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湯一婉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微微亮,等到起身後,她才現已經靜默地下了一夜的雪,整個世界銀裝素裹的,她哆哆嗦嗦地往電水壺裏扔了三顆雞蛋,任由它們煮起來。
等到蕭南望醒后,她便把其中的兩顆雞蛋遞過去:“早餐只有這個,你將就吃吧。等會兒我去鎮裏把東西買齊,你晚上早點回來過聖誕,我好好做一頓補償你。”
湯一婉的語氣始終淡淡的,平靜的,可是蕭南望卻一直盯着湯一婉,認真而試探地問道:“婉婉,你沒事吧。”
“我沒事呀。”湯一婉故作輕鬆地回答。
“你真的沒事嗎?”
“我真的沒事呀。”
“那好吧,”蕭南望嘆了一口氣,她明擺着拒絕他的關心,她的心上有一把鎖,她始終朝他緊閉心扉,任由他在外徘徊而不得其入,她想要傾訴想要安慰和擁抱的人,一直等待着拿着鑰匙推門而入的人,始終不是他。
蕭南望拿着那兩顆被塞進手裏的雞蛋,像是拿着兩顆沉甸甸的石頭,他仰起頭,嬉皮笑臉地笑道:“沒事,你就吃點溜溜梅。”
“快吃吧,等下我們還要去採購呢。”湯一婉掀了掀眼皮,無奈地回道。
蕭南望只好閉了嘴,專心致志地吃雞蛋。
兩人到達集市上后,蕭南望就開始大買特買,湯一婉攔都攔不住,最後索性任由他了。她拍了拍蕭南望的肩膀:“我先去對面菜市買菜。”
“好,你去吧婉婉,等我把裝飾品買好了就去找你。”蕭南望快活地回道,頭也沒回地揮了揮手。
湯一婉獨自去菜市買菜,正當她在和攤販講價還價的時候,突然如一隻驚弓之鳥,她忽然驚恐地喊:“蕭南望!蕭南望!”
可是任她舉目四望,在攢動的人潮穿梭的車流中,卻沒有看到蕭南望。
湯一婉心一橫,在擁擠的人潮中逆行而跑,她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行人,膠袋裡裝好的蔬菜撒落一地,湯一婉一咬牙,乾脆把全部菜都丟掉,風夾着雪如刀子一樣地割在臉上,可是她連去拂去的時間都沒有,因為她現在一心要和敵人賽跑。
當她踉蹌地跑回家時,正在院子裏跺着腳四處打量的雲韜被她輕微地嚇了一跳。
或許是因為這裏不是食間可以永遠恆溫,也或許今天是聖誕節,也或許是鄉下太冷,冷得他直吸氣,卸去了以往嚴絲合縫的高冷,五官間糅雜進了几絲俗世紅塵的人情味。
湯一婉也愣在原地,無辜而驚慌的表情撞進雲韜溫柔的眉眼裏,她沒想到雲韜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雲韜走過來抬起手揉了揉湯一婉的腦袋,有些滿意自己達到的效果,滿意她的表情,嘴角咧得很開,卻又帶着一種寵溺:“怎麼?驚呆了?嗯?”
那聲“嗯”帶着一點向上勾的尾音,勾得湯一婉心尖顫巍巍的。更何況她像是從未見過這樣明朗的雲韜,笑容似乎一直從眼角眉梢蔓延到嘴邊,一瞬間她只覺得像是身處夢境,像是食間的花在冰天雪地里齊齊綻放,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到了!”一道非常熟悉的女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曖昧涌動,把湯一婉從甜蜜中喚醒,她來不及解釋,牽起雲韜的手就跑進屋子,打開衣櫥的門,撥開一排掛好的衣服,躲進疊好的棉被裏,再反手把門給關上。
在世界遁入黑暗的一瞬間,或許是因為雲韜在自己身邊,湯一婉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是雲韜身上令她心安的味道,湯一婉貪婪地吸了一口氣,那顆一直懸起的心終於鬆懈地落地。
雲韜剛想開口問到底怎麼回事,湯一婉就在嘴前豎起了食指,比了個“噓”的手勢,又手忙腳亂地把棉被整沓地蓋在他們的身上:“手機!快把手機關機!”
