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日的深夜,帶着一種壓抑的暗黑感,天上原本似彎刀的月,被層層黑雲遮住,本就不多的星子如今更淡得只有兩三顆,路上的行人,疾馳的車輛,樹梢間掠過的飛鳥,都帶着一種歸家的心情快速移動。
只有湯一婉,像是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她無家可歸,又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於是乾脆放空思維漫無目的地走,居然彎彎繞繞地走到了食間的門口。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湯一婉對自己的行為都嚇了一跳,她連忙往回走,結果就在這時,食間的門從裏面打開了。
現在才下班的雲韜走了出來。
冷不丁地見到對方,兩個人都明顯地征了好一下,心中頓時拉響了防空警報,雲韜更是在一瞬間就渾身透露出“我現在很彆扭”的情緒。
湯一婉抬起眼,裝出很喜出望外的樣子:“嗨,現在都十二點過了,你怎麼今天沒有準時關店?”
雲韜淡淡地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湯一婉也不以為意,意料之中習以為常的事,她又扯着笑了笑,自認為笑得可開心可標準了。
可是有過不及,雲韜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她的不對勁兒,本來想刺她一刺地說“笑得真難看”,可是喉頭一滾,說出口的卻是:“嗯,今天電路維修,所以比平時推遲了一個小時……”雲韜抬手看了看錶,“零四分零八秒。”
“嗯。”湯一婉對此不想關心,只想逃離,她扯出一個笑容,“那我先走啦。”
“你現在出現在這裏,這次找我又有什麼事?”雲韜與先前全是針芒的語氣不同,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輕緩溫柔。
什麼叫“又”?
而且之前找他的事,他哪次答應了?
她也總不能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走到了這裏,可能是因為我想你吧”:“沒事啊,就是今晚的月色特別美,我隨意散步來着。”湯一婉像散步大媽一樣地甩甩手,趁機同手同腳地越走越遠了。
雲韜快步走下兩步,想要追上湯一婉:“我說……”
“我說的就是她!”
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疊加在一起,讓湯一婉和雲韜都大感意外,不約而同地看向另一道聲源的方向。
湯一婉一時之間覺得那兩位大媽有些眼熟:“你們是?”
“就是她!”一個大媽指着湯一婉對着保安大喊道,“她就是那個小偷的女朋友!”
“什麼小偷?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湯一婉矇著一頭霧水,又十萬分地怕雲韜誤會。
雲韜微不可見地蹙起眉兩秒,才把神色冰凍的臉轉到一旁。
湯一婉不知道他是毫不在意,還是不願再聽。
“別信她的,那天晚上她明明承認了的,不然為什麼替他付錢?”另外一個大媽也加入了辯論的陣營。
“胡說,我還沒有男朋友呢,”湯一婉明顯有些急了,“就不能讓人有好心爆棚的時候?”
“那也行,”一個大媽見招拆招地說道,“那你再好心爆棚一次?那個小男生前幾天一直都在這家進口超市偷東西,你付錢吧!”
“對,幸好咱們老徐記住了他的長相!”另外一個大媽跟着插嘴道,“天天都來,一買一口袋,能不記住嘛。”
聽至此,雲韜的臉上浮露出一種諷刺的神色。
“偷的?”湯一婉懵了,偷一次或許還能成功,可是天天去偷,怎麼到現在才發現?只是那晚少年跟蹤了她,稍微用點手段或許就能知道林霏的家在幾樓幾層,那幾口袋的零食,說不定還真是他掛在那裏的。
一看她表情,兩個大媽就猜到些什麼,把幾張不算短的清單甩出來:“所以那些零食都是送給你了吧?還說不是女朋友?你快給錢吧,不然我們就把你倆都送派出所!”
“給,我馬上給。”湯一婉只覺得又愧疚又噁心,虧她之前還把他當成無辜少年,這可是犯法啊!
湯一婉連多少錢都沒問,直接把整個錢包都交了出去,手一哆嗦,有幾個鋼鏰落在地上,又手忙腳亂地去撿,一邊撿一邊顫抖地說:“給你們,我都給你們,全身家當都給你們!”
