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劍鋒旖旎
三月來,宮中相安無事。
秦王有時問起皓兒為何沒有出宮尋劍,我與皓兒的口徑一致,就說天劍的下落已有眉目,不久便將天劍獻給秦王。
距尋劍期限只剩半月,皓兒帶着二十餘名侍衛出宮。
贏蛟定會派人追蹤,意圖半路攔截,得來全不費工夫,於是,無情讓無淚暗中保護皓兒,自己則告假回鄉,實則前往洛邑哀王衣冠冢掘取天劍。之後,他秘密回咸陽,藏好天劍。
距最後期限還有三日的時候,皓兒回宮。隨後,贏蛟和贏戰也相繼回宮,皆是垂頭喪氣。眼見皓兒也是毫無所獲,贏蛟臉上的戾氣有所減退。
皓兒並不擔心,因為之前已經與師父商量好這個計策。
他出宮假意尋劍,只為引開贏蛟和贏戰,好讓無情順利地前往洛邑取劍。那幾日裏,皓兒遭遇贏蛟突襲五六次,侍衛傷亡頗重,若非無淚出手,只怕他早已死在贏蛟之手。
此次皓兒單獨出宮歷練,所習劍術終於派上用場,震懾了隨行侍衛,樹立了威信。回宮之後,關於皓兒武藝高強的傳言在侍衛中廣為流傳。
三位王子一無所獲,秦王有所風聞,甚為失望。
諸臣行禮后,三位王子各表追查天劍下落的經過,贏蛟說得口沫橫飛、異彩紛呈。贏戰三言兩語便總結了此次尋劍經過,頗有慚愧之意。
廣袖一盪,皓兒恭敬道:“父王,兒臣不辱使命,已尋得天劍。”
眾人一驚,抽氣聲此起彼伏。贏蛟與贏戰不敢置信,蒙王后與蒙天羽瞪圓了眼睛,丞相與公孫玄亦有訝色。
秦王急切地問:“皓兒果真尋得天劍?天劍現下何處?”
“父王,天劍便在這奏疏房內。”皓兒的王子風範愈發與趙慕相像,溫雅行雲,神采翩然,“兒臣沒有事先稟報,只因擔心被人半路攔截,這才出此下策,還請父王恕罪。”
“不打緊,不打緊,天劍就在奏疏房內?何處?”
“父王稍等片刻。”
皓兒走向殿外,與侍衛低語片刻,緊接着,數名侍衛人疊人,從房樑上取下一方鐵盒,遞給皓兒。眾人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方鐵盒,尤其是贏蛟,眼如猛獸,極欲撲來。
皓兒打開鐵盒,取出天劍。秦王起身趕來,接過天劍,驚目凝視着,驚喜的神色一覽無餘。
“父王,此乃天劍,絕無虛假。”皓兒穩聲道,不驕不躁。
“好劍!好劍!”秦王一連地讚歎,劍身緩緩出鞘,尖銳的輕響刺人耳鼓。
“父王,世上無人沒有見過真正的天劍,如何斷定這就是天劍?”贏蛟不甘道。
“相傳天劍劍柄上雕有龍首,此劍若有龍首,便是天劍。”丞相道。
“王上,據下臣所知,天劍鑲有一枚世間珍稀的墨玉。”公孫玄道。
秦王高舉天劍,目光閃耀,儼然天下霸主,“此劍有龍首墨玉,必定是天劍,沒錯,就是天劍。”
贏戰質疑道:“為何劍身毫無光澤與殺氣?”
公孫玄道:“天劍並非尋常人可以駕馭,劍術高超者,可令天劍重煥光澤,人劍合一,恢復原本的劍氣與殺氣,所向披靡,號令天下。”
秦王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天劍,“那這樣的人,哪裏找?”
