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君心有波瀾
李建成松過土后,朝鄭觀音淡淡的笑了笑,而後拎着水壺便走。鄭觀音仍靜靜的蹲在原地,李建成幾乎快走出小花圃,這才似想起來什麼一般,回頭瞧鄭觀音:“你若餓了便吃飯吧,我一會要出去一趟。”鄭觀音緊緊揪着膝上的料子,盡量平復心中的委屈,她廢了極大的心思才笑出來,她起身,轉頭對李建成笑道:“好啊,我知道了,你早去早回。”李建成此番出去是要給觀音婢買些當地的特色小吃,想到李世民來的不是時候,十有八九會被李淵叫去跟着參軍,而觀音婢勢必落單這事,李建成心中便覺得舒暢,而且眼下還有鄭觀音作陪,李淵也不會再疑心旁的。
一切皆如李建成所料,眼下戰事吃緊,李世民剛一到河東界便被李淵給叫去了軍府,觀音婢獨自一人在河東無依無靠,只能整日與鄭觀音在一起。
李建成眼下在軍中掛了個閑職,每日都很清閑,便藉著這機會帶着兩人去街上轉。
李建成成親后,觀音婢對李建成的防備之心也少了不少,畢竟現下他已有了夫人,凡事也不會太過荒唐。
這日,三人正在夜市中閑逛,鄭觀音因與觀音婢年紀相仿,名字又相仿,且都是李家兒媳,是以難免親近。
半空中煙花綻放,點點星火點綴在夜空,照亮了街上一張張生動的臉龐。鄭觀音激動的去拉李建成,想與他分享此時的驚艷,她一回頭,藉著漫天光點,瞧見的卻是自己的丈夫痴痴盯着自己的弟妹的這一幕。鄭觀音愣住了,腦中轟隆作響,大有山倒之勢。夜風忽然大了起來,着實太刻骨,她不禁拉緊了方才出門時,李建成遞給她與觀音婢的披風,她想,是不是兩人每次親熱時,李建成那一聲聲的“觀音”,是在呼喚着其她人?
鄭觀音忽而淚如決堤,她固執的瞧着李建成,也不知是在與誰賭氣,她只想瞧瞧李建成何時才能看見自己,但直到天上煙霧散去,李建成都吝嗇的未將目光分給自己一分。
回去的路上,一直未察覺到鄭觀音內心的波濤洶湧的觀音婢還沉浸在方才奪目的光彩之中,她遺憾與鄭觀音道:“可惜二郎沒瞧見。”鄭觀音只覺眼前這一切有些諷刺,但更諷刺的是,她仍想着能贏得李建成的心,並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她強打精神,勉強對觀音婢笑道:“是啊,二弟這幾日實在太忙,夜市過些日子還有,下次一定要拉着他一起來。”鄭觀音說罷又去瞧李建成,後者面上仍是帶笑,但其中多了的那點苦意,鄭觀音又豈會看不懂?
