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改版的《原味》雖然是在十二月才上市,但是消息一放出,不管是在業界還是在市場上,都如同在平地砸下的一顆原子彈,反應空前。
就單衝著那張易然的臉,《原味》的預售銷量就已經不用發愁,更別提裏面還有關於易然的獨家隱秘往事,不僅讓粉絲更願意因為心疼而買下這本雜誌,也讓其他明星知道了《原味》的這個新欄目,如果以後《原味》再邀約其他明星,或許會更容易成功。
而在業界,《原味》只需要如實拿出那張垂絲玉帶羹的食譜,就足以傲視所有同類雜誌了。
雖然還沒發售,余薇聽到銷售部的預售銷量和預估銷量報告后平靜地點了點頭,似乎對一切都在預料之中,運籌之內。
湯一婉又回憶起余薇安排自己去見月玲瓏的情景,有些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當初您堅信我會拿回古方食譜的吧?”
“哦?”余薇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這個心細如塵的下屬,“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
“我做事一方面喜歡有備用方案,另一方面,”余薇雙手環抱地靠在椅背上,輕鬆地說道,“我的確和月玲瓏是多年閨密,也是跟她通過電話后才安排你去取的。”
一聽到了確認答案后,湯一婉有些不解了:“既然這樣,您……”
“我為什麼安排你去取,原因很明顯。”余薇把放在桌上的一個硬質的長方形卡片甩到湯一婉的面前,“這也是我安排你去參加節目的原因。”
湯一婉拿起來一看,是一個工作證,用以在電視台錄製“環球美食聯盟”期間可以暢通無阻。
湯一婉拿着薄薄的工作證,卻覺得千斤重,她想到了一種原因,卻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可是余薇既然這麼安排了,湯一婉也只好拿着工作證走出辦公室,着手準備明天的錄製。“環球美食聯盟”是在蘿蔔網站獨播的自製綜藝節目。蘿蔔網站是現在國內流量最大的綜合性視頻網站,再加上“環球美食聯盟”的評委全面、賽制真實而殘酷,點擊率在綜藝類節目中一直高居不下。
而明天的這一期錄製里,還有一位湯一婉非常欽佩的法國大廚麥克,她已經決定明天去好好現場欣賞了。
高達四十二層的電視台大樓,剛剛翻新過的演播室,明亮如熾的燈光,忙碌穿梭的前期人員,漸漸坐滿的觀眾席,都讓第一次參加錄製的湯一婉又忐忑又興奮。
湯一婉客氣恭敬地和其他評委寒暄招呼,送出去一些名片,又收回一些,積攢下自己的名氣和資源。當然,她最迫不及待地想見到的還是大廚麥克。
麥克是位頭頂捲髮的,臉頰上還有些雀斑的少年,同時也是位年輕卻頗有天賦的廚師,不僅對於食材的把握有着絕佳的敏感度,畢業於藍帶,還總能出其不意地創新,一舉攬下了國內外眾多獎項,是湯一婉非常敬佩的大廚。
而他所做的鵝肝三部曲,也是湯一婉在整場裏最期待的食物,它賦予了鵝肝美味的層次感,從清淡遞進到濃郁,讓人垂涎。
麥克的刀工行雲流水,對於怎樣能將食材的美味發揮到最大化也頗有心得,整個過程不僅是做菜,更是一場藝術創作的享受,就連大屏幕也一直切着麥克的鏡頭。
等到麥克完成擺盤時,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就連主持人都笑着說道:“真讓帥氣的我嫉妒,麥克的人氣比我還高。”又引得觀眾們一陣大笑。
麥克的擺盤精美高雅,呈上來就讓湯一婉忍不住食指大動,而左側的評委們已經率先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塊放入口中,戴眼鏡的評委主席郭老忍不住點評道:“這個蘋果鵝肝布丁加了肉桂、白蘭地,柔潤細滑,清爽宜人。中間的香煎鵝肝,鵝肝煎得恰到好處,表面脆嫩的肉質搭配馥郁鮮甜的醬汁,多層口味互相交織。最後鵝肝配烤麵包和紅酒香梨,不僅中和了鵝肝的口感,而且酸甜的酒香在舌尖完美交錯,令人回味無窮。麥克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
其他評委也面帶笑容地點頭附和,現場又響起了熱鬧的掌聲。
湯一婉也舀了一小勺放進嘴裏,可是沒想到她正準備細細品嘗時,卻覺得彷彿所有的菜都像是沒有放任何調料白水煮出來的一樣,也不知道麥克怎麼處理的,就連蘋果和肉桂的辛香本味也蕩然無存。
她皺着眉又嘗了嘗,還是覺得寡淡。
主持人遊刃有餘地誇獎一番,順勢提出請其他評委給出專業點評的要求。在湯一婉左側邊的評委們紛紛誇讚麥克不僅基本功紮實,而且有創意,不愧是藍帶最年輕的畢業生。
可是輪到湯一婉時,她明顯踟躕了,聚光燈下的她像是猶豫了很久,一開口,連聲線都有些自我懷疑的顫抖:“我非常喜歡麥克,一直以來都覺得他是最會做法國菜的人,可是我覺得這道是不合格的,味道寡淡了一些,缺乏層次,發揮失常。”
話一出即轟然,其他評委面露不快,郭老更是直接關掉話筒,氣憤地偏過頭指責道:“年輕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在質疑我們的專業能力!”