丞相道:“可召集精通劍術之人來試劍,王上,天劍乃王子皓所尋獲,應冊立王子皓為儲君。”
秦王回神,正色道:“不錯,寡人決定冊立王子皓為太子,擇日舉行冊封大典。”
我跪地叩謝,皓兒亦叩謝道:“兒臣謝父王恩典。”
房中諸人,神色各異,有咬牙憤然的,也有淡然處之的,更有微笑徐徐的。
五日後,冊立大典如期舉行。
王子皓,身穿墨色長袍,麒麟紋飾,玉簪高冠,漆眸如星,面如美玉,神采飛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蒙王後端然坐在秦王左側,身軀僵硬,眉目間晦色不明。
在皓兒的冊封大典,我自然也要隆重妝扮,一襲杏色對鳳紋經錦長袍,三千青絲綰髻,玉簪橫插,雙眸淺畫,唇色染紅。尋時我都是淡淡勻妝,乍然如此穠麗美艷,引得金殿上眾臣偷偷瞟來窺視的目光,更惹得秦王頻頻望向我,目光深熱。
贏蛟,蒙王后,蒙天羽,尤自不甘、憤恨,卻也無可奈何。
我坐在秦王右側,贏皓站在我前側,身姿挺直如松。
丞相手執詔書,念着文雅的頌文,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入耳,昭示天地與秦國萬民,贏皓,便是秦國未來的國君。
我輕輕地笑了,我們母子倆,在秦王宮的地位得到進一步提升。
皓兒看我一眼,會心一笑。
公孫玄的目光無意中拂過來,也含着些微笑意。
有人笑,便有人恨。
比如贏蛟,比如蒙王后,比如蒙天羽。
皓兒受封的同時,丞相亦昭告天地,贏蛟封地為北地郡,贏戰為隴西郡,不日離宮前往封地。
秦王如此安排,可能是擔心贏蛟和贏戰心存不甘與怨恨,尤其是身為長子的贏蛟會鬧事,未免皓兒遭到報復、受到傷害,秦王便讓二位王子離宮。
冊封大典之後,宮中侍衛與朝中武將聚集一處,圍觀天劍。
人人都想觀瞻天劍,甚至想握在手中耍幾招,過過癮。
這場切磋比試,由無情主持。秦王坐在北首處,群臣站立於兩側,贏蛟、蒙王后與蒙氏一族早早離去,沒心思理會這場由天劍帶來的盛會。
我坐在秦王左側,皓兒坐在右側,前方三面站滿了人,等候着出場耍劍。
侍臣李也高聲宣佈開始,那些血氣方剛的侍衛興沖沖地上場耍劍,沒有幾招便灰溜溜地下去,因為,天劍並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劍光,始終暗淡無光。
二十餘名侍衛耍過,上來一位武將服色的年輕男子,英姿勃發,臉孔瘦削,卻是劍眉朗目,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冷冽的硬氣。他朝向秦王,抱拳道:“末將願一試。”
此人年紀不大,姿容不俗,頗有氣概,卻從未見過,究竟是誰?
“王將軍也來一試?好好好,王將軍儘力而為。”秦王笑道。
“王上,這位王將軍,何許人也?”我問。
“他就是駐守北疆五年的王鑒將軍,前些兒剛回來。”秦王握着我的手,輕輕揉着。
“哦,原來是王鑒將軍。”
我話音方落,王鑒手持天劍,橫掃千軍,劍身所帶起的風冷厲得就像北疆莽莽的漠風。
此人身手不錯,所習劍術皆是沙場作戰所慣用的招數,而非皓兒所習的“灰飛煙滅”那般迅捷而霸道,不過卻也殺氣凜凜、虎虎生威。
三十招之後,天劍依舊毫無光澤,王鑒氣餒,不好意思再耍下去,收勢交出天劍,向無情抱拳後下場。
“父王,母親,王鑒將軍武藝不錯。”皓兒忽然說了一句。
“王將軍確是國之棟樑,皓兒,日後你為國君,定要好好用他。”秦王囑咐道。
“王上春秋鼎盛,皓兒為君,早着呢。”我緩緩抽出手,撫了一下鬢邊的亂髮。
無情就在不遠處,我不願他看見我與秦王這般親熱,不願他內心孤苦。
場上耍着劍,風聲呼呼,我偶爾聽見一兩聲咳嗽,心下一沉,莫非無情受寒了?何時受寒的?這幾日忙於皓兒冊封大典的事,無暇注意他,倒忽略他了。
在此等場合,無情從未看過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有所避忌,不想讓人起疑。
一個接一個地耍劍,那天劍卻毫無動靜,秦王與群臣等得不耐煩,有點兒意興闌珊的意味了。
秦王突然喚了一聲“衛尉”,無情走過來,“王上有何吩咐?”
