燒得她幾乎要失控,想對着張羽曼瘋狂發泄自己的憤恨。
張羽曼也在死死盯着她,那憤怒中又帶着一絲絕望的眼神,讓顏未染覺得胸中湧起一種難言的酸澀,夾雜在怒火中,她心口銳痛。
在遇見老師之後,她原本是有機會成為老師的養女的,但因為張羽曼的反對,老師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想來,可能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們兩人之間就種下了第一顆不和的種子吧。
在她傷心自己沒能得到一個家的時候,大概張羽曼也在怨恨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分走了母親的寵愛吧。
而矛盾在她們跟着老師來到美國之後徹底激化。為了跟上老師,她拚命地磨鍊自己,加上天分,很快她就成了老師最好的助手。而張羽曼雖然很早就跟着母親學習化妝,但因為天生缺乏靈氣,只是個中規中矩跟着潮流行走的普通化妝師而已,更不要提造型和創意領域的進展。
所以老師後來便側重於培養弟子顏未染,只讓女兒張羽曼去做一些簡單的工作。顏未染記得就是從那時候起,張羽曼與她們的關係開始疏遠,她流連於酒吧和夜店,後來交了男友,更被他帶入了街頭混混的人群中,從此與她們漸行漸遠,再也無法管束,最終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如果自己沒有出現,張羽曼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
顏未染想着老師臨終時的囑咐,想着她被感染後面目潰爛、血肉模糊的樣子,和始終望着門口等待女兒出現的目光。一瞬間,顏未染只覺得心口儘是無聲的哀鳴。
她慢慢地彎下腰,將手伸向張羽曼,示意她握着自己的手站起來。
可張羽曼卻只是唾罵著,惡狠狠地用磨破的手掌撐着滿是灰塵的地面,強撐着站了起來。
“別給我假惺惺了,顏未染,把你的噁心嘴臉給老娘收起來!這輩子我跟你沒完!”
顏未染一動不動地望着她轉身離去的背影,站了一會兒后,忽然開口,問:“張羽曼,你為什麼要害死你媽?”
張羽曼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站了兩秒,猛然轉身,怒罵:“顏未染你胡說八道!明明是你害死了我媽,是你沒照顧好她,讓她生病感染,莫名其妙地死在美國!我還沒有問你呢,是不是你為了貪圖我媽的配方,下手害死了她?你說啊,是不是你?!”
顏未染冷冷地觀察着她臉上的表情,說道:“你調換了老師從實驗室中取回的樣品。”
“呸!我才沒有!”
“老師的樣品,從研究所的無菌室取出后,只有你一個人接觸過。而她就是因為那份樣品,感染了超級細菌,最終導致全身潰爛,器官衰竭去世!”
“放屁!我就是挖了一勺回來,偷偷化驗成分,看看能不能搞到配方!”張羽曼破口大罵,“老娘那時候被債主逼得快跳樓了,我媽又不給我錢,我……”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愣怔在當場頓了許久,才問:“超級細菌?是什麼東西?我……我媽不是傷口感染死的?”
“PDR,多重耐藥性細菌。老師在試用樣品的時候,被一種侵襲力極強的細菌感染,迅速發病。我從劇組趕回來將她送到醫院后,因為所有抗生素均完全無效,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老師全身感染,器官衰竭,最終去世!”顏未染死死盯着她,那從胸腔間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帶着嘶啞,“主治醫生告訴我們,這種細菌在自然界中很難存活,最大的可能,是誕生於實驗室,被人為傳播到老師身上!”
張羽曼臉色慘白,但仍懷着困獸猶鬥的瘋狂,她轉頭看向程嘉律:“是不是你?你的研究室中混入了這種細菌!”
程嘉律冷冷說道:“這並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我的實驗室根本無法製造超級細菌!而且事情發生后,我第一時間去徹底檢驗了細胞室、無菌室和整個研究室,都沒有發現這種細菌。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樣品離開我的無菌室之後,在你母親試用之前,中途受到了感染!”
張羽曼慘白的面色漸漸轉為死灰。她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喃喃:“中途……受到了感染?”
“樣品是我看着嘉律在無菌室中,裝入嚴格消毒的密封瓶內交給老師的。老師開車帶回家后,將樣品放在了家中,外出給金娜夫人化妝。你知道的,那段時間她每天都是那個時間點過去,不然你也不會踩着點,在她出門后五分鐘,就帶着你從咖啡館拿到的那個密封瓶,偷偷回家!”
張羽曼腳都軟了,她依靠在行道樹上,勉強撐住身子,睜大眼睛喃喃地問:“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Agnes在咖啡館給了我一個密封瓶,教唆我去偷樣品……”
顏未染咬着牙,一把抓住張羽曼的手腕,正要說什麼,耳邊傳來鈴聲。
二十分鐘時間已到,合議庭已經有了結論,眾人都應該回到法庭上,等候宣判。
顏未染瞪着面前面如死灰的張羽曼,狠狠說道:“宣判結束后,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你曾經做過什麼,讓你知道自己的罪行!”
回到法庭上的張羽曼,再不復剛才趾高氣揚的模樣,反而面色慘白,身形瑟縮,她的代理律師錯愕不已,問她:“張小姐,你沒事吧?”
張羽曼沒理他,她盯着對面的顏未染,緊握着自己的手,冷汗浸濕了她的後背。
顏未染並沒有看她一眼,只緊抿着嘴唇,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望着審判長,等候這場訴訟的結果。
其實張羽曼也知道這場訴訟自己是沒有勝算的。因為她證據不足,也是因為她聽了方艾黎的教唆,要搞臭顏未染,搞砸她的新品,給自己出一口惡氣。
然而……
張羽曼,你為什麼要害死你媽?
顏未染這一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還在張羽曼耳邊嗡嗡作響。
她聽到牙齒打戰的聲音,她怕到了極點,恐懼到了極點。
受到感染的母親的樣品,Agnes交給她的密封瓶;被人為傳播到母親身上的超級細菌……
方艾黎輕笑的聲音傳來:“哎呀,曼曼你真是守着寶山不懂經營,被人逼債逼成這樣,我看着都心疼你了。要不這樣,你把你媽媽的樣品偷挖兩勺給我,我想拿給我們研發室的人看看。錢少不了你的,放心吧……”
疊加在那笑聲上的是顏未染凄厲的控訴聲:“老師的樣品,從研究所的無菌室取出后,只有你一個人接觸過。而她就是因為那份樣品,感染了超級細菌,最終導致全身潰爛,器官衰竭去世!”
這兩股聲音混合在一起,在她腦中劇烈衝擊。她頭痛欲裂,竭力抱住頭,無法控制地低叫出來。
審判長拿着法槌敲了兩下桌子:“肅靜,現在宣判法庭合議結果……”
“法官,我……”張羽曼猛然站起身,叫了出來,“我要撤訴!”
她身邊的魯律師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拉住她,示意她趕緊坐下。
庭上眾人也都愣住了,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
顏未染咬住下唇,定定地望着相隔不遠的張羽曼,心口漫過巨大的悲愴。
張羽曼臉上毫無血色,目光也毫無焦距,只茫然倉皇地又叫了出來:“不能撤訴的話,我……我要調解!我……我不告了!我……申請調解!”
衛澤希是個行動派,在走出法庭大門時,他已經迅速聯繫好幾家媒體,傳播這場官司的結果。等他們上車離開時,各大娛樂媒體的即時新聞就出來了——化干戈為玉帛,張思昭女兒、弟子終和解!
沒有刻意宣揚,反正現在關注此事的人已經不多,這個消息只是低調地給年前那場糾紛畫上最終的句號,也為顏未染解決掉以後可能發生的爭議。
在回去的路上,衛澤希詢問坐在後座的程嘉律的身體狀況。
程嘉律依靠在椅背上,說:“正在接受復健,情況還不錯。”
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但和他一起坐在後座的華裔護工卻說:“程先生是不許他弟弟來的,但博士說服了主治醫生,得到了這一趟的許可。醫生要求程博士在結束后立即回去繼續治療,不然的話,程先生恐怕會生氣。”
副駕駛座上的顏未染回頭看向程嘉律。她當然知道程先生是指程嘉律那個充滿控制欲的大哥程嘉修,也知道他的決定是程嘉律無法反對的。她想了想問程嘉律:“不是在專心治療嗎?怎麼會知道我這邊要面對這場訴訟呢?”