見收回了錢,而湯一婉也一副嚇壞的樣子,大媽們拿着錢嘆息地感慨:“不要怪阿姨們多嘴,像他那樣慣犯,千萬不要當成男朋友啊……”
湯一婉緩緩抱住膝蓋,沒有反駁也沒有應答,大媽見沒有回應,只好無趣地拉着保安走人。
雨,突然沒預兆地下,街道上迅速泛起一層微冷的水光。雲韜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表,他已經停留十三分五十六秒了,好像她每一次出現,都會打破他的生活規律。
真是防不勝防。
“下雨了,”雲韜無情緒地喊道,“走吧。”可是雲韜沒有得到回應,作為心理諮詢師,他很清楚關於釋懷難過,對於某部分人來說,他人的安慰始終比不上自我的消化。
雨越下越大,湯一婉還是沒有起身的樣子,雲韜抬腿繞過去,走了快十米遠,雲韜覺得他做了人生中最鬼使神差的一個動作,他放心不下地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他停了下來。
哪怕在磅礴的大雨中,或許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但他也能看清湯一婉抱着膝蓋在哭。
她並不是那種嚎啕大哭,而是死死咬着嘴唇,緊緊攥着衣服,往常總是生動的、狡黠的眼,在此時萬籟俱寂,只有在微小幅度快速起伏的肩膀,在提示她是在向內的,自耗的,抑制的哀嚎。這是一種比嚎啕大哭更絕望的悲泣。
雲韜再次抬手看錶,已經十四分二十七秒,已經耽擱得夠久了。
雲韜繼續往前疾走幾步,卻又突然煩躁地鬆了松領帶,再急速折轉回去。
不管作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心理治療師,他都無法做到熟視無睹。
像是被抽走全部骨頭一樣,雲韜扣住湯一婉的手腕,單手就輕鬆地把她給拉了起來,湯一婉無力地被雲韜牽拉到通宵便利店的遮雨棚下,再利落地放開,拉開兩人距離,只沉默地注視着雨簾深處。
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雨也停不了了。
“謝謝你啊……”湯一婉抹了一把臉,向雲韜道謝,“那……反正打發時間,不如我給你講冷笑話表示感謝?”
雲韜看着湯一婉又蒼涼又悲哀的笑,微微皺起眉,一臉的不贊同,最終也沒有阻止。
“有一天,A問B‘你從醫院回來了啊,沒什麼事吧?醫生怎麼說?’B說‘doctor’.”
雲韜的太陽穴跳了跳:“……”
湯一婉臉上的笑容大了些:“小熊去理髮店剪了指甲,就變成了能。”
雲韜覺得自己的額頭有三條黑線:“……”
湯一婉繼續笑:“A跟B去網吧,A問B要不要辦個會員,B說千萬別辦,因為會員卡。”
雲韜覺得自己頭頂飛過一片烏鴉:“……”
湯一婉還要聒噪不休,雲韜目光如炬地看過去,認認真真地說:“既然還願意向我道謝,那麼下雨了,剛剛你為什麼不躲雨?”
湯一婉本來就一直都在強顏歡笑,被雲韜這麼冷不丁地一問,笑容凝在臉上,水汪汪的眼睛卻有種被看穿的不知所措,那表情讓人非常心疼。
雲韜猜想湯一婉肯定長期活在一個壓抑的環境當中,有情緒時卻無法及時得以紓解發泄,只能選擇向內的排解方式:“是以為在雨里哭,哭的聲音就不會被人聽見嗎?”