“你劍術精妙,為何不試一試?”秦王問道。
“王上,下臣身子不適,感染風寒,只怕令王上失望。”無情垂首婉辭道。
“風寒只並非大病,寡人覺得你是宮中劍術最高妙的人,若你不試一下,多可惜。”秦王笑呵呵地勸道。
無情朗聲道:“如此,下臣一試。”
轉身之際,我看見無情蒼白的面色與無神的雙眼,心疼得縮成一團。
接過天劍,無情劍指蒼穹,春日陽光照在劍身,烏黑的劍身恍若灑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眨眼間,一招“千山萬水”使出,狀若山脈橫來,宛若風生水起,劍勢迭出,劍風綿綿不絕。
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嘆,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皓兒也用勁地拊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秦王樂得合不攏嘴,“夜梟的劍術果然登峰造極,寡人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劍術。”
群臣附和,亦紛紛鼓掌。
我微笑,心中如蜜。
那一招“千山萬水”,我知道是“灰飛煙滅”中的一招,接下來的招數,我從未見識過,卻也氣勢磅礴,與他一貫的霸道劍勢並無二致。莫非這是他所習的另一套劍術?為何我從未見過?
身形轉換輕捷如燕,劍勢卻重若千鈞,彷彿整個天地唯有他自己,唯有他手中的劍,又好像天地萬物都籠罩在他磅礴的劍陣之中,為他所掌控,只要他劍指何方,便能所向披靡。
劍招之霸,劍氣之霸,天下之霸,人劍合一,所有的人都要聽他號令。
這天下,彷彿便是他的。
驚嘆聲此起彼伏,眾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無情,與他手中的天劍。
那柄天劍就像一條咆哮的飛龍,周身寒芒閃爍,銀光森寒,耀人眼目,與日光交相輝映,發出刺人的劍芒。
我頓時驚覺,無情與天劍有緣,令天劍重煥光澤,殺氣縱橫。
“父王,母親,看,天劍的劍身閃爍着劍光。”皓兒興奮道。
“是啊,衛尉不愧是我秦劍術第一人,令天劍重煥光彩。”秦王喜不自禁地贊道。
“恭喜王上。”我目不轉睛地望着無情,由衷地開心。
無情收住劍勢,高舉天劍,劍鋒直指天穹,劍尖鋒芒光轉,刺眼得很。
掌聲如潮,經久不絕。
秦王站起身,開懷大笑,揚聲道:“好好好,衛尉的劍術實在精妙,終於令天劍重煥光彩,李也,賞。”
李也應“諾”,無情緩步上前,歸還天劍,垂首叩謝。
秦王走到無情跟前,拍着他的肩,“衛尉,寡人給你一項重任,從今日其,你要保護天劍安然無虞,不能有絲毫閃失。”
無情抱拳道:“下臣竭盡所能保護天劍。”
這夜,我約無情在榮華殿碰面。
伺候秦王就寢,我在他的頭頂扎入一針,讓他做一個香艷的美夢,再刺入一針,令他昏睡到天亮。緊接着,我罩上黑色披風,從窗檯出去,趕往榮華殿。
沒料到的是,夜裏竟下起淅淅瀝瀝的細雨,待我到榮華殿,披風已濕了大半。
春寒料峭,我禁不住打了一聲噴嚏。
穿過大殿,來到殿後庭苑,沒有無情的身影,又來到寢殿。只是一眼,我便心慌意亂。
昏黑的寢殿中,床榻上坐着一人,雙肘支在腿上,撐着頭,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快步走過去,剛摸上他的手臂,便立即縮回來。接着,我又摸摸他的臉頰、額頭,皆是燙得嚇人。
無情微微抬眸,無神地看着我,含混不清道:“你來了。”
“你受涼了,全身高熱,我送你回去。”我不該約他深夜來此,不該在他感染風寒的時候還讓他外出吹風,以致病情加重。
