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好久不見
當溫諾瀾踏出溫家時,天色已經暗淡下去。溫父原本讓諾瀾留下來吃頓晚飯,通知陳公館的人來接,但是諾瀾堅持要立馬回去。她出來得急,未曾告訴底下的人自己的行蹤,她倒不是擔心什麼,只是偏偏心中有些計較和執拗。是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簡單的想着他…應該回家了。
夏末秋初的夜色來得還比較晚,晚風微涼,遠處的空中綻着幾朵玫瑰色的雲霞,未殘的夜,將身影拉得極長。
“小姐,小姐……”小鞠跟在諾瀾身後走了許久,從那溫家出來后,小鞠便發現小姐有了些異樣,也不知老爺到底同諾瀾說了些什麼,讓小姐這般心不在焉的模樣。小鞠往身後瞥了一眼,才發現主僕兩人竟走到安城主街上來了,這一大半的路程,毫無察覺。
“嗯?”諾瀾偏了偏頭,很認真地看小鞠臉上苦惱的表情,“小姐,我們是要步行回去嗎?”
諾瀾恍若大醒,她拉回思緒,不再去想那些紛雜糾錯的事。而後便對着小鞠甜甜一笑:“你去前面叫一輛車吧!”
小鞠心思皆寫在臉上,一陣歡愉。四周一環,看見前方不遠處停了一輛黃包車,正好下了一位客人,她轉過頭對諾瀾道:“小姐,你且在這等我一等!”說罷,便歡快地向那小跑過去,口中喊着:“車夫,車夫!”小鞠的口吻帶些急色,因為她明顯發覺那車夫有往前離去的勢頭。
諾瀾無奈笑了笑,她站在街頭一角,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小攤販都開始收攤享受歸家的喜悅,帶着那薄薄的一沓錢放進肥大的口袋中,臉上是滿滿的幸福和滿足感。曾經諾瀾也幻想過這種最簡單的幸福。
一輛黑色洋車在拐角處突地串了出來,疾風般的速度,在諾瀾眼前一閃而過。左耳旁響起一陣躁動,是木板碰撞倒地的聲音。諾瀾一眼瞧了去,那拐角處一地,散了大半的小泥人,還有兩根長扁擔混雜攤在地。四周的人走得已差不多,一個身影單薄的老人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去撿四散的泥人,一個一個,用那隻佈滿疤痕的手。
諾瀾瞧那孤寂的身影,她趕緊行了過去,將掉落得比較遠的泥人輕輕拾起。這定是他最寶貴的東西吧,不然諾瀾怎麼會只從他的背後就感受到一股悲傷的氣息。
“伯伯,你的泥人!”話說完之間,諾瀾已將卧倒在地上的扁擔及兩個暗箱扶起,她將撿起的泥人放進暗箱中,走到老人身後輕輕扶起老人,“伯伯,我來撿!”隨後她蹲在地上一個一個小心拾起。那泥人娃娃雖小卻無一不是精巧,無一不是細緻的;一眉一眼皆是栩栩如生之模樣,色彩紛繁,手腳連細紋都仔仔細細刻畫在上。諾瀾不得不感嘆老人的手法獨特,獨居匠心。
“姑娘啊,你真是好心,也只有你肯幫我撿了。謝謝你啊,孩子!”這聲音……諾瀾一頓。她回過頭,這才看清了老人的模樣。
帶些鬍渣,卻不凌亂,眼圈有些深凹,四周佈滿了細紋,整張臉並無突出之處,只是那兩邊的顴骨高突,最讓人覺得顯眼。這……
“黎伯!”
“孩子!”
一老一少的聲音同時響起。
這不是那個送她泥娃娃的黎伯嗎,諾瀾不禁思及往事。
黎伯是個可憐人,無兒無女,只剩下這雙手還能用,做起擺攤捏泥人的活兒以維持生計。她認識他的時候還是在諾瀾的學校門口。諾瀾最愛這些小玩意兒,可發現人來人往的,卻是很少人注意到黎伯的手藝。她相處辦法,便將這泥人在學校里進行宣傳,黎伯的生意這才有了些許來源。於是漸漸熟識起來,諾瀾也常常帶着巧茹去同黎伯聊天談話。
“黎伯,你怎麼還在這買泥人?”諾瀾一一將手上撿好的泥人放進箱子裏,眼睛瞥向黎伯一邊時,才發覺他的腿還是以前那般樣子。諾瀾眼角晦澀,有些心疼。
黎伯有兩個兒子,一個5歲,一個尚在襁褓。只是一場大火就毀滅了他所有的希望,孩子連帶懷着九月身孕的妻子都消失在那場突來的大火中,而這右腿也是在救火中被一根粗壯的樑柱砸傷的。他的妻子最喜歡他作的泥人。他答應給他們未出生的女兒作泥人時,人卻不在了,連他想雕刻的模樣上天都吝嗇給他,就全部消失在一片茫茫火海中。
諾瀾不知道黎伯當初是如何挺過來的,她只知當初在同自己交談這一段往事的時候,黎伯很平淡地在手中變着法子一樣捏那可愛的泥人。個個笑容滿面,端着一股股活潑生氣地模樣,諾瀾知道這是黎伯在捏他那未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的女兒。
“這人呀,要賺錢養家,我要養我自己吶!”親和的語氣,是實話。諾瀾心底酸了一片,面上卻跟着笑道:“黎伯,給我捏個泥人可好?”