湯一婉震驚不已,她直直地望着雲韜,震驚的眼睛裏沉默地滾落出淚水,一滴一滴,像是不絕,可是依然無聲。她從來不曾知道,一個見過寥寥幾面的人,卻能看穿自己的本質內心。
以前住在舅舅家,每次想哭,她都只能咬下嘴唇強迫自己不哭出來。實在太難過,她就躲進洗手間把水龍頭打開,用水聲來掩飾自己的哭聲,還不敢哭太久,不然舅媽就會在外面敲門罵她浪費水。
小時候的心性習慣都將伴隨自己的一生。
如影隨形。
不敢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哭太久,湯一婉終是收住了眼淚,她破涕為笑地挽尊,尾音都在發顫:“我剛剛是不是很醜。”
被她一問,雲韜才收回遙望雨幕的目光,掃過去一眼,湯一婉梨花帶雨的模樣十分楚楚動人,再往下,她穿的T恤淋了雨,貼在身上凸顯出玲瓏有致的曲線,雲韜連忙移開目光,面無表情地回:“是很醜。”
很久以後,當雲韜想起這個情景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起一句歌詞: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
而此刻,雲韜緩聲道:“雨停了。”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有個大漢正跌跌撞撞地往便利店走來,雲韜捕捉到他看見湯一婉時,目光里的猥瑣叫人一言難盡。
雲韜一皺眉,吩咐道:“走吧。”
湯一婉笑着搖搖頭:“不走了,我沒地方住了,我去裏面坐一晚吧。”
雲韜像是無所謂地說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我是怎麼治癒你朋友的嗎?”
湯一婉一愣,只聽見雲韜又冷冷說道:“今晚,就讓我來治癒你。”
雖然雲韜身為心理治癒師,的確應該治癒受傷的她,可是……
湯一婉嚇得直搖頭:“我沒錢了,剛剛我把錢全給他們了。”
雲韜走近兩步,高大的身影覆蓋下來,湯一婉覺得濃郁的男性荷爾蒙在一瞬間包圍了自己。她無路可逃。
雲韜的嗓音在暗夜裏格外低沉:“你的左褲袋裏還有一枚硬幣。”
湯一婉獃獃地往左褲袋一掏,果然有一枚一塊錢的硬幣,估計是之前她在地上撿回來時,被他看在看眼裏。
雲韜停在湯一婉的面前,突然伸出手:“給我。”
湯一婉雖然不解,但還是把硬幣放到雲韜的掌心上。
硬幣上還殘餘着她的體溫,雲韜雖然感到萬分不適,但還是把硬幣放到自己的褲袋裏,轉身走到街道上:“這就是治癒你的費用。”
雲韜不用回頭也知道,她一定會跟自己走。
有過前期的接觸,比起全身濕淋淋地待在有猥瑣醉漢的便利店裏,倒不如相信他的人品。
雲韜的確猜得不錯,但是又大錯特錯。
湯一婉思索片刻,就跟在雲韜的身後,不過她並不是因為相信他的人品,而是根據之前的接觸相信他是個厭女男,只不過……算是不太嚴重的厭女男,起碼他還不介意在特殊情況下伸手牽她,哪怕也隔了一層衣衫。
兩人一路靜默無言,直到雲韜走到食間門口突然停住了腳步。湯一婉抬眼疑惑地問:“怎麼了?”
雲韜不冷不淡地說:“沒什麼。”
沒什麼,只是他驟然發現自己為什麼為了她,再一次破壞了自己的人生規則。
真是詭異得過分。
雲韜暗暗告誡自己,就像對待普通的食客一樣,治癒完就讓她回去。
夜晚間的食間有種不一樣的美。一陣風吹來,那些花樹便胡亂飄搖,花瓣漫天撒落,樹上的積雨也噼里啪啦地砸下來,砸了湯一婉一臉。她獃獃地呲咧着嘴笑,暫時忘卻了難過。
雲韜把湯一婉帶到員工休息室,翻出一套嶄新的工作服放到沙發上,邊往門口走邊說:“這裏沒有辦法提供熱水澡,但是你可以先換一套乾的衣服。”
“謝謝。”湯一婉低低地道謝。
“嗯。”雲韜腳步未停地走出去,還記得帶上了門。
等湯一婉換上衣服走出去,重新穿了一套乾淨西裝的雲韜已經站在屋子中央:“服務員都下班了,所以只能我來服務你。”雲韜放下一杯熱茶,把調查表和筆遞給湯一婉,“按照規定,你需要先填一份調查表。”
湯一婉接過來一看,上面密密匝匝的全是問題。一開始的問題都很簡單,只是詢問個人普通信息,應該是想通過這些信息做出最貼合食客的口味,可是湯一婉越往後填就下筆越難,而這一切,都靜默地落在雲韜的眼裏。
越到後面,湯一婉筆尖停頓的時間就越長,她覺得那些問題都在溫柔地挖陷阱、不動聲色地想套出她的隱秘,她始終無法落筆,遲疑地問雲韜:“我可以跳過嗎?”
