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知道錄製事件的意外之後,余薇打來不由分說地大罵湯一婉一頓,湯一婉戰戰兢兢地承受,又可憐兮兮地請求着:“總編,明天可以讓林霏陪我去比賽嗎,我怕……”
“你反正都要退出美食界了,我不答應你最後的請求,顯得太不近人情吧。”余薇冷冰冰地說完就率先掛了電話,湯一婉吸了吸鼻子,總編凶歸凶,可還是答應了。
總編對她是真的好。
湯一婉洗完澡躺在床上,心裏祈禱着她要好好睡一覺,或許這只是個真實的夢,她從夢裏醒來就好了,又或者她睡上一覺,味覺就會自動回來了。
第二天,湯一婉很早醒來,把庭院打掃乾淨,又偷偷地溜進廚房裏,滿懷期待地嘗了一點醬油,不禁悲從中來,她還是沒有味覺。
還有三個小時就要比賽,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手忙腳亂在網上搜索半天,發現有人提到如果失去味覺,可以通過物理刺激進行恢複試驗,比如高濃度的酸和辣可以刺激舌頭的味蕾。
湯一婉咬咬牙,好死不如賴活,活人當著死馬醫,試一試也總比坐以待斃好。
那篇實驗報告也沒有具體指出哪些酸和辣的物品適合,湯一婉不信邪,翻來一整顆大蒜,又洗乾淨一個檸檬,再找來一瓶高濃度的醋,芥末這裏也多得是。
湯一婉左手提着醋右手端着盤子地坐在庭院裏,望着讓人頭皮發麻的食物心一橫,一整瓣蒜地丟進嘴,沒感覺。生啃了半邊檸檬,沒感覺。再皺着眉像喝葯一樣地灌下一大瓶濃醋,還是沒感覺。湯一婉最後舉起那管芥末,閉着眼直接把整管芥末擠到嘴裏,湯一婉一驚,這下終於有感覺了,是芥末嗆得她的鼻涕像是泄了洪一樣,止都止不住。湯一婉整個人像只水煮的加拿大北極蝦一樣蜷縮在長椅上,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真是自作孽啊,她哭着想。
她還要去電視台錄製節目,林霏也發來了出門的短訊,湯一婉只能一邊哭着一邊把廚房收拾一遍再出了門。
此刻她的嘴巴麻麻的,腸胃也一直火燒火燎的,也不知道在各種物理刺激味蕾的作用下,味覺會不會突然回來,她悲哀地想。
電視台大門門口,林霏一見到她就興奮地揮手示意:“這裏這裏!”
湯一婉連忙捂着肚子跑過去:“早啊,林霏。”
林霏見她愁容滿面,以為是像學生一樣考前綜合症發作,嘆了口氣問道:“一婉,你怎麼評委當著當著,就跑去和PK了?”
湯一婉只想哭:“我也不想啊。”
林霏知道火上澆油沒用,把帶來的早餐展示給湯一婉看:“你想吃什麼?灌湯包?油條?蝴蝶酥?還是只喝咖啡?”
湯一婉眼睛總算亮了一下:“林霏,你簡直就是我的哆啦A夢,我想吃灌湯包!”
林霏也跟着笑:“能一輩子都做一婉你的哆啦A夢也很好啊。”
周家的灌湯包是出了名的湯汁充盈、清香利口。清軟薄透的湯包上面有均勻捏折的三十二道皺褶。湯一婉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個,灌湯包像是懸起來的燈籠,甚至能透過薄如紙的麵皮看見輕輕搖晃的肉湯汁,她忍不住輕輕咬開一點,頓時皺起眉頭。
還是沒有任何味覺。
林霏見狀,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燙到了。”湯一婉知道林霏心地善良,怕她也替自己焦急,徒增一個人的難過,於是只說自己是被燙到了舌尖。
林霏又好氣又好笑,擰開一瓶水遞過來:“等下正式比賽你千萬別慌呀,有千分之一勝利的機會,把握住就行,我們都知道你會儘力的。”
湯一婉仰着脖子喝水,嘴裏“嗚嗚”地算是應了,大口冰涼的水灌進胃裏,火燒火燎的感覺總算退卻大半,可是她的心也漸漸冷了下去。
沒有味覺又毫無廚師經驗的自己,只會寫文字點外賣的自己,該如何才能取勝呢。她並不是為她一個人而戰,她身上還代表着整個《原味》,代表着所有美食編輯,她必須背水一戰。
可是湯一婉轉念又悲哀地想,倘若就算是僥倖勝利,味覺沒有恢復的她也是徹頭徹尾的輸家,再讓她做美食編輯她也會抓狂,再看到美食節目也忍不住想換台,不想睹物神傷,不等別人提出來,她也會主動退出美食界的。
結局好像在她看似荒謬地說出那句點評時就已經註定,一切都是殊途同歸。
錄製的時候,為了彰顯公平,大屏幕上不斷滾動待選的主題名字,主持人只能背對着喊停。
主持人的效果做得十足,在成功提起所有人緊張感之後才對着鏡頭緩緩喊“停!”
