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頭道士
天氣日漸寒冷。
楊大娘親手為頌哥兒納的布鞋,如今便穿在秦頌腳上。雖然鞋子有些大,或是楊大娘覺得秦頌還在長個頭,所以有意將鞋子做的大了一些,可以讓他能多穿一些時間。
長貴媳婦為秦頌縫製的夾襖,也穿在秦頌的身上。有了這件縫紉手藝很普通的夾襖禦寒,這個冬天勉強可以渡過。
天會八年九月,偽齊皇帝劉豫即位,不久遷都東平。同年十一月,廢用天會年號,改用阜昌年號,並以天會八年為阜昌元年。
金國人所稱的天會八年,便是宋朝的建炎四年。
這一年中,發生了許多大事。
先是金軍西路完顏婁室部攻克關陝,將原本屬於大宋朝的永興軍路佔為己有,後有金軍東路大將完顏宗弼率軍在黃天盪與韓世忠大戰月余,最後憑藉十萬部眾勝了僅有八千之兵的韓世忠。
完顏宗弼雖勝,卻也在韓世忠的手下吃了大虧,從此不敢輕易渡江,南宋都城臨安和半壁江山遂得以保全。
時節已到臘月,眼看便是除夕將至。
這一日,灰色如鉛的雲層籠蓋在香泉鎮上空,紛紛揚揚的雪片先是稀拉地飄着,然後越下越大,到了後來大如鵝毛的雪片鋪天蓋地而下,將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村莊全都掩蓋起來。
廟外的大雪下的恁急,廟中的秦頌不時往火堆中添上幾根枯枝,恨不得將燒得紅彤彤的火燼摟在懷中取暖。
烤火這種事,便是後背受風前胸暖。四面皆有縫隙的破廟,如何抵擋得了隆冬里的朔風?身體單薄的秦頌,只能依偎在火堆邊上,一會兒面朝著火堆打哆嗦,一會兒又背對着火堆打哆嗦。
其實想要取暖,倒也簡單,便在廟裏同時生出兩堆火來,人坐在中間即可。只是秦頌卻不敢如此鋪張,這廟中的柴火若省着點用,還能支撐十天半月,可要是圖一時暖和舒服便點上兩堆火,三五天燒完,接下來便有大麻煩。
下雪不冷,化雪冷。到時候外面一片冰天雪地,秦頌卻從哪裏尋找乾燥的枯枝作柴?靈寶峽內雖然多樹木,卻也不是予取予求之地,來回一趟便是二十多里路,就秦頌現在這副小身板,撿不了多少柴禾不說,萬一在路上掉進被大雪掩蓋的溝壑裏面,小命必然難保。
因為天氣寒冷,又下起了大雪,所以這兩日鎮上的孩子們都被父母關在屋中,不許前往破廟煩擾小先生。秦頌也樂得清靜幾天,正好一面烤火賞雪,一面琢磨着今後的出路和打算。
天擦黑的時候,秦頌藉著火堆烤熱一隻炊餅,正在一小塊一小塊地往嘴裏塞,忽然聽到廟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不多時,廟外有男子的聲音在說話。
“薛真人,今日天色已晚,大雪正下得急,難得此處正好有一小廟可以容身,不如我們進去暫避一夜,明早再往靈寶峽內遊歷一番?”
“嗯,如此也好,既然已至香泉鎮,卻也不必急於一時。咦,這廟中似乎有人?”
說話間,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光頭和尚便出現在了秦頌的視線內。在這個光頭和尚的身後,還跟着一位年紀不到二十的書生,背上負着一把長劍,但看此人相貌舉止,卻也不似兇惡之人。
為首的大和尚,看年紀似有三十多歲,面色紅潤、慈眉善目,頭頂上頂着六個戒疤。讓秦頌心中暗自稱奇的是,這個大和尚左手竟然拿着一柄道士常用的拂塵,身上更是穿着一襲青色的道袍!