一瞬間其他評委也紛紛搭腔:“就是,也不看看我們的資歷,新人想要冒頭可不該用這種方式。”“我在學切土豆的時候,你可能還不會爬呢。”“這道菜本來就是麥克擅長的方法,他怎麼可能失手!”“你真的是美食編輯?還是其他節目派來的卧底?”
如果說湯一婉之前點評時還帶着一些猶豫,等到評委們都對她進行語言攻擊時,她心慌得腦袋只剩下一片空白了:“我……我……”
見此,原本竊竊私語的聲音更大了一些。
第一次上節目,第一次做評委,第一次被很多資深專家集體質問,第一次在聚光燈前失言,慌了,都慌了,她的眼神茫然地搜索着,不知道該望向哪裏。
導演起身責令大家保持安靜。湯一婉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又重新張開,幸而一切漸漸清晰起來:“我……”
“你既然覺得我做得不好,那麼你來做。”一句很彆扭生硬的中文突然炸起。麥克對着導演說道,“導演,如果不讓我心服口服,我沒辦法錄製下面的比賽,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
一言既出震懾全場,湯一婉慌忙地擺手:“不不不,我不行。”
可是郭老卻扶了扶眼鏡,突然插嘴道:“我也建議比一場,不然對麥克不公平,人家千里迢迢來中國參加比賽,一句‘我覺得’就把人家全盤否定,人家會覺得我們欺負人。”
“我也覺得,不管出於節目組,出自參賽成員,還是出自穩定我們評委的權威性,我都建議來一場友誼比賽,不放在正片,放在加長版或者花絮里都可以。”
“是的,導演,你看能不能加時也好加賽也好,臨時處理一下突髮狀況?”其他評委紛紛認同地附和道。
戴着鴨舌帽的導演搔了搔腦袋,一拍大腿:“那行吧,我們臨時調整一下節目內容,明天錄製選手和評委之間的PK賽,題目就由你們評委商量着出,誰的分數高誰就贏。”
所有人就這麼愉快地決定,湯一婉覺得所有人把她推搡來推搡去,替自己做了決定,沒有人問她願不願意,想不想。
錄製結束后,湯一婉去向麥克道歉,麥克拿下高高的廚師帽,瞪着藍綠色的眼睛,用生硬的中文彆扭地說道:“如果你輸了,你必須當著所有觀眾給我道歉,而且宣佈引咎退出美食界,我們拒絕你這種完全不懂美食的人來禍害我們。”
湯一婉簡直五雷轟頂,她沒想到自己的一句點評,像是南美洲熱帶雨林的那隻蝴蝶,扇動了幾下翅膀,就引發了這麼嚴重的後果。
是自己太不自量力了嗎?所有人都誇好的時候,自己逆行地提出截然不同的觀點……
倘若是自己的錯,哪怕讓她辭去《原味》的編輯,退出美食界也無可厚非,可是堅持自己的評判就真的做錯了嗎?
可是為什麼她會得出和所有評委相反的觀點?
孤立寡助的湯一婉神情恍惚地回到食間,雲韜正在迎送今天的最後一位食客,見她像失了魂似的飄進食間,又飄進他的廚房裏。
廚房一貫禁止他人進入,就算是她也不允許。等送走食客,雲韜快步走進廚房,只見湯一婉正在搗騰各種調料和食材,倒下去的醬油瓶和可樂順着流淌了一地,打開的一升盒裝牛奶、從中切開的橙子、整顆生菜、海鹽、辣椒粉、培根都被扔在料理台上,看起來一片混亂,慘不忍睹。
雲韜走過去,直接用力扯過她的手臂,把她整個人都提起來直視着自己:“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雲韜覺得自己的語氣一如往常,手下的力道也把握得當,可沒想到會看到一張流淚的臉。湯一婉的嘴角還沾着辣椒粉,舉起的右手食指還沾着晶瑩的海鹽,她的眼神悲傷而絕望:
“我好像沒有味覺了。”
湯一婉剛剛已經驗證了,現在她吃海鹽和砂糖都覺得像是在沙子,鮮美的奶油像是在吃漿糊,新鮮的生菜像是在吃塑料泡沫,嚼培根像在吃有纖維的橡皮,喝可樂的感覺更神奇,像是在吃炸舌頭的爆珠。
她因為失去味覺,所以才會得出和其他評委截然相反的評判:“那我明天的美食比賽該怎麼辦!”