三人回府後,見李淵與李世民正坐在前堂中,似乎已是等候多時。
見觀音婢來了,李淵樂得好像開了花:“觀音啊,父親實在對不住你,你與老二剛一來,父親便將他叫走了,這幾日老二也一直向我抱怨呢。”李世民見自家妻子回來,忙起身走了過去,視線在跟在最後的李建成臉上一掃而過,而後落在鄭觀音身上,他笑了笑,一抬手:“嫂嫂。”鄭觀音行了一禮:“這幾日二弟定然是累壞了,若接下來沒什麼事,我讓灶房多做些吃的給父親和二弟補一補身子。”李淵見自家這兩個兒媳婦都如此識大體,心中也是甚慰,他嘆氣,悵然道:“若你們母親還在世上,定然也會欣慰的。”竇氏的離開,是除去李元吉外,嫡系這幾個孩子每一個人心中的痛。
李淵見提起竇氏后,大家似乎都有些傷感,也知自己方才好似說錯了話,又強行換了個話題,話還是對着觀音婢說的,他說:“眼下河東這邊怕是又要起禍事,我前幾日已給陛下去了信,請求陛下將老二調到我的手下來,是以你們此番來也算來得是時候,短期內便別想着走了,而且這眼瞧着也快過年了,我們一家人正好過個團圓年。”一直強顏歡笑的鄭觀音聽罷李淵的話,連強撐都撐不下去,她撫着額角,對李淵道:“父親,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李淵見鄭觀音的面色的確不是太好,點了點頭,而後對一邊置若罔聞的李建成道:“毗沙門,你還不將鄭兒扶進屋去?”李建成依言將鄭觀音往屋裏攙,又聽李淵在身後叮囑:“別忘了將大夫請來給鄭兒瞧一瞧。”“你沒事吧?”李建成見鄭觀音臉上血色全無,暗覺不對:“是方才受涼了么?”鄭觀音靠在床邊,瞧着眼前這張令她魂縈夢牽的臉,這張臉永遠都是這麼平淡,就連關心她都是。她搖搖頭:“突然便有些不舒服,我沒事,不用請大夫了,我躺一會便好了,你先去與父親說說話吧。”李建成聞言,仔細打量了鄭觀音的神色,見她面色實在不善,轉身朝外走:“莫要逞強,你的臉色不好,我去讓大夫來瞧瞧。”說罷又將她的被子掖了掖,這才轉身離去。
鄭觀音一直都未乾的眼淚此下更是橫流,她埋首在被中,哭得抽抽噎噎。觀音婢進來時,瞧見的正是此情形。她尷尬的拎着藥箱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陣冷風吹進來,使得鄭觀音察覺到了不對,她忙低頭,將臉上的淚水擦乾,這才坐起身回頭瞧門口,原本以為是李建成去而復返,卻不成想來人是觀音婢。
“嫂嫂,你身子哪裏不舒服?”觀音婢只當鄭觀音哭是因為生了病。
鄭觀音順勢道:“我時常如此,躺一會便好了,觀音你莫要挂念。”觀音婢後知後覺,以為鄭觀音是來了癸水,也便沒再細問,從小藥箱中拿出幾包紅糖大棗製成的糖丸遞給鄭觀音。
“下次身子再不舒服時便含幾塊糖粒子。”鄭觀音知道觀音婢滿心都是李世民,李建成從頭到尾都是一廂情願,但此時她瞧見觀音婢,心中仍不免有些不痛快,她上前接過糖包,對觀音婢道了謝,而後便下了逐客令:“我再躺一會,若是沒什麼事,你先出去吧。”觀音婢心大,並未瞧出什麼不對勁來,聽鄭觀音說身子不舒服要躺會,她便老老實實的走了。
在等晚飯前的這段時間,李淵與李世民在書房中又將鎮壓河東各勢力的計劃完善了一些。
“現下天下幾分,叛軍照先前多了數倍不只,其中以山東、河南、河東、江淮等地勢力最大,眼下瞧這趨勢,太原也將不保,前幾日潘長文曾向陛下請求派兵支援,但陛下遲遲未理,太原怕是撐不了多少時日了。”李淵在沙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向來料事如神,他年前說的太原即將不保,未料一語中的,剛剛出了正月,太原便傳來潘長文戰死沙場的消息。隨着潘長文戰死的消息一同而來的是楊廣的聖旨。
楊廣命李淵即刻趕往太原支援。
此番去太原,李淵命李建成在河東留守,以備不時之需。眼下叛軍早已佔領太原,對於那邊的情況,李淵一概不知,是以並不敢貿然帶太多兵力,若此戰一旦全軍覆沒,河東亦將陷入險境。