穿着道袍的光頭大和尚?
兩世為人,秦頌還是第一次見到道士打扮的和尚,於是多看了幾眼。
已經走進小廟的二人,自然也看見了蹲在火堆旁邊烤饃吃的秦頌。
大和尚上前幾步,來到秦頌面前,雙手抱拳,微微弓腰,行了一禮,然後朗聲說:“吾乃陝府雞足山薛式,這位是京兆府咸陽王世雄,欲往靈寶峽遊歷,不想遇到大雪封路,如今天色已晚,還請與小哥同留廟中度過一夜。”
聽了大和尚這番介紹,秦頌心裏頭不由得一樂,他站起身來回以書生禮。
“你這大和尚還真是有趣!此間破廟又非吾之所有,至於這案頭上供奉的是關二爺還是趙二爺,我也分不清楚,你想住便住,又何必跟我商量。”
大和尚依然不急不躁地說道:“這位小哥卻是誤會了,如今薛某已非僧人,而是一名雲遊四方的道人,所以今後莫要再喊我大和尚。”
一直未曾出言說話的那名書生,此時也開口說:“小兄弟,你見到的這位薛真人,乃是大名鼎鼎的紫陽真人的衣缽傳人,道號‘道光’。道光真人昔年為得道高僧,法名紫賢,人稱毗陵禪師。曾經雲遊長安,留居開福寺,參長老修岩,又參高僧如環。後來薛真人得遇紫陽真人之徒,也就是人稱翠玄子的石泰點化,從此棄僧從道,雲遊四方,明性修身。”
秦頌對於這些僧道之流的不怎麼感興趣,但他看出來面前的兩個人都不簡單,能在這種惡劣天氣下四處遊盪,而且還沒有絲毫疲憊勞累之色,說不定還真是什麼世外高人。
秦頌面露崇拜之色,笑着說:“哎呀,不想竟是真人來到此地,小子孤陋寡聞,還請真人莫要見怪!”
說話間,秦頌便熱情地招呼兩位“外來戶”就火取暖,他自己則是忍着肉痛,將明后兩天的口糧拿了出來,用兩根樹枝一插,擱在火上烤了起來。
所謂兩天的口糧,其實是小兄弟二毛昨日送過來的四個凍得如石塊一般瓷實的雜糧饅頭,關陝一帶的鄉黨習慣稱呼這種麵食叫做“饃饃”。
如今天寒地凍,蒸好了的饅頭可以存放十多天不壞,二毛擔心小先生沒吃的,便從家中連偷帶拿的送來十個,現在一下子卻要烤掉四個,讓身無分文的秦頌自然是心疼的不行。
秦頌小心翼翼地翻烤着饅頭,過一會廟中便飄蕩起幾分淡淡的烤饅頭香味。隴安一帶百姓,平時多以麵食為主,秦頌經常是靠着火烤饅頭外加幾片鹹菜或者一片臘肉來作為一頓飯食,所以這烤饅頭的技術已是相當熟練。
不多時,四個被秦頌烤的色澤發黃,外焦里燙的饅頭,遞到了薛真人和王世雄面前。二人也不扭捏,拿起饅頭吃了起來。秦頌坐回原地,拿起方才自己吃了一半的饅頭,慢慢地掰着。
“和尚道士”吃掉一個饅頭后,忽然想起腰間所掛酒葫蘆,於是用手往背後一抄,拿了下來,遞給秦頌說:“小哥兒,未曾請教姓名。看你舉手投足間斯文知禮,倒像是個官宦人家子弟,為何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孤身一人滯留於破廟之中?”
秦頌對這位慈眉善目的“和尚道士”有些好感,對那位言語較少的書生也無惡意,但畢竟不知對方底細,所以托口說道:“回真人的話,小子原是長安人氏,姓張名澤,因家中突生變故,父母雙亡,便從長安前往臨洮府投親。前些日子頭痛病犯了,便在這破廟之中歇腳,不想又遇上大雪封路,只得暫居廟中。”
說完這些,秦頌不再多言,接過薛式遞來的酒葫蘆,拔掉頂端塞子,一仰頭,大張着嘴,猛灌了一口。
上輩子,出身軍旅的秦頌,喝酒那可是海量!