大屏幕上顯示着是:主題:記憶。
記憶這個詞太寬泛,每個人的記憶點或許都不同,北漂的人記憶里有家鄉的滋味,老師的記憶里全是幼嫩的笑臉,領導的記憶里是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退伍軍人的記憶里有高山上雪的味道,世界上不會有相同的兩片葉子,同樣也不會有相同的兩份記憶,湯一婉一時不知該從哪裏切入才好。
湯一婉還在苦思冥想,麥克已經開始去後面取食材,主持人連忙一同攝像去採訪跟拍他。麥克聳了聳肩:“一看到這個題目,我就想起了我進入藍帶學成功的第一份菜,如今我已經做得比當初好上十萬倍,我想把這份記憶送給你們。”
湯一婉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這一份食物是獨屬於他的記憶,無法引發共情心理。
怎樣才能做出一道能打動人的食物呢?湯一婉苦苦思索着,突然想起昨天雲韜強調的那一句“不管做什麼美食,尊重食物本身,尋覓初心做出的會是世界上最頂級的美味”。
尊重食物?尋覓初心?
湯一婉靈光一閃,差點忍不住尖叫出來:“對了!童年!”
不管是什麼年紀的人,也不管是哪個國家哪個地區的人,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童年,這是所有人類的共性,無論次數多與少,每個人也都會懷念自己的童年時光。而在童年的時候,他們最初接受到的食物滋味,將奠定他這一生口味的基礎。
從小嗜辣的人,除非出於健康考慮,不然一定是無辣不歡的。一直喜歡在番茄炒蛋里放糖的人,就會覺得不加糖的是異端,豆花只能是鹹的,粽子一定是白水的,過年是吃湯圓,主食萬年不變的是米飯,每一餐都是先吃飯再喝湯……倘若不是因為從小接受養成的習慣,也不至於每一年都會熱火朝天地開展“南北食物大戰”了。
這麼想來,好像還是沒辦法確定做什麼。
湯一婉把目光投向評委席,今天的賽制是百分制,一共四個評委,每個評委有十分,剩下的現場兩百名觀眾有四十分分數,到時候按照百分比折算到他們的總分里。
除了極少的幾個外國人,絕大多數都是中國人。特別是幾位評委,平均年齡都已經四五十歲以上。
湯一婉的腦子轉得飛快,如果依靠刀工和技巧,她沒有一絲一毫獲勝的幾率,可是倘若打情感牌,她倒是還可以試試險中取勝。
想到這裏,湯一婉也走向了後面的食材室。
確定好要用的食材,做的菜也是家常的,看起來很容易,可是對於已經味覺全失的人來說,無疑是瞎子過河,全靠摸。
酸甜苦辣都失去溫度,明明腦子裏知道它應該是什麼味,但就是嘗不出來,所有的鮮味都要靠記憶提取或者腦補。
湯一婉雖然因為工作也吃過不少美食,但是平時很少下廚,再加上現在味覺失靈,與其冒險一搏,還不如循規蹈矩做道擅長的。
麥克已經把牛肉切成長條形的牛排,再加入藍莓和薑片,放進冷凍室里完成了長時間的腌制,而她還先不慌不急地取米、洗米、煮飯,直到電飯煲的紅燈亮起,她才再次往食材室走去。
