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食間恢復了平靜,湯一婉照舊等雲韜下班才回到食間,和同樣晚歸的蕭南望吃完晚餐,酒足飯飽之後,湯一婉也會趁機和蕭南望聊聊人生百態,有時候是講社會新聞,有時候是講身邊人的故事,如果蕭南望微微露出聽進去了的表情,湯一婉便略感欣慰,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兩人再互道晚安各回各屋,一個寫程序,一個繼續絞盡腦汁地想策劃點。
作為截稿的死線星期五已經來臨,其他編輯憑藉著對余薇的了解和自身的經驗,已經陸續寫好策劃發送到余薇的工作郵箱裏,可湯一婉始終一籌莫展。
文字雖然有強烈的煽情能力,但現在是快餐文化的時代,很多人更偏向碎片化的閱讀方式,比如日本的泡麵番,國內流行的微博、短視頻,對於大篇幅的文字,大部分人或許只是掃一眼就不再往下看,所以湯一婉決定摒棄文字,同時又因為傳播媒介是雜誌,自然音樂、視頻也不用考慮。
湯一婉突然想到那部能在日本大獲成功的漫畫,雖然對於國內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細節之間略顯水土不服,但內核始終是感人肺腑的,並且至今,國內都沒有出現本土化成功的美食漫畫。比起絮絮叨叨的文字篇幅,說不定不如從開頭就吸引眼球的漫畫更暖心有效,只是需要找到畫風適合的畫手,互相合作或許能達到雙贏。
一旦想通思路,就連主題都定得很快——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靈感如潮水般一波波地湧來,湯一婉寫得很快,而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兩三位適宜的畫手試稿,供余薇點評。
這一天下來,湯一婉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小白鴨自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臨近下班的時候,就連一直蹙着眉的林霏也一臉輕鬆地轉過來,笑眯眯地問道:“一婉,你的策劃案寫得怎樣了?”
“不是很好。”湯一婉愁眉苦臉地如實相告,她還在為畫手苦惱。
聽到湯一婉這麼回,林霏在替朋友着急之餘,內心深處卻又湧起一股奇怪的情緒,一點幸災樂禍,一點點放心,還有一點點趾高氣昂的得意,她第一次贏過了湯一婉。
這種自然而然席捲了整個心房的複雜情緒讓林霏震驚了半秒,才迅猛地按壓下去,漂亮的臉龐上恢復對朋友如常的關切,提醒道:“那你要加油呀一婉,我聽說好多人都已經發了。”
“嗯,我在努力。”湯一婉一邊繼續在各個網站扒畫手,一邊怨念地想自己為什麼要策劃得這麼高難度。
“那我先走了哦,今天是陸遙生日,我要去給他慶生。”林霏婉轉一笑,背着挎包走了。
“哦好的,拜拜,替我祝他生日快樂。”湯一婉繼續埋頭加班,公司里的所有人都走了,她還在扒畫手,幸好不負苦心人,湯一婉總算找到兩個適宜的畫手,一個惜字如金,一個吃貨萌妹,千託付萬囑咐約好周一交稿時間,湯一婉才疲倦地下班。
而此時,已經是晚十一點半了。
湯一婉太過疲憊,有氣無力地和蕭南望打過招呼,就打着哈欠離開,草草洗漱后倒頭就睡,結果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
等到湯一婉惺忪着眼睛摸過手機一看時間,立刻嚇得醒來,因為不是工作日,她自然沒有定鬧鐘的習慣,而此刻,距離雲韜上班的時間還有十分鐘。
“蕭南望!蕭南望!你怎麼還在這裏!”蕭南望抓着他的雞窩頭,一臉的茫然和委屈:“我不在這裏還能再哪裏呀。”
“快走快走!你快上班去!不然就來不及了!”湯一婉忍不住跳起來。
蕭南望匆匆收拾完,就被湯一婉往門外推去,他孤苦伶仃地抱着電腦,委屈地別著嘴角:“那我今天就不能幫你掃地啦。”
“不用不用,保命要緊!快走快走!”湯一婉催促蕭南望趕快離開,又匆匆拎來掃把掃地,等掃了一小塊地方,只聽見食間的門“咔噠”一聲,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湯一婉嚇得把掃把隨意一扔,趕緊跑回休息室。
於是等雲韜推門進來時,只瞧見了湯一婉一閃而過的衣擺,還有一地未掃去的落葉以及孤零零地躺在院中央的掃把。
雲韜彎下腰,單手拾起掃把,走到休息室門口,剛舉起手正要敲門,門裏已經傳來湯一婉略微急迫的聲音:“我知道沒打掃完,我會在食間開門前掃乾淨庭院的!”
