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個熟人站在她回去的必經之路上，好整以暇地單腿撐着牆，像是在等她。等湯一婉一走近，原本兜起的連帽衫帽子在指間滑落，一張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令人窒息的笑容。
湯一婉和他對視了幾秒，看着對方滿臉得意地朝自己走來：“怎麼樣？看傻了吧？我很帥吧。”
湯一婉收回目光，語氣陡然冷下幾度：“哪有，話說回來你怎麼在這裏？”雖然對方帥氣得像是從時尚雜誌里走出的美少年，也不代表她就可以把那些噁心的回憶遺忘。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面容漂亮氣質乾淨，內里卻截然相反，骯髒惡臭。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渾身盡情地散發著一萬瓦特的光芒：“我特意來找你的。”蕭南望微垂下頭顱，試圖靠她更近一些，像是在情人的耳畔低低地說著情話，可是湯一婉卻萬分後悔把電擊棒放在食間了，因此，她只能不動聲色地拉開一段距離，盡量語氣平穩地回：“我不記得告訴過你地址。”
“不需要告訴我呀，我一查就知道了。”蕭南望瞪着漂亮的大眼睛，坦蕩又輕鬆地回。
“查？”湯一婉愣了愣。
“對啊，全球衛星定位系統一定位，就能查到你的真實地理位置。”蕭南望說得輕描淡寫，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晴一樣，湯一婉卻聽得目瞪口呆，這種黑客技術，她平日也只在小說或者電影裏見過，哪想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那些零食也是你拿來的？”雖然是詢問，但是湯一婉也十分肯定了。
“沒錯，我不懂該送你什麼，就在網上查了下，都說女生很喜歡吃零食，我就天天給你送過去，怎麼樣？喜歡嗎？買它們很簡單的，只需要黑掉付款系統，連錢都不用花。”
蕭南望不斷向湯一婉發射真誠光波，孰料湯一婉卻倏地變了臉色：“不喜歡，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再這樣騷擾我，我就要報警了。”
一說完，她就跑出好幾米遠，掏出手機準備撥打110。
蕭南望愣了兩秒，笑意凝滯在臉上，變得萬分委屈：“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我喜歡你這也有錯嗎？”
聽到這裏，湯一婉真的忍不住用一種看怪物的眼光看着蕭南望，試圖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迹，卻發現對方是在一本正經地委屈，她也只能義正言辭地回：“真正的喜歡從來不是這樣的喜歡，我也沒辦法接受你的這份喜歡。”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抵觸我，我可都是按照網上人氣最高的《戀愛大法》說的來操作的。”蕭南望一臉痛色，彰顯出他的痴心絕對。
湯一婉長嘆一口氣：“送喜歡的人好吃的零食沒錯，深夜裏想送對方回家也沒錯，可是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對方接受的情況下，而我顯然並不接受你的美意，你也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用非法手段調取我地址，擅自尾隨我，給我造成很多困擾，難道你爸媽或者其他人沒告訴過你，這樣是不道德甚至是違法的？”
“我爸十八年前去非洲調研，就沒有再回來，我媽媽兩個月前也病逝了，房子被親戚霸佔了，我就沒有再踏進家裏一步。”蕭南望又重新兜起連帽衫的帽子，略微哀傷的聲音從嘴裏慢慢地吐出來，“五歲那年，我被檢測出智商超過一百七，七歲那年我接觸了電腦，十歲那年我連跳三級，十三歲那年我開始研究大學課題，我每天都待在書房裏足不出戶，平時吃穿用行都由媽媽全權打理，所以我不知道去超市需要付賬，坐公交需要投幣，不知道泡出來的面和包裝圖上完全不一樣，甚至不知道洗衣機該怎麼用，以為既然是全自動洗衣機，就該丟進去自己就會自動洗起來……”蕭南望的表情顯得痛苦，他抬頭望向遼闊無垠的黑色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與人相處，電腦一直是我最親密無間的夥伴，除了寫代碼攻程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感，所以我之前一直都做錯了嗎？”