而下一秒,他就聽見有人粗魯地砸門,然後就是幾個人開始罵罵咧咧地尋人,再接下來,就是那幾個人四處走動地翻箱倒櫃了。
雲韜心裏頓時就明白她是在躲人。
躲在狹小密閉空間的兩人都蜷縮着身子離得近,雲韜盡量正襟危坐不敢動彈,湯一婉就仰着頭大眼瞪着小眼地看着雲韜,一雙眸子飽含心思。
就這樣靜默着,呼出的二氧化碳散不出去,他們都只覺得周身發熱,彼此的呼吸越來越厚重遲緩,一聲一聲的心跳從胸腔里傳出來,鑽進耳朵,他們都聽得分明,竟然和自己的是同一個節奏。
雲韜只覺得喉頭髮緊,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這真是一個微妙的,卻不足為外人道的距離。
那些人就連衣櫥也沒有放過,每一聲他們都聽得清晰,湯一婉絲毫不敢動彈,就連大氣都不敢出,腳步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近得彷彿就在咫尺,那在櫃門前停下腳步,伸出手拉開了門,幸好那人往裏面迅速地掃了一眼,大概沒發現異常,隨手就“啪”地一聲將門給甩上。
“怎麼回事?那小兔崽子是跑哪兒去了?”湯一婉聽出來是舅媽的聲音。
“算了,她估計不在,我們先走吧。”舅舅搭話了,“難道一直在這裏等着?外面都下雪了。”
“不然呢,我今天非要逮到她不可,”舅媽又罵道,“非綁住她簽了同意書不可!打也要打得她簽字!”
舅舅就沒有再說話。
聽到這裏,哪怕一直都是局外人,雲韜也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了,他忍不住往湯一婉望向一眼,見她呼吸淺淺,神態自若,像是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狀況,接觸得越多,他就越被她震撼吸引。
雙方就這樣靜默地對峙很久,舅媽好幾次忍不住都去院子裏張望,又氣急敗壞地跑回來:
“小兔崽子去哪裏野了,都一天了,怎麼還沒回來!”
“知道你在這裏,”舅舅不可奈何地說,“她是不會回來的,外面雪地上全是你的腳印。”
“真的是!”舅媽用力一跺腳,“我怎麼沒注意到這一茬!哎算了!咱們一天都沒吃了,都餓了,今天先散了,明天大清早的就來抓她!我就不信,她能逃得掉我的手掌心!”
一群人在屋子裏又徘徊了一下,眼瞧着湯一婉遲遲還沒出現,這才罵罵咧咧徒勞無獲地離開。
等到世界成為安靜的一片,兩個人才紅着臉從衣櫃裏鑽出來,臉上的熱氣被室內的空氣冷卻下去,過了好一會兒,雲韜覺得臉上沒那麼燥熱了,才佯裝冷靜地問道:“你這是有了什麼仇家?”
“嗯,這片地被開發商看上了,舅媽想趁我不在偷偷把這裏賣掉,沒想到我回來了,他們就想抓住我逼我簽字,今天我在街上又看見他們,就知道不妙,所以就先跑回家裏躲了起來。”湯一婉說得輕描淡寫,但云韜還是狠狠地皺起了眉。
還沒等雲韜說什麼,湯一婉就又開口了,顯然她是想轉移話題,不想雲韜關注自己的事:“你怎麼來了?”
“你之氣那不是請求我陪你過聖誕嗎,”雲韜說得語氣隨意,他盡量讓自己是神色自然地望向湯一婉,“我當時答應了,所以問了地址,就來了。”
雲韜說得簡潔輕巧,但湯一婉還是耳尖地抓住了重點:“你……是怎麼知道我老家的地址的?我可沒給食間裏的任何一個人說過!”
