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無關風月
風雪已久,猶然飄散在宮牆之上,原本有着爍爍其輝的琉璃瓦此刻也被冰雪覆去了光華,靜逸的聽着此刻宮道下走動的人影,訴說著如煙往事。
往事那一把火,燒盡了多少不堪。
蘇清煙就這樣趴在顧驚鴻的背上,猶如當年他將她不小心從池塘邊推倒一樣,他也一路將她背回去,重走當年路,看了此刻彼此的心卻早已經不是當年青蔥年少,而是蒼痕累累。
“楚弦早就在當年死了……”她聲音越來越孱弱,回想起琴奴當時趴在自己身上保護自己的時候,她便更加錐心的痛起來,心中氣血又一翻騰,體內毒發之際,一大口鮮血再也忍不住的噴薄了出來。
鮮血沾在他的華服上,魚白的顏色與鮮血的顏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可她全然不在意了,還在繼續說:“所以,當你進京時……你說你叫楚弦,你怎麼可能叫楚弦?”
“怎麼可能叫楚弦?”
“怎麼……可能?”
所以,驚鴻啊驚鴻!
琴奴早就死在了牡丹園中,我親眼所見,在你入京時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可你為何偏偏就認不出我呢?
驚鴻啊驚鴻!
十年暌違,你可還想過我?只是,我逃過了當年牡丹園一死,仍舊逃不過今天一劫,相見即是永別,你說過……會娶我的。
只是,我當不成你的新娘了。
楚弦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背上的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聲音已經停止了下來,他目光獃滯的看着前方冗長的宮道,幽幽白雪覆蓋下,那一片蒼涼的景緻落在眼中,與肩膀上鮮血滲透的餘溫,讓他忽然在這一刻僵住在那裏。
遙望這條宮道,當年走遍時竟不覺得有多長,但是此刻身背着蘇清煙再次踏足過往,他竟覺得這條宮道太長,長得……就好似走了一輩子似的,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趴在他的肩上,也已然感受不到她的呼吸聲,唯有別過頭看過時,他肩上一片血跡,順着衣裳袖子蜿蜒而下,一片血紅,任憑風吹過。
而此時,北邊宮道上,劍影與吳寺丞在宮道上已是數個回合下來,宮道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吳寺丞佈下的銀絲,只是上次吃過他一塹,這次就不可能再落入他的銀絲陣中。
劍花蕩漾,飛起片片白雪,從輕薄劍刃上落下的時候,劍影也沒耐心了,抬頭看了看天色,申時將過,城外的兵馬也即將攻打入皇宮了,再不速戰速決拖延下去的話,只怕是會出亂子。
交過兩次手她早是摸清楚了吳邢的路數,一咬牙,劍影足尖輕點,縱身而起時,趁着吳寺丞躲避她的軟劍,劍影卻以軟劍絞住他手中銀絲,又將身一返,軟劍帶着銀絲勾過吳寺丞的頸部,一勒……
劍影落地,執劍的手輕輕低垂,但見身後的吳寺丞僵直在那裏,圓瞠的雙目難以置信的看着前方,脖子上是被銀絲勒過,一道血跡淋漓而下。
劍影堪堪回首,吳寺丞也直直的倒下,身首異處,盪起了地面上層層飛絮。
前方中御府的方向,劍影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時,眉心一擰,可是也並沒有在意多少,她現在更在意的是顧驚鴻,所以也縱身飛起,躍過剛才和吳邢打鬥時的那片銀絲纏繞的宮道,飛奔而去。
中御府方向,劍影躍過的聲音驚動了薛裴之,他回首看去時只見到劍影最後轉入宮道的身影,他怔怔的看着前方,身側的鏡花也回首看去,可是卻一片茫然。
宮道上,已是空闊如許。
“走吧,盛京不再適合我們了,我帶你離開這裏。”薛裴之拉着鏡花,往中御府下面的密道走去。
風甫一吹過,這片寂靜如許的宮闈彷彿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似的,可是從定陽門那邊,靖軍卻已經開始攻打進來,御林軍早被鄆國公帶着京營人馬擊打得潰不成軍了。城中無兵馬巡防,靖軍入皇城不消半日。
此時,京營的兵馬後知后覺,在武周殿上,周彰安登基為皇,接受百官朝拜,使臣來賀!