“因為這段時間以來,我又進入了與世隔絕的治療,和之前……我們受傷后的那一次真的太像了。”程嘉律目光黯然地望着她,說道,“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是不是這一次也會發生什麼。所以我抽空聯繫了管家,看到了澤希給我的留言,知道你肯定是出事了,便找機會關注你的行蹤,發現這件事情之後,就過來了。”
“可是……”顏未染凝望着他,輕聲問,“你就這樣過來作證,不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嗎?捲入這樣的事情當中,對你沒有好處。”
“沒什麼,不就是受委託之後,沒有及時將重要配方交出去嗎?雖然算是職業上的一個污點,但反正我不需要名聲,也不需要與其他人合作,我自己的課題還研究不完,維持名聲幹什麼?”程嘉律的聲音倔強又冷硬。
“不過也不用太擔心,至少在國內,我相信澤希會幫你的,不會讓你的資料外泄。”顏未染說。
正開車的衛澤希朝她一笑,說:“那必須的,嘉律的事就是我的事,何況他這次還是為了你。”說著,他又從後視鏡中看向程嘉律:“嘉律,真是太感謝你了,這回我們欠你一個大人情!”
程嘉律勉強笑着,說:“怎麼會?一開始就是我出言不慎惹下的,我只是來解決我遺留下來的麻煩。”
顏未染鄭重地說:“可你是拯救思染的人,真的,我們很感謝你。”
“能為你做點什麼,就是我最開心的事情了。”程嘉律輕聲說著,又搖了搖頭,“不,其實我並沒能幫你什麼,真正讓張羽曼下定決心接受調解的,是你。”
衛澤希說:“別這樣說,要不是你決定出面證明未染的清白,張羽曼未必會放棄。”
顏未染沒有說話,她轉頭看向後面。潘朵拉開的向日葵小車上,坐着的正是張羽曼。
她想要知道母親去世的真相。
她是害死老師的人,可她是無心釀成大錯,而自己也幸好在那一刻,控制住了自己狠戾的復仇的慾望,並未犯下大錯。
顏未染眼睛灼痛,面前的世界全都看不清了。
她抬起手,捂住眼中那些即將掉落的眼淚,在心中問:老師,您的女兒不是害死您的人,您是否可以瞑目了?
如果還沒有,那麼,我會努力讓真兇受到懲處,讓您瞑目。
監控視頻和咖啡館女生的證詞,全部都攤開在張羽曼面前。
張羽曼坐在顏未染的店內,面對着當初那些證據,全身劇烈顫抖,無法抑制,怎麼都停不下來。
像是一個夢遊醒來的人,發現了自己滿手的血污與倒在腳下的屍體,恐懼與痛苦一股腦全都涌了上來,鋪天蓋地將她埋葬。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張羽曼那一向囂張高亢的聲音,這一刻嘶啞難聽,“是我被人逼債的時候,方艾黎找上了我,說可以幫我……只要……只要我拿到媽媽的配方,或者偷一點媽媽的樣品給她化驗。我相信了她,告訴她配方我拿不到,但樣品的話沒有問題……”
顏未染身體緊繃,畢竟她的擔憂害怕也並不比張羽曼少:“是嗎?你真的只偷了樣品,沒有在裏面摻雜東西?”
“真的沒有!”張羽曼失控大叫,“我接到方艾黎助理Agnes的消息,說我媽去了哥大,可能是要拿樣品了。我就和Agnes在咖啡館碰面,拿了那個密封瓶后,我算好媽媽外出的時間,偷偷回到家,一看我媽果然拿到了樣品,就用小勺子挖了兩勺,也不敢多拿,怕媽媽發現,然後我就把樣品蓋好,趕緊跑了……我真的只偷挖了兩勺,我什麼也沒做,我怎麼會害死她?我怎麼會害我媽?”張羽曼捂着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臉上的眼淚也顧不上擦,聲音已經變調,說話也是語無倫次。
顏未染咬着牙,一字一頓地問:“如果只是需要你偷點東西的話,又何必特地給你密封罐?”
“她們給我的……”張羽曼喃喃地說著,又重複了一遍,“她們給我的,方艾黎說密封罐取樣比較準確,好化驗一點……”然後,她的眼睛漸漸瞪大了,眼中全是難以置信與驚恐。
坐在旁邊冷眼旁觀的程嘉律此時終於開口,說:“實驗室用的密封瓶是不配勺子的。除非是那些人需要你把密封瓶中的東西,用勺子帶進另一個瓶子。”
張羽曼如遭雷擊,喉口咔咔作響,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她茫然的目光無法看見面前任何東西,只在面前幾人身上轉來轉去。在她的目光轉到顏未染身上時,顏未染低沉喑啞的聲音破得不成句:“張羽曼,你知道嗎……你媽媽查知了方氏配方的嚴重缺陷,曾經勸過方艾黎。但方艾黎知道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方氏恐怕就有倒閉的風險。為了方氏,方艾黎利用了你,借刀殺人,害死了你媽媽!”
“可是……可是方艾黎一直提攜我,她怎麼可能殺了我媽……”張羽曼喃喃地囈語着,艷紅的唇抖得跟風中殘落的花瓣似的。
“怎麼不可能?要是可以回到三個月前,我敢保證她也會豁出一切殺了我們,保住方氏的秘密。”衛澤希忍無可忍,說道,“我懷疑方氏可能早就知道自家的產品有嚴重的毒害作用,所以就連方艾黎的父親都在拋售股票偷偷逃離,只是方艾黎執迷不悟,還在堅守家業。在你媽警告方氏產品可能有毒副作用之後,方氏可能也收買過你母親,讓她像之前那些發現的人一樣緘口。但顯然沒有結果,所以她找到了你,她要讓你母親再也開不了口。”
衛澤希的話,讓顏未染再也忍不住,她抬手捂住自己灼熱通紅的眼圈,斷斷續續的話語從喉口擠出,和她簌簌落下的眼淚一樣無法成串:“是你,當了方艾黎殺人的那把刀,把超級細菌帶入了老師的樣品中,殺死了她!”
張羽曼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雙唇顫抖,肩膀塌了下去。身上過緊的衣服讓她無法呼吸,她蜷縮着發抖的身子,想要站起來,又像是要倒下去。
偏偏衛澤希最殘忍,直接就把她心裏最恐懼的東西一把撕開,毫不留情:“你知道方艾黎為什麼選中你嗎?因為你這個最有可能事後去追究、復仇的人,為了她許諾給你的那點報酬,變成了殺母兇手!就算你在母親去世的時候知道她的死因,你也已經是她的同謀,永遠不敢再將這件事泄露出去了。而更令她欣喜的是,你居然是個從母親住院直到去世都沒去看她一眼的不孝女,最終還拿着母親的遺產去找她合作,這樣的蠢貨給她來一百個都不嫌多,你覺得呢?”