雲韜默默聽完,放下掃把,轉身離開,拿起預約本走進監控室。他一邊翻着小劉查閱的今天預約食客的個人資料,一邊注視着監控器的屏幕。
果不其然,過了沒多久,湯一婉就探頭探腦地出現了,她確了不會碰見雲韜,才飛快地拎起掃把,用迅猛的速度掃起來,一邊掃還一邊回頭張望,生怕雲韜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
卻殊不知,他正對着屏幕把她的動態看得一清二楚,此刻,她正賣力地揮舞着對她來說略微有點大的掃把,額頭垂下些碎發,也沒空把它們拂回去,就那樣絨絨地散着,風一吹,像是拂在人的眼裏,掌心,是讓人難以明喻的癢,而她一抬頭,一張潔白的臉龐,直直地衝擊進他的視線里。
有好幾次,她也是用這雙眼睛偷偷瞪自己,還以為他不會察覺。這次也一樣,她也一邊掃着一邊在嘴裏不停念叨,他估計沒一句好話,全是對他招呼的。
雲韜慢悠悠地眯着眼,看了好一會兒,一邊看一邊猜着她在罵什麼。嗯,一句“臭雲韜,死雲韜”,一句“那麼高冷幹什麼”,一句“既然有本事那麼早來,乾脆把地也一起掃了啊”。
雲韜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就算再給她十個膽子,也只敢背對着他罵。
如果小劉在此刻出現,一定會大為震驚地拚命擦眼,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沒有看錯,平日裏那個不苟言笑的老闆居然露出了八顆齒的笑,沒錯,就是八顆齒,這件事可以是他一輩子的談資。
平時周末里,湯一婉有時也會去給小劉打下手,她以為只要不在雲韜面前出現就不算破壞規定,更何況這個周末又不用加班,可是今天小劉三請五請的,她始終不願意出門,連午餐也是端到房間解決,小劉摸不着頭腦地和雲韜談起這事:“這是在和誰鬧彆扭吧。”
雲韜在心裏冷笑,面上卻跟着眉眼一展,大度地說:“隨她去吧。”
小劉覺得一個不正常就算了,連老闆也跟着奇怪起來,平時他可不是這種隨意的人啊,可憐他一個打工仔,實在有口難言有八卦難問。
挨到下午,湯一婉追劇追到無聊,準備出門來放放風,結果好死不死,恰好遇到出門來的雲韜,兩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雲韜正絞盡腦汁地思考該怎麼開口打破尷尬,剛一抬手,湯一婉已經捂着臉像兔子一樣地逃回屋裏。
雲韜覺得有點好笑,他繞着庭院走了一圈,重新回到監控室里。
員工休息室里自然沒有監控,但是湯一婉也實在受不了就連休息日也困在小小的房間裏,她實在百無聊賴,連床單的每個角落都被她翻滾過後,湯一婉又躡手躡腳地走出了休息室。
坐在監視器前的雲韜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跟着也走出門去。
望着似笑非笑的雲韜,湯一婉覺得有種大白天活活見了鬼的錯覺,她假裝撥了撥頭髮,僵硬地轉開臉,當作沒看見,再沿着另外一條路徑走回休息室。
過了一會兒,湯一婉以為雲韜不在了,又偷偷溜出去,結果才走到一半,就瞥到出門來的雲韜,她乾脆一步一退地直接退了回去。
湯一婉繼續追了一會兒劇,心思全沒在劇上,她抓了抓腦袋,還是有些想不通:“我就不信邪!”湯一婉把手機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出去,這一次,她盯着門看了很久,雲韜也沒從裏面出來。
湯一婉滿意地背着手繞着庭院走,半天沒見,那幾棵紅楓的葉像是更紅了呢,那片玫瑰叢的玫瑰像是開得更艷麗了呢,那些還在蓄勢待發的梅樹和已經謝了的茉莉,怎麼又長高一截了呢。
半天不見,甚是想念。湯一婉正低頭仔細地嗅着一支玫瑰,卻突然“啊”地一聲尖叫了起來,雲韜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斜對方的長椅上,正氣定神閑地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隻跳進坑的兔子。