“可以。”面對需要治癒的食客,雲韜勾唇一笑,儼然算是和煦。
湯一婉繼續埋頭苦填,卻並不知道其實很多問題答與不答,內心都已經曝光在雲韜面前,他都洞察明晰。
等湯一婉寫完,才驚奇地發現自己像是瀕水又被打撈起的人,身上已經覆起薄薄的一層冷汗。
雲韜仔細地分析着調查表,雖然湯一婉空了很多關於家庭的問題,但是他已經窺破她性格的根結所在:“你坐在這裏等。”
雲韜離開后,湯一婉只好一坐在桌前喝着熱茶打發時間。過了一小會兒,立在前面的屏幕突然亮了起來,從畫面上能夠看得見大半個廚房的模樣。
銀灰色的大廚房有着光潔的流理台,各種新鮮的食材整整齊齊地碼在架子上,各種廚具寒光埕亮地列成排,各種調料依次裝進密封罐里,視覺效果非常震撼。
接着雲韜走了進來,只是鏡頭只切到他的腰部位置,所以注意力也只會集中在他的手部動作上。
那是一雙漂亮得讓她忍不住駐足欣賞的手。
而此刻,這雙手不是在彈鋼琴、繪畫、變魔術,而是端來一碗新鮮櫻桃和一瓶朗姆酒:“你從小就喜歡吃甜食。”
當雲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湯一婉就已經萬分驚愕,大概這個世界上除了他,所有人都會堅信她是不吃甜食的,畢竟平時她連零食都不吃。
雲韜一顆顆地把櫻桃洗凈,對切去核,再淋上朗姆酒和白砂,靜置在一旁等它淹漬出酒漬:“小時候媽媽總把糖罐放在櫥櫃的最高層,你拚命喝牛奶就為了快點長高。兩年內長高五厘米,身高夠了,可是媽媽也查出來得了絕症。你或許也知道每個月因為這個病去世的人有六百萬,你媽媽不過是千萬個不幸之一,可是你還是無法寬慰內心,說服自己接受……”
屏幕里,雲韜轉過身,取來牛奶、香草精和黃油,將它們隔水融化,再輕輕撒入可可粉,用溫柔而有力量的手速把它們拌勻並且保溫備用:“嘲笑、同情、勸告沒完沒了,瘦弱的你只能承擔起家庭,為了幾毛錢的蔬菜與人討價還價、費盡唇舌,祈求着你媽媽的病能快點好,如果可以,你甚至願意把生命分給你媽媽,可是你的媽媽卻覺得自己快點死了就好。可當她在深夜裏決定扯掉輸液管時,你流着淚撲了過去,你說不……”
那些踽踽獨行的時光在腦海中一一閃過,湯一婉被雲韜緩慢而低沉的話語帶入回憶,心緒開始不斷起伏。
雲韜又篩入一些低筋麵粉,把它們再次翻拌均勻:“或許,你永遠記得你當時說‘媽媽,你別放棄我,我求你……’”
湯一婉的眼睛漸漸湧起一層水霧,她好像再次聽見了那段時間,媽媽肝腸寸斷的哭聲,那些都是從心臟掙滑出的絕望啜泣。
雲韜又倒入低溫的巧克力糊,繼續勻速翻拌:“後來,你媽媽沉默着一天天化療,不是為了誰,只是想成為你年幼的支撐和努力。你努力學習,在學校和醫院裏奔波,難過時微微張大嘴,深哈一口氣,再低下頭去。”
沒錯,她沉默的內向的性格,都是在那時養成的,那段時光她每天拚命學習,甚至來不及回想過去,來不及願望未來,媽媽只能爭分奪秒地活着,她只能逼迫極速地去成長着,像是。
雲韜把它們倒入油紙模具,輕磕兩下以便震出大氣泡,再轉身把烤箱預熱到一百六十度:“有一天,你媽媽從枕頭下艱難地摸出十塊錢,叫你去買一塊蛋糕給自己。你雀躍地離開了醫院,可是回去之後,媽媽的心跳已經永遠地停了。你痛恨自己,沒有守在她身邊,也不知道在她生命流逝到盡頭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湯一婉根本無法想像,雲韜僅憑自己提供的隻字片語信息,也能大致還原出自己的本心和隱秘,某些細節不似從前,情感卻更甚從前。