這巨大的刺激讓張羽曼一時承受不住,竟變得木然了。她只機械地抱緊自己,蜷縮在沙發上,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潘朵拉在一旁看着她這模樣,還真有些同情,給她扯了兩張紙巾,拍拍她的背想要安慰她一下。
顏未染卻將潘朵拉的手推開了,低聲冷冷地道:“別管她。不明不白地活了這麼些年,她也應該好好哭一場,看清楚自己是什麼人,活在什麼樣的世界了。”
張羽曼痛哭了一場后,整個人都有些恍惚虛脫。她滿臉的濃妝一塌糊塗,難看至極。顏未染雖然硬起心腸想讓她好好懺悔一場,但看着她那樣子,眼淚又止不住地掉落下來。
她草草幫張羽曼卸了妝,然後又送木訥的張羽曼到房間裏休息。
顏未染把空調溫度調高,幫張羽曼把外衣脫掉,又給她拉了被子蓋好。
顏未染在床沿邊呆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要離開。
“顏未染……”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張羽曼忽然開口,嘶啞地叫了她一聲。
顏未染轉頭看她,沉默地看着這個以前的仇敵。
“以前,我恨你,也因此恨我媽媽……我恨你搶走了我媽對我的愛,也恨我媽媽,把本來屬於我的愛,送給了你這個毫無關係的外人,覺得是你們害我變成這樣……”她低喑的聲音,模糊而虛弱,讓顏未染幾乎聽不清楚,“但我現在才知道,我媽是對的,我這個女兒,我這個幫助別人殺了自己親媽的人,真的……對不起我媽生我養我這些年……”
顏未染看着她這模樣,想着老師當初帶着自己和張羽曼在美國打拚的日子,心中大慟,喉口堵塞許久,才哽咽道:“你等我一下。”
她轉身下了樓,打開那個珍藏老師遺物的柜子,從一沓陳舊的信封裏面找到一封,拿到樓上,遞給張羽曼。
這是很久以前,張思昭寫給顏未染的一封信。那時顏未染還在讀大學,學的是張思昭建議她選的雕塑系。
張思昭在慶祝她順利考取之後,把配方交託給自己去找人完善時說:“染染,曼曼沒有天分,她在化妝這條路上走不遠。所以我把自己的技術全部教給你,我希望你能憑藉這個走到一個別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度。而曼曼呢,我想給她留一個好配方,讓她至少能靠我這個媽媽的庇護,好好過這一生……”
多年前的字跡,一字一字熟悉清晰。可老師悉心為女兒安排的後路,卻成了女兒套在她脖子上的繩索,因為張羽曼的貪婪,最後扼殺了苦心的母親。
張羽曼流着眼淚,壓着聲調,拚命壓抑自己的哭泣聲。
“老師是愛你的,張羽曼,只是她愛你,所以捨不得對你說,你沒有繼承她事業的能力。”顏未染咬緊下唇,竭力不讓自己痛哭失聲,“可她沒想到,這竟然會成為你心裏的死結,讓你不但誤會她,而且還恨上了她。”
張羽曼歇斯底里號啕大哭起來。
許久,她才終於有力氣開口,用怪異扭曲的聲音,含糊地說:“我要讓方艾黎去死。”
顏未染用力地握着雙拳,用掐進掌心的指甲來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慢慢地說:“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
張羽曼壓抑地喘着氣,那聲音不知道是呼吸,還是嗚咽。
“但現在我已經找到了更好的人生,不想再為了她而損害到我目前的幸福生活。”顏未染的聲音很低,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的力度,“所以張羽曼,我們現在不是要讓方艾黎死,而是要讓她生不如死。”
從樓上下來,顏未染看到程嘉律和護工已經不在了。但她也沒有力氣去管了,只虛脫地跌坐在沙發上,抱住了自己的頭。
衛澤希在她身邊坐下,將她攬入懷中,輕拍她的背安慰她。
顏未染覺得疲憊無比。她閉上眼在他的肩上靠了一會兒,任由眼淚滲進他衣服的領口,濡濕了一大塊。
衛澤希聽到她喃喃的囈語在耳邊輕輕響起:“老師她……本來是不會死的。是我將這件事告訴了她,讓她去警告方艾黎……被害死的人,本來應該是我……”
她的聲音漸至哽咽,終於喉口堵塞,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衛澤希收緊雙臂,將她緊抱入懷。他抱得這麼用力,懷抱又是如此溫暖,讓顏未染眼睛再度濕熱,愈發虛弱。
“別把惡人的罪行攬到自己身上,染染……”他貼着她的耳朵,嘆息一般地安慰她,“老師沒有將你知道真相的事對方艾黎泄露出來,在紐約方艾黎也沒能將你害死,我想,這應該都是上天的安排。你一再逃過劫難,留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徹底反擊,讓她最終難逃受到報應的那一天!”
顏未染埋頭在他胸前,輕輕地“嗯”了一聲。
兩人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相擁着。
良久,顏未染勉強將心情調整好了一些,才從他懷中抬起頭,倚靠在他肩上,說:“我要去美國。方艾黎既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就必須受到法律的處罰。哪怕她現在已經是落水狗,我也一定要將她謀害老師的事情揭發出來,讓她所有的罪行都難以隱藏!”
衛澤希想了片刻,皺眉說:“這事兒,有點難。”
顏未染默然抿唇,問:“有多難?”
“第一,案子發生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再追溯當初的案情提起公訴,比較困難;第二,她沒有自己親自動手,是哄騙張羽曼下的手,查起來比較麻煩。當然了,讓阿峰去追查一下超級細菌的購買渠道,再從那個Agnes處摸摸底,我相信肯定會有收穫的。”
“我不要收穫,我要替老師討還公道!”顏未染脫口而出。
“別急,聽我說。”衛澤希抱着她,輕揉她的頭髮安慰她,認真地和她一起籌劃報復方艾黎的方法,“美國現在基本沒有死刑,紐約雖然在一九九五年恢復了死刑,但幾乎沒有使用過。所以方艾黎就算被送進了監獄,最多也是坐幾年就出來了。再說,她現在身上背着方氏多年來犯下的血債,面對着那麼多人的聯合起訴,還不是裝病在療養院中過着好日子?你就看着吧,她肯定會先被保釋,等判決下來后,再買個重病證明繼續療養,能坐幾天牢都是個問題。”
顏未染着急地問:“難道說,法律對她就沒有辦法了?”
“法律沒辦法,我們有其他辦法呀。”衛澤希微微一笑,抬頭看向廚房。
顏未染的目光也隨着他落在廚房中,悲傷讓她的大腦一片混亂,此刻只剩茫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中斷了話題,轉而關注起那邊來。
衛澤希則叫了出來:“潘朵拉,你偷聽多久了?給我滾出來!”
潘朵拉在裏面驚跳起來,走到門口直搖頭:“衛少你就扯吧!我……我就在這兒替姐煮餃子呢,你甭理我!”
衛澤希看着她手中那袋一看就是剛抓到手中的餃子,嘴角一扯:“那趕緊煮吧。這也太磨嘰了,鑽廚房裏這麼久了,連袋子都沒撕開。”
潘朵拉趕緊扭頭進去了,裏面傳來點火燒水的聲音。
顏未染定了定心緒,說:“總而言之,我要去一趟美國。就算方艾黎可以鑽美國法律的空子,但我也不能就這麼算了。我一定要將她的罪惡揭發出來,讓世人知道她對我老師做了什麼!”
“是,反正不能就這麼算了。”衛澤希點頭。
他們靠在沙發上,靜靜地相擁着坐了一會兒。
潘朵拉從廚房端出了餃子,放在桌上招呼顏未染:“姐,趕緊墊補墊補肚子,我今天餓慘了,從法院這一路回來,愣沒找着一粒米下肚!”
顏未染也餓了,坐下來吃了半碗餃子,就連衛澤希也不客氣地盛了幾個吃着。顏未染這才想起一件事,抬頭問:“嘉律呢?”