蕭南望重新望向湯一婉，眼神里充滿的不解和痛不欲生，像是一把尖刀猝不及防地插進了湯一婉的胸口，她卻無力拔出。
湯一婉慢慢垂下握着手機的手，取消了報警的念頭，之前的偏見和厭惡已經被難過和憐惜代替，第一次覺得漂亮的少年很可憐，本該優質得人人稱羨，結果卻並不適合人間。
缺失家庭的正確教育，造成他很多方面的偏頗，這個鋼筋森林構建成的冷漠社會遲早會給他沉痛打擊，湯一婉並不想在某一天的社會新聞板塊上看到他的消息，只是現在好像一切還來得及：“那你現在住在哪裏？”
“正是因為我沒地兒住所以才來找你的呀。”蕭南望說得理所當然，目光里卻滿是出乎意料地真摯，湯一婉竟一時無語，硬着頭皮地拒絕道：“怕是不太好辦，我也是住在別人的店裏。”
“所以婉婉你是要放棄我嗎？”
“誰允許你叫我婉婉的，還有！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裏有個‘婉’字的？”湯一婉大嚇了一大跳，眼睛都瞪了起來，“而我還對你一無所知，甚至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叫蕭南望，蕭笛的蕭，南方的南，彌望的望，所以婉婉你收留我好嗎？我白天待在互聯網公司，婉婉你只要晚上收留我，給我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就好，我不挑的。”蕭南望說得可憐兮兮，卻掩去了天天住酒店的事實。
“我要怎麼收留你嘛。”她現在自身難保，在食間能住一天算一天，怎麼還能把他這麼一個大活人藏在雲韜眼皮子底下？
湯一婉邊走邊想，路過的公園柵欄旁長滿各色月季，每一枝都有半人多高，花朵又香又艷，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才別開視線。沒想到她只是稍微不留神，蕭南望就開心地跑過去折下一枝，獻寶似的獻給湯一婉。
湯一婉望着眼前突然冒出來的月季，有些頭疼地揉着額頭：“又是《戀愛大法》裏教的？”
蕭南望想想《戀愛大法》心中就有一點兒小雀躍：“它說經常送對方鮮花，對方會感到開心的。”
湯一婉皮笑肉不笑地反問：“那你看我開不開心？”
蕭南望把她這句話當真，上下仔細打量了湯一婉一圈兒，認真考慮了才回：“唔，你還是別笑了吧。”
湯一婉旋即變了臉，指着一個在繁茂的枝葉中間半遮住的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寫了‘隨意採摘，罰款兩千’。所以，你現在是有兩千塊錢？”
“我當然沒有！”蕭南望有些急了，從善如流地認錯，“下次我只從花店裏給你買，婉婉，這總可以了吧。”
“別，還是別了。”湯一婉趕緊搖頭，“我沒有花瓶，求求你，什麼花都別送我。”
湯一婉舉起月季仔仔細細地看，覺得有些可惜，如果它還在枝頭，它還可以多盛開幾天，她也還能多看上幾天，可是現在……湯一婉拿在手裏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只是，他也是無心之舉，只想着討她歡心，還需要再教化。
就是這個細節，湯一婉下定決心要拉蕭南望一把，她或許教不會高深的道德哲理，但至少讓他學會如何一個人怎麼生存吧，只是該怎麼幫呢？
要不幹脆讓蕭南望住進食間的雜物間裏吧，反正平時小劉也很少進雜物間，而主掌人云韜更是從來都不會踏入。
湯一婉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於是帶着蕭南望走到食間，等她一推開門，發現食間雖然已經過了打烊時間，可是眼下還燈火通明着。
湯一婉一時吃不準食間裏面到底怎麼了，只能伸出食指，給蕭南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再像一隻貓一樣，躡手躡腳地溜進食間，蕭南望點點頭，有樣學樣地跟着溜了進去。