烘焙完畢后,雲韜溫柔地倒扣脫模,再把蛋糕均等地分成三片,每片的兩面都刷上櫻桃酒:“這些都成為你內心過不去的坎,從此你也不再吃甜食。而這些事,一轉眼,洋洋洒洒已經過了十多年……”
這一次,湯一婉再也沒有壓抑,哭得嚎啕不已。雲韜說得沒錯,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那個一心去買自己蛋糕卻錯過看媽媽生前最後一眼的自己。
雲韜再把打發到綿密發泡的蛋糕奶油和酒漬櫻桃一層層疊加:“甜食,是可以在很多痛苦時候治癒人的良藥。你不再吃甜食,只是還放不過自己,可是你卻忘了,當時你媽媽讓你去買蛋糕,只是希望你能在抵抗全世界的苦時也能擁有微微的甜,可是你忘了。”
“媽媽……”湯一婉喃喃地喊着,眸光一凝的瞬間,已經淚流滿面。
雲韜先把黑巧克力融化,刮出巧克力碎屑,隨意卻均勻地抹在蛋糕上:“生而為人,總是會遇到不如意的事,可是不管什麼時候,或許你應該記得你媽媽曾經想告訴你的,再毀滅性的苦也可以熬過去,可是不要忘記了品嘗生命里轉瞬即逝的美好,這些才是生命的意義。”
巨大的屏幕暗了下去,湯一婉已經哭得氣結,直到過了半分鐘,門帘從那一頭被人掀開,雲韜走了進來。
他的手裏端着一份頂端綴滿酒漬櫻桃的食物:“這是我為你定製的治癒美食——黑森林蛋糕。”
湯一婉哭得一抽一抽的,像是從年少時起逼迫自己不要流的淚,都被一個閥門關住,可是日子久了,閥門有了鐵鏽,平時時不時會有些淚水流淌出來,而此刻,閥門卻被用力地全部擰開,於是她積攢多年的淚水就像洪水一樣開始傾瀉。
她總算能體會,為什麼那天晚上林霏是哭着跑出去的,她只是想迫不及待地去找回她的幸福,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雲韜把黑森林蛋糕推到湯一婉的眼前。
在此刻,它不僅僅是一塊黑森林蛋糕了,湯一婉望向雲韜,她口腔里的唾液和心裏的酸楚都來自於他,她急需要發泄。
“想忘記痛苦嗎?”雲韜的嗓音里滿是瞭然於心的誘惑,“你準備好品嘗它了嗎?”
湯一婉的臉上還掛着淚,卻已經鬼使神差地拿起湯匙,像是撫摸上好的絲綢一般,挖下了一大塊蛋糕。
醇厚的巧克力裹着冰涼絲滑的鮮奶油,櫻桃甜美的果肉一咬一口酸甜,還有隱秘其中的驚喜——櫻桃酒充斥着整個口腔的香氣。
湯一婉有點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種甜食,他卻獨獨給自己做黑森林了。
看似苦澀的人生,其實也有細密的甜,更要期待在峰迴路轉的未來,或許還有豐盈多汁的驚喜和微醺動人的人生。
湯一婉每吃一口,就像是把那些年不懂媽媽的關懷都慢慢找回來,她專心致志地感受,沉下眉頭地回味,連任何細小的顆粒都不放過。
在此刻,湯一婉覺得自己很幸福,她從來沒這樣懂得媽媽過,她應該要笑,要過得開心,要美好元氣地渡過每一天,這樣才不辜負媽媽的期望。
她是她最重要的人,她理應為了她而活,為了她感受這個鮮活而璀璨的世界。
“雲韜先生,”湯一婉把吃得乾淨的盤子輕輕推到桌子中間,一雙眼睛明亮如星,簡直懷揣着少女心地誇讚道,“你真的好厲害啊,我覺得我真的得到治癒了,我現在好崇拜你,要不打鐵趁熱,雲韜先生你現在就接受一個專訪吧?”