“哦,剛剛你在樓上時,他好像因為勞累,有點虛弱。所以護工帶他去酒店休息了。”
“嚴重嗎?”顏未染放下勺子問。
“還好。”衛澤希隨口說。
顏未染略一停頓,她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像是在黑暗中發現了前方的光芒。思忖片刻,她匆匆再吃了兩個餃子,問:“嘉律住哪個酒店?我去看看他。”
衛澤希站起身去幫她拿外套,說:“我送你過去。”
“嗯。”她點點頭,略一遲疑,又對他解釋說,“畢竟嘉律是為了幫我們才不顧身體長途飛行過來的。要是我不去探視他,真的……說不過去。”
“可不是,要是你不擔心他的話,別說你,我都過意不去。”衛澤希笑着撫撫她的頭,幫她穿上了外套。
衛澤希將顏未染送到酒店后,和程嘉律談笑了幾句,就接到了助理的電話。
他看了看正在向護工詳細詢問程嘉律身體狀況的顏未染,便起身和程嘉律告別,說:“我那邊還有些事,要籌劃一下是不是能把今天這官司和方氏聯繫起來,或者先去把輿論造出來,至少要揭發方艾黎一貫以來的醜惡面目。”
顏未染知道他是個說干就乾的人,既然說要報復方艾黎,一刻都按捺不住,便握一握他的手說:“好,我有空去找你。”
可等他離開后,顏未染髮現場面反而有些緊張尷尬起來。她現在實在有點不知道如何面對程嘉律。
兩人都在沉默時,令顏未染更加無法掌控的局面出現了。房門被人敲響,顏未染站起來去開門,卻發現門外是程嘉律的大哥程嘉修。
他那有些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只掃了一眼便移開了,一邊往裏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顏未染?”
顏未染“嗯”了一聲,沒說什麼。對方既然不以為意,她也自然不必在意。
程嘉修看了看靠在床上休息的程嘉律,拉過一把椅子在床頭坐下,問:“事情搞定了嗎?”
程嘉律點了一下頭。
“我在這邊要停留八個小時,預計今晚回程,你準備一下,和我一起走。”
這人說話的口氣,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顏未染見他一來氣氛便如此僵,便也不想久留,對程嘉律揮揮手,說:“那我也先走了,你好好休養吧。很快我要去一趟紐約,到時候如果有機會,我們再見。”
這千里迢迢飛來,只見到她一兩面。程嘉律默然點頭,雖然沒說話,但望着她的目光中儘是依戀與不舍。
就在顏未染對程嘉修點了一下頭準備離開時,程嘉修終於開了尊口,說:“我們很快也要去紐約,你去那邊有什麼事?”
這趾高氣揚的樣子,彷彿她跟去紐約是對他弟弟有企圖似的。顏未染當然不會放任這種人太傲慢,便轉身面朝著他,直接說道:“當初我和嘉律曾經被人害得身受重傷,差點死在紐約,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幕後兇手是誰,所以這一次我過去,就是去報仇的。你們程家有興趣的話,就幫我一把,沒有興趣的話,那我一個人去找她血債血償!”
程嘉修緩緩回過頭,第一次用正眼打量她:“哦,對方是誰,有證據嗎?”
顏未染懶得搭理他,將手按在門把手上就要離開。
一直沉穩如山的程嘉修終於動了。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門口,一把攥住顏未染的手腕,將門重新鎖上了。
顏未染甩開他的手,低頭將衣袖整了整,看着自己手腕上留下的紅腫痕迹,她微皺眉頭,抬頭瞥他一眼:“程先生是什麼意思?”
他盯着她,問:“我們沒能查出來的兇手,你卻知道了是誰?”
“因為你們追蹤的對象弄錯了,把懷疑的矛頭對準了紐約那邊的黑幫勢力,結果查來查去是不是始終沒有任何進展?而我,一開始也是。”顏未染說著,抱臂靠在門上朝他冷冷一笑,“不相信的話,請你拭目以待。”
“你孤身一人,沒有任何依據,怎麼查出真相的?你確定你找到的答案,是正確的?”程嘉修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盯着她,低沉的聲音中帶着壓不住的危險意味,“我建議你把那個人的身份名字說出來,好讓我們幫你確定一下。”
雖然他態度惡劣,但顏未染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他身後的程嘉律。
程嘉律朝她點了一下頭,又目光沉靜地望向哥哥。
顏未染心想,至少他是個在乎弟弟的哥哥。儘管在乎的方式令人難以接受。而且她來找他們,不就是為了找個同謀,藉助更大的力量將方艾黎置於死地嗎?與其到紐約后和嘉律商量,還不如現在直接就對程嘉修坦白了。
所以顏未染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目光從面容蒼白憔悴的程嘉律身上緩緩轉到程嘉修身上,低聲而確切地一字一頓地說:“方艾黎。”
紐約下了一場雪,紛紛揚揚,讓整個城市都變成了一片潔白。
被護士推到窗前的方艾黎,在暖氣充足的室內欣賞着外面的雪景,看這些彷彿可以覆蓋一切污濁骯髒的雪越積越厚,直到天地都變成白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大雪剛有些停歇的意思時,幾輛轎車橫衝直撞地冒雪衝進醫院,也不去找車庫,直接就在中庭停下。門衛趕緊跑去阻攔,但車上的人已經氣勢洶洶地跳下車,衝著屋內的她直奔而來。
當頭的正是她的堂伯堂叔,後面跟着的是二堂嬸,還有正在捲袖子的堂哥。
看着橫眉豎目直衝她而來的一行人,方艾黎立即就知道出了大事。她在方氏出事後就裝病躲在這裏,沒有醫生的允許,連她父母都不見,可現在這一行人直衝進來,上來阻攔的門衛被一把揎開,她是不見也不行了。
看來方氏又出大事了。
都到了這樣的地步,還能發生什麼更糟的事?
既然已經躲不過去,方艾黎乾脆攏了攏身上的外套,盯着從外面進來的一群人,露出一絲笑意:“堂伯、堂叔、堂嬸、堂哥,下這麼大的雪,你們還結伴來看我,真是有心了。”
“方艾黎,你還有閑心在這裏療養?!”堂叔叉腰怒吼,“方氏完了,是真的要完了!”
“怎麼會呢,我看好各位親戚的能力,你們之前不是打算操控財務,串通律所和銀行,在破產清算的時候篡改財報嗎?到時候你們搞點錢把那些索賠的人的嘴巴給堵上,等過段時間,再把工廠設備和我們總部大樓一賣,你們每人拿一大筆錢,下輩子都能過好日子了呢。”
她這嘲諷的口氣,等於是給面前的親戚們的頭上澆了一桶油。堂嬸最彪悍,穿着一件皮草跟熊似的就撲上來了,指甲直撓她的臉:“小賤人,你不但敢殺張思昭,連程家老二都敢害,你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程家現在來清算方氏了!”
方艾黎下意識地抬手捂臉,偏過頭愕然瞪大眼,思索着她這兩句話的意思。
“方氏都是被你害慘的!”堂伯衝上來,一個巴掌扇在她的臉上。方艾黎正用手捂着臉,她的手被打得頓時紅腫起來。
堂叔咆哮道:“完了!方氏全完了!官司馬上開庭,程家因為程嘉律,已經放話說要讓我們方氏死無葬身之地!還有……還有張思昭的死因,現在也在重新調查,我們方氏出了個殺人犯,徹底全完了!”
方艾黎捂着臉,瞪大眼盯着堂叔,怔怔地問:“是誰說我殺了張思昭?”
堂哥揪住她的領口,激憤得唾沫星子都濺到她臉上了:“別裝蒜了!你那個助理Agnes都招認了,說當初幫你去黑市拿過菌盒。警方現在根據線索,找到了你購買超級細菌的那家研究室!現在你殺了人,方氏倒了,你找律師的錢也沒了,就等着死吧!”
方艾黎只覺得頭皮發麻,全身一陣冰寒,下意識地就叫出來:“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偷偷料理張思昭嗎?我是為了方氏,為了爺爺,為了你們!配方的缺陷傳出去,方氏必死無疑!我是為了讓方氏活下去,為了讓你們過好日子!現在你們不來感謝我,反倒來打我罵我?你們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還在不在?!”
“為了我們?你這個蠢貨,你殺了人,還敢引人去害程嘉律,還投入所有的資源推張思昭那個配方,結果把方氏最後一線生機都斷絕了!”堂伯破口大罵,“我們現在面臨的巨額賠償是多少你知道嗎?!”
堂哥冰冷尖銳地說:“不僅是北美,全世界都有源源不斷增加的索賠!沒有一家銀行敢和我們談,沒有任何事務所敢幫我們做賬!就算我們的工廠、大樓、設備全部被拍賣,也遠遠不夠還的!”