湯一婉覺得很哀傷,明明“惟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她卻食之無味如同嚼蠟了。
記得小時候生病,媽媽總是煎來濃濃的中藥,為了不感受到那份苦,她總是深吸一口氣,捏着鼻子一口氣把葯灌進嘴裏,可是葯實在太苦,在放下碗開始暢快呼吸的時候,鼻腔和嘴裏都還有餘味的苦,此時媽媽總是飛快地塞一瓣冰涼的橘子或者一顆糖到她嘴裏,她才會松下眉頭。
而如今,她懷念那份苦。
沒有味覺?哪怕雲韜見識不少,也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雲韜擰着眉走出門,等到再進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塊用溫水打濕的毛巾,湯一婉現在臉上、手上,甚至衣服上都是這裏一塊醬油,那裏一坨辣椒粉,髒兮兮的。
雲韜微微躬下身,和上一次故意湊到湯一婉的耳邊不同,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她的臉上,仔細地用毛巾擦拭。
略微大力的力道讓粗糙的毛巾纖維在湯一婉的臉上刮著,她任由雲韜擦着,目光無處安放,只好垂下眼帘,卻意外地發現雲韜的睫毛好長啊,她心猿意馬地一根根地數着,雲韜冷不丁地一抬眼,兩個人的目光就撞個正着。從未有過這麼近距離的對視,兩人都有些怔住,湯一婉這次結結實實地看清了,在他冷峻的目光里還夾雜着別的情緒。
雲韜很快垂下眼,繼續仔細地擦着,湯一婉卻有些慌神了,她正要說“算了”,雲韜卻見勢率先開了口:“這是什麼?”
“什,什麼?”
下一秒,湯一婉就感覺到雲韜把腦袋湊得更近了,四根手指輕輕扶着她的後頸,目光之謹慎,力度之輕柔,像是扶着的並不是她的頸子,而是一塊價值連城的易碎品。而拇指不斷撫過耳畔的某一小塊皮膚,在雲韜的手指接觸過的地方,湯一婉感覺到比自己皮膚更高的溫度,她想自己的耳朵肯定紅得特別厲害了。更別提雲韜近在咫尺的呼吸,幾乎全噴在她的鎖骨和胸口上,她一時之間只覺得心跳加速,口乾舌燥的。
雲韜忽然鬆開手,站直身體看向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嘴唇向上勾了勾:“原來是一塊辣椒粉。”
湯一婉的心就被那個笑容勾得顫了顫,忽然又覺得難過了。
其實他冷漠就好,這樣她死皮賴臉地跟在他身後追,總有追得精疲力盡放棄的時候,可是現在他溫柔了,體貼了,她卻不敢再喜歡他了。
倘若說之前的相親,在做戲之餘還保留着一些藕斷絲連的期盼,那麼在證實自己失去味覺后,湯一婉最傷心的並不是自己不再是個健康的人,而是她離雲韜越來越遠了。
她不知道這樣不健康的狀態還會持續多久,或許是一個月,一年,甚至三五年,又或者就是一輩子了,而她也不知道她能坦然接受這樣的自己,還是絕望到在某一天醒來后開始發瘋,湯一婉更相信自己是後者。
所以,她已經已經離雲韜越來越遠了。
這樣殘缺的自己,不能再做《原味》,也不能再吃雲韜做的東西,她離生命中的摯愛都越來越遠,她無法再擁有他們了。
湯一婉嚴肅着臉,冷冷地說:“你不需要這樣對我,我已經給你發了好人卡,我是真的不會再喜歡你了。”湯一婉用力地把雲韜推開,“這一次,是我推開了你!”
湯一婉哪怕再用力,也始終力道不大,但云韜覺得自己的胸口一陣疼,他點了點頭,反而更在意她擔憂的事:“好,不過你記住,不管是什麼美食比賽,尊重食物本身,尋覓初心做出的會是世界上最頂級的美味。”
一說完,雲韜就拿着毛巾走了出去,湯一婉飽含淚水地目送雲韜的身影,心裏不由自主地重複着雲韜的提示,尊重食物,尋覓初心嗎?
這樣,真的就可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