雖然料理台上已經放着贊助商的菜籽油瓶子,但是湯一婉還拎來一大塊白花花油膩膩的板油。
湯一婉在案板上把板油先切成條狀,再切成一粒粒的丁,等鍋燒熱了,就把它們分批倒進鍋里。冷的板油與滾燙的鍋底一相逢,“滋滋啦啦”的油聲就連綿不斷地在空氣中炸開,她不斷用鍋鏟去推,把板油塊們之間分開縫隙,在聞到豬油脂香的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自動從大腦深處調取出一段逐漸淡忘的錄像,直接精準地倒帶出關於貧瘠的童年記憶。口腔條件反射地分泌出大量唾液,腸胃也變得空蕩蕩,急需要妥帖而油潤的安慰。
鍋里清透亮黃的油脂越溢越多,板油們漸漸煸成一坨坨微小的乾癟,未等它們變焦,湯一婉就把油渣盛起,再把油傾數倒出。
小時候家境還不寬裕的日子,幸好還有豬油。倘若做一道菜缺少豬油,就像是缺失了靈魂,而再簡單的食材但凡滑入一小塊瑩白潤滑的豬油,便能蘊育出無限的美味可能,口感變得油腴豐滿,空虛的胃永遠能得到樸質紮實的滿足。
那頭,麥克已經在切藍紋芝士條,準備搭配牛骨熬湯的醬汁。而湯一婉仍不慌不忙地擇着小蔥,再洗凈切段,她現在只需要炒一盤豬油炒飯。
電飯煲的黃燈亮起,柴火飯已經煮好,湯一婉等溫度涼透,再次打開燃氣灶,等鍋熱,把適量的豬油倒進鍋里,再倒下冷飯,接着用盡全力地上下翻炒,豬油悄無聲息地鑽進米飯里,再充分融合,讓每一粒米都閃耀着油亮晶瑩的光澤,幸好蛋炒飯操作難度並不大,湯一婉炒得也還熟練,只是等炒得差不多該放鹽時,拿着鹽勺的湯一婉卻突然頓了下來。
整個炒飯幾乎只有撒鹽是需要經驗的,可是她並沒有。湯一婉的手抖了抖,把半勺鹽抖回鹽罐里,又抖了抖,再抖下去少許才撒進炒飯里,她覺得鹽量或許不夠,想學媽媽那樣遊刃有餘地撒鹽,姿勢看起來隨意極了,鹽量卻恰恰好,可是她在“應該是合適的”和嘗起來是合適的中間應該差了三萬份炒飯吧。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着湯一婉勾起一點點鹽分,撒進鍋里,再勾一點點,再撒進鍋里,反覆多次,像極了是個初次炒菜的生手。
林霏的目光一直跟隨着湯一婉,她緊緊地攥着手,在心裏為她打氣:“要加油啊一婉,我們都靠你了。”
湯一婉覺得鹽分差不多了,於是想像媽媽那樣用鍋鏟鏟起一點來嘗,可是剛鏟起來,舉着鍋鏟的手卻驟然停了下來。
她忘記了,她是沒有味覺的。
在這個事實面前,湯一婉迅速放下鍋鏟,撒上一點白酒,讓米粒更加顆顆分明,熄了火,等裝好盤,再把用來提鮮的小蔥段撒在上面,做畫龍點睛之用。
看起來成品非常不錯的樣子。
炒好的米飯軟糯分明,蔥花清嗆的香味混着暖融的豬油脂香,像是蜘蛛絲一樣鑽進演播廳每個人的鼻子裏,大腦里,每寸肌膚每根毛孔里。
郭老再也收斂不住,他對着話筒喊道:“快!快給我端一碗!”
哪怕燙嘴也快速吃下,米飯的滋味令人暢快,郭老感慨萬千:“它膽固醇太高,我考慮到健康,已經很多年沒吃過豬油了。”接着,他夾着一塊焦黃土白相間的油渣問道,“這是?油渣?”