堂嬸暴跳如雷,那指甲又想往她臉上划:“我們也是股東,我們也要承擔責任!方艾黎你怎麼不去死,拿你的命去補償那些冤鬼啊?”
方艾黎一把甩開她,狠狠地說:“配方是爺爺留下的,有本事你去找他鬧!”
堂叔脫口而出:“別拿他出來嚇我們!他已經死了!”
這話一說出來,方艾黎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愣在當場。
堂叔也是自悔失言,偏頭不再說話。室內一時靜了下來。
許久,方艾黎才咬着牙,厲聲問:“我爺爺怎麼死的?醫生兩天前還跟我說他情況穩定!”
堂叔堂嬸和堂哥聽到,都顯出不自然的心虛來,互相對望了一眼后,堂嬸才梗着脖子說:“穩定是什麼?穩定就是活不了也死不掉你知道吧?我告訴你,第一個簽字同意停止維生系統的就是你爸!有本事你回家去問你爸!”
方艾黎愣了半晌,喃喃地問:“我爸……我爸怎麼會做出這種事?”隨即,她就瘋了一樣猛撲上去,死死抓住堂嬸的手臂,尖叫道,“你騙我,你們聯手來騙我!爺爺怎麼會死,我爸怎麼會放棄他?爺爺永遠是方氏的支柱,他怎麼會死……”
“支柱個屁!要不是他搞出了毒配方,我們現在至於落到這種地步?”堂叔揪住她,把她重重推開,怒吼,“再說了,每天花那麼多醫藥費維持他的命幹什麼?要醒早就醒過來了,就算醒過來,他看見方氏現在的局勢,又能活得了嗎?”
方艾黎面如死灰,全身顫抖地委頓在地。直到此時,她才像是醒悟了什麼似的,掩面哀哀地哭出來。
此時見這邊情況似乎平靜了些,保安過來請這幾個不速之客儘快離開。
臨走時,堂哥拿出一張紙丟在她身上,說:“法院傳票!公訴機關已經提起訴訟,以你在方氏的身份,開庭那天逃不掉的!”
那幾人發泄完怒氣,雖不肯罷休,但在保安的阻攔下,也只好悻悻離去。
方艾黎看着手中這張傳票,雙手顫抖,看了一遍又一遍,卻彷彿看不清上面的內容。
護士們互相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護士走過來扶她。誰知剛觸到她的身體,方艾黎已經尖叫出來。
她瘋狂地掙扎着,掙開要攙扶自己的護士,眼睛暴突,青筋暴起,撕扯着手中那張法院傳票。
她頭暈目眩,傳票被撕扯了幾下后就撕不動了。方艾黎竟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用牙齒咬着紙片一邊狂叫着一邊拚命撕扯,一貫高傲的儀態蕩然無存,狀如瘋虎。
護士們心驚膽戰,看着面前神智失控的方艾黎,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
兩個保安趕緊上來,竭力卡住方艾黎的手臂,不讓她把紙片往嘴巴里送。
“放開我,放開我!這是假的,這是偽造的,是我的親戚們……不!是那群渾蛋要害我!是顏未染要害我,是張羽曼要害我!你們放開我,我要找她們算賬!”方艾黎狂叫着,聲音都變調了。
在保安們的制止下,她那瘋狂的動作終於漸漸地停下來了。
“爺爺,爺爺,你說我是你的小公主,你說要挽着我的手步入結婚禮堂的。爺爺你在哪裏,你帶我走……”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只如囈語般喃喃。她的手總算放鬆,那些碎片落了她全身,隨之掉落在身上的,還有她眼中滾落的大顆的眼淚。但她彷彿全無感覺,兀自瞪大眼睛,彷彿沒有任何感覺。
門外有人搖着輪椅慢慢進來。
坐在輪椅上的人,用暗沉憐憫的眼神打量着歇斯底里的方艾黎。
方艾黎明明在發狂中,但對上他的眼睛后,卻還是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鑽到了角落裏,面朝著牆壁,像將頭埋進沙里的鴕鳥,瑟瑟發抖。
所有人都只聽到她口中喃喃念叨的聲音:“是顏未染在害我,是張羽曼在害我,是程嘉律在害我,是全世界都在害方氏……”
“好的,我知道了。”他慢慢靠近她,伸手輕撫着她凌亂的頭髮,像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一樣。
等她安靜了一些,他才轉頭看向工作人員:“我看方小姐的精神狀態很不好,看來,要出個精神鑒定報告,才知道她能不能上法庭接受審判了。”
“來自北美的數百位消費者聯合起訴方氏一案,日前法院開庭在即。然而醫院方面傳來消息,因不堪面對超負荷的壓力,方氏執行總裁方艾黎精神崩潰,確診為嚴重精神分裂症,已無法正常進行交流,法庭的第一次開庭,她缺席已成定局。”
在美國一落地,顏未染就看見這樣的新聞報道,她簡直出離憤怒,只能冷笑着對同行的衛澤希說道:“看到了嗎?方艾黎已經在策劃怎麼逃避法律追究了。”
“一看就是在裝瘋賣傻。方艾黎這女人挺有本事啊,居然在這時候還能找到幫她造假的醫生?”
“可不是嘛,咋還有人理會他們?”潘朵拉一邊說著,一邊看着張羽曼的高跟鞋,撇撇嘴一手一個拎起了自己和她的行李箱,順着人流往外走。
張羽曼現在化的妝倒是沒有以前那麼濃了,衣服也穿得低調多了,至少裏面不再穿低胸的衣服,換成了一件可以抵禦寒冷的毛衣。
她抓回潘朵拉手中的箱子,冷哼道:“高跟鞋是我的本體,需要你幫我?”
果然,張羽曼穿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拖着行李箱,虎虎生風走得飛快。
“得意啥,老娘這身條兒,哪天蹬上高跟鞋還有你活路?”潘朵拉嘟囔着,抬頭剛好看見新聞上的畫面,那個給方艾黎做鑒定的醫生一閃即逝。她頓時驚得張大嘴巴,一扯顏未染,抬手指向畫面上的那個醫生:“媽呀,這貨……這貨我熟啊!”
顏未染抬頭看去,可惜畫面一閃即逝,她沒看清醫生的模樣,就連新聞也結束了播報,開始了下一條內容。
顏未染問:“他是誰?給你看過病?”
“這不是我家庭……”潘朵拉說到這裏,又硬生生改了口,“家……家附近的借比兒嗎?!”
借比兒是東北話鄰居的意思,衛澤希和顏未染交換了個眼神,也沒戳穿她。
潘朵拉目光游移地出了機場。阿峰開車來接他們,衛澤希把自己和顏未染的行李塞進車內,示意潘朵拉。
潘朵拉還有點獃獃的,按着箱子遲疑許久,才說:“我……我這都回紐約了,覺着該回家一遭,看下我爸去。”
阿峰往車門一靠,抱臂看着她:“少廢話了,上車!”
潘朵拉還在躊躇,停車場那邊又來了一輛車,窗戶搖下,是個板正的年輕人。他跳下車就對衛澤希說:“衛少,好久不見啊。”
衛澤希和他握了握手,轉頭對眾人介紹道:“程嘉修的得力助手。”
“程先生想與您談一樁合作,若您有意向的話,可以跟我來。”
說了談合作,卻什麼端倪都沒露,衛澤希有些掃興,說:“讓他找我爸去吧,他們肯定有很多話題可聊。”
“抱歉,這事和令尊的事業無關,但與您目前手頭上自己的項目有關。”
“啊?什麼狀況?”自己的項目,衛澤希看了看顏未染,心想應該是思染了,那麼對方不找未染卻找他,是什麼意思?