李世民隨李淵出征,又將觀音婢獨自留在河東。戰事一起,四處便少不了流民,觀音婢只得重操舊業,又做起了樂善好施的行當,每日在城外乞丐、流民聚集之地給百姓施粥。鄭觀音雖對觀音婢有所嫉妒,但骨子裏也是個善良人,她見觀音婢日日帶着下人忙得熱火朝天,便也想着幫一把手,遂每日也隨眾人去到城外幫忙,只是她出身望族,家中世代為朝中重臣,從小便嬌生慣養,除去在李建成這吃過好多虧外,也未受過什麼委屈,而城外流民都是餓了好些日的,這冷不防一瞧見乾糧,自然是如猛虎一般向前撲,鄭觀音被這陣仗嚇得花容失色,連連往後退,腳下一個不穩,便摔在了泥堆中。
城外流民多,觀音婢與府上下人忙前忙后,全都未發現鄭觀音的窘迫之境,鄭觀音在地上坐了半晌,見無人來扶,只好自己爬起來。她伸手往地上一撐,堪堪撐在了泥濘之中,污泥裹了一手,她眼圈登時一紅。
一雙強有力的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偏頭一瞧,正見李建成面帶擔憂的盯着她瞧。
因戰事,鄭觀音也有許久未曾見到李建成,此時瞧見他,心中自然是一陣雀躍,可不等她開口,便聽李建成道:“你回去吧,這的活不適合你做,她們都很忙,許是沒有精力顧你。”說罷掏出帕子給鄭觀音擦了手:“你瞧,這手都破了皮,莫要感染了。”鄭觀音一陣錯愕,對於李建成的關心絲毫未覺,她只當李建成嫌自己礙事,忙解釋道:“我……我沒有給大家添亂,我也只是來幫忙。”雖然她方才覺得委屈,但她並沒有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李建成好像沒聽到她的辯解一般,抬手理了理鄭觀音耳邊的碎發,道:“回去吧,這裏有觀音就夠了,她知道該怎麼做。”鄭觀音滿腔熱血被李建成給澆了個透心涼,原來自己在他眼中便是如此拖累人的廢物。
鄭觀音覺得自己當真是可笑,她所做的一切在李建成瞧來都不值得一提,他的眼中只有觀音婢,那個人無論做什麼,甚至是什麼都不做,她都是最好的。
鄭觀音頭一次在一直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這份感情中趕到疲累,她應了一聲:“好,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說罷轉頭便離開了。
那邊,觀音婢盛完最後一碗粥,站在一邊歇了口氣,一轉頭便見鄭觀音一臉失魂落魄的朝城中走,原本乾淨修長的手指上滿是臟污,她不由皺眉,幾步追上鄭觀音的腳步:“嫂嫂,你怎麼了?”鄭觀音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她瞧了觀音婢一眼,喃喃道:“你來做什麼呢?你來了之後,他都瞧不見我了。”鄭觀音的聲音實在太小,觀音婢聽不清,也不想追問她在說什麼,只是將人拉到一邊,從桶中舀起瓢清水:“來,先把手洗了。”鄭觀音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洗完手后,整個人才精神了些,她瞧着站在面前的觀音婢,神色有些複雜,她不忘向觀音婢道謝,而後道:“我瞧你似乎很是熟悉這些步驟,是之前便在做這些事么?”觀音婢擦着額頭上的汗,點頭:“是啊,這些年世道不太平,百姓們跟着受苦,無依無靠的四處流浪,我能幫的便幫,你也知道二郎這些年因保家衛國,手上的殺戮之氣太重,我也想替他消些業障。”觀音婢比鄭觀音還小上兩歲,她這一番話使鄭觀音心中動容。
鄭觀音這些日子對觀音婢都很冷淡,此時觀音婢見鄭觀音似乎要與自己談談天,自然是高興,她繼續道:“我頭一次做這些事時,當真是手忙腳亂。因為之前我父親還在世時我也沒做過這些,只是父親一走,大樹便倒了,我與母親和哥哥生活在舅舅家,也不能再向之前那般任性了,這所有的活計便也跟着府上的下人學了學,沒成想當真派上了用武之地。”觀音婢提起長孫晟時,眸子總會黯淡一些,她說罷抬頭望了望天上:“若我父親在天有靈,此時見我如此,一定會以我為傲的。”鄭觀音咬着下唇,心中剛剛萌生的退意忽然便消失了。像觀音婢這樣的女子,連她身為女子都欽佩,更遑論是李建成,是以她只要做到觀音婢那般,是不是李建成也會高看她一眼?