整個食間安靜得不像話，除了風聲再也找不到其他蹤跡，湯一婉心裏怦怦地跳，唯恐被雲韜抓個正着，她先做賊一樣地把蕭南望領進雜物間：“我前天才收拾過這裏，很乾凈的，你先待着，我等下再來找你。”
蕭南望跟着湯一婉進去，看了一圈，又跟着她走了出來。
湯一婉回頭疑惑地看着蕭南望：“你瘋了？你要是被人發現在這裏就糟糕了！”
“為什麼不能？”蕭南望瞪大眼睛望着湯一婉，彷彿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受傷地反問，“可是我就想一直跟着你呀。”
湯一婉總不能說雲韜也聽過他的黑歷史吧，別說禁止把這樣的人帶進食間，到時候連她也會百分百地被掃地出門。湯一婉有些難以啟齒，只好說道：“我還要工作呀，你一直跟着我，會打擾到我工作的。”
“我保證站在你旁邊乖乖的，不鬧不吵也不會打擾。”蕭南望舉起右手三根手指就準備發誓。
湯一婉實在沒轍，耐心地誘哄：“你先陪我玩個遊戲吧，你躲在雜物間裏不要出來，數到一千再出來找我。”
“躲貓貓？”蕭南望立刻眼前一亮，眉開眼笑地就往雜物間跑，“那你要躲好，我偵查的能力可是一流。”
“放心，我玩遊戲的能力也是一流。”勉強把蕭南望打發回雜物間，湯一婉連忙提着口袋去找雲韜復命。
小劉早就準點下班，食間只剩下雲韜一人，此刻，他面前的茶水早就因為續水太多次而變成淡然無味的白開，但他還是坐在那裏，兩隻無處安放的大長腿疊收在長桌下，只是心思全然沒放在書上。
直到聽見了敲門聲，雲韜原本緊鎖的眉頭才在一瞬間鬆開，隨即又擰了起來。
湯一婉推門進去，看見雲韜用一隻食指抵着額，眉頭微皺，目光深凝，依舊在看着那套漫畫，只是好像書頁的厚度離她離開時並沒有增加多少，而那張側臉依舊唯美耐看。只是好像聽見她走進來，臉色在一瞬間冷峻起來。
湯一婉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身體和手臂呈九十度進貢的姿勢呈獻上了茶葉包：“您要的茶葉我都拿回來了。”
雲韜漫不經心地把書翻到下一頁，沒有回答。
雖然渾然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但是老闆不高興，那就一定是下屬的錯，為了討好雲韜，湯一婉對那些茶葉一頓賣力地海誇，一邊誇一邊偷偷地撇雲韜的臉色，哪怕身為美食治療師，還一天到晚板着面癱臉，可是聽到別人那麼天花亂墜地誇自己，臉色卻不知不覺地稍稍緩了些。
看來還是和其他人一樣嘛，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湯一婉在心裏腹誹，又順帶着白了雲韜一眼，當然她也只敢偷偷地放肆，當著他的面，借她湯一婉十個豹子膽也是不敢。
但是不知雲韜是似乎有所察覺，還是聽不下去了，猛地一抬頭，看得本來還要滔滔不絕的湯一婉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怎麼去了那麼久？”雲韜目光如炬地問，“只需要四十分鐘的路程，你花了兩個小時二十分鐘，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人擔心你？”
“你擔心我？”湯一婉的眼睛骨碌碌地轉着，狡黠一笑，“既然老闆你這麼擔心我，不如把手機號給我呀，這樣我就可以隨時隨地向你報備了。”
縱使湯一婉活得跟人精似的，但是接觸久了，雲韜也深諳湯一婉的套路之道，心裏不由得冷哼，他的號碼哪有那麼容易給？
不僅如此，他也學會了和湯一婉玩套路，促狹心一起，眼皮輕輕一抬，笑得格外動人：“好啊，我給你……”雲韜把書輕輕一放，身子一起，步履不停地往門外走去，在經過湯一婉的身邊時，視線落在她的身上淡淡地鼓勵道，“你加油……記住了，一、三、六、七、四、五、七、九、六……”
雖然雲韜說得清晰，可是他走得很快，等出了門拐個彎，夜風一吹，他的聲音也就融進涼涼的風裏，消失不在了。
湯一婉急忙忙地拿着手機追出去：“最後兩位數是什麼？你能不能再重複一遍？我剛剛沒聽清！”
當然，雲韜沒有再回應她，因為他壓根就沒說。
他今晚因為擔心她，已經在食間浪費了三十八分鐘，他可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被她的無限騷擾上。