反正下午也沒事,他單手摟了顏未染一下,在她耳邊低聲說:“那我去一下,等我回來吃飯。”
顏未染輕聲說:“別被他佔了便宜。”
“知道,一切從思染的利益出發。”他笑着,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含糊地說,“等我回來,咱把潘朵拉徹底查一查。”
“嗯,我估計是她的家庭醫生,目標明確就好查了。”顏未染低聲說道,“看來,方艾黎現在走投無路,已經與潘朵拉那個弟弟攪在一起了。”
“到時候看是分而化之還是一網打盡吧,我先去探探程家的意思,你跟潘朵拉好好談談。”
兩人寥寥數語,把局勢分析了一遍。
沒想到的是,這邊剛送走衛澤希,那邊一轉頭,他們才發現潘朵拉已經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在衛澤希身上時,悄悄溜走了。
阿峰的目光在雜亂的停車場中掃了一遍,沒發現潘朵拉的蹤跡,只能無奈地示意顏未染和張羽曼上車。
顏未染和張羽曼向來不對盤,雖然現在為了張思昭之死而同赴美國,要向共同的敵人方艾黎討債,但一路上兩人都是臉朝車窗外假裝看街景,沒話可說。
到達下榻的酒店,兩人也是各自拿了行李,告別了阿峰,進去辦理入住手續。但在登記的時候,顏未染突然抬手按住張羽曼拿證件的手,說:“我們住一間,好有個照應。”
張羽曼瞟了她一眼,皺眉問:“老娘閉着眼睛都可以在紐約從南走到北,需要照應什麼?”
“給方艾黎出精神證明的那個醫生,很可能與Guglielmo家有關。”顏未染冷冷說道,“如果你不怕他家的人找上門,將你或者我無聲無息地殺害在房間裏的話,那你就一個人住好了。”
張羽曼嘴角抽搐了一下,問:“Guglielmo家?”
“你知道吧?”
“知道,我和男友分手,就是因為他向Guglielmo家的銀行借貸,結果才延期三天,房子就被查封了。”張羽曼“嘖嘖”嘆息,“淪落到去住汽車旅館了,窮得要死,跟着他幹什麼。”
顏未染實在無法評價她這種生活態度,逕自去辦理了入住手續。
說是去見程嘉修,結果衛澤希卻來到了程嘉律的住處,見到了主人。
“我大哥在書房,那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架子真大。”衛澤希不滿地說道,“我這麼忙還特地抽空過來,他這個邀請我的人卻讓我等着。”
程嘉律一臉“你這人不是整天閑着嗎”的表情,問:“我要做復健了,你一起來嗎?”
“坐了十小時飛機,骨頭都要散架了,還玩得動?”說是這樣說,但因為無聊,衛澤希還是陪着他去了健身房。做了兩組推拉之後,衛澤希就選擇了休息,坐在旁邊看着程嘉律接受按摩師的按摩。他的復健很成功,原本有些萎縮的肌肉已經漸漸重新飽滿起來,康復在望。
衛澤希喝着水,一瞬間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他這個樣子,和自己當年初次遇見未染時的模樣,真像啊。
不過那時候的未染,眼中那股子狠勁,比此時的程嘉律更深切更刻骨。
他正在出神,忽然程嘉律問:“阿澤,你認為張思昭老師那個配方,該如何處理才好?未染已經拒絕接受了,我也不想保留。”
“染染雖然不收,但既然是老師的遺物,我們肯定得安排好。”衛澤希把長腿擱在凳子上,說,“其實我也不太贊成染染的態度,敵人千方百計要搶走的東西,我們就要好好珍惜啊,對吧?方艾黎為了得到它做了那麼多下作的事,染染卻對配方棄之不理,這樣不合適。”
程嘉律點點頭,沉吟片刻,問:“要不你勸勸她,還是按照老師的遺言先保管着,等張羽曼有所成就的時候,再把它交還給張羽曼?”
“張老師立下那個遺囑,是因為她知道當初那個配方無法帶來好處,所以只將它作為餅拿來激勵張羽曼。現在這個是切實可投入生產的,要還是這樣處理,會違背張老師的初衷。”衛澤希想了想,又問,“張羽曼現在在北美幹嗎?”
“她進了Feuillage的北美分部,聽說還真是憑本事應聘進去的,不過目前只是個普通的試妝師。而且Feuillage美妝品牌的北美分部也成立不久,和服裝品牌不可同日而語,算不上頂級品牌。”
“嗯……那也算是好好過日子了。”衛澤希皺眉說,“但她好不容易有點轉變的苗頭,現在要是把這個配方直接交給她的話,一夜之間忽然擁有了百萬美元,我還真不敢保證她會不會又回到之前那混日子的狀態。”
“很有可能,就跟中大獎后很多人下場慘淡一樣,說不定會毀了她好不容易要重新開始的人生。”
但張羽曼又是張思昭唯一的女兒,這個配方不交給她,還真說不過去。
衛澤希腦中念頭一閃,忽然眼睛一亮,說:“說到Feuillage,我想起來了,之前顧成殊和我談過換股的事情,他對好的化妝品配方,肯定是有興趣的,說不定也願意以股份的形式交換。”
程嘉律趴在瑜伽墊上,思索片刻,問:“你的意思是,不給張羽曼配方,改成用配方在Feuillage入股?”
“對,這樣的話,只要這個配方在生產,張羽曼就能源源不斷的有收入。雖然這個配方現在名聲差了,顧成殊肯定不會給出特別優渥的條件,但發不了財也至少能保她長期衣食無憂,我相信,老師泉下有知,應該也能放心了。”
程嘉律點頭:“應該可行,你和未染商量看看。”
“我回去就和她談談,我想她應該也會贊成的。”衛澤希說著,看看時間,正想站起來去找程嘉修,忽然聽到程嘉律一聲悶哼,他的小腿痙攣抽搐起來。
按摩師正在洗手,衛澤希下意識地就走到程嘉律身邊,左手按住他的膝蓋,右手握住他的腳踝,將他的腳板牽拉向脛骨,緩慢卻毫不猶豫地接連拉扯了幾下。
痙攣漸漸停止,程嘉律按着腿不停喘氣,額頭沁出薄汗。
衛澤希拍了拍他的背,說:“別急躁,慢慢來。”
衛澤希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幫未染緩解小腿痙攣的。當然了,上次嘉律腳抽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處理的。
衛少感覺自己以後都可以開個理療館了,專門替人緩解抽筋痙攣。
不過隨後衛澤希就想起來,那時候不明真相的他,還曾對程嘉律說,感覺他們真的很像,要幫他介紹介紹。
言猶在耳,現在想來真是後悔不迭,總感覺一語成讖這種破事隨時會發生似的。呸呸呸,情侶都是互補的,兩個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多膩啊,未染當然還是和自己在一起最好了。
“你還是休息下吧,我先去找你哥看看有什麼要談的。”衛澤希丟下程嘉律,起身出門,站在地下室樓梯口對着上面大喊:“程嘉修,沒事的話我先走了,有事的話你就趕緊給我出來!”
十秒鐘后,程嘉修的助理就跑到了樓梯口:“衛先生,請到書房來。”
“哇,這麼忙啊,程大哥。”衛澤希敲了敲書房開着的門,靠在門框上笑嘻嘻地說道,“我一個飛行了十幾個小時急需倒時差的人等這麼久倒是不要緊,大哥你要是身體累垮了可不好,注意休息啊。”
程嘉修根本沒理會他話中的嘲諷意味,指了指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談談合作吧,你現在手頭的那個思染項目,是不是已經開始啟動了?”
“那是未染搞的項目。我名義上合作,但其實只負責出錢,畢竟我對化妝品哪有研究?”衛澤希才不想讓程家插進一腳,便懶懶地說,“再說了現在做實業有什麼出路啊,要是找個好角度搞搞互聯網,說不定都弄出個獨角獸了。結果折騰到現在勞心勞力,連第一款產品都還沒上市,我看最後啊,七七八八也賺不了幾個錢。”
“我倒是挺看好的。”程嘉修口吻淡淡的,卻毫不遲疑地說,“這兩年全球都在喊經濟不景氣,但我們都知道口紅效應,活着這麼艱難了,給自己買點小東西滿足一下,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的嗎?”