自打下定決心后,鄭觀音便放下了之前不離手的琴棋書畫,才女的名號不要也罷,天下才女眾多,也不見李建成有多喜歡。
鄭觀音日日與觀音婢待在一起,這讓一直關注着觀音婢的李建成有些錯愕。一日,鄭觀音與觀音婢從城外回來,正在屋中喝水,便見李建成從屋外走了進來。
李建成抬手替鄭觀音拭了汗,而後笑問:“最近我瞧你一直與觀音在一起,你們妯娌的關係已好到如此程度了么?”鄭觀音聽出了李建成話中的疑惑之意,忽然悲從心中來,她反問李建成:“難道妯娌之間不該如此么?或者你在期待我是抱着什麼不可見人的心思去接近觀音?是不是我做什麼你都覺得我是別有用心?”鄭觀音從未如此與李建成說過話,她話一落,兩個人都愣住了。
須臾,李建成笑了笑,打破了尷尬:“我沒有這個意思。”鄭觀音也跟着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罷了,是我說錯了話,我今日實在有些累,若是沒什麼事我想歇會。”李建成又撫了撫她的頭頂:“這幾日想必你也累壞了,好生歇一歇。”鄭觀音垂首答了句“是”。李建成也未再多言,轉身便出了門。剛一邁步,正好遇見同樣從屋中出來的觀音婢。
“你這是?”李建成問觀音婢。
觀音婢滿臉神采奕奕,瞧起來心情十分好,她道:“方才收到了二郎的信,父親他們又打了勝仗,這幾日便會回來了,他想吃我做的桂花糕,我眼下無事,正要去買些食材。”原來這滿臉的高興之意是因為要與李世民重逢。李建成眼中的暖意淡了不少,面上卻不動聲色,他也跟着笑了笑:“二弟自小便文韜武略,此番能打勝仗實屬意料之中。”觀音婢面上難得的露了些得意神色,她笑了一下,算是默認:“大哥想必也是有事要忙,觀音便不打擾了。”其實李建成除去在河東待命外,當真沒什麼其餘的緊要事,但此時他見觀音婢與李世民的感情這麼好,又覺得自己近些年實在是有些怠惰了,有些東西,雖說從一開始他便沒打算得到,但也不能讓那東西就這麼好端端的杵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畢竟實在是太礙眼。
五日後,李淵與李世民班師。楊廣一紙聖旨,擢升李淵為太原留守,湊巧那邊正修着晉陽宮,又命李淵領晉陽宮監一職。聖旨一下,李淵卻覺自己受之有愧。
原來此番太原一戰,李淵出師不利,被叛軍首領魏刀兒給圍在了介休西南處的雀鼠谷,當時情況十分緊急,李淵所帶兵力不夠,又處劣勢,眼見着便要死在此處。
彼時李世民正在軍帳中與眾位將領議事。
忽聞帳簾外有人語帶顫抖:“啟稟將軍,我軍中了魏刀兒的奸計,元帥被困。”李世民聽罷此人的話,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滾進來。”那人果真連滾帶爬的進了軍帳,李世民見他身上血污不堪,問:“你逃出來時情況如何了?”軍士道:“我軍尚有還手之力,但若硬耗定然會全軍覆滅。”因情況緊急,李世民來不及細想作戰計劃,點精銳騎兵一百,準備從魏刀兒背後突襲。
李世民率騎兵趕往雀鼠谷,到時李淵正奮力突圍,但眾人已明顯不敵,李世民這一小隊人馬宛若天兵天將,使原本還信心滿滿剿殺李淵的魏刀兒慌了陣腳。父子兩人裏應外合,生生將魏刀兒的包圍圈給殺出了一道突破口。
李世民擅弓,此時混在人群最後,在眾人的掩護之下,緩緩執起陪他常年征戰沙場的重型弓,箭頭直指背對着他的魏刀兒,拉滿后,只聞箭唳破空,在這谷中發出一道凌厲聲響。