雖然是大陽天,但湯一婉還是抽了一口冷氣,然後有些恨意地問道:“你是故意來扣我薪的嗎,我可沒想過出現在你面前。”
雲韜慢悠悠地眯着眼,直直地看着湯一婉,本來咬牙切齒的湯一婉被看得有些發怵,他才輕啟薄唇,語調依舊冷如春寒:“沒有,只是碰巧。”
碰巧?哪有這麼多巧的來碰?可是一碰上雲韜的視線,湯一婉就什麼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她便一邊推起狗腿的笑,一邊從牙縫裏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那您繼續巧,繼續巧……”
目送了湯一婉逃跑得比兔子還要快的身影,雲韜慢慢徑直站起身,伸了個沉默的懶腰,學着剛剛湯一婉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覺得此刻的空氣格外地沁人心脾,心情也格外地舒爽無比,而湯一婉沒有看見的是,雲韜臉上露出的笑容,像是比春天的風更得意。
最初湯一婉每天掐時掐點地在公園堵自己的而受到的驚嚇和鬱結,在此刻徹徹底底地紓解。
在這一刻,雲韜覺得逗湯一婉玩兒,看她臉上的表情還挺有趣的。
像是沉悶枯燥,日復一日的無趣生活里,照進了一束鮮活的光亮,世界從此變得有趣和歡笑起來。
既然雲韜說是碰巧,那如果她這個“巧”不再出現,他還能怎麼碰?湯一婉恨恨地想,總之,她沒有再出去過。
下一位食客又還沒來,雲韜有些興緻缺缺地靠在椅背上,慢條斯理地把監控的日期往前調一天,他好像從來都沒有使用過這個功能,但是在今天,他突發奇想地想這麼做。
他突然對湯一婉回來后的舉動來了了解的興趣。
可是他幾乎才把時間快進到十點,才看了一小會兒,就陡然皺起眉,像是一頭豹一樣緊繃地拱起背脊,眼睛裏寒光盡顯。
那個年輕的漂亮少年,用備用鑰匙熟練地打開食間的門,大剌剌地走進來,走到安裝了攝像頭的樹梢下面,抬頭鄙夷又挑釁地一笑,接着熟門熟路地走進了雜物間。
看起來並不是第一次來食間。
一想到雜物間裏同樣沒有安裝攝像頭,雲韜就利落起身,徑直去推開了雜物間的門。
雜物間的燈壞了兩盞,光線有些暗,可是還是把裏面的情況照得一清二楚。
雲韜草草瀏覽一遍,心中便已經瞭然。雲韜“嘭”地一聲把門摔上,在路過員工休息室時,也像是一塊千年寒冰一樣目不斜視地走過。
兩人彆扭地度過一天,第二天也是如此,雲韜除了觀察食客表情,再也沒踏進監控室,也再也沒有走出屋子去,而湯一婉沉默地把電影從片頭看到片尾,看得眉頭直皺。
幸好晚上還能和蕭南望說說話,她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講熱點新聞,力求能夠潛移默化蕭南望,而蕭南望卻開口就是冷笑話段子,經常把她說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還會現學現賣地表演魔術,雖然最開始完全失敗,但是後來就越來越熟練了,連她明知道是假的,都忍不住驚奇起來,一個勁兒地追問“到底怎麼變的?為什麼會猜中是這張撲克,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好不好?”蕭南望就抖着腿雙手叉腰,那樣子得意極了。
湯一婉有時也會想,要是身邊陪伴自己的人是雲韜該多好,可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她就趕緊拚命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出腦袋去,或許如果變成了愛說冷笑話缺乏社會原則的雲韜,她也不會喜歡上了。
幸好明天就是周一,她不用再窩在這裏,工作那麼忙,她也沒有心思想起雲韜了。可是轉念又一想,明天就是周一,也不知道那兩位畫手的畫稿交了沒有,明天就要開選題會了。
湯一婉有些忐忑,在扣扣上分別給兩位畫手留言詢問進展,兩個人都保證得很痛快,湯一婉總算放心一點。