“不打緊,歇一下就好了,你別難過……”無情緩緩道,嗓音微弱。
“都是我不好,先前你病了,我都沒注意到,今夜又不讓你好好歇息……無情,是我不好。”我憐惜地撫着他的臉,心疼得直抽。
他想坐起身,我連忙阻止,讓他躺下來,“你好好歇着,我去打盆水來。”
無情拉住我的手,眼神無辜而虛弱,“別去……你陪着我便好。”
見他冷得發抖,我解下披風,脫靴躺在床上,合身抱着他,希望以此讓他感到一些溫暖,之後不久,他便會遍體出汗,這熱度估計就降下來了。
他一動不動地任我攬着,閉着眼,睫毛卷而長,很漂亮;他的唇輕抿着,沒有血色;他的臉孔堅毅而柔和,他的鼻息炙熱不暢,他的眉宇微微皺着,彷彿忍受着極大的病痛折磨。
這樣的男子,愛得毫無保留,任我予取予求,任我吩咐差遣,從不說一個“不”字,我亦應該全心對待他,心中不該再有別的男子。
我靜靜地望着他,將他的面容一點一滴地刻在腦中,此生再不會忘記。
聽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慢慢的,我睡過去,卻不敢睡得太沉,擔心他高熱不退,擔心有人發現我們在此。
大約過了兩個多時辰,無情動了一下,我亦驚醒過來,連忙摸摸他的額頭和臉頰,還好,熱度退了一些,總算熬過來了。
“你怎麼還沒回去?”他抓住我的手,側對着我,眼睛清亮了些。
“你病着,我要看着你嘛。”
“快天亮了,你快快回去。”無情催促道,坐起身,順便也拉我起身。
“無妨,王上要到天亮才會醒來。”我靠在他胸前,“出了一身汗,是否清爽許多?”
無情“嗯”了一聲,渾身僵硬,下一刻,他抬起我的下頜,吻下來,暴風驟雨似的席捲了我。
雨點急促,噼里啪啦;風勢狂烈,呼嘯聲聲。唇舌之間,濃情漫溢,纏綿入骨。
熱吻下滑,我解開他的長袍,卻被他按住。他推開我,臉上的激情慢慢轉淡,“雅漾,還是早些回去吧,以後的日子還長。”
我拿開他的手,自行解開衣裳,“若是再出一身汗,你一定好得更快。”
裸身呈現在眼前,無情面不改色,瞳孔卻是驟縮,慾念再起。我凝視着他,眼底眉梢含笑,褪下他的長袍,吻上他胸前的舊傷疤。
他一動不動地任我輕吻,良久后才推開我,撫着我的臉,情致深濃,“你待我如此,此生此世我已滿足,可是往後若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你我必定能夠攜手到老,無情,待皓兒登基為王,你我便離開咸陽,隱居世外,好不好?”
“好,我夢寐以求。”
無情驟然吻我,將我裹在身下,大掌撫遍我全身。
夜雨已停,寢殿中的繾綣深情剛剛開始,晚間春色亦迷人心醉。
暗夜之中,耳鬢廝磨,我沉醉於他炙熱如火的情愛中。恍惚之間,我彷彿看見陽光明媚、連綿起伏的草原,湛藍的天宇飄着朵朵雲絮,清風拂面,遍體舒暢。
我從高空緩緩墜落,落在一人的懷抱——無情緊緊地抱着我,喘息不定。
雙手撫上他的背,手指所觸皆是汗濕一片。
他朝我一笑,溫柔地輕吻我的唇角,啞聲沉魅,“果真又清爽許多,不愧是師父高足。”
我撲哧一笑,輕捏他鼻子,“何時變得油嘴滑舌了?”
無情的鼻尖碰着我的鼻尖,“與你在一起,我也變聰明了。”
“無情,你病了幾日?”
“許是取劍回來途中淋雨了,不小心受了風寒,回來數日一直沒有好好歇着,病情就加重了。我會看大夫喝葯的,你無需為我擔心。”
我點頭一笑,“無情,總是這樣偷偷摸摸,你會不會怪我?”
他搖頭,攬我起身,眼中皆是憐惜與眷戀,“若有一日,你我可以隱居世外,現在再如何艱難,又算得了什麼?”
我純然微笑,“好,待大勢落定,我便與你離開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