所謂擒賊先擒王,魏刀兒又非武將,不過是個農民起義軍的首領,自然是躲避不開李世民這如閃電般的一箭。等他察覺不對回頭時,只見長箭如風,自他胸口穿過,魏刀兒圓睜着雙眼,似是不敢相信局勢逆轉,他應聲倒地,仍費力抬頭去瞧胸口插着的長箭,久久不能瞑目。
此戰告捷,多半是李世民的功勞。李淵欲將此事呈上御前,懇請楊廣加封李世民的官職,但李世民卻拒絕了。
早在兩人成親后,觀音婢便曾叮囑過他,無論日後因何事立了什麼功,定然都要將榮譽讓給父親。眼下李淵便是唐國公府的頂樑柱,只要頂樑柱穩固,李家便會長盛不衰,再者說來,從古至今都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即便是父子也不行,更何況李家的這幾個兄弟之間,關係並不融洽,莫要給有心之人留下可乘之機才是。
李世民一直記着觀音婢的話,這些年來也已養成了習慣,只要是能推的功勞全都推給父親,若實在推不了的,才會受下。是以這些年來,李淵對李世民越發的滿意起來,有時父子兩人聊天,李淵也會破天荒誇李世民較之小時長進不少之類云云,全然不再是前些年,提起自己這二兒子時,那副恨不能一腳將他踹到十萬八千里之外的模樣。就連李淵此番赴太原任職,也決定帶上李世民夫妻二人,而李建成與鄭觀音等則仍留在河東。
夜深時李世民還未睡,他直勾勾盯着屋頂。觀音婢起身喝水,不慎瞧見李世民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被他嚇得一個激靈,觀音婢皺眉,在李世民手臂上擰了一下:“你不睡覺在做什麼?”李世民呲牙咧嘴的呼痛:“我這不是正在想事情。”他將被子拉了拉:”此番去太原,定然是要在那長駐,我在那邊並無心腹,是以我想請父親將大哥也一併調到太原。”“大哥?”觀音婢有些吃驚:“你何時與大哥關係如此好了?”李世民知道觀音婢以為自己說的是李建成,糾正道:“我是說輔機。”觀音婢恍然大悟:“心腹總是要培養的,你若將大哥調到太原,倒不如讓他去旁的地方。”觀音婢與李世民分析着:“眼下天下幾分,各部勢力都有壯大之勢,我瞧那河南的李密一部便非泛泛之輩,不如將大哥調至河南,你二人一南一北,這人脈還能擴展些,總好過同在一處,你覺得呢?”李世民沉默,覺得觀音婢此話有理,臨去太原前,與觀音婢一同回了趟洛陽,與長孫無忌商談此事。
長孫無忌卻未急着表態,他坐在椅中,盯着李世民瞧了許久,他問:“為何想着結交而不是鎮壓?”李世民聞言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在長孫無忌問他這個問題之前,他竟從未想過自己為何是去結交而非鎮壓。
“你的心意已決了么?”長孫無忌的面色一直平靜,似乎無論今晚李世民會給出什麼答案,都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李世民沉默了,帶了些失魂落魄,雖然他之前曾因見百姓們生靈塗炭而起改朝之意,但這段時間以來他以為自己早已淡忘,今晚長孫無忌這一句無心的問話竟如醍醐灌頂般令他清醒,原來有些想法一旦生根,即便生長緩慢到被人遺忘,也仍是在發芽的,只是他一直未察覺到罷了。
李世民執杯的手倏然握緊,屋中登時沉寂下來,長孫無忌不慌不忙的喝着茶,等着李世民的答案。
“我……大哥,我再想想。”此事並非小事,李世民遲遲下不了決定。
長孫無忌點頭,傾身朝李世民肩上拍了拍:“我可以先去河南那邊,等你想好了,只需通知我一聲便可,無論何時,我們都是一家人。”觀音婢在府上收拾東西,見李世民心事重重的回來,便知事情大約沒有想像中的順利,她放下手中收了一半的衣裳,吩咐下人給李世民倒了杯茶。