“我打給《原味》雜誌社,說願意接受一期文字專訪,前提是能提供我你的老家地址。”雲韜絲毫不提自己為了查到她壓根沒幾個人知道的老家地址,費了多少精力和手段,甚至不惜和多年老友通電話,主動提出合作的建議。
雲韜至今仍能想起電話那頭余薇歡快的笑聲:“喲,我要去看下天氣預報,看看今天吹的是什麼東南西北風,能吹得雲韜你親自打來,還說要接受採訪了。我可是記得從你開了食間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訪問你,當時你可是連我的面子都不給,直接給推了。”余薇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山水輪流轉啊,沒想到你還有今天呢。人啊,果然就是不能有了軟肋,這太要命了。”
豈不是要命。雲韜覺得余薇說得太大實話了,卻不咸不淡地死不承認道:“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現在隨手翻了一本《原味》,覺得還不錯。”
可惜老友就是老友,絲毫不給他不坦誠的機會,余薇在那頭意味深長地戳穿:“哦?那到底是雜誌不錯,還是寫雜誌的人不錯啊。”
雲韜愣了一下,直接掛斷了。他果然和喜歡單刀直入的余薇聊不攏兩句,這大概是她這輩子都會拿來笑話自己的話柄了,還是他親手奉送上的。
只是……雲韜看到余薇迅速發過來的地址,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笑,都是他願意的。
自從湯一婉從食間辭職后,他表面上還是正常上下班,每天繼續完成食客們的治療,可是在有一天他陡然發現,自己才是最需要治療的那個。
他健身健得意興闌珊,不再努力鑽研各種養生,卻翻來覆去地看着湯一婉編輯過的每本《原味》、寫的每一篇欄目,甚至他連湯一婉沒有帶走的東西都一一撿起來,放在床下的右邊的抽屜里,就當作是一個念想,他每天反覆地走過員工休息室,哪怕裏面已經空無一人,但是他也時不時地推開,像是一推開,就能重新看見那張生動的臉,朝自己微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啊,雲韜先生。
他原以為自己是那麼冷靜自製的人,這麼多年他也是這麼走過來的,所以在面對湯一婉時他也可以始終遊刃有餘,一切都會在掌控之中,卻沒想到他去引火,終究被燒了身。
“所以,雲韜你就這麼想和我一起過聖誕嗎?”湯一婉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眼睛彎彎地說。
“我一向言而有信,我來,只是為了完成我的承諾。”雲韜擰着眉一臉嚴肅,他希望湯一婉能接受自己苦思冥想而想出來的借口,可沒想到湯一婉明擺着不信,他一時不知該怎麼再圓這個思念的慌,一時窘迫慌亂,又覺往日高冷矜貴的形象,在今日也蕩然無存了。
雖然湯橋只是個小鎮,可聖誕節日的氛圍還是充滿大街小巷,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正有幾個鄰居家的小孩在放煙花。
煙花真美啊,湯一婉一直都覺得煙花是世界上最唯美哀傷的事物,她聽說湘江的橘子洲頭每個周末都會放煙花,她一直都想要去看一看的。
雲韜見湯一婉看得眼饞,皺了皺眉,說了句“我出去一下”,便抬起大長腿就往門外走。
湯一婉一時不知道雲韜出門做什麼,只能眼巴巴地撐在窗檯,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須臾了一會兒,又提着一大口袋的東西重新出現在視線里。
湯一婉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小嬌妻在等着自己心愛的丈夫回家啊。
等到雲韜一回來,她就雙眼放光地撲過去問:“你買了什麼?”雲韜乾脆把整個袋子都塞到她的懷裏,她拉開來一看,裏面竟然全是煙花。
今天雖然是聖誕夜,但說到底也不是該放煙花的時候,所以這些都是雜貨店裏去年過年庫存的,本來就不多,雲韜也沒有看,直接都給買了。
她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你就買這個去了?”
雲韜挑了挑眉,反問道:“不然呢,就當送你的聖誕禮物吧,怎麼?不喜歡?”