“是的。”湯一婉在炒飯里加入了一點油渣。
郭老把整個油渣放進嘴裏慢慢咀嚼:“油渣酥脆,每咬一口,飽滿的油香就在牙齒間崩開。這真是炒飯的點睛之筆啊。”
“是的,這些豬油渣能讓我立刻上天。”
“我想起小時候,媽媽熬油剩下的油渣就是我覬覦的零嘴,撒上一點鹽,卡茲卡茲,就能開心地吃半天。”
另外一位評委把盤子吃得乾乾淨淨,再舉起來對着鏡頭說道:“把盤子吃乾淨,是對於豬油的最高褒獎。”
湯一婉很清楚,這算是一種討巧的寄望,是一種對症下藥的諂媚,但是只要能獲勝就好。
她對上觀眾席上的林霏閃亮的目光,兩人隔空相視微笑。
等到工作人員把麥克的香煎牛肉扒端上來,牛肉的雪花分佈得很均勻,切開來也看不見一絲水,入口之後也細嫩無渣,蘸上由菠菜熬制的綠色醬汁,一切都好得恰到好處。可是評委們的心思早已被那碗豬油炒飯帶走。
終於輪到了最激動人心的打分環節,郭老毫不猶豫地投給湯一婉:“《紅樓夢》裏說‘豬油蒙了心’,我今天就要痛痛快快做個被豬油蒙了心的人。”
話剛一說完,全場就響起歡快的笑聲和熱烈的掌聲,投票基本上呈現一面倒的形式。
麥克表示非常不理解:“你們這樣做,我覺得有失公允。一盤普通的炒飯,我看不出有任何技巧。”郭老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豬油相之於中國人,就像芝士相之於法國人。我們吃的不是滋味,而是回憶。”
麥克想了想,聳了聳肩:“那好吧,畢竟我的生命里不能沒有芝士,就像不能沒有愛情一樣。”
倒是帶有法國的豁達和浪漫,反正他還年輕,還有無限可能。
湯一婉也是孤注一擲,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她真的會贏過麥克。而她不僅化險為夷,還順勢讓《原味》名聲大噪,比投了一大筆錢做的宣傳效果還要好。
一向只會板著臉的余薇這次終於喜動於色,當著所有人的面足足誇了湯一婉三分鐘,沒帶一句重複的,湯一婉並沒有泛起多大的自豪,只是比起之前的忐忑受怕,心境變得更加從容平靜,也不會再掃視在場的其他編輯,去看清她們對自己的態度,是不是已經認可或還是厭惡。
她已經都不在意了,因為她知道,她存在在這裏唯一的信念就是把《原味》做好。其他的,該擁有的自然就都會擁有。
倘她在此刻,她還不清楚余薇安排她接各種任務的目的,未免也太蠢了。
和以前許多次給湯一婉派任務是以增加她的履歷和人際一樣,這次錄製節目,余薇原本只是打算讓湯一婉在業內露露臉,拓展拓展交際,沒想到她還帶來如此大的意外效果,余薇顯得很興奮,說道:“今天天氣降溫,晚上部門聚餐,我請客吃火鍋!”