周一里,湯一婉很早就起床,蕭南望大概又寫了一晚的程序,她便直接抓了起來,兩人迅速地洗漱出門,吃完早餐,便一南一北地走入了地鐵電梯。
在蕭南望凝視的目光里,湯一婉消瘦的背影有些急迫。
她必須提前到公司,確認兩個畫手的試稿都已經安靜地躺在郵箱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來自編輯天生的敏感,她隱隱覺得不妙。
可是等到湯一婉點開工作郵箱,果不其然,一封未讀郵件都沒有。她連忙在扣扣上挨個兒詢問兩個畫手,一個音信全無,一個倒是回了:還差最後一點,再給我一個小時吧。
湯一婉的心一沉,果然被拖稿了,很多畫手或者寫手都喜歡在死線前拖稿,可是這一次,死線是上個周五晚上六點,時間早就已經過了。
只是眼下她再急也沒用,現在只能祈求余薇能來得稍微遲一點,再遲一點。
可是生活就是處處充滿戲劇,今天的余薇居然準時準點地抵達公司。
朱慧很快就在工作群里發消息,通知大家十點準時在會議室里開會,總編會宣佈大家的策劃方案結果。
所有人頓時如臨大敵,心中既期待又害怕,就連林霏也如坐針氈,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湯一婉到現在都還沒有提交方案。
湯一婉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和時間賽跑,不,是在和余薇賽跑。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她也不知道到時候該如何向余薇解釋自己遲遲未發郵件的原因,或許就憑這一點,她就足以被直接開除。
正在湯一婉鋒芒在背的時候,工作群的群頭像又在不停跳動,還是朱慧發的消息:湯一婉,總編說沒收到你的策劃方案,她讓你檢查一下郵件的發送情況,如果沒有發送成功你就重新再發一遍。
湯一婉望着朱慧發的內容,半天都沒有回味過來是什麼意思,林霏也滿臉狐疑地轉過臉來,提醒道:“一婉,總編叫你再發一遍郵件呢。”
“哦哦。”湯一婉這才回過神來,一刷新網頁,才發現郵箱裏突然多了兩封未讀的郵件,居然是兩個畫手的試稿。
湯一婉平復下顫抖激動的心,連忙把附件下載下來,瞥見她的手忙腳亂的樣子,林霏靠在椅背上喝咖啡,卻努力側過身子來瞧,頓時就明白了:“還在下載?一婉,該不會你從始至終都沒有發送過吧。”
湯一婉來不及解釋,只能匆匆對着林霏清淺一笑。林霏也吃不準這笑容的真實含義,見她又沒了解釋,只能悶悶地坐在那裏自己琢磨。
湯一婉把畫稿和文檔一起打包壓縮成附件發送給余薇后,再在工作群里回復朱慧:好的,我已經發送給總編了。
看到這行字,林霏越發不懂了。
而這時,已經是九點五十三分了。
十點一到,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集中到會議室,一個編輯的文檔已經被投影在牆上,文檔第一頁上的每個字都清晰可見,內容優質與否已經初見端倪,眾人從投影前穿過去,臉上被染上一層慘白的光,內心都是膽戰心驚的。
余薇一進門,連咖啡都沒喝,幾乎直奔主題:“今天策劃方案評分最末的三位,會後人事會找她們進行詳談。第一位,黃心怡,策劃的主題是‘紙上抖魚’,你總結了時下最熱門的美食視頻,比如‘山野小妹’走的是純天然、純手工的田園路線,視頻內容為手工牛肉拉麵,甚至親自種植櫻桃,採摘下來製成櫻桃醬,種植小麥磨成麵粉,生爐子烤麵包。‘慢食慢語’走的是日系慢生活的小資路線,還有‘廚師劉剛’,走的是專業大廚的硬核路線。雖然你寫了很多,可是我覺得你不僅沒有對他們人氣高的核心原因歸納到位,就連對我們的雜誌也研究得很失敗。總體來說,是看起來用了心但其實是毫無用處的失敗。C。”
聽完余薇的點評,黃心怡幾乎面如死灰,她沒想到自己很滿意的策劃案被余薇說得一文不值,甚至用了“失敗”二字來落點,全身忍不住抖成篩子。
其他編輯的臉色也沒能好到哪裏去,原本的信心在一點點流逝,消迨乾淨。
