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山河永寂
顧驚鴻彎下身來,將她抱在懷中,暌違十載,一路風霜雪雨,他從不曾想過還有這麼一天,將這溫香軟玉擁在懷中,他說:“此生都算數,這次回去,我便娶你作新娘。”
聞言,蘇清煙痴痴的笑了起來,眼中有迷離意,卻搖着頭,對他說:“不了,牡丹園一把火,燒了多少不堪,驚鴻哥哥……你走吧,不要為我所累。”
她想着臨死前能得他許諾,如此便足夠了。
顧驚鴻再後知後覺,也發現了她此時的不對勁,他問:“你受傷了?”說話時,劍影已經在催促了,“兄長,快些離開吧!”不然的話,等靖軍攻打進來時一片混亂,到時候誰都難保生死。
顧驚鴻暫且不去管蘇清煙到底怎麼了,再次相逢,即便是死也不會再將她捨棄在這裏,他一個轉身蹲下,將蘇清煙背在自己身上,而後命劍影,“前方開路。”
盛周的皇廷,哪怕是殺,也要殺出一條血路來,他們出了牢房,顧驚鴻沒有帶走薛裴之送的那方東宮令牌,周彰安的一切,他與蘇清煙都不屑。
這裏是深宮內苑,即便城外此時已然亂作一團,但宮道上卻還依舊寂寂無人,顧驚鴻背着蘇清煙一路往中御府的方向去,那條水道是他們出宮最安全的通道。
只是,在跑出牢房不遠,前面卻有一人當道。
此人顧驚鴻很熟悉,劍影更是熟悉,袖中一道銀絲在雪色蕩漾下,隱約泛着光亮。
吳寺丞見到顧驚鴻到來時,他也停住了腳步,道:“你還妄想逃跑,我們的殿下,不……我們的新皇,命我來殺你!”在牡丹園中顧驚鴻的咄咄逼人,已經讓他忍了許久了,現在周彰安登基為皇,天下間再沒有什麼可忌憚的事了。
吳邢的話音才落下時,便已帶着手中的銀絲絞了過來,顧驚鴻知道他這根銀絲的厲害,連連後退,在吳寺丞即將近身時,劍影的軟劍擋在顧驚鴻面前,反轉手腕,一個劍花輕挽推開了吳寺丞。
劍影以劍擋在身前,對顧驚鴻說:“兄長,你帶着她先走,我與他也有賬要算。”入盛京來,她不曾吃過多大的虧,唯獨在這個武功不高,官職不高,心思卻狡詐的人手裏栽過一次,既然遇上了,那就一次清算。
顧驚鴻知道劍影的身手,再加上這裏是宮道,並無掣肘之物,對付這個小小的寺丞不是問題,所以顧驚鴻轉道,往另外一邊的宮道跑去,留下劍影在這裏抵擋吳寺丞。
宮道深深,風雪也深深,一任顧驚鴻轉身離去的時候,深雪落在頭上,隨着被上的蘇清煙墨發一同往這邊傾瀉下來,落在這頭上。
想必此時風雪這麼大,這條宮道走完便會滿頭白了吧!
此生,與你走到白頭老。
“驚鴻……”背上的女子微微開口,只是喘息之間,她的唇邊逐漸有鮮紅流出,她孱弱的聲音使得顧驚鴻的腳步微微放緩了下來,她問:“這十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十年漂泊,料想也是風霜雪雨,沒一日好過的罷!
顧驚鴻將腳步一停,道:“我回了靖國,入了行伍,就為了回來。”說罷,他又問了當時在牢房中第一次開口問她的話,“你呢,當初是怎麼活下來的?”說完時,他又邁開步伐,一步步朝宮道盡頭而去。
默默風雪,呼嘯着風聲,這許是深冬最後的一場雪了罷?看這樣子怕是要往死里下,才肯罷休。
他一身魚白錦袍,背着她走在這覆滿冰雪的宮道上,遙遙望去,蜿蜒逶迤的足跡,幾乎要將他倆與天地融為一體。
遠遠的,傳來武周殿那邊山呼萬歲的聲音!
趴在顧驚鴻的背上,蘇清煙語落潺潺,細細的訴說著當時的情景,“當時,琴奴……也被抓到了牡丹園。”
當時琴奴披頭散髮的模樣被當成質子送進了牡丹園,當時情況十分混亂,也無人起疑,只有周圍的園奴也好,御林軍也好都開始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勁,四處一片哀嚎的聲音。
蘇清煙,就依舊在牡丹叢的血泊中,哀哀待死,直到琴奴在這園中四下尋找,最後撥開牡丹花從時,她就張着嘴,對他說:“救,救我!”