大家又是一片沸騰的歡呼,甚至有好吃的編輯跑來擁抱住湯一婉,感謝她讓自己可以蹭一餐。
公司附近的山城辣鍋,地道的川派牛油火鍋,每吃一次,都能讓挑剔的她們折服。爽脆的千層肚、肥厚的黃喉、薄如紙的肥羊、彈牙的蝦滑、軟嫩的腦花、兩面都裹滿辣椒粒的麻辣牛肉,還有各式蔬菜依次下到湯色紅亮的九宮格里,一群人邊圍爐討論着天南地北的有趣事兒,邊垂涎三尺地望着咕嚕翻滾的湯底,邊調好小米椒、麻油、蒜泥、蔥花混成的蘸料蓄勢待發。
等火鍋的熱氣源源不斷地騰起,來不及辨別是誰喊了一句“熟了”,七八雙筷子就一起伸進鍋里,手快的捕獲一片剛好的肉或者菜,也顧不得會被滾熱的辣牛油燙到,蘸上料嘗一口,忍不住感嘆一聲“好辣好辣”,卻又吃得停不下來。
或許因為火鍋本來就是一種包容八方、各種迥異食材混搭的吃法,連帶着氣氛都融洽熱情很多,見坐在角落的湯一婉略顯安靜,林霏替她端來可樂,有同事張羅着替她夾菜,還有同事把盛有肥牛的漏勺伸到她的面前示意讓她夾走。
她很清楚,余薇是想讓她和她們在火鍋之間加深感情,於是她也痛快地來者不拒,就着可樂也吃出一身的汗,她很清楚這些好吃的食物還是好吃的,自己卻變了,變得吃不出它們的好,她像是一個局外者,再也無法感同身受,再也無法體會,可是說到底,她自己也是被判出局的人。
“一婉,你沒事吧,今天早上瞧你好像還有點肚子痛。”林霏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趁着空隙小聲地問,“今晚的火鍋是不是太辣了,我當時就想換成吃別的,可大家都想吃火鍋。”
“沒事的。”湯一婉笑了笑,反正到底有多辣她也嘗不出來,“我只是吃飽了思維就有點放空。”
“那就行,喏,再喝點可樂降降火。”林霏又體貼地給她倒滿一杯可樂,雖然湯一婉現在喝可樂只能感覺到氣泡舌頭間炸開,但她還是不忍拂了林霏的好意,又強忍着喝了小半杯。
周圍的人還在熱火朝天地吃着火鍋,湯一婉低下頭抿了一口可樂,心裏卻覺得又孤獨又緊張,她很想傾訴自己沒有味蕾,她想大哭一場尋求安慰,可是她又怕被人發現,連每一個動作都那麼小心翼翼,不敢多動不敢多言語。
一切都像是和往常無異,不,甚至比往常的感情更濃,但是似乎又有什麼在暗中窺視着。
在湯一婉比賽的同時,雲韜照舊來到預約的醫生診室里,因為今天是十一月十號。
梁非英醫生是他的私人醫生,由他全權負責他的健康,兩人已經認識多年,雲韜一進去,斯文的梁非英推了推金邊眼鏡:“我已經把你要做的常規體檢項目開好,你直接去做就行。”
雲韜點了點頭,拿了體檢單直接推門出去。
私人醫院環境清幽,設備一流,雲韜又是它們的VIP客戶,體檢的流程很快就完成。
當雲韜把體檢報告帶回去的時候,梁非英把眼睛從電腦屏幕上移到雲韜的臉上,見怪不怪地問:“還是顯示正常?”
“嗯,所以我到底得了什麼病。”雲韜直接坐到椅子上,突然問道:“如果一個人的味覺失常,有恢復的可能嗎?”
“這個人不是你。”梁醫生閑散地倒在辦公椅上,“不然你會直接問‘我的味覺失常了,有恢復的可能嗎’,所以這個患者是個女人。”梁非英自顧自地下定論,又開心地說道,“說真的雲韜,我作為你的私人醫生兼死黨夥伴,我一直很擔心你太封閉你的內心,你作為美食治療師也知道,長期的情緒冷淡會直接反應在身體健康上,我很高興看到這樣的局面,雖然現在已經是冬天,但是我們還擁有炙熱的內心和火熱的愛情。”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雲韜直接打斷地說道。
“第二個問題,有辦法,只不過要進行試驗,你可以把她帶來,我有把握能治好她。”梁非英又坐正身體,直視着雲韜繼續說道,“關於第一個問題,我現在無能為力,下個月醫院會引進美國最先進的人體檢測儀,我建議下次你來再進行一次全身體檢。”
“可以。”雲韜只是面色凝重,有些欷歔地說,“我只是擔心……”
“雲韜,”梁非英飛快地打斷他,“你從來就不應該擔心這個,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不允許你有這種想法,不管你是突發急病還是意外事故,我都會拿着手術刀和死神抗爭,把你從他的手中搶回來,我用我的醫生生涯、我的職業使命做賭注,我說到做到。”
很少看見粱非英這麼嚴肅的時候,雲韜本來想說的話就被迫截斷,他腦袋一空,只剩下幾個字:“那……謝謝了。”
“不客氣,”粱非英又恢復之前的樣子,“畢竟我還要靠這份不菲的薪水約女孩談戀愛,馬上就要聖誕節了,我可得大顯身手好好展現我無與倫比的浪漫。”
聖誕節……雲韜想起之前湯一婉提出的“聖誕約會”,一時臉色又不是太好看,說了句“走了”,拿着體檢報告直接就走了,任由梁醫生在後面大聲喊他。
雲韜不知道自己到底會得什麼病,雖然梁非英總是寬慰自己,但是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木頭日曆上的數字每一天都在往前變小,很快就會變成兩個0的。
等到那時……
雲韜捏着最新一期雜誌回到食間的時候小劉和梁衫都在,今天上午食間照例沒有預約任何食客,此時,他們正圍坐着看最新直播的“地球美食聯盟”,見他回來,問候道:“主掌人,下午好。”
“下午好。”雲韜淡然而隨意地問,“你們在看什麼?”