今晚，他準備開始嘗試松香養生法，這可是一個進出中南海的國醫給他的方子。
湯一婉望着雲韜的背影，卻越發昂揚起鬥志：“我偏不信連你的一個手機號都得不到！”
看到雲韜走出食間，湯一婉就飛快地奔回雜物間。原本百無聊賴地望着天花板數數的蕭南望，一看見她就投來驚喜的眼光：“婉婉，你回來了！”
湯一婉長長地鬆一口氣：“你沒亂跑吧？”
“本來數到一千的時候我就打算出去找你的，可是我轉念一想，你既然要我待在這裏，大概是不想讓我出去，所以我就數到底要多久你才會回來找我，還不錯，剛數到三千零七你就來啦。”蕭南望像是終於討到糖果的孩子，笑得很滿足。
天天住酒店套房，設施齊全又不用自己打理，明明一身輕鬆，可他還是執意要擠在這逼仄的雜物間裏，因為《戀愛大法》裏說了，女人最需要的就是守護，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他當然要讓湯一婉看到自己的決心和毅力。
湯一婉當然不知道蕭南望心裏的小九九，她只是聽完他的那一席話之後，很不是滋味。她埋頭刷刷刷地寫了好一會兒，把一張寫滿字的清單和兩百塊錢都遞過去，任蕭南望頻頻朝她放電，電流在空氣中滋滋作響，也跟沒看見似的：“我給你畫了地圖，那裏有一家小超市，你跟着地圖去把這些生活用品都買回來吧，”接着，她又語氣凝重地強調，“這次記得付錢。”
“放心吧。”蕭南望抬腿就往門口跑。
“喂，上面還有我的號碼，要是有事記得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知道啦。”蕭南望燦爛地揮揮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不管如何，如果想讓蕭南望獨自生活，他都必須跨出獨立的這一步。只是湯一婉還是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身後，不遠不近地悄悄跟着。
湯一婉突然想起幼年時的自己，比起同齡已經可以說話的小孩，內向的她始終念不準最基本的音標，媽媽也是煞費苦心一遍遍地教她，等到她斷斷續續地念出一句“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時，媽媽熱淚盈眶的模樣，至今仍記得。
媽媽有毅力，她同樣也有。
湯一婉坐在街道對面的長椅上，透過一排落地玻璃望着在超市裏慢慢踱步的蕭南望，觀察了好一會兒，湯一婉發現蕭南望和他人溝通的能力並不弱，也是外向型的性格，看起來他學習生活技能的問題並不大。
湯一婉便放心地掏出手機，如果她沒有記錯，當時雲韜說的號碼是136745786……
他以為不知道後面兩位數，她就沒辦法了嗎？
0到9之間任意兩個數的排列組合一共有九十個，她就不信一個個地試，還找不到他的號碼。
湯一婉一邊輕盈地晃蕩着兩條小腿，一邊開始撥打13674578601。
沒過兩秒，手機里傳出了清脆的機械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
這個不是。湯一婉迅速掛掉，隨即開始撥打13674578602，這一次，對方過了好幾秒才接起來，在一片嘈雜的餐廳背景音里，一個粗獷的男聲響起：“喂？我說了過兩天就還錢！不就是六十萬嘛，催你媽的催！不急要再打來騷擾老子！不然信不信我拿刀削你！”
“對不起對不起打錯了。”湯一婉不斷點頭哈腰地道歉，直到對方罵罵咧咧地掛斷了，才心有餘悸地拚命拍胸口，長長地吸一口氣，準備硬着頭皮繼續打下去。
直到打了十九個號碼的時候，蕭南望從超市裏走了出來，一看見湯一婉就撲哧撲哧地提着袋子飛奔過來，湯一婉立刻掛掉電話，起身迎上去：“怎麼樣？”
今晚的月光皎潔，半輪月亮若隱若現地藏在雲層後面，若干的星子稀稀疏疏地亮着，像是撒了一把碎銀，湯一婉迎着月光，眼神充滿期待，肖南望也語氣快活地說：“都買好了，還剩二十塊三毛，都在這裏了。”
聽到這裏，湯一婉忍不住眉眼彎彎，露出一小排像石榴籽大小的潔白貝齒，真正的明眸皓齒。
蕭南望不由得心中一動，面容更加柔和，默不作聲地把手伸到湯一婉的面前，湯一婉自然而然地去接零錢，等到對上蕭南望太過燦爛的笑容，才疑惑地盯着他放在掌心的東西，結果發現居然是一小盒水果糖。