“沒,沒,當然沒有。”湯一婉急切地搖頭,嘴角卻笑嘻嘻的,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高興。
可是等到湯一婉仔細一翻,才發現雲韜買的全是小孩才玩的兒童煙花,她不信邪地翻到底,越翻越覺得好笑,最後笑得前仰後合的。
雲韜被她弄得滿頭霧水,她便興沖沖地翻給他看:“瞧你買的是什麼!”
雲韜就真的湊過去,天色有些晚,屋檐下的燈又老又舊,光線有些暈黃,他有些看不真切,於是又湊近一點,這個距離讓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之前在衣櫥里的場景,有些尷尬又只能故作鎮定,一個問:“在哪裏?”一個人的手指又往名字下面的一行蠅頭小字那裏點了點——兒童煙花。
雲韜頓時滿頭黑線。
星光棒、彩色噴泉、孔雀開屏、變色雪糕、紅色龍捲風、春夏秋冬、七彩玫瑰、天女散花、竄天猴,每一個煙花都帶着土裏土氣的名字,連帶着像是買它們的人都變得審美土味了。
雲韜把煙花從湯一婉的手裏抽出來:“太幼稚了。”
“可是我覺得挺好的呀。”湯一婉急巴巴地搶過去,提着袋子就跑到外面的空地上玩,一個人也玩得可開心。
雲韜在這個時候才有空環視四周,他有些震驚於屋子裏的簡陋,可是又想起之前的遭遇,聽着從外面傳來的歡聲笑語,突然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遇到這樣的事,她的臉上也還能掛着笑。
一想到這裏,雲韜走出去,便看見一張被微弱的火光映亮的臉龐:“你在玩的是什麼?”
“這個嗎?它叫摔炮,是要這麼玩的。”湯一婉拿出一顆,然後往地上用力一擲,驚炸出一聲“啪”,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沒了?”雲韜雙手插袋靜靜地等了幾秒,滿頭問號地問道。
“沒了。”湯一婉老實地回答。
雲韜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你就玩這個也玩了老半天?”
“也不是。”湯一婉突然眼睛一轉,翻出另外一個描着粉紫和淡藍暈染色塊的小長盒:“這個在日本叫做線香花火,它是冷光的,手靠近的話也不用怕。你要不要試一試?”
雲韜沒有說話,卻直接朝湯一婉攤開了手,湯一婉便抽出一根遞給他,雲韜點燃后,細長的香線花火就發出輕微的像是煮沸的“滋滋”聲,炸開一小簇幽幽的亮光。
雲韜把香線花火舉起來,把它與湯一婉的視線持平,那團光亮就把湯一婉的眼睛映襯得更加明媚,雲韜心中一動容,他把一個紙箱從院子的角落裏拖出來,“之前都是騙你的,幸好那些人沒有發現它,這才是禮物,聖誕快樂。”
湯一婉獃滯了兩秒,才步伐沉重地走過去,她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想,等到打開來一看時,頓時淚水如珍珠鏈子一樣地落下來:“這……這是……”她顫抖着雙手拿起一件灰色的帶着樟腦味的毛衣,把整張臉都埋進去,“媽媽……”
“我知道你以前留在食間,千方百計去我家別墅,都是為了找你媽媽遺物,”雲韜的口吻故意恢復了一貫的淡然,“床下的抽屜已經沒空間放它們,現在也算是物歸原主吧。”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卧室床下的兩個抽屜,一個抽屜里放着整沓的體檢報告,而另外一個本來放着湯一婉媽媽的遺物,而現在便放着每一期的《原味》,在他生命中,健康和湯一婉,都是如此之重要。
湯一婉沒有哭出聲,只是肩膀在快速地起伏,雲韜就站在一旁,沉默地陪伴,哪怕他新潮在澎湃。他知道她落下的是喜悅和幸福的淚水,她不需要安慰,他也不會用詞藻來安慰,與她陪伴便足夠。