“我們正守着看最新一期的‘美食聯盟直播’,有一婉呢主掌人!”小劉興高采烈地說道。
“知道了。”雲韜輕微皺起眉,沒想到他多問一句,也能猝不及防地聽到那個名字。
雲韜迅速地走進辦公室,拉開抽屜,把剛剛去古深街的報刊亭買來的最新一期《原味》放在10月刊的上面。這是他最新養成的習慣,也是他的秘密,不容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雲韜自己也忘記了是從哪天起決定買《原味》的,但是他後知後覺地知道,在決定買的那一刻起,湯一婉就已經是他生命里重要的部分,是他要分心思去關心,想要透過各種蛛絲馬跡去了解的人,是他安排進自己枯燥而理智的世界裏唯一不理智的存在。
而這一切,是他自願的。他忍不住想更靠近她,又或者他放縱湯一婉的同時,也放縱着自己的內心。
在《原味》雜誌里,他認識了另外一個湯一婉,她專業、優秀,她對食物懷着極大的熱忱,透過那些文字,他似乎可以看見一個閃閃發亮的她。
而在“全球美食聯盟”里,他又看到一個挺直背神情倔強的女人,打扮知性而優雅,哪怕手法笨拙地切着白膩膩的板油,但是表情也是從容不迫的,就像是手頭在做一個精心打磨的藝術品。
雲韜跟着看完全程,他發現自己居然緊緊地揪着一顆心,被她的一顰一笑而牽動,憂她所憂,難過着她的難過。直到最後一刻才放鬆下來,看着湯一婉在掌聲和歡呼聲中露出的微笑,才勾起嘴角。
雲韜關上視頻,整個人都靠在椅背上,他捏了捏眉心,等到重新睜開眼的瞬間,就變得和平時無二,他冷靜,理智,帶着一絲不通人情的刻板,像是剛剛那個在眉角眼梢泄露出溫存的人不是他一樣。
雖然僥倖完成了錄製,也和同事們成功聚餐,但是失去味覺這個事實,還是無時無刻地縈繞在湯一婉的腦海里,她條件反射地拒絕和同事們聚餐,也不想再去錄製“全球美食聯盟”,害怕再發生一次麥克事件,她幾乎無力招架,甚至睡得也不踏實,夢裏總會夢到被同事們發現自己失去味覺,自己孤獨地站在中央,其餘人圍成一個圓圈,指指點點。一開始只是在角落裏有零星的指點聲,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參與的同事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一些合作商圍攏過來加入指點的陣營,再後來,還有些好事的路人走過來,聲音如潮水一樣蓋過她的頭頂,把她整個人都淹沒,沒有人理會痛苦地捂着耳朵的她。
於是,她又只能從噩夢中冒着一身冷汗地驚醒。
湯一婉開始覺得自己生命里的每一秒都是多得的,她整夜地睡不着,頭髮大把大把地掉,她每天幾乎都是睜着眼挨到天亮,如果平安地多過一天,卻覺得一切是偷來的。
她不敢再和同事聚餐,不敢再和他們討論新開的店的主打菜單,她怕她們投來詢問的眼神,她實在開不了口。
最要緊的是,就算她如履薄冰,避免一切暴露的可能,也沒辦法推掉余薇安排的新任務。
湯一婉發現她再也無法用精準的語言來描述那些味蕾感受,卻不敢停歇,於是,她終於變得和其他的同事一樣,只能不停地在打字,不停地寫,試圖抓住一閃而過的熹微靈感,用時間和努力來博求一個可能隨時都會被人揭穿的真相。