“這是？”湯一婉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相信。
蕭南望慌亂地解釋：“我剛剛看見它的外形很可愛，想把它送給你，它的價格才十幾塊錢，不貴的。下次我一定會用自己的錢買給你，婉婉，你就別我的生氣了好不好。”
“沒有，我沒有生氣。”湯一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慢慢地用指腹撫摸着有些凹凸不平的塑料殼子，凸起的部分就是唐老鴨的模樣，在這一刻，她的心像被糖水浸過，有絲絲扣扣濕潤的甜。那種無論是看到美好的、吃到美味的就想給自己喜歡的人分享的心情，真是難能可貴，哪怕她已經很多年不吃甜食，這盒糖她是也不吃的，但她還是仰起臉微笑：“我很開心，謝謝你。”
話音剛落，蕭南望就笑得更燦爛了。
兩人結伴回到食間，湯一婉挨個囑咐注意事項，蕭南望像只哈巴狗似的亦步亦趨地跟着她，時不時還“嗯嗯”地點頭，以示乖順的回應。
湯一婉婆婆媽媽地說了半小時生活常識，才肯放開蕭南望，蕭南望彷彿被念叨得還有些意猶未盡，扒着雜物間的大門追問道：“完啦？”
“嗯，完了，還有什麼等我想起來了再告訴你吧。”湯一婉頭也不回地往休息室走，“晚安呀。”
蕭南望站在門口，那姿勢像是一塊望妻石，依依不捨地呢喃：“晚安，婉婉。”
湯一婉洗漱完畢，等回到員工休息室，她並沒有馬上入睡，而是繼續與那些號碼奮戰，大有不找到雲韜的手機號碼就不睡覺的架勢。
學生、上班族、銷售人員、快遞人員、空姐、建築工人、租房中介……湯一婉挨個打過去又挨個道歉，一次次地掛斷，時間悄無聲息地滑向深夜，她的心裏也漸漸充滿疲倦和不確定的心累，食指的指腹停留在屏幕上空，遲遲沒有按下去，湯一婉思索很久，在心裏鼓勵了一下自己，才慢慢撥打過去。
而這時的雲韜，依舊在進行着日復一日的健身，他正在用健身滾輪做掌上壓，在空寂的房間裏，手機鈴聲驟然響起。
雲韜立刻蹙起了眉，平時他為了避免輻射，很少使用電子設備，再加上性子冷，工作循規蹈矩，平時晚上很少會有人來打擾他。他拿起手機，注視着陌生來電幾秒，才疏離地接起來：“喂，你好，我是雲韜。”
哪怕在此刻，雲韜是在遙遠的某處，和她之間隔了幾條街道，聲音穿過了門窗，鑽過了樹木，繞過了車輛，流過了草地，通過密密匝匝的電波百轉千回地傳過來，可是湯一婉在只聽見那聲“喂”的時候，就在第一時間認出了是雲韜的聲音。
像是一滴松樹上的油脂滴落，包裹住這一聲“喂”，於是變成了一粒永恆的琥珀。
可是大概是念想了太久，期待了太久，所以當真的得到時，沒有意想當中的雀躍，反而在聽見那句“我是雲韜”時，湯一婉的心頭有一種姍姍來遲的悲傷感。最初沸反盈天的心早就在持久孤獨的等待中一寸寸冷卻。
雲韜清冷的聲音像是一根細細的銀線，把她整個人纏繞包裹起來，湯一婉努力地想發出聲音，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來。
因為此刻的自己，比任何時候都要難過。
而這頭的雲韜也很疑惑對方為何一片沉默，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傳來，等待了一會兒，他的耐心已經耗盡，正要掛斷的時候，卻陡然聽見了對方的回應：“是……我……湯一婉……”
雲韜迅速捕捉到湯一婉的聲音有點奇怪，像是混了風有些含混的不清。他也無法解釋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捏着手機走到窗口，眺望遠方的萬家燈火與車水馬龍，明擺着一副不會立即掛斷的閑聊姿態，挑了挑眉：“我不記得我給過你完整的號碼。”
“是的，缺了兩位數。”湯一婉看似輕鬆地回，“所以我打算試完所有號碼的排列組合，幸好試到第七十八組的時候就成功了，我覺得挺幸運的。”
聽到這裏，雲韜的瞳孔緊縮，有些當頭喝棒的不知所措，這樣的話不亞於告白帶來的震撼。
雲韜沒有再開口，湯一婉也沒有繼續往下說。兩個人就在深夜裏沉默着，靜謐着，只有彼此的呼吸靜靜地喧囂，血液暗暗地流竄着。
最後還是雲韜先打破平靜，他下意識地換了個婉轉嘆息的語氣：“你其實不用……這麼執着……”