李世民直接將觀音婢拉到自己腿上坐下,而後從身後抱住她:“我還沒做好準備。”觀音婢略一思忖便知今晚長孫無忌與李世民定然是說了什麼事,遂稍微相后靠了靠:“既然還未做好準備,便順其自然,上天總會給每件事情安排一個做決定的轉機。”李世民聲音有些發悶:“任重而道遠,父親也斷不會同意我如此做的。”他嘆了一聲,而後道:“希望這個轉機,永遠不會來。”眼下太原形勢危急,楊廣八百里加急信不停往河東發,李淵被催,等不及與李世民匯合,只得先一步趕到太原。
觀音婢與李世民到時,已是五日後,兩人去到新家安頓。管家告知李世民,李淵此時正在軍中操練兵力,大約還要等一會才回來。
李世民想去街上轉轉,但又覺得肚子有些餓,折中之後他決定帶着觀音婢去街上吃。方才兩人一路來時,沒少遇上有流民追着馬車要飯之事,聽城門守衛說,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跑不動,被馬踢傷,被車碾死的情況並不罕見,是以城外總是屍骨遍地,有時天熱清理不及,臭氣漫天,甚至還有可能帶來瘟疫。正因城外雜亂,有許多人想往城裏沖,是以官與民的衝突每日都會爆發。
觀音婢默默瞧着城外的爭執,又瞧了眼一邊面色不怎麼好的李世民,終是沒有說什麼。
有些事在觀音婢瞧來,其實已到了迫在眉睫需要解決之時,但這事並非逼迫之事,眼下太原整日都籠罩在民怨之中,李世民聽得多了見得多了,有些想法自然會改變,是以觀音婢現下只能等。
李世民初到太原,整日不着家,觀音婢便獨自一人在城內外熟悉環境,她瞧見過孕婦在城外生產,周身只有其餘流民早已不蔽體的衣裳圍成的一層防風牆,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幫着接生,但這樣出生的孩子大部分都因營養不足而早夭,或者生來便是死胎,她還瞧見過有人生病,只能瞧着自己的一整條腿慢慢腐爛,直至生命走到盡頭,那種眼睜睜等死的心情,觀音婢雖無法感同身受,但內心卻仍悲愴。
觀音婢一日沉默過一日,回到府上后便節衣縮食,將省下來的錢財攢到一起,準備為這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做點什麼,下人們見當家主母如此,內心很是惶恐,唯恐是自己哪裏伺候不周,致使觀音婢堵了氣,烏泱泱跪了一屋子。觀音婢讓他們起來他們也不肯起。觀音婢只好將實情同大家交代,眾人聽罷,想起每餐飯一碗一碗倒掉的剩菜,心中頓覺慚愧,便紛紛效仿起觀音婢來。
李世民近日忙的暈頭轉向,難得回家一趟,躺在床上可謂是身心放鬆。觀音婢為他備了熱水,見他睡得差不多了便將他喊了起來。
“別睡了,起來泡個澡解解乏,馬上要吃飯了。”自打習武后,李世民便再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早在觀音婢甫一進屋時他便醒了,只是因太長時間未見,他實在想逗一逗觀音婢,遂躺在床上沒動。
觀音婢見李世民沒動靜,猶疑的走了過去,她在床邊站了半晌,見李世民仍未有轉醒之象,又伸手推了推他:“李世民?”李世民面色很是安詳,睡得好像遺體告別一般,觀音婢加大手上力度,又推了推他,只見李世民原本交叉搭在小腹上的手突然重重垂了下去。