湯一婉哭夠了便慢慢站起身,鼻尖紅紅的,眼睛亮亮的:“雲韜,”湯一婉抬頭,笑靨如花,突然整個人不管不顧地向雲韜仰過去,“我們接吻吧。”
雲韜的瞳孔在一瞬間放大,他眼睜睜地看着湯一婉的嘴唇一寸寸地游移過來,帶着某種試探某種小心,接着他就感受到唇間的兩片柔軟帶着一絲冰涼的氣息,他的腦海里像是有一片煙花在炸裂。
雲韜舉起原本垂在身側的雙手,他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但是他還沒切切實實地擁抱住湯一婉,就把雙手重新放了下去。
一個踮起腳尖努力湊上去親吻,一個身體筆直四肢僵硬地被動接受,這個畫面成為了他們永恆的瞬間。
最後,是湯一婉先退後一步,她歪着腦袋笑顏如花地說:“聖誕快樂。”
雲韜逐漸回過神來,他從喉嚨里含糊地擠出一聲“嗯”,又裝作沒事樣地抽出一根線香煙火,點燃了它。
也不知道兩人就這麼靜默地呆了多久,雲韜的手機突然打破了兩人的平靜,他接了個電話后,對湯一婉微微皺了眉:“我要走了……”
“啊……好……”湯一婉的心情在這一瞬間失落,連音調都低了幾度,“嗯,你走是應該的,你本來也只答應陪我聖誕這一天,然後……然後……”
雲韜的眉頭一瞬間就皺起來:“我還有點事,剛剛的事……”他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張着嘴卻遲疑地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湯一婉見狀,鼻頭一酸,心裏想他果然只是為了履行諾言,便笑了笑,順水推舟地說:“只是一個節日吻,感謝你送的聖誕禮物,我不會放在心上,你也不用在意。放心好了,說好你陪了我就不會再纏着你,你做到了,我當然也會做到。”
雲韜實在聽不下去了,什麼叫“我不會放在心上,你也不用在意”?他的臉色越來越冷,最終心裏窩着一股子氣,直接氣呼呼地走掉。
湯一婉望着雲韜沒有絲毫停留的背影,笑得有些落魄,甜蜜總是一閃而逝,他還是老樣子,總是對她好,做一些讓她誤會的事,可是卻偏偏不喜歡她。
只是在此刻,她已經沒有那麼難過了。
因為她早就下定決心離開他,遺忘他,勉強自己不再喜歡他,甚至不再去想念他,所以就當剛剛的吻是吻別吧,她會把它一輩子都放在心上,卻不肯再在他面前聲張和叫囂。
湯一婉繼續像沒事兒一樣地放着煙火,一根一根又一根,樂此不疲,眼睛彎彎,笑意卻完全沒有抵達眼底,她像是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靠着那一丁點光亮取暖,卻終究幻滅,只是夢一場。
等到她把煙花七七八八地放得差不多的時候,她便走進廚房,把家裏唯一的一把菜刀拿來放在枕頭底下,好應對明天再次不邀而來的舅舅舅媽,她一向與人為善,做事站在他人角度,可是在此刻她已經下定決心,哪怕魚死網破玉石俱焚她也不能讓舅舅舅媽得逞。
心裏正這麼盤算着,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居然是雲韜打來的。湯一婉不肯置信地瞪大眼睛,遲疑了很久才接起來,她只怕自己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控制不住自己:“喂?雲韜?!”
“你的事已經解決了。”此刻,幾個穿着清一色西裝制服卻肌肉賁張的高大男人團團圍站在湯一婉的舅舅舅媽的面前,站在窗口前的雲韜高冷地睥睨着兩人,像是在看兩隻一捏即死的螞蟻,口氣卻輕穩很多,“他們不會再來要你的房子了。”
“啊?是嗎?”湯一婉震驚得半天都沒反應過來,“你……你是怎麼處理的?”