兵燹與繁華,九五之尊與那厲兵秣馬十年的邊陲小國,已然在盛京之中驟然碰撞,一石激起千層浪,兵戈四起的聲音,傳遍蒼穹。
交戰的聲音傳來,整個宮闈震驚,四處可見有宮人攜私逃跑,聽說連周彰安都身穿龍袍,親自在宮闈中抵禦敵軍。
可是這一片混亂,卻像是隔絕在這一道宮牆內,即便是天塌下來,都無法撼動此刻顧驚鴻半點,他就這樣背着這個再沒有了呼吸的女子,身上的血跡也早已經變得冰冷了,可他就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劍影追到此處時,遠遠的就看到顧驚鴻站在那裏,劍影心中便開始惴惴不安了起來,直到劍影靠近時,看到了在顧驚鴻背上毫無聲息了的蘇清煙時,劍影不覺鼻頭一酸,哽咽道:“兄長,她已經……”
“她沒死!”顧驚鴻一聲怒吼噴薄而出,圓瞠的雙目有着不甘與不願,劍影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兄長,渾身在顫抖,眼眶憋得通紅,眼淚像是決堤了一般難以止住的落下,就連看劍影的時候都是陌生的。
十年了,他向來都是一頭蟄伏的猛獸,可是在這一刻,這頭猛獸瀕臨絕境,即將死去的感覺。
緊接着,這頭猛獸用盡他最後一絲力氣,邁開步伐往前走去,嘴裏還在喃喃的說著:“她沒死,從我入盛京的那一刻她就在我身邊,一直在我身邊,直到以後,永遠……”
看到顧驚鴻這樣,劍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兄長,更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他連靈魂都隨着這個女子一起遠去。
一路邁開風雪,越往宮門的方向走去就越發的混亂了,兵戈交擊的聲音也震耳欲聾,劍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顧驚鴻的面前為他殺開一條血路。
靖軍徹底攻進來了,顧驚鴻卻背着這個女子一步步,踏過這些屍體,一步步的往外走去。
城外,有一處荒郊,那一片山坡上能將整個皇城盡收眼底,顧驚鴻踏着當初那一片繁華而進,如今又背着這一身過往而去,他與蘇清煙都不曾屬於這裏。
他在山坡上,將蘇清煙放下,讓她就這樣靠在自己的懷中,任憑雪花落在她的容顏上,墨色如蝶的長睫一動不動,慢慢的落滿了白色。
這場仗,從白打到黑,周彰安率人抵禦,最終難敵,聽聞他最終登上武周殿,自刎於龍椅上之上。
直到入了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片不夜的繁華此刻稀稀拉拉的,唯有一二燈盞在京畿中搖搖曳曳,送走深冬最後一場雪。
夜將墨色潑滿了整座城,萬家燈火在戰亂后逐漸明滅,浩瀚皇城巍峨佇立,遙映着郊外這一片荒郊地。
他將清煙攬在懷中,孤城遙望,伸手指向那片燈火輝煌處,對懷中人兒說道:“清煙你看,從今天開始,你我都能清清白白的活着了。”
整座京畿看去,最為顯眼的還是那處被大火騰燒而起的牡丹園,這場火怕還是有得一場好燒。身後追趕而至的劍影只能站在不遠處,遙遙看着兄長二人的背影。
此刻,她不知道該當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安慰這顆死了十年的心。
天地寂寂,唯有兵燹遍地,燃燒着舊日歌舞台。
曾經的胡姬酒肆,曾經的黃金嫵媚,一擲千金的繁華都城,此刻盡都成了狼藉一片。那豪曲添墨的錦繡文章,歌頌太平盛世的詩酒華篇,在兵馬入城頭的那一刻全都散落了滿天。
被風一吹起,紛紛揚揚,那些錦繡文章便落滿京畿,飛了滿天,也落了滿地,皆都被鐵蹄踐成了泥。
唯有顧驚鴻帶着蘇清煙,於京都城外聽着雪,此刻無關風月,也無關朝堂,他只想與她一同看看這片孤寂的山河。遙遙望去,那一片琉璃瓦上的冰渣被風吹散了幾圈漣漪,遙映滿城燈火,隨着蒼天飛舞而起,一片蒼茫。
他在這片郊外的山坡上坐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眼見着皇城裏面那場大火從燃燒到覆滅。
劍影最終不忍,她回去找來一人,這世上只怕是唯一一個能牽動顧驚鴻的人了。那個統領着一個小國,厲兵秣馬十多年,到最終病重垂危,還能隨軍出征,親眼見到靖軍攻打入盛京的境況。
靖帝親自邁上這座山坡,老眼遲鈍,但見前面顧驚鴻依舊抱着懷中那個永遠沉睡的女子身影時,靖帝聲淚俱下,但喊了一句:“你難道,也想隨着她一起去不成?”
一直如同死去了的顧驚鴻,在聽到這蒼老的聲音時才禁不住一震,回過頭來看這個已然滿頭蒼蒼白髮的靖國皇帝。此時的顧驚鴻也同樣的形銷骨立,這才短短數日光景,他便像是乾枯了似的,被抽幹了靈魂,毫無生機。
十年前,他以琴奴的身份回到靖國來的時候,那時候他背負着全天下的罵名,都不曾像現在這般模樣,他接連着遭受了兩次死去的經歷,心也碎了兩次,就連拼湊也拼湊不起來了。他更情願在這裏陪着她,一直到死去。
寂滅的心,唯有在見到這個老人的時候,眼中淚花一晃,還伴有一絲絲的生機。終於,顧驚鴻開口喚了一句,“父皇!”聲音如裂開的帛,沙啞如斯。
而後便再也撐不住,暈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