觀音婢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她下意識去探李世民的鼻息,發現感覺不到一點氣息,又摸了他頸側,並無跳動之象。觀音婢手腳冰涼,血液急速朝一個地方聚集,好似爆發前的壓縮一般,在最後一瞬,噴薄而出,她向後趔趄了幾步,后腰不慎撞到了桌子,直接將桌子撞翻在地。
李世民沒想到自己這無心的舉動會使觀音婢如此,他白着臉倏然從床上躍起,伸手將已暈倒在地的觀音婢撈進懷中。
“她的身子為何會這麼虛?”李世民冷着臉坐在一旁問府上的大夫。
大夫面色一僵,囁嚅道:“回將軍話,老奴聽聞少夫人自打來了太原,便沒好生吃過飯,那省下的錢全都花在了流民身上了,城外面新修的那幾處草屋,銀錢全都是夫人節衣減食省下來的,夫人說怕您和老爺吃不好,是以你和老爺的吃穿用度都是照常的,您這才一直沒發覺罷了。府上大傢伙見夫人做了表率,也都紛紛照着做,是以城外的流民才有了安身之所,只是夫人身子本就虛,方才又受了極大的刺激……”大夫說完之後,李世民這才仔細掃了一眼屋中的眾人,果不其然瞧大家身上的衣服也換了料子。李世民心中更是愧疚,他記得自己當初娶觀音婢進門時,已暗暗下定決心,要讓觀音婢一輩子都衣食無憂,然而這還才沒過幾年,她便要餓着肚子了么?
李世民遣退了眾人,他緊緊握住觀音婢纖細蒼白的手,她本就瘦弱,這手腕更是細的好似稍一用力便會斷了一般。
觀音婢在暈迷中顯得很不安穩,她眉頭緊蹙,不時的掙扎。李世民忙出聲安撫,卻見觀音婢掙扎的越發激烈起來,最後一把推開李世民的手,從床上驚坐起身。
李世民心中愧疚不已,他心疼的將觀音婢緊緊抱在懷中,一直向她道着歉:“媳婦對不起對不起,方才是我玩笑開過了,都是我不好。”觀音婢卻好似還未回過神,她僵着身子坐在李世民懷中,良久之後才猛然伸手回抱住李世民,眼淚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掉,她哭道:“我方才好似做了噩夢,我夢見你死了。”觀音婢這一哭,李世民心都要碎了,他抓着觀音婢的手狠狠朝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媳婦你別哭了。”觀音婢這一哭便是半個時辰,李世民恨不能跪在地上求觀音婢原諒。觀音婢哭夠了,神智也漸漸清晰,她這才如夢初醒一般,腫着一雙眼睛瞪着李世民:“你方才詐死騙我?”李世民頭都快垂到地上了,他聲若蚊蚋,底氣明顯不足:“是……”想到方才李世民竟用生死大事開玩笑逗弄自己,觀音婢不由氣上心頭,她順手抄過身後李世民為她墊的枕頭,不由分說劈頭蓋臉照着李世民便是一通亂砸,砸過後還不解氣。
“你去後院將那些阿貓阿狗都抱過來,我那時候備了熱水,你去把它們都洗了。”李世民知道那水是觀音婢特意為自己準備的,此時因他方才犯賤犯了錯,今天這澡怕是也洗不成了,但因自己理虧,李世民只好吭哧吭哧的跑去了後院。
管家一直跟在李世民身後,問:“大人啊,要不要我幫忙啊?”李世民雖久經沙場,猛獸也獵過不計其數,但偏偏不敢招惹這些阿貓阿狗。李世民哆嗦着嘴唇站在後院的小門外,與眼睛亮的好似寶石一般的小貓對視,而後試探着伸手向前撈了一把,小貓“喵”了一聲跳開,李世民以為貓要來咬自己,嚇得躲在管家身後瑟瑟發抖。
管家扶額,再次道:“大人啊,還是老奴來吧。”李世民面色堅毅:“不行,我方才只是想麻痹它們罷了,讓它們覺得我很怕它們。”李世民說著探頭朝前一瞧,方才那隻眼睛晶亮的小白貓以為李世民是在與它玩耍,也歪着小脖子瞧李世民,它緩緩拉長了身子,而後一個跳躍就奔着李世民撲了過來。管家只聽一聲慘叫,等他再一回頭時,身邊哪還有李世民的身影?