秦頌喝了一口酒,覺得勁兒比起後世所喝的黃酒要大一些,但卻沒有白酒那麼濃烈,估計有二十多度,於是又猛灌了幾口。這大冷的天,能喝點酒暖一暖身子,卻是難得的享受。若非遇到薛式,身上不名一文的他,又從哪裏找酒喝?
薛式隨身帶着的這一葫蘆酒,雖然勁不大,卻是用許多稀有的藥草泡製而成,若非見到秦頌覺得有幾分眼緣,才捨不得讓他牛嚼牡丹一般仰着脖子猛灌!
秦頌幾口酒下肚,便覺四肢百骸變得輕飄飄、暖洋洋,又與薛式和王世雄二人聒噪幾句,頭一歪,躺在火堆旁邊忽忽大睡起來。
看着秦頌酣睡,王世雄對薛式說道:“真人,此子方才言語含糊不清,許多地方遮遮掩掩,似乎對我們有些戒心。”
薛式點頭,慢悠悠地說:“如今世道紛亂,孤身在外之人,誰無幾段傷心舊事?這個後生目光澄凈,言談從容卻又不拘小節,進退有禮,與你頗為相似,不是姦邪之人。他既然不願多說,只怕擔心身份暴露后遭遇不測,我們倒也不必勉強。”
王世雄又說:“真人,為何一定要往靈寶峽內悟道?為何不去終南山中?那裏道觀林立,環境清幽,乃是川陝一帶最為有名的洞天福地,最適合您這樣的得道真人避世清修!”
道士薛式對於王世雄的這番勸說不以為意,微笑着說:“王居士可能不知這靈寶峽的來由,便以為終南山要比這裏好。道家尊三清,而靈寶天尊更居三清第二位,又稱上清大帝或靈寶道君,由元始天王的赤太無元玄黃之氣化生,手捧玉如意。”
“據《洞玄本行經》言,靈寶道君廣傳道法,注經立說,傳之萬世。靈寶天尊經常下凡到世間宣揚道法,普度世人,千變萬化,不可勝數。凡是遇到有緣好學之人,請教疑難問題,靈寶天尊均不吝教誨。靈寶峽之所以得名,卻是因為傳言曾有機緣之人在峽中得到靈寶天尊的點化和教導。如此一處絕妙的修鍊福地,吾當親自前往體會一番。”
道士薛式與書生王世雄二人談至深夜,各自在廟中尋了一處乾淨地,盤腿席地而坐,漸漸歸於無念無意之境。
睡夢中的秦頌,隱約聽到幾句和尚道士與年輕書生的談話,卻也高深難懂,不得要領,於是索性不去多想,趁着暖洋洋的酒勁,呼呼大睡。
秦頌此時尚不知曉“和尚道士”便是被後世道家尊奉為“南五祖”之三的道光真人,而那位書生的來頭更加驚人。
王世雄便是日後隱居於終南山“活死人墓”中潛心修道,後來一手創建了全真教,教導出“全真七子”的王重陽!
在後世,金老先生的射鵰小說裏面,杜撰了東邪西毒和南帝北丐等武林高手,但書中武功最高的王重陽卻不是杜撰,而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道家名人。
王重陽教導出來的全真七子,分別為丹陽子馬鈺、長春子丘處機、長真子譚處端、玉陽子王處一、太古子郝大通、長生子劉處玄和馬鈺之妻清靜散人孫不二。
如今王重陽還是個年輕人,而且使用的是他俗家本名,卻在香泉鎮上的無名破廟內遇到了秦頌,也不知若干年之後,他是否還會隱居深山避世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