又來了……雲韜站在那裏聽得太陽穴疼,“既然治療結束,”雲韜轉身走向專屬的休息室準備去換下這身工作服,語氣不冷不溫地說,“費用我也已經提前收了,你可以走了。”
雲韜習慣性地看了下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一十六分。居然耽誤了這麼久。
雲韜有些咬牙切齒,不過一想到從此以後,他和她再也沒有交集了,雲韜這才輕鬆起來,就連換衣服的動作都輕快很多。
等到他換完衣服走出去,屋子裏果然沒人了。雲韜十分滿意又十分懷疑地喃喃自語:“這次這麼聽話?”
他很懷疑啊。
話音剛落,兩三聲脆響接連劃破了食間的寂靜,雲韜心中有個不好的預感,立刻沖向聲源,一推開廚房的門,一個瘦小而不算陌生的背影落進眼帘。
果然沒走。
他就知道她才不會輕易如自己的願。
雲韜淡淡一掃地面的碎片,雖然只是普通款的餐具,但還是眼帘一沉語氣一冷:”你在這裏做了什麼?”
“對,對不起,我,我不小心打碎了……幾個盤子……”湯一婉說得斷斷續續,像是犯了錯的小學生。
“你怎麼進廚房來了?”
湯一婉抬起頭看了雲韜一眼,被雲韜的眼神嚇了一跳,像是寂靜荒原上的野獸,因為某種原因而被驚醒,抖了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呈現一種備戰狀態,她連忙重新低下頭去:“我作為一個美食編輯,當然對於和美食有關的東西都有點了解,之前在鏡頭裏我就看見了這一套餐具,我喜歡好久了,知道全世界也就三十套,所以就想近距離來瞧瞧,結果不小心碰倒了那幾個,然後你就都看到了……”
雲韜哼了一下:“既然你知道這裏有很多珍藏限量款的餐具,那如果你打碎的話,我這輩子都湊不齊了。”
“我知道,”湯一婉的表情誠懇,她當然知道裏面有些款的餐具可以拍賣到上百萬,她也十分萬幸自己碰碎的只是普通款,不然把她贖在這裏一輩子,她也賠不了。
而就在這個瞬間,湯一婉突然靈感一閃地想到,如果那天她沒有聽錯,陸遙的確說想能搬過去和林霏同居,且不說他們現在正是熱戀階段,她遲早也還是要從林霏家搬走的,與其讓林霏為難地開口,倒不如她先識相地走。
食間雖然不大,但是裏面花木眾多,要養好它們也是需要心力來維持的,她想要留下來,讓她住在員工休息室就行,剛剛她就瞧見了,那裏有一張沙發床,她可以睡在上面,她的要求不高,只需要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可以睡覺的地方就好。
而能留下來的前提是必須獲得雲韜的同意。
可顯而易見的是雲韜不太喜歡她。不,與其說不太喜歡,倒不如說是厭惡和嫌棄。
可即便如此,她也可以曲線救國,比如在此刻,她就衝著雲韜燦爛地笑,說得卻振振有詞:“我不小心打碎了你的餐具,也沒辦法賠償,但是我剛剛也看見了,這裏晚上都沒有人守的。先不說這些昂貴的餐具,就說庭院裏的那些樹木,那棵銀杏可以賣十多萬,那株紫薇可以賣幾十萬,那棵大阪松可以賣一百多萬,你都不怕它們被人趁夜挖走嗎。所以你雇我吧,我可以打工抵債,真的。”
雲韜始終沒有開口,只是湯一婉越看雲韜的表情越像是變相的嘲笑,他大概已經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湯一婉掏出手機,搜索出相應的新聞網頁,再把手機湊到雲韜的面前,硬着頭皮遊說道:“我守夜你放心,有我在,它們就一定在。”
雲韜細細地游巡分析着湯一婉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他看出了她的渴望,卻還看到了一絲難以琢磨的執拗,他難得地伸出手,用食指輕輕推開手機,像是洞察一切地問道:“你這次的目的又是什麼?”