話畢,她迅速回過頭,繼續撿那破碎了一地的泥娃娃,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手中一個可愛的泥人只余半截,那還有些黏糊的泥軟軟踏踏,她掃視了四周,並未瞧見。
“這個嗎?”一隻乾淨修長的手伸在諾瀾面前,很熟悉。他手中靜靜躺着那半截泥人,剛好同諾瀾手中一頭一尾組成完整的一個。她欣喜地開口:“隨生!”
一抬頭。
一眼萬年,眸深似海,依舊是舊時的模樣,他溫柔似水的眉眼,溫潤的笑容。諾瀾記不清有多久了,時光荏苒,世事徘徊,她從沒想過當上天給了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光時,她要怎麼去驚艷他的舊時光。
相顧無言,她淺淺蹲在地上,悠長的脖頸伸出一個優雅迷人的弧度,仰頭的姿態展現出那透亮的瘦削的下巴;一曳淺藍色長裙逶迤拖地,如若綻放在大地上一朵淡雅的花,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疼惜。那雙澄清的眸子縹緲着一股虛幻的霧氣,她的嘴角漸漸綻開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她清楚地聽到那人緩緩開口:“好久不見!”。
一年的歲月,本以為可以慢慢將那份情消弭在天地之間,沒想到卻仍是抵不過那清清淺淺的一句“好久不見”。
一滴淚悄然滴落,諾瀾獃獃開口:“…子…佩”。子佩子佩,青青子佩!
“媽媽,到底是‘隨生’還是‘子佩’啊?”
“你猜!”是不是即使再大的人在最親的人面前還是有孩子氣的時候。
小小年紀的我嘆了口氣:“誒!外公昨天才見到過,怎麼可能還‘好久不見’!”
當諾瀾走在街上時,她的手裏是一個按着自己模樣捏出來的泥人,笑顏淺淺,溫婉如初。
“哈!”身側男子的手自然的撫上諾瀾的頭,帶着寵溺輕輕而笑:“等你等了好久!”
“嗯?”諾瀾止住腳步,她一路低頭看手中的娃娃,終等到身側之人開口時,她才抬起頭來看身側之人。那一身顯眼的着裝她一直在選擇忽視。
“呵!”只有那語氣還是熟悉的感覺,“我寫了信邀你出來。”
諾瀾頓住腳步,繼續看手中的泥娃娃:“對不起,我沒有看見。”
身側之人沒了生息,良久他才開口:“你從來不需要同我說‘對不起’。”
輾轉之間,兩人已到亞華飯店門口,五彩的燈泛着溫柔的光。只是這平常客流量異常多的安城貴客來的地方,此刻卻只剩下諾瀾,曾子佩以及他的手下三人,諾瀾奇怪。副官已然開了口:“上將已經將整個飯店包下來了!”
那方諾瀾還在愣怔間,一道急聲接着而來:“將軍行行好,行行好,給我些錢吧!我家中一雙兒女已三四天不曾吃過飯了,行行好,給我些饅頭錢也好啊!”諾瀾被這突現的中年着灰色衣飾的人嚇了一跳。太突然的闖入,她下意識地往右側避讓,待她回神時,卻發現肩側抵上大掌,輕輕用力,人竟被圈在曾子佩的身邊。同時只聽旁人聲色俱厲地開口:“要錢?”
地上匍匐之人忙點頭。
“錢,這種東西怎麼能向別人要呢?”不知是否是諾瀾聽錯了,那聲音竟是她從不熟悉的冷傲。
眼神淡淡掃視,副官立馬上前抓住那人的衣領,狠厲地說著:“找錯認了吧,將軍腳下也是你能接近的?”
那人聽得澀澀發抖,忙抱作揖姿勢,“饒命,饒命!我只是討個饅頭,救救我兒女。”
諾瀾回過心神來,曾子佩手中的溫柔頓失。諾瀾已走至那中年男人身旁,“你孩子在哪?”
“他們在家中屋內躺着,已經餓了好多天了,再不吃些東西,恐怕…”臉上痛惜的神色真真可憐。
“你等會兒!”諾瀾忙摸向自己的衣袖處,這剛碰及自己的衣裳,才想起錢都在小鞠身上!眼下有絲難堪,諾瀾輕輕瞥了瞥毅然不動的曾子佩,那姿態有股玩意之味。借錢是個大學問,要是以往,諾瀾定上前扯着曾子佩的衣袖,她不必開口,他也曉得她那純良的天性。可這當下,當下,畢竟不是以往,這要諾瀾怎麼去開口。於是她毅然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副官,語氣倒不那麼忸怩:“你,借我些錢吧!”
副官措不及防,但這話卻又確實是朝向自己開口的。面上雖不動聲色,餘光卻瞥見曾上將一副閑適的神情。雖說閑,雖說適,但據副官久跟大人物身邊的經驗,那大有你看着辦的意思其實是你要是借了你就死定了的意思。頓時他抬頭挺胸,器宇軒昂地向諾瀾展示着軍人的身姿,口氣頗足,認真回答道:“小姐,我的工資都是上將給的。”
諾瀾一咬唇,這,分明就是不借的意思;無奈,思慮良久,她終是轉過身去,望了望一旁看熱鬧的人,卻並未開口。曾子佩一副假寐的神情,見那諾瀾面色嬌紅的模樣,他心情大好:“副官,回去領罰,小姐向你借錢你都敢不借!”
於是,副官除了一臉淡定,還是一臉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