“講道理。”雲韜想也不想地就這麼回道。
湯一婉明擺着不信:“這不可能,我舅媽就不是會講道理的人,要是真行得通,我也不至於那麼躲了。”
“我派了律師以你的名義發律師函,順帶請了幾個私人保鏢來協助律師,如果文的不可以,我不介意來場武的。”雲韜淡淡掀起眼皮,看了此刻已經躲在自己男人後面徹底閉了嘴的女人一眼,他的目光讓湯一婉的舅媽忍不住抖了抖,而他卻雲淡風輕地威脅道:“就像今天我聽到的那樣,人要是被綁了被打了,那麼不管讓她做什麼,她都會做的。”
湯一婉的舅媽聽到這裏,又往自家男人後面縮了縮,她其實是一隻只會在家裏橫扯嗓門的紙老虎,但凡遇到一點大陣仗,就立刻偃旗息鼓。她這輩子別說見律師,和國家法律打交道,就連警察局都沒有進過,她只是去過幾次村委會,她撒潑行,無理也行,她也不懂法,可是她知道違法是萬萬不行的,如今,那個西裝革履的律師一敲開門就給他們發了律師函,這是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她已經受到了大大的驚嚇,更別提跟在律師後面一擁而進的男人們了,他們的體格和肌肉是比村裡最強壯的男人還要壯碩數倍,比最高的男人還要高上幾個個頭,他們一擁進來,就像是一大片黑雲把她整個人都籠罩了。
而那個最後來敲門的男人,雖然比那些男人都要瘦一些,他的一記眼神像是利劍一樣掃過來,足以讓她的身體被刺成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而從他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雖然毫無情緒,但足以讓她膽戰心驚,因為他的權利和財力,彷彿可以讓他們在一個彈指之間覆滅。
她從來沒見過那麼有氣場的男人。可能正因為有他撐腰,小兔崽子湯一婉也不再是從前那個不管被她怎麼罵都一聲不吭的湯一婉了。
她瑟瑟地從老公的後面伸出一個腦袋,滿臉堆起假笑:“誤會,這些都是誤會,只是有開發商看中了那塊地,托我們說一說,可是一婉才是那塊地的主人啊,她不答應,我們立刻就替她拒絕了,真的,真的,用不着律師,更用不着保鏢大哥們,嘿嘿,嘿嘿。”
“湯一婉,你聽到了嗎,”雲韜收回目光,繼續對着手機說道,“你明天早上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
“謝謝你,雲韜。”湯一婉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千言萬語滾到嘴邊,最終還是匯成了輕輕的三個字:謝謝你。
“不用謝。”雲韜走到窗邊,他看向外面寂靜的天空,“就當是送你的第三份聖誕禮物吧,又當是……我與你告別的禮物。”
“好的,”湯一婉頓了頓,就笑起來,“我明白的,我……收下了。作為回報,我會把你的電話號碼刪掉,謝謝你,雲韜,再見,雲韜。”
“再見。”雲韜冷靜地回道,再像往常一樣冷靜迅速地掛了電話。
湯一婉繼續把手頭剩下的最後三根煙花也放了,等到最後一團光亮都消失,湯一婉才拍拍手站起來,煙花放完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就都已經結束了。
湯一婉怔了怔,似乎還不相信煙花已經燃完,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像是丟了心愛的玩具的孩童,傻愣愣地站了半天,又突然覺得自己肚子餓了,哪怕她沒有味覺,但飯還是要吃的,於是湯一婉便走進廚房去,開始洗米,擇菜,洗菜,一切都遊刃有餘,像是今天任何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過了一會兒,蕭南望終於回來了,還沒走到湯一婉的面前,就高興地喊道:“婉婉!你瞧我帶什麼回來了!肯德基!白燕滷肉!”
“哇,”湯一婉連忙眉開眼笑地迎上去,“好久沒吃肯德基了,真想念。”她掀開盒子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炸雞,鼻頭的小皺紋都皺了起來,忍不住感慨道:“哇!真香!”
“那你就快吃!”蕭南望插起腰,一臉的求表揚,“這可是我打車去市區才買來的!”
可是等蕭南望咬上一口,烤全雞已經冷透,蛋撻咬起來已經滿是腥味,他便把咬了一口的蛋撻丟回盒子裏:“冷了就好難吃!”