而余薇已經馬不停蹄地繼續點評:“第二個,張佳佳,雖然從你的名字看得出你的爸媽從你出生起就賦予了你美好的期望,但是很明顯,你的策劃完全配不上‘佳’這個字,甚至就算我大發慈悲,也沒辦法給你判定及格。E。”張佳佳氣得要命卻又無計可施,明顯強忍着想要跳起來拍桌子的架勢,生生地把那些話給咽了下去,只求人事快點來找她約談,她要立刻辭職。
余薇絲毫不在意,職場就是無硝煙的戰場,她從一個實習生到能坐穩總編的位子,也是踩着無數人的屍骨上一路爬來的,這點臉色,這點舉動,她早就看過無數遍,在被賦予極大權利的同時,也就要相應地建立起強心臟。
余薇繼續接着點評,剩餘的人每張臉上陰晴不定,或得C,或得B,或得D,會議室里的空氣彷彿凝固一般,壓抑得讓人窒息。
朱慧一直自詡自己是元老級的員工,跟在余薇身邊多年,對她不管公還是私的喜惡都很了解,可最終余薇也總結為“新意一般,中庸以上。”勉勉強強地評定為A。
哪怕已經是全場到現在為止的最高分,足夠傲視群雄,可是在洋洋得意之餘,朱慧並不滿意。
最終只剩下林霏和湯一婉兩人的策劃案未評,而她們又正好分坐在長方形會議桌的兩端,彼此對望,相顧無言。
余薇抿了一口咖啡,慢慢說道:“我們《原味》的封面一直走的都是設計概念風,林霏提出邀請流量明星來做封面人物,這樣的確能吸引來粉絲提高銷量,也能拉低讀者的平均年齡,但是實際上很多明星年紀輕輕,天天跑通告,可能廚房沒進過,電飯煲都不會用,更何況我們並不是時尚雜誌,如果只用一個封面一個定製欄目來吸引粉絲,他們也不見得會買賬,而如果全本雜誌圍繞一個明星來獨家策劃,這樣難度很高,製作周期也會頻頻出現問題。”余薇突然彎起食指,用關節清脆地敲了敲桌面,“這樣的策劃案沒有從根本提升雜誌的內核,而是在走一條看似討巧但只會起反作用的捷徑,林霏你需要反思。D。”
“謝謝總編。”林霏的肩膀輕微顫抖,眼瞼低垂,細密的睫毛覆下來一層薄薄的陰影,她差點就當眾哭出來。
她實在無法理解余薇為什麼要這樣判定,拉攏粉絲讀者有什麼不好,現在多的是走這種路線的雜誌和品牌商家,短期內商品銷量都有翻倍的增長,《原味》不這樣做,有的是別人這麼做。
她不懂余薇在堅持什麼,在原則什麼內核,她實在不懂。
“最後一個,”余薇在看到文檔名的瞬間,口氣就放溫柔了許多,“湯一婉的。S。”
此言一出,所有編輯面面相覷,全軍覆沒之後,最好的策劃也只有朱慧的一個A,絕沒有人會想到在會議快結束的時候,平地炸一聲雷地冒出一個S。
“湯一婉提出治癒漫畫主題的策劃,將都市人會遇到的種種職場、愛情、生活、親情等憂愁和傷悲用漫畫的形式傳達,主題明確,風格清新,內容簡短但切中情緒要害,力求引發同類人的共鳴,第一個畫手雖然是男性,沒有第二個畫手的風格溫柔細膩,卻更能畫出人生的百態感,加持得非常好。”余薇微微一笑,“我很看好這個主題。”
林霏震驚得久久無法相信,她們同為一批實習生,工位比鄰而居,平時也經常一起聊天約飯,並沒有覺得彼此有多大差異,但是現在一前一後地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結果,強烈的挫敗感排山倒海般襲擊而來,她盯着湯一婉,心裏突然充滿淺淺的哀怨。
而湯一婉也似乎從來沒想到余薇不僅壓根不提她未準點發送郵件,反而還判定為唯一的一個S。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或許有不甘,有委屈,有震驚,有嘲諷,可是唯獨沒有喜悅,湯一婉一時覺得滋味百千,她不敢看,只能喏喏地回:“謝,謝謝總編。”
會議一結束,領命的人事立刻約談評分末端的三位編輯,兩位新人編輯一位老員工,其他編輯雖然暫時留了下來,但還是像從戰場上僥倖地撿回一條命,冷汗淋漓的同時心有餘悸。
可最膽戰心驚的還是要屬湯一婉,因為余薇又單獨在扣上敲她,要她去辦公室一趟。
湯一婉也只能硬生生地穿過所有人注目的眼光,敲開余薇的辦公室門。
余薇從來都是一個十分追求效率的人,見湯一婉進來,直接了當地說:“你的新欄目策劃得還可以,但是還需要再完善,你需要借鑒林霏的甚至是黃心怡的點子。”
湯一婉不動聲色地皺起眉,猶豫了半天還是鼓起勇氣,開口問道:“總編您的意思是……需要添加明星或者網紅元素?”