琴奴又驚又喜,他脫下自己的外袍捂在蘇清煙的傷口上,“你撐住,我,我能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的。”蘇清煙常隨着顧驚鴻出入介奴所,琴奴楚弦,她也是再熟悉不過了。
周圍滿是牡丹花枝,錯亂枝椏剛栽在這片園子裏不久,就連土壤都還是鬆弛的,在這片被壓得低了腰枝椏叢中過時,忽然,武定山一把大火燒了起來,整片園子開始蔓延開,四下人到處找地方躲,整片花叢中就只剩下他們二人。
這把火是皇帝下令燒的,御林軍與園裏的守園奴根本就沒活路,一片叫嚷聲之後,便只剩下一片痛苦的哀嚎聲。
琴奴也害怕,拉着蘇清煙的手都還在顫抖,“我,我答應過驚鴻哥哥,要救你出去的……”可是當他回頭看的時候,火勢已經逐漸升高,這裏又滿園枝椏,遲早會聽燃盡的。
“怎麼辦,怎麼辦,我們出不去了。”琴奴哭着叫了出來,抬頭看着天上飛雪,只恨沒有雙翼可以飛出去,又低頭看向蘇清煙,她滿身是血的模樣,可憐至極。
琴奴急中生智,“我,我會救你的,母親說過埋在土裏就燒不着了……”他說著,在這周邊翻動着這些鬆弛的土壤,用手推着、捧着一點點的蓋在蘇清煙的身上,這片園子大,可琴奴也從沒想過這場火會連燒三天三夜才滅。
他此時只用盡一切心思將蘇清煙堆在土壤裏面,最後只剩下一張臉露在外面,用盡了一夜的時間,火勢已然不可控了,周邊哀嚎叫喊的聲音也在逐漸的減少,琴奴知道這些人都被燒死了,自己也會面臨這樣的下場。
琴奴就這樣跪在蘇清煙的上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直至這一刻,蘇清煙的心也跟着琴奴的哭聲一起碎了。她知道琴奴在害怕,害怕最後也如同園子裏其他人一樣被活活燒死,可是她身子被埋在土裏動不得,唯有嘴裏一直在對他說:“你……快走,快走啊!”
琴奴搖頭,晃動腦袋的時候眼淚也飛濺而出,“不走,我答應質子要救你的,如果不是質子的話,我們兄妹早就死了,我,我不能食言,我一定得救你……”
大火蔓延過來了。
琴奴最後將周邊那些還依舊鮮艷欲滴的牡丹叢攬了好幾株入懷裏,最後懷抱着這幾株牡丹枝椏遮擋在蘇清煙的臉上。
花葉還有清香,殘餘的空氣保留在枝葉之間,給她在這片濃煙火勢中保留住了最後的一絲生機。是琴奴用自己的身子跪着,弓起腰身保住這幾叢牡丹,護在了蘇清煙的臉上,自己則是徹底被火舌吞噬。
火舌蔓延在他身上的時候,蘇清煙清清楚楚的聽到他的痛呼聲,那是已經痛到了極點的呼喊聲,早就忘了哭了,蘇清煙也只能跟着一起哭。
這場大火燒了三天,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活路在哪裏,蘇清煙就這麼躺在土裏,動彈不得,琴奴就這麼跪趴在自己的頭上,她親眼看盡了琴奴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那是撕心裂肺,幾乎要將魂魄都震碎了的全過程,這輩子……蘇清煙都欠琴奴一條命的全過程。
琴奴被燒得面目全非,蘇清煙也感受到這片覆蓋在自己身上的土壤在高溫連燒三天之下,也無比的滾燙灼人,卓傷了她全身的皮膚。
三天後,牡丹園裏該燒的東西全被燒光了,三千畝園林就此成為了灰燼,在這三天內誰都知道牡丹園的火在燒,但是全天下無人敢開口,山河在此刻似乎永遠的沉寂般,唯有火在燃燒。
那場大火過後,皇帝命當時官居奉林苑苑卿的司愈前來清點人數余灰。
司愈掌管皇家園林,清點園林本來就是他的本職工作,再加上他素來辦事沉穩又深得皇上信任,所以這樁不願對外公佈的命令便落在了司愈的身上。當他帶着人踏過這滿是焦屍的牡丹園時,心中每每震驚,不能自已。
但是,園中卻有一處異樣引起了司愈的注意,前面一處被燒成灰燼的地方高起了許多,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
當司愈走近去看時,不禁呆在那裏了。
看着眼前場景,不覺心中震蕩不已,根本就難以想像,這場漫天大火下居然還會有人選擇這樣做。
只見被燒得一身焦黑的琴奴跪趴在地上,也是因為這樣,司愈在遠遠看來時這裏是高高的隆起一片。當他搬開琴奴的屍體時,屍體依舊保持這樣弓着身子的姿勢,可是……在琴奴護住的身下,有一堆被烤乾了的牡丹枝葉堆放在那裏。
牡丹枝被拿開的時候,同樣被烤得面目斑斕的蘇清煙被埋在土裏,只剩下一張臉,司愈驚訝的發現……她還有微弱的氣息。
滿園的焦屍,觸目驚心,在看到居然還有人肯捨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最後一叢牡丹花、也護住了這個苦命女子的時候,司愈的眼角不禁濕潤了起來,忽生了一抹惻隱之心,他悄悄的將蘇清煙帶離牡丹園回去救治。
只是,當時的蘇清煙傷勢太重,雖說保住了一命,但是全身的肌膚也被滾燙的土壤燒壞了,連臉也辨別不出往日容顏了。司愈知道南嶺遍地靈藥,應當有人能治好她,所以便命了心腹帶着蘇清煙前往南嶺求醫尋葯。
當時,跟在蘇清煙身側照顧的,便是司愈的親生女兒,也是後來為父報仇,與朝歌聯手的司家孤女——司卿。
軍餉一案,司卿從洛春樓頂上一躍而下,她一直跟在蘇清煙的身邊,豈能不知道顧驚鴻的真正身份,所以,她知道顧驚鴻此次來盛京是做什麼的,她將最後的一絲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此後十年,蘇清煙以朝歌身份回到盛京來,一舉成為艷冠京畿的花魁,直到某一天,蘇丞相路過洛春樓,無意中一瞥花魁容顏。
此後盛京中,人人謠傳蘇丞相臨老入花叢,成了洛春樓花魁的入幕之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