湯一婉死死地咬着嘴唇盯着電腦,本來嘴唇就容易乾燥,她咬得太久,嘴裏總是瀰漫著淡淡的血腥。
在勉強寫完的那一刻,湯一婉才發現自己需要花數倍的力氣才能完成一篇並不滿意的文稿,而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疲憊不堪。
她突然不想再過這樣提心弔膽的生活,不想再這樣隱瞞下去,她決定向余薇辭職,辭去一直為之努力的《原味》編輯工作。
余薇在震驚之餘,直接拒絕了湯一婉的辭職請求,頗有些痛心疾首地勸說:“比起守臣,《原味》更需要能為它打天下的戰士。一直以來,我都是把你當我的接班人在培養,但凡有重要事務我都全權交給你去做,這麼久了,你還體會不到我的良苦用心嗎,你辭職不但是毀了你的前途,也毀了《原味》。”
“總編……”
湯一婉沒想到余薇會說得很直接,她的確就是開疆闢土的勇士,為《原味》拓展新的領域板塊,而堅守鞏固的事就交給另外的同事,他們只需要重複複製着第一期的模式就好,保持水準無驚無喜即可,倘若偶爾有像花火一樣閃亮又短暫的創意也夠領到一份褒獎,只是這樣的人註定走不上職位的頂端。
湯一婉很感激余薇這麼看重自己這個職場新人,可她一直胸無大志,也不喜歡去爭搶別人的東西,只是熱愛這份工作,會做好領導們下達的任務,再加上有點天賦又有點小運氣,所以一路看起來都順風順水的,可是現在她不僅順不起來,而且遇到了前所未有無法攻克的難題,她只能選擇放棄。
“總編,讓您抬愛了,我覺得我和其他編輯一樣只是做好分內工作,並沒有優秀到哪裏去。”
“所以你是在質疑我的眼光嗎。”余薇淡淡地反問。
“不,不是的,我只是最近覺得有點累,想回老家休息一陣子,所以我才想辭職。”
“批准你辭職是不可能的,明年年初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在此之前我想讓你接任《原味》總編的工作。”余薇似乎也看出了湯一婉的神情恍惚,於是將一切和盤托出,斬斷湯一婉的退路,以攻人心。
湯一婉很是震驚,她知道余薇重用自己,可是也沒想到居然很早就替自己安排了和發展方向,只覺得有淚意上涌,她喃喃地喊:“總編……”
“你不用再說什麼,我一向相信自己的決策,所以我可以批准你一兩個月的帶薪休假。”余薇頓了頓,“或者三個月。”
一向說一不二的余薇,就連懷孕八個月也以身作則地工作的余薇居然主動提出可以讓她帶薪休假三個月,湯一婉知道這是她盡最大誠意地挽留自己,她有些頭疼,也又有些不知所措,在余薇的軟硬皆施之下,湯一婉躊躇很久,最終迎着余薇期待的目光沉緩地點了點頭,心裏想着走一步是一步吧,三個月,三個月或許足以找到治療味覺的方法,如果到時候味覺還是沒有味覺,她再婉拒也還來得及。
湯一婉嘆了口氣,慢慢向門外走去,卻又突然扶住門框回頭地問:“總編,我能不能提個建議,我不在的這段期間,能不能讓林霏負責我的欄目,她對我的風格內容也最了解,另外也是我的私心,我想請您給她一個機會。”
“我會考慮的。”余薇點了點頭。
“謝謝總編。”不管結果如何,湯一婉覺得自己也算儘力了,余薇既然答應了肯定會認真考慮的。
在人事處辦理完手續后,湯一婉回到座位收拾東西,林霏很錯愕地抬起頭:“一婉,你為什麼要突然請這麼長的假?”