余薇很讚許湯一婉的一點就透,這種不管是天賦還是職業敏感度都萬分難得,她點了點頭:“明星也有明星的煩憂,博主也有博主的憂愁,生而為人萬般皆平等,這樣會讓他們的人設更接地氣更立體飽滿,也會增加和粉絲之間的共鳴感,甚至會開闢新的代言路線,挑一挑選一選,還是有些明星符合我們雜誌的定位的。但是不管怎樣,改版第一期上封面的明星必須要有超高話題討論度。”
余薇順手拿起一張準備好的名片推到湯一婉的面前:“新版務必要引起劇烈反響,衝擊眾人的視線,不然改版就是失敗的,倒不如不改。”
湯一婉雙手接過名片,薄薄的一張硬紙,小小的方寸間寫着各種信息,銀白的底上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中間的一行字:易然經紀人。
易然?就是那個憑着一部小成本古偶劇出道,卻在短短三個月內竄紅成眼下最高人氣的偶像男明星?
不管是從粉絲狂熱度還是封面話題度來說,他都無疑是目前第一順位的最好選擇。
湯一婉一邊驚嘆於余薇的交際範圍之廣,職業反應之迅猛,一邊乖順地站起身:“我明白了,我立刻去聯繫他。”
“出去吧。”余薇已經不再看她,而是埋頭看一份文件,得令的湯一婉只好轉身離開,在心裏嘆了口氣,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生硬地走回工位。
所有人都十分關注余薇找她到底有什麼事,林霏更是把椅子平行地滑過來,低頭小聲地問道:“一婉,總編她剛剛找你有什麼事?”
面對林霏乾淨的目光,湯一婉只好老實交代:“總編說我的策劃還需要添加一點明星和網紅的元素。”
“明星和網紅?”林霏驚訝地反問,“這不是我和心怡提出的嗎?怎麼添加到你的欄目里了?”
林霏太過於驚訝,以至於沒有控制好音量,聞訊的黃心怡從辦公室另外一頭站起來,不滿地質問湯一婉:“這算個什麼事?意思是我們辛苦那麼久,開了那樣的腦洞,只是為了給你打下手,為你做嫁衣?”
“不是這個意思。”湯一婉只好溫和地解釋,“只是把我們策劃里的優點都整合在一起,大家也都是為了《原味》的發展。”
“哼,說得倒好聽,”林霏聽見湯一婉這麼說,沒有再說什麼,黃心怡卻不依不饒起來,憤怒的雙眼像是能直接噴出火光,“會上把我們的策劃案批判得無一是處,轉眼就要求把最好的點都放進去,而欄目從頭到尾都是屬別人的名字,這算怎麼一回事!欺負人也不能欺負成這樣吧!”
“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把策劃案交出去,你們隨意哪一位修改成余薇滿意的策劃,都可以拿去屬自己的名字,只要能對《原味》的銷量有所幫助,我覺得這樣也可以。”
聽到湯一婉這麼說,黃心怡愣了愣,口氣依然不善:“誰稀罕要啊!”一邊說著,一邊又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湯一婉下意識地又望向林霏,林霏一直低下頭,默不作聲地把轉椅又慢慢地滑了回去。
她們都覺得自己委屈,可是又都不敢要,因為心裏也清楚,說到底也是余薇親自發佈的命令,她們要保住飯碗,不敢衝進去拍桌大罵,只敢沖湯一婉發脾氣傾瀉怒火,不敢要的。
湯一婉從未覺得自己奉命行事所以全然無辜,她作為林霏的朋友,能理解她的不開心和委屈,於是在扣扣上主動示好:林霏,天氣已經秋了,聽說袁記家新推出了一款老鴨靚湯,不如我們下班去喝呀?剛好之前他們家送的優惠券還沒用完,正好派上用場。
過了半天,林霏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算了,我要回去陪陸遙呢。
哦,好吧,那我一個人去喝。
過了很久,扣扣都平靜得毫無波瀾。林霏沒有再回應。
湯一婉長久地望着對話框,直到小白鴨見縫插針地冒出來,她望着賤萌賤萌的小白鴨,心裏卻高興不起來,她第一次覺得她們的友誼出現了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