“世界經濟真是完蛋了。”衛澤希搖頭嘆息說,“兩年前大家還流行曬包包呢,現在都曬口紅了。可一支口紅能用一年半載的,女孩子們還早都囤了好幾支,消費能力早就透支了。”
“你覺得為什麼要三個月換一次流行色?”程嘉修犀利地說,“顏未染身為化妝師,玩顏色不在話下,讓她調一百款慢慢賣。”
“染染不肯做這樣的事情,她連粉霜都不惜成本地做,我都已經做好了虧本經營個一兩年的打算了。”
看着不遺餘力貶低思染的衛澤希,程嘉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他把手中的筆一丟,問:“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做一個投入沒有回報又毫無前途的項目?”
衛澤希一看就知道他不懷好意,只能說:“前途是有的,只不過道路頗為曲折,看起來還特別遙遠。”
“那程家願意助你們一臂之力。”程嘉修說,“給你們入點股吧,看你們這麼辛苦我也於心不忍。”
衛澤希“啊”了一聲,乾笑道:“這個就不必了吧?”
“程家有生物技術公司,有最好的研究室,有強大的經濟支持,難道不是一個最好的後盾嗎?”程嘉修點了點桌上的一沓資料,“據我所知,你還和你爸鬧翻了,如今這個項目是自己個人做的,拉不來你父親的贊助。”
“我們也是小打小鬧,隨便做做,規模太大了反而不好搞。”衛澤希一臉天真地說,“真的,玩玩而已。”
“衛少,船小好掉頭,但船小也容易被風浪打翻。”程嘉修端詳着他問,“而且,我聽說把思染做出來是顏未染一直以來的追求,你替她組建的團隊,可以幫她在國內打出一片天,但最遠也就是這樣了。如果沒有更好的渠道,即使你們東西再好,我也敢肯定,思染是很難擁有國際市場的。所以,你認為如果有讓思染走向更廣闊的天地的合作者,她會如何抉擇?”
衛澤希沒說話,只是眼神在此時閃爍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那一次,他不經意聽到未染與潘朵拉在廚房裏說過的話。
——真的?姐你說衛少跟你表白啦?那你會答應不?
——看情況吧。畢竟,我們一起在做思染。
未染選擇和他在一起,是為了思染。那她會不會為了思染的發展,改變和他的關係呢?
“我知道你們的合作已經開始,不過我還是想去找顏未染談一談。但在此之前,我必須和你通一下氣,免得你誤會。事實上,你肯定也心知肚明,要是從顏未染和思染的角度出發,最好的選擇是什麼。我也會讓你放心,一定能讓你看到這個品牌更好的發展。”程嘉修微微一笑,說道,“你可以選擇讓渡股份,當然,我們也歡迎你留在團隊中,作為元老,以後思染髮展好了,相信你一定會有豐厚的回報。”
“這話聽起來,好像你們程家已經入主思染,而我成了外人似的。”衛澤希冷笑道,“實不相瞞啊,程大哥,思染又不是什麼肥肉,你們盯上我們幹什麼呢?之前顧成殊搞一套入股啊換股啊,我都懶得弄,他手中的Feuillage有化妝品線,對思染有興趣我理解,可你說你們家搞生物科技的,跑來打還沒上市的國貨化妝品主意,不是掉價嗎?”
“衛少認為呢?”程嘉修看着他笑了,“要不是為了顏未染,你以為我願意費力過問你們的事情?”
衛澤希故作迷惘:“可是據我所知,之前你們不是挺看不上未染的嗎?甚至在她重傷之後,你還堅決阻攔她和嘉律相見,造成他們分手,不是嗎?”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想想,我認為我弟弟瞧上顏未染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她身上有讓我欣賞的東西。”程嘉修說著,又語帶詫異地問,“你不是她的合伙人嗎?為什麼對她和嘉律的感情生活那麼熟悉?”
衛澤希抱臂望天,冷冷地說:“別裝蒜了吧,她現在是我女朋友!”
“哦,抱歉,我不太關心八卦。”程嘉修平淡的口氣毫無誠意,“合作方發展為情侶可不是好事,公私混淆對以後開展工作不利。”
“不,你說反了,我們是情侶發展為合作方,一開始就打算把思染做出來,以後結婚時作為染染的嫁妝。”
見他如此篤定,程嘉修沉吟片刻,問:“你怎麼知道,她就會一直是你的女友呢?嘉律與你相比,劣勢在哪裏?”
“沒有,他比我優勢大很多。”衛澤希毫不掩飾,乾脆痛快地承認,“比我帥,比我聰明,事業成功,感情履歷乾淨,簡直就是完美老公的人選。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比我更早遇見了未染,這一點,我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只能認輸。”
程嘉修沒說話,只略抬下巴,示意他快說後面的話。
果然“但是”二字就從衛澤希的口中出來了:“但是如果我是未染,我也會選擇我自己,而不是嘉律。”
雖然做好了準備,但程嘉修的嘴角還是抽了抽,顯然他低估了衛澤希自戀的程度。
“因為嘉律愛的只是未染本身,而我愛的,不僅是她這個人,還有她的夢想、她的事業、她的過去、她的未來、她所有的一切。”衛澤希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而她要得到嘉律的愛,需要犧牲她的自由、她的個性、她的前途。因為你們所要的,是一個安安穩穩在家裏替嘉律打理家務,讓他沒有後顧之憂的顏未染,那才是符合嘉律和程家審美的完美媳婦。”
程嘉修有些惱怒,反問:“難道你以為你父親不需要這樣的?”
“需要啊,所以我離家出走了。”衛澤希攤開手,理直氣壯,“像我這樣的人,你說未染有什麼理由不選擇我?”
程嘉修竟一時無語。
衛澤希看看他那模樣,帶着愉快的笑容一推椅子站起來:“行啦,看來這樁合作是談不成了,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對了,程大哥,下次找人談合作時態度別這麼咄咄逼人了,特別是主動權還在別人手中的時候。”
程嘉修抬手示意他再等等:“所以澤希,你是真的不想顏未染得到更好的發展?”
“我不是說了嗎?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對未染更好?”
“我是希望你從大局出發,而不是僅從自身考慮,讓原本可以離夢想更近的顏未染最終傷心失望。”他身體略微前傾,一雙銳利的眼睛盯着衛澤希,一眨不眨,“什麼才是真正對她好,你知道嗎?”
衛澤希在他目光的逼視下,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說:“得了,程大哥,你說這種話心虛不心虛?你仗着自己在家裏的分量,把弟弟和他喜歡的人放在手心捏扁搓圓時,請問你心裏在想些什麼?當時你搞得未染對嘉律心懷怨恨,差點活不下去,現在你希望我放棄未染,好讓她奔向更高更遠的未來。這縱橫九萬里,上下五千年的理你都佔了,不太好吧?給我們這些正常人一點立足之地好不好?”
程嘉修平時打交道的人,都是哪怕下一秒要拔槍,這一秒也要和和氣氣笑談的人,哪想到會遇到衛澤希這種不講風度直接面斥的傢伙。惱羞成怒下,他的目光更為凌厲,直瞪着衛澤希,那不怒自威的模樣,頗像衛澤希記憶中自己那個父親。
一想到父親和程嘉修平時那打得火熱的模樣,衛澤希心裏一下子冒出一個念頭,脫口而出:“你找我談合作,是我爸的意思?”
程嘉修面露詫異,端詳他片刻后,才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衛叔說你雖然看起來不正經,但關鍵時刻的判斷力比野獸還準確,我是真信了。”
衛澤希簡直想把桌子都掀了:“敢情你剛剛說的那一堆,都是耍我呢!”
“受人之託,抽空陪你們小朋友玩玩。”他破天荒地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其實你爸是讓我出面,直接把你們這個小品牌給買下來,或者弄點股份,他要好好整治你們。不過我看你這護崽的模樣,也沒人能插手進去了。”
衛澤希無語地仰頭:“你這態度像是幫我爸來參股的嗎?”