“這是我的事。”像是早知道他會這麼說，湯一婉立即逞強地回，“你不接受我沒關係，你從此討厭我也沒關係，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我既然這麼做，當然也會承擔相應的後果，哪怕你真的把我攆出食間，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像是雨滴滴在草坪，清風拂過樹梢，月光撞上窗欞，於是也就不再是純粹的雨滴，清風和月光了，雲韜覺得自己原本乾涸得龜裂的內心被甘霖淋濕，裂開了一絲絲裂縫。
他覺得喉頭一緊，但仍不咸不淡地回：“好的，我知道了。已經很晚了。”
“打擾了。”湯一婉也聽清了雲韜的潛台詞，比起自己煞費苦心地得到號碼，他更在意自己是否破壞了他的生活習慣，他是否能按時入睡，自己的舉動在他看來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一場深夜裏小打小鬧的鬧劇。
就像一按下開關，整個屋子的燈光都會熄滅一樣，不用在意。
他冷漠地說已經很晚了，她也就只能抱歉地回打擾了。聲音染上哭意，也就不再是原來的聲音。
只是這次雲韜捕捉到了，她不是站在風中聲音才含糊不清，而是因為整個人在哭泣。
她或許在努力壓抑，也或許是本身就哭得很輕，只有細若遊絲的哭音傳進耳里，於是他只能無能為力。
總之，他的回應讓她失望了。
一想到這裏，雲韜毫不猶豫地掛斷通話，走出了健身房，房間門緩緩閉合的瞬間，將那孤零的身影全部包裹在暗黑里。
他主動把自己擋在光明和溫情的門外。
這些，他都不需要。
手機里傳來長久的“嘟”聲，湯一婉無力地蹲下身去，緊緊環抱着雙膝，雙眼空洞地直視着前方，過了很久，淚水辛酸而迅猛地湧出來。
這個夜，註定難眠。
湯一婉幾乎是數着綿羊捱到天亮的，她沉默地起床，沉默地穿衣，沉默地打掃，只是等她悉悉率率地掃到一半時，有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搶過掃把，頂着雞窩頭穿着條紋睡衣的蕭南望拄着掃把，揉着惺忪的雙眼明快地朝她打招呼：“婉婉，早安。”
“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你都在忙，我怎麼還好意思繼續睡呢。”蕭南望的笑容明亮得有些晃眼，“以後這個活就交給我吧。”
“不太好吧。”
“你情我願有什麼不好的，”蕭南望快活地做了決定，“就這麼說定了，主動分擔對方的事，可能會得到對方的表揚。婉婉，我的表揚呢。”
“又是《戀愛大法》裏說的？”湯一婉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哈欠，不再逞強，有力道地拍了拍蕭南望的肩，“我覺得說得挺好的。”
“可是我的表揚呢？”蕭南望望着湯一婉的背影執迷不悟地討要。
“等下請你吃早餐。”
“可是我想要的是表揚呀。”蕭南望還是不甘，湯一婉只好在風中回過頭，笑盈盈地說一句：“謝謝你，因為你，我的早晨充滿元氣。”
蕭南望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充滿電的奧特曼，打怪獸的能力瞬間滿級。他不僅掃了地，等到湯一婉洗漱出來，看到蕭南望站在梯子上正捏着一把大剪刀在修剪着一株紅楓。
湯一婉知道這幾株從北海道空運來的紅楓是雲韜心緊的寶貝，特意叮囑過任由它們自我生長的，她心驚膽戰地跑過去，抬起頭笑着說：“走吧，我請你吃早餐。”
初升的太陽光線明亮，從樹梢斜斜地切過來，落在湯一婉的眼睛裏，她笑得柔柔軟軟，那一刻，蕭南望的心中也柔軟開去。
蕭南望捏着剪刀愉快地從梯子上跳下來：“好啊，我早就餓了。”
湯一婉請他吃皮蛋瘦肉粥配小鹹菜。
蕭南望的媽媽只會做白粥、綠豆粥、南瓜粥之類的，他從來沒吃過這種半凝固的粥，本來覺得又有褐色顆粒又是咸口的很奇怪，架不住粥香四溢，蕭南望吃上兩口就覺得咸香味美、入口即化，瘦肉軟滑，就連皮蛋粒都彈嫩，小半會兒就吃了大半。
湯一婉卻明顯有些食欲不振，她托着腮把粥舀起來又倒下去，如此反反覆復，她還是被昨夜的事攪得沒有胃口。
雲韜果然是她的命門。
湯一婉在心裏嘆了口氣，望着看向自己一頭霧水的蕭南望，索性放下勺子：“吃飽了？那走吧。”
“嗯。”
湯一婉又忍不住問道：“你坐什麼去公司？”
“地鐵。”
“地鐵？”湯一婉不肯置信，憂心忡忡地問道，“你會坐地鐵了？”