“沒有啊,我怎麼會還有什麼目的呢。”湯一婉的眸光閃了閃,心裏恐慌,難道他的眼睛這麼毒,這樣也能看穿她的心思?
雲韜笑得不置可否,她那點小心思他怎麼看不穿?不就是想從雜物間裏帶走她媽媽的遺物嗎?不過既然她要這麼演戲,他也不介意奉陪到底。免費請到一個看家護院的,這樣的買賣哪裏找?
可偏偏雲韜還做苦惱沉思狀:“打工抵債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七七八八地扣下來,你得免費做上兩個月才償還得清。”
“完全可以。”湯一婉想也不想就答應。
“雖然你主要職責就是保護食間晚上的財產安全,可是庭院裏的花草你也要負責,你每天都要清掃落葉,澆水,多餘的枝椏你也要定時修剪。”
“一切都沒問題。”湯一婉答應得太快,讓雲韜不由得懷疑,明明看起來自己才是佔便宜的那個,卻突然覺得自己掉入了某種陷阱,趕緊聲明道:“你每天工作的時間就是晚上十點到第二天七點,除此之外你都不用在食間出現,這樣你也不會有任何機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好的。”湯一婉根本不在意雲韜強調的細枝末節,對於她來說這些規定形同虛設,她都是食間的人了,遲早能找到遺物並拿下專訪。
湯一婉簡直興奮得冒泡,她向雲韜高高地舉起了右手,見他一副不明白的模樣,徑直抓起他的右手,和自己開心地擊了掌:“就這麼說定了。”
雲韜周遭的氣溫驟降,他居然再一次被湯一婉捉住,甚至比上一次更甚,是整個手腕都被她圈住,而他的整隻右手掌心也被她的掌心軟軟輕輕地擊中。
雲韜停頓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他的右手手掌一直緊繃到極限,這是一種克制的表現,最後他把鑰匙一放,狠狠地擰着眉走了,他怕他再呆下去,忍不住會出口傷人。
不明所以的湯一婉哈頭彎腰地送走新老闆,繼續埋頭收拾殘局。
而雲韜並沒有立刻走人,他來到雜物間打開角落的一個柜子,把裏面的一個紙箱子給取了出來。
箱子裏的就湯一碗媽媽的遺物。他還記得,當時這裏地皮的賣價很低,爸媽就買了下來,看見原來房子裏的大部分東西已經被搬走,只剩下些零碎的如舊衣服,畫像之類的東西,爸媽人慈心善,統統收拾到一個箱子裏,想着怕舊人來尋,也能再給對方一個交代和念想。沒想到十多年來,爸媽走了,他從醫院辭了職,決心翻修這裏花盡所有遺產來打造“食間”,反正他們都遺忘了那箱東西,今天還真有人來討了。
只是他並不如爸媽那般無限心軟個性,見湯一婉為了這個絞盡腦汁,他當然不會讓她輕易拿到,不然豈不是太讓她如常所願了?