管家無奈的嘆了口氣,最後將這些阿貓阿狗一併帶到了浴房。
李世民愁眉苦臉的坐在桶邊,一隻一隻將狗放進桶中,閉着眼睛便是一頓亂揉,身心俱疲,眉頭已皺的起了褶子。好容易將這些大爺們伺候完了,再瞧外面已是半夜了,他只覺給這些大爺洗澡比上戰場殺敵還累,遂拖着步子朝卧房走,想着好生睡一覺。可到了門口一瞧,他的鋪蓋全被整整齊齊放在了地上,鋪蓋卷上還放着一張字條。觀音婢讓他自己去找地方睡,今年都別想進這個房門。李世民自然不同意,他日日在軍中想的便是回來好好摟着觀音婢入眠。於是他上前幾步,小聲叫門。
“媳婦,我回來了。”觀音婢躺在床上,還沒睡着,一早便聽到了李世民的腳步聲,她偏頭一瞧,見李世民鬼鬼祟祟的身影映在了窗紙上,不由有些想笑,她沒說話,假裝自己已歇下了。
李世民見屋中沒動靜,又輕輕推了推門板:“媳婦,我知道你沒睡,你開一下門唄?我有事跟你說。”觀音婢翻了個身,突然便有了些困意了,她將被子一拉,睡了過去。
天亮時,觀音婢半睡半醒,突然覺得腰上多了一雙手,兩腿之間似乎也不太舒服,她一愣,想起昨夜那些似是而非的場面,臉一紅,她轉頭去瞧枕邊,果然見李世民一臉饜足的睡在自己身邊。她伸手朝李世民的大腿內側掐了一下,李世民似是早有準備,抬手禁錮住觀音婢的手,焐在胸前,他笑眯眯道:“媳婦早啊。”觀音婢哭笑不得,又朝他身上打了兩下:“你昨晚……誰讓你進來的?”李世民撇了撇嘴,也是一臉的委屈,他道:“那我想你啊。”“無賴。”觀音婢將人往外推了一下:“你今日不去軍中了?”李世民死皮賴臉朝觀音婢湊了湊:“父親讓我在家休整幾日,多陪陪你,畢竟過段日子要打起仗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陪你。”一提到“打仗”,觀音婢心口便鬱氣橫生,她沉思片刻,而後笑了笑:“好啊,那今日你便陪我去城外轉一轉好了。”李世民昨日剛做了虧心事,是以對於觀音婢的要求自然是一概滿足。他先起床梳洗,而後又給觀音婢備了熱水,伺候觀音婢起床沐浴更衣。
今日天氣正好,兩人走在街頭,李世民牽着觀音婢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家裏有的是錢,你莫要再委屈自己了。”觀音婢笑了笑:“還是被你知道了。”她嘆氣:“即便這麼節省,救濟這些人的錢財也還不夠呢,眼下像太原這樣的情況,天下比比皆是,只不過我們沒瞧見罷了,雖然像我這麼做,也解決不了天下的事,但能救一個便是一個吧。”說到各地災情,李世民心中也有些煩悶。
“我聽父親說,過幾日陛下可能來太原微服私訪,希望他瞧見天下蒼生已淪落至此後,可以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