湯一婉把滷菜肉盒子的塑封撕開:“大冬天的就別吃冷食了,我去把它們都熱熱然後再吃。”
“嗯。”蕭南望就跟在湯一婉的身後,他倚着廚房的門口,長久地望着正忙碌着的湯一婉,像是在凝望着一段塵封已久的回憶,因為遙遠所以情愫熹微,因為塵封而無動於衷,任由眼底被火光照亮,卻再也照不進他的內心:“婉婉,我還買了一些裝飾品,我去把聖誕樹打扮打扮。”
“好,你去吧。”
湯一婉把做好的糖醋排骨盛起來,正準備炒魚香茄子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雲韜,她想她再也見不到他了,他也不肯再見她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她就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這個念頭在她腦海里反反覆復,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割着她的肉,剜着她的心,很痛,痛得她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痛得她微微彎下了腰,上氣接不了下氣,可是即便是鮮血淋漓,她也無休止地繼續重複這個念頭,直到淚水再次流盡才肯罷休。
外面又悄無聲息地飄起了雪,等湯一婉做好晚餐擺上桌,而蕭南望已經把聖誕樹打扮好,上面掛着金燦燦銀閃閃的球,各種拐杖、麋鹿、松果還有蝴蝶結,而最閃亮的一顆五角星高高地掛在樹頂。
樹上纏着串燈,一閃一閃的,蕭南望就站在聖誕樹前,他已經圍上一根大紅色的圍巾,又拿來一根給湯一婉圍上:“婉婉,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湯一婉抽開身,彎着眼睛笑。
“希望你永遠都能像現在這樣快樂。”蕭南望倒了可樂,舉起了水杯,一飲而盡,“你快樂,所以我才會快樂。婉婉你要記住,我難過是因為你,我快樂也是因為你。”
湯一婉非常感動:“謝謝你,蕭南望。”她又倒了杯可樂,“就讓我以它代酒,敬你一杯。”
蕭南望搖了搖頭,用手覆住湯一婉的手背,阻止了她倒可樂的動作,笑道:“你不用敬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只是我也懂了,婉婉,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去爭取就可以擁有,一切命中自有定數。”
原本肯德基是被他放在保溫箱裏一路提來的,當他在不遠處看見湯一婉踮起腳尖主動和雲韜在院子裏接吻的時候不慎打翻在地,他怔了好久,直到兩人戀戀不捨地分開,他才手忙腳亂地在雪地里拾起,再迅速溜走。
蕭南望頓時明白,他那些無望的愛,都僅僅來自於——她不喜歡他。
多麼輕描淡寫的五個字,多麼絕望得一敗塗地的結局。
她不愛他。
她不會愛上他,永永遠遠都不會。
她只會避開他,而她的吻始終只想給另外一個男人。
其實這些他都是知道的,只是以前還執迷不悟,覺得自己總能取代雲韜,可是在看到這個吻后,便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這一天晚上,蕭南望把房間的所有燈光都熄滅,他靜靜地坐在床上,他覺得自己整個人生進行到現在都是錯誤的,遇見湯一婉更是一場錯誤,而他選擇陪她在的身邊企圖她會某一天看向自己,更是錯誤中的錯誤。
第二天,等到湯一婉推門想去叫蕭南望起床,卻發現房間裏空蕩蕩的,像是從來每存在過蕭南望一樣,他消失得乾乾淨淨的,就像是那些被大雪覆蓋過的地方,白茫茫的一片,了無痕迹。
只有留下的那張紙條宣告着他曾來過,曾存在過。
他說:再見,婉婉。這裏的生活不適合我,而我,不適合你。
送走了雲韜又送走了蕭南望,湯一婉想,生命是一場旅程,註定走走停停,也註定有一些人要中途下車,她也感謝他們曾經的陪伴,而或許註定她只能一個人孤獨前行。
這樣,也好。
也好。
湯一婉一個人渡過了新年,繼續過着悠閑自得的鄉間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當初的月玲瓏一樣只用最質樸的食材做着最應季的一人食,求着時間能快點抹去她心中的想念和傷痕,淡然地度過不知歲月的時光。
而她並不知道,《原味》早就風波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