“會啊，我還看過城市交通分佈圖，覺得規劃得不太合理，要轉乘兩趟才能到，我準備改天潛進去替他們改進改進，要不婉婉你也把公司地址告訴我吧，我也順便替你節約時間一趟直達？”
蕭南望洋洋得意地宣告，瞧見湯一婉的臉色又黑了，連忙有眼見地閉了嘴，乖乖低下頭：“婉婉，我……又錯了。”
“人家都是經過人口需求、市場經濟、干支道路之類各種考察，再加上精密計算才規劃成現在的路線圖，你不能心裏只放着‘我’，還應該放着‘我們’。”
“好啦，其實我正打算寫個程序，如果真的寫出來，可能會改變世界的交流模式，我也沒空去改城市交通系統啦。”蕭南望很怕湯一婉生氣，連忙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討好地笑，“婉婉你別生氣了，你笑一個，笑一個嘛。”
倘若鏡頭拉長，虛化掉周圍的人事物，再配上一點流淌如水的鋼琴曲，這場景簡直和某些電影畫面里男女戀人的場景如出一轍。
湯一婉拗不過蕭南望，只好笑了一下：“記得喲，平時必須要在晚上十點十分以後才能回食間，每個月的五號因為檢查線路，一般情況下要到十一點以後才能回去。”
“知道啦，你已經說過好多遍啦。”
湯一婉便推了推蕭南望，讓他去坐電梯，一路目送蕭南望過了安檢，又刷了卡，再走進人群里直到看不見了，才安心地離開。
說服雲韜失敗，湯一婉雖然心有不甘，不打算就此放棄，但是現下也只能把它作為備選，她必須要寫出另外一個新的策劃案，可是靈感這個東西，並不是說來就能來的，哪怕她對着電腦幹坐到快十點，她還是想不出適合的切入點。
別無他法的湯一婉煩躁地關掉公司的最後一盞燈，一路上雖然有無數飄香四溢的餐館或者便利店，她也只是駐足了一下，沒有心情推門進去。
等到飢腸轆轆地推開食間的門，見裏面只亮着影影倬倬的路燈，湯一婉就知道雲韜已經按時下班了，她孤零零地站在門口，心裏又如釋重負又有些悵然若失。
也不知道她靜默了多久，蕭南望突然從雜物間探出個腦袋來，聲音歡快清亮：“婉婉，你總算回來了，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是什麼？”蕭南望急急地牽着湯一婉走進雜物間，獻寶似的展現給她看。湯一婉只瞧見眼前是三個普通的打包盒，她的腦袋上不由得冒出一排問號，當蕭南望一臉求表揚地一一揭開時，湯一婉才瞧見一個盒子裏裝了湯，一個盒子裏裝了薄皮雲吞，還有一個裝了五根青菜和三片薄牛肉。
“這是？”湯一婉眼前一亮，頓時也覺得肚子餓了，“張合家的雲吞？我今天下午還和林霏說想吃呢！”
“哇，那我和婉婉真是心有靈犀，今晚我吃的就是這個。我怕如果沒有湯，雲吞的皮會幹掉，又怕雲吞被湯泡太久會發脹，所以讓店家這樣打包帶回來。“蕭南望把雲吞倒進豬骨湯里，再把青菜和牛肉覆在上面，捧起來端給湯一婉，“這就算是你請我早餐的謝禮吧。大法里說懂得禮尚往來，對方也會覺得你紳士有禮的。”
“呀，大法真教得不錯。”湯一婉驚喜地說，拉過板凳就低頭喜滋滋地吃起來，蕭南望買回來的雲吞肉餡紮實，皮薄得透光卻富有彈性，一顆顆晶瑩剔透地浮沉在鮮美清爽的豬骨湯里，湯一婉雖然吃得很斯文，卻連湯都喝得乾淨。
吃完晚餐，腹中的空虛得到滿足，湯一婉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思索片刻，朝門外走去：“走吧，我們去林霏家。”
“這麼晚了，婉婉，你還去林霏家幹什麼呀……”
湯一婉動了動鼻子，聞了聞自己：“沒辦法，昨天沒有洗澡，我都在發臭了，今晚必須舒舒爽爽地洗個澡才行，你就沒覺得自己臭嗎。”
“啊，是嗎？”哈巴狗蕭南望急急忙地聞聞自己的身體，不相信地回道，“不會啊，我今天還用了香水呢。”
“你用的是什麼香水呀。”湯一婉倒是來了興趣。
“大吉嶺。”蕭南望神色明顯有些得意，“是男朋友的味道哦。”
“哦。”湯一婉敷衍地回應了，“我先回去收拾衣服，你也一起去吧。”一說完，湯一婉就準備走人，可是蕭南望卻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湯一婉驚訝地回頭，可是蕭南望卻始終低着頭，一半的輪廓坦白在光線里，一半隱秘在陰影里，像是有些深邃和迷離，湯一婉直覺他有事要說，便靜靜地等着：“你想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蕭南望慢慢抬起頭來，直直地望着湯一婉：“婉婉，今天回來我發現在雜物間旁邊新修了一個衛生間。”