一想到她以為目的達成,開心地和自己擊掌,雲韜就五味雜陳的複雜。看了眼抱在手裏的箱子,踱步走出了食間。
她既然是為了它而來,他當然不會讓她拿到。
湯一婉收拾完廚房,去超市買好漱用品,簡單洗漱完畢,把藍綠色的沙發放下來當成床,躺在沙發床上發了條心情微博,很快就累得睡著了,在夢裏甚至還有櫻桃酒的香。
可是雲韜卻沒有湯一婉這樣的好運,他懷疑她是不是給自己下了什麼蠱,讓自己一次次一頭腦熱地破壞原則卻又事事後悔。
他一遍遍地回憶起湯一婉今晚的每個表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等到起床鈴聲響起時,雲韜發現自己失眠了一整夜,他頂着兩個黑眼圈起來,失去了往常的神清氣爽。
雲韜一想起讓自己失眠的主因,心中就萬分不痛快,哈欠連天地吃完早餐,無精打采地健身到一小會兒,就決定放棄地去沖澡。雲韜一看時間,才五點五十,既然自己不痛快,那麼那個罪魁禍首也別想睡得舒坦。
想到這裏,雲韜去房間裏拎出個東西迅速出門趕到了食間。
和雲韜預料的一樣,整個食間安靜得彷彿只有風的聲音。雲韜也不急,牆角的臘梅還在醞釀,荷花正在開放,木槿香氣四溢,而那幾棵從北海道空運來的紅楓在蓄勢着一整個秋天的紅。
秋天,眼看着也快要到了。
雲韜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兒風景,便拉好電源,一路拎着他特意來帶的音響拎到員工休息室門口,正當他準備給湯一婉放起床歌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休息室的門是虛掩的。
一般獨身女性睡覺是不可能不關門的,甚至有的還會準備好阻門器之類的,雲韜想起了昨天湯一婉說的新聞,難道真是進賊了?
雲韜很想馬上就推門進去一窺究竟,卻又猛然地縮回了手,他只怕看到不該看的畫面。就在他糾結時,卻已經有人趁機站在他身後,無聲地舉起電擊棒,飛快地刺向了他。
可是電擊棒並沒有發揮湯一婉想像中的作用,她一時之間睜大了眼睛,咦,怎麼沒反應?
湯一婉收回電擊棒,百思不得其解地換到另外一個功率更大的頻道,再次刺向了雲韜。
常年鍛煉的雲韜早已擁有敏捷如豹的身體反應,這一次,沒等湯一婉的手靠近,他就已經把身子閃到一側,在一套行雲流水的擒拿動作過後,湯一婉就被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了。
“痛痛痛!”湯一婉的雙手被雲韜反扣在身後,只能抬着張臉呲牙咧嘴地喊痛。
“怎麼是你?”雲韜剛剛以為是賊,下手並不輕。他後悔不迭地鬆了手,真糟糕,這下可是他主動接觸她的身體了。
“是該我問你吧,”湯一婉吃了痛,沒好氣地爬起來反問,“怎麼是你?我差點對你進行電擊了!”
雲韜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就是這樣對待你老闆的?”
湯一婉自知有錯,但是堅決不認:“我以為進了賊,哪有老闆五六點就到店的?”
“我是在考察你,看你是不是時時都警惕。”雲韜也堅決不承認是特意來找她麻煩。
“所以當我聽見外面有異樣的時候,我為了維護食間的財物,拿着電擊就不要命地沖了出去,埋伏在暗處,力求將歹徒一擊即中,這是我愛崗敬業勇於奉獻的體現。”湯一婉說得似有理有據,“我這樣的好員工哪裏找,老闆,你該給我加薪。”
雲韜抬起食指點了點手錶:“你差不多該去打掃了,七點一過你就不能留在食間,不然我要扣薪。”
湯一婉領了命只好走出去,走出門口,卻又突然扒着門框探回腦袋,丟下一句“毒舌小氣鬼”就趕緊溜走,再次留下錯過還嘴機會的雲韜內傷不已。
這一次,他說什麼都不想放過她!雲韜咬牙切齒地趕到庭院裏,一心想要反擊她,可是湯一婉埋頭苦幹地捏着水管給花木澆水,就像是沒看見他一樣,他站在她的左邊,她就往右邊澆去,他移到她的右邊,她就往前面澆。
等到湯一婉去關水龍頭的時候,雲韜忍無可忍地橫在湯一婉的面前:“我說!”
湯一婉總算是看見他了,她抬起臉來眨了眨眼睛,一臉的茫然和無辜:“嗯?”
雲韜就在湯一婉無辜的表情中敗下陣來,她的表情像是早就忘了這茬,而他現在再提,會不會被說是小肚雞腸,愛翻舊賬?
“如果老闆沒事的話,那我去上班啦,七點一到,我就不能再留在食間了,免得被扣薪。”湯一婉關上水龍頭,笑盈盈地揮揮手,“喂!”雲韜規矩也是他定的,在此刻,他除了內傷到吐血,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