“父子沒有隔夜仇,我就算成功哄騙了你,以後你們有什麼不對付的,我這個中間人又能落到什麼好?”程嘉修把門一指,示意他趕緊離開,“行了,我替你爸把你從裏到外都摸乾淨了,而你呢,也知道你爸的態度了,好好考慮考慮,做個最穩妥的選擇吧。”
“不好意思,我從來不懂穩妥二字怎麼寫,凡事遵從條件反射。”衛澤希怒氣沖沖地轉身,“言盡於此,我先走了。”
走到門口時,他又想起一件事,霍然轉身,問程嘉修:“我爸要你來摸底的,也包括我和未染的感情?”
程嘉修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淺淺的酒窩,稜角柔和了,看起來更像程嘉律了:“你猜?”
面前這人的段位哪是他可以猜得到的,衛澤希一氣之下,乾脆不猜了,直接把門關上了。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衛澤希才發現,程嘉律就靠在走廊的牆上。他正沉默地看着窗外的一株槭樹,彷彿沒聽到衛澤希出來的聲音。
但衛澤希知道,他肯定已經清楚地聽到自己和程嘉修所說的一切。但他一向坦蕩蕩,並不覺得自己說的做的有什麼需要隱瞞程嘉律的,便只隨口打了聲招呼,說:“嘉律,我要走了,借我輛車回去?”
程嘉律點了一下頭,通知了司機后,送他出門。
衛澤希朝他擺擺手,說:“外面挺冷的,你別送我了。”
說著,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程嘉律身上那件羊毛馬夾上。
在白襯衫的外面,雅緻的格子馬夾帶着濃厚的英倫風,看起來真的很襯程嘉律,他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容縱然有些蒼白,但暖棕色依然顯得他書卷氣濃厚,和程嘉律穿的那些暮氣沉沉的定製風格都不同。
衛澤希便隨口誇了一聲,說:“這件好看,你以後要多穿這種風格的。”
程嘉律的神情略微波動,低頭看着身上的馬夾,低聲說:“之前在實驗室破損了,陳燦幫我找了個上海的店,織補好的。”
衛澤希不覺想笑,心想,嘉律你什麼心態,一件破衣服都不肯扔掉,送去上海織補的錢超過衣服原價多少了?但猛然之間,他又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再看了看那件衣服,心裏泛起隱約的醋意。
真可惡,未染還沒給他送過禮物呢。
小小吃了點醋,他也沒多說什麼,只示意程嘉律要出門的話,披好厚外套。
外面是尚未融化的積雪,衛澤希接過司機送來的車鑰匙,拉開車門就坐了上去,發動車子。
程嘉律站在未化的雪中,望着衛澤希的神情沉鬱而平靜。
衛澤希朝他擺擺手:“走啦,你安心休養。”
程嘉律微一點頭,輕聲說:“阿澤,如果以前在未染身邊的人是你,我想……她可能就不會遭遇那些傷害了。”
衛澤希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忘了踩油門。他轉過頭,有些錯愕地看向程嘉律,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說這樣的話。
程嘉律卻只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似是笑容的淺淺的弧度,向他揮了一下手:“好好照顧未染,希望你們……永遠幸福。”
他說的,似乎只是告別時的場面話,但又似乎是刻骨銘心的交割。
衛澤希頓了許久,才說:“放心吧,我有把握。”
程嘉律朝他艱難地緩慢地笑了一笑,退開了一步。天氣陰冷,寒風刺骨,他眼圈微紅,不知是因為此時的冷風,還是因為心口的灼熱。
衛澤希最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開車出了他家門,沿着一路積雪皚皚的街道慢慢往前開去。
而程嘉律一直站在門口的樹下,目送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去往未染的身邊。
可能是天氣太冷了,他覺得有些眩暈。但他的背一如既往地挺直,他仰頭看着頭頂的天空,並沒有垂頭喪氣。
春天就快來了,紐約的春天從五月開始,雖然遲,但總會來的。
四季更迭,人世變化如此匆忙。只有他心口上烙印的那張面容,和春天的四照花一樣令人難忘,在歷經變遷后依然鮮艷奪目,永遠留在心中。
車子開出,衛澤希的目光看向後視鏡。
程嘉律離他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衛澤希也不知心中是什麼感受。是夢想實現的喜悅,還是超越夢想的激動,抑或是終究要分道揚鑣的傷感,全都盤旋在心頭,難以理清。
他定了定神,決定把最麻煩的感情問題放一邊,先處理簡單的事情。
他撥打了父親的電話,劈頭就問:“爸,那幾個項目還做不做了?”
父親大罵:“不孝子!你坑爹這麼久,終於肯冒頭了?”
“親爹啊,想叫我冒頭,您老不能直接來找我嗎?叫程嘉修過來脅迫我是什麼意思?”
“脅迫?我敢脅迫你這個小祖宗?”父親在那邊快要咆哮了,“我就只敢讓他找你商量,稍微施施壓,看你肯不肯答應回家!畢竟你現在掐着我一堆項目的脖子,你爹我只剩半口氣了!”
“我就知道我爸是好人,和那個程嘉修不一樣,最關心我了!”衛澤希順勢就爬上來拍馬屁了,“爸,您的項目我天天掛在心上呢,這不是正準備把思染先做出來,立馬跑去您那邊當牛做馬嗎?結果程嘉修上來就表示要收購思染,把我掃地出門,您說我能忍?兒子我付出多少心血做這個品牌,爸您也都看在眼裏,可他卻暗示我做不好,只有他才能把思染帶到國際什麼的,您兒子被人欺負狠了啊……”
“得了,別假惺惺哭訴了,你當我不知道程嘉修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父親目光如炬,對他的挑撥離間嗤之以鼻,“半個月之內滾回來,我還能考慮考慮幫幫你那個小情人,不然的話我那幾個項目不要了,你那個項目也完蛋!”
“怎麼可能,半個月?爸您開玩笑!十天,快的話一星期,兒子我立馬去倫敦,每周七天每天十八小時,偷懶一分鐘我就不姓衛!”
“呸,你不姓衛,最後吃虧的還不是我?”衛父氣得破口大罵,從長島罵到曼哈頓,等罵累了,兒子的態度也一直都令他滿意,才收了怒火,問了句正事,“程嘉修看好你那個玩意兒?思染能做成國際品牌?”
衛澤希就知道父親的頭腦很清醒,從來不會放過賺錢的機會。他帶着勝利的笑容回答說:“我和未染對思染目前的定位,是國內的頂級品牌。但思染目前勢頭特別好,上市后肯定能順利做大,未來肯定有更高的拓展空間。本來我還不敢奢想太多,但程嘉修和顧成殊好像對思染的未來都有很好的設想,我覺得他們眼光這麼準確敏銳,應該是不太會出錯的。”
衛父考慮片刻,問:“顧成殊是Feuillage那個?”
“對,他想參股或者換股,和我們談過好幾次了。”
“這是想要空手套白狼,趁着品牌孵化期,騙我衛家的人呢?”衛父嗤之以鼻,告誡他,“以後看見他轉身就跑!那姓顧的千年道行,混金融街的誰不知道?你這種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被他忽悠幾下,分分鐘被剝掉一身皮!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和你說出多少,我給你出!”
衛澤希真是打心裏感謝顧先生,要不是抬出這尊大神,思染從“那玩意兒”變成“衛家的”,估計還有一趟馬拉松的距離吧。
結束了通話,衛澤希真是躊躇滿志,春風得意。
他迫不及待地給顏未染髮了條消息,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喜從天降,思染的最後一段坦途已經備好,只等我們踏上征途了!你猜猜是什麼大喜事?
還以為未染會立馬回電,迫不及待地詢問他,誰知這條消息發出去如泥牛入海,毫無音訊。
他有些詫異,也不管顏未染抱怨過跨洋電話太貴,在國外別亂打她電話,直接就撥通了她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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