“什麼？”湯一婉震驚得溢於言表。
蕭南望仔細觀察了湯一婉的一番表情，才放下心來，重新笑得動人：“原來你不知道，我還一直以為是雲韜特意為你而建的，看來不是。”
“當然不是，他連看到我都覺得心煩，怎麼會那麼好心……”湯一婉頓了頓，之前她一直苦心積慮地想去他家蹭澡，或許他猜到了自己的圖謀，又或許壓根就不想再見到她，乾脆修一個一勞永逸。
內心掙扎一番，她低低地對蕭南望說：“那……我先去洗澡了。”
湯一婉拿着換洗衣物進了衛生間，才發現裏面不僅嶄新，就連沐浴露洗髮水都供應齊全，甚至還貼心地準備了吹風機、洗衣烘乾機。
不管是出自哪種原因，湯一婉心裏都有些動容，沒想到……他連這些都考慮到了……
擰開開關，花洒洒下來絲絲密密的水柱，密閉的空間裏逐漸蒸騰起熱氣，湯一婉舒適得一塌糊塗，放空的腦袋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直到用沐浴露搓出細密芬芳的泡泡時，湯一婉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在浴室折騰一通，湯一婉才一身清爽地走出來，只留下洗衣機在輕微運作的聲響。
湯一婉回到休息室，把手機翻出來，看着屏幕上的號碼，三番五次想要按下去，還是忍住，她把手機一甩，逼迫自己不要再想雲韜。
湯一婉集中精力在網上搜集策劃案的素材，伴隨着急促的拍門聲，門外響起了蕭南望輕快的聲音：“婉婉，快開門！”
“來啦。”湯一婉縮下床，一打開門，一小隻方形透明瓶子便遞到了眼前，蕭南望擠眉弄眼地說道：“婉婉，這瓶大吉嶺送給你，你平時可以噴它，使勁兒噴。”
“我……我平時很少用香水。”無功不受祿，更何況是這種帶有私密性的東西，她想拒絕。
“我不管，反正我送你啦，怎麼處置，隨你。”蕭南望有些賭氣地把香水往湯一婉懷裏一塞，眨了眨眼，轉身飛快地走了。
湯一婉收下這瓶大吉嶺，拿着瓶子搖了搖，裏面透明的液體輕快地流動，冒起一層細密而柔軟的小泡沫。她坐回床上，伸起手在空氣中噴了一點點大吉嶺，清爽的前調過後，就是生鮮活潑的柑橘和溫柔木質的茶香，果然猶如在明亮的夏日午後，公園的長椅邊，穿白襯衣的翩翩少年在身旁，兩人共享一副耳機，在輕微的眯眼和淺淺的打盹間，靜默着就能待到世界的盡頭。
可是現在天氣已經漸漸涼了，對於湯一婉來說，大吉嶺的氣味帶着一些青澀的辛辣，有點嗆口，她更需要的是像雲韜身上自帶的那種氣息。
那種從骨子裏滲出的寒意，混合著沐浴露殘留下來的皂感，隨着溫度的循循上升，像是迎着耀眼炫目的太陽，從暴雨過後的森林裏走出來的男人，渾身帶着赤裸裸的侵略性卻又充滿安全感，還混合著濕漉漉的荷爾蒙，這些在他身上毫不矛盾，成為和諧的一體。
這才是她喜歡的男朋友類型。
湯一婉從枕頭下掏出一隻香水，那是她偷偷去商場裏聞遍香水櫃枱，依着雲韜身上的氣味買回來的一隻最相似的，她噴了一點在枕頭上，讓它伴自己入眠。
心中有事，看樣子是無法安心寫策劃了，湯一婉再次掏出手機，指尖在雲韜的名字上滑來滑去，苦苦糾結着，最終一思付一閉眼，撥打了過去，她想聽聽他的聲音，哪怕就是一句而已。
相思讓人無限愁，讓人骨瘦形銷。
這次電話像是比上一次更短一點的時間就被接通，雲韜只是“喂”了一聲，以示他正在聽，然後就靜靜等待着湯一婉開口。
湯一婉咳了咳：“那個，今天，我只是想來謝謝你。”
“不用謝，”雲韜依舊站在窗邊，聲線依然冷如山巔冰雪，“你作為食間員工，我只是提供相應的員工便利而已。如果你只是來道謝的話，我現在聽見了，已經很晚了。”
“打擾了。”依舊是上次那樣的對白，依舊是上次那樣的結局。
而此刻，湯一婉沒有上次那樣鋪天蓋地的難過，畢竟這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是她，還殘留着一絲幻想，是她賊心不死，再次自取其辱。
一切都是她自討的。
只是，她再也沒有臉面見他了。湯一婉把手捂着臉，難堪地想。
少女心，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她沒勇氣了。
而那頭，蕭南望正在電腦面前寫程序，電腦屏幕的光映着他的面容，帶着前所未有的邪氣和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