“最近太累了,我想休息休息,”湯一婉眼底的疲憊顯而易見,林霏不由得心疼地點點頭,“我也知道,可是你走了我該怎麼辦,余薇安排我暫時接替你的工作,一婉,我怕我做不好。”
湯一婉也沒想到余薇這麼快就安排下來,想了想,倒也符合她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林霏,我覺得你是合適的,總編肯定也是這麼想才會安排你的,我對你很有信心的呀。”
林霏本來擔憂的神情才稍微放緩了一點,她握緊湯一婉的雙手:“一婉,我一定會努力,不會把你的欄目砸掉的。”
湯一婉報以微笑道:“我知道。”
湯一婉向余薇請了假,在電腦上買了車票,就準備回食間向雲韜辭職。
那時,雲韜正仔細翻着上一回放進抽屜里的《原味》,見到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湯一婉,萬分錯愕,而湯一婉卻開門見山地說“我要辭職”。
雲韜望着她的臉第一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的內心在波動,在翻騰,可面上還要不動神色地確認:“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辭職?”
“因為我不想做了,”面對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深愛的人,湯一婉口氣涼薄地反問道,“難道你不批?”
“是的,”雲韜完全不否定,他鄭重其事地說道:“我不打算批,你現在需要治療,我已經給你預約了一位從哈佛醫學院深造的醫生,他說可以……”
還沒等雲韜說完,湯一婉就像是一隻踩到尾巴的貓,尖叫地捂着耳朵說道:“我不需要治療!我不需要見醫生!我也不需要你管我!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湯一婉,看着我!”雲韜發現湯一婉已經產生強烈的抵觸心理,他只好用力捏着湯一婉的的肩膀,試圖撫平她的情緒,他的眼中似有熊熊的火焰,“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湯一婉,你說什麼都可以!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不想治療也可以,不想見醫生也可以,你想請多久的假都可以!只要你開心,我可以放你做任何事,也不勉強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願意,我都不攔你……”
湯一婉在雲韜的安慰中,慢慢平穩下來,抽抽泣泣地問:“真的?”
雲韜緩重地點頭:“當然是真的。”
“那你放我走,放我回老家。”聽到這裏,雲韜瞪大瞳孔,有些片刻的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可他從湯一婉堅定而執拗的表情上看出她沒有說錯,他也沒有聽錯后,他慢慢地不舍地放開她的肩膀,把身子側到了一邊,湯一婉吸了吸鼻子,默默地從他身邊離開。
她的行李很少,隨意收拾收拾就能搞定。
湯一婉提着行李箱出來,小劉和梁衫聞聲趕來,他們依依不捨地拉着湯一婉,笑着和他們告別後,她突然一別過頭,就看見雲韜正站在窗口輕輕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了,湯一婉一恍惚,總覺得此情此景是昨日重現,只是當初是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從所未有的燦爛微笑:“我走了。”
雲韜“嗯”了一聲算是應答,接着就轉過身,不再看她一眼。
湯一婉的視線逐漸被從嘴裏和出的氣模糊,她決絕地收回視線,轉頭和小劉、梁衫揮了揮手,就走出了“食間”。
站在“食間”門口的牌匾前,湯一婉忍不住仰起頭來,她感受到了強烈的悲傷。
第一次來到食間時還是盛夏,梧桐綠得漂亮,地面上還承載着太陽的餘熱,汗水沾粘着衣服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她當時拖着行李箱七轉八拐地來到這裏,帶着疑惑的目光推開了這扇大門,便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後來,她習慣了,每一次再推開門,或許都沒那麼在意了。直到現在她就要離開了,或許她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裏,而此刻,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多麼不捨得。
而自己最捨不得最在意的那個人,煩躁冷冷地吐出一個“嗯”,就算是就此別過。
那一瞬間,她差點當場哭出來。
當初治癒自己的人是他,可是後來反覆讓她哭的人,也是他。怎麼看都像是愛神對自己開的玩笑。
“再見了,再見。”湯一婉在嘴裏輕輕地說著。
再見了食間,再見了《原味》,再見了雲韜,再見了舊時光,再見了這裏的一切。
在風中站立良久,湯一婉強迫自己把眼淚收回去,不再遲疑和猶豫,堅定地轉過身,大步地向火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