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白衣

肆·白衣

楔子

畫雪齋。

在客廳陰暗處的博古架上,她靜靜地蟄伏着,對下方沙發上的兩個人冷眼旁觀。

兩個人都是年輕的男子,其中一位是這間公館的主人,在她的眼中,稱得上是惡貫滿盈;另一位也是她眼中的熟面孔——這麼久了,她一直在這公館的附近窺視遊盪,她見過了他太多次,以至於儘管他根本不曾意識到她的存在,但她已經自作主張地“認識”他了。

她不但“認識”他,還知道他是個前朝的遺少,名字裏有個“佳”字,因為旁人常會笑嘻嘻地喚他一聲佳貝勒。佳貝勒年輕、俊美,除了頭髮比別人長之外,看着也沒有更多的出眾之處,而且總有一股子滿不在乎的懶散勁兒,瞧着像是個沒出息的。可她覺得佳貝勒這股子勁兒里藏着一點高貴。佳貝勒有時候懶得走路都抬不動腳,一路拖泥帶水地從院門口晃進樓門裏,她看在眼中,一顆心怦怦亂跳,就覺得他這模樣瀟洒極了。若不是還有重任在身、未曾解決,自己非偷偷地跟着他走了不可。

她對自己的品貌不是很有自信,畢竟不是母狐狸,變成了人樣也未必千嬌百媚。可是退一步想,自己即便給他當個丫頭,做做雜活,也是有趣的。

為了早日過上那有趣的生活,她硬把心思又扳回到了眼前來。不把眼前這個問題解決了,她良心不安,是“有趣”不起來的。

一有女白衣

佳貝勒這一陣子,常往畫雪齋里跑。

畫雪齋是個雅緻的地方,樓下的客廳里尤其是擺放了好些有趣的古物,佳貝勒自認沒有金性堅那樣的財力,所以暗暗地把金宅當成了博物館,館裏的東西他買不起,欣賞欣賞也是好的。況且金性堅這人雖然有點恃才傲物的名士勁兒,但對他一直是和藹可親,可見——佳貝勒自己忖度着——大概像自己欣賞古董一樣,這位金先生也挺欣賞自己。

不過,這幾天有些異常。這幾天他去畫雪齋,那金性堅像病了似的,怏怏地對他愛答不理,他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不好意思再去,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不去畫雪齋也不會感覺寂寞。

說起他的心事,也是一樁問題。他自己關起門來兜圈子,覺着這心事只能是爛在自己肚子裏,對誰都不便說,一旦說了,就有被當成失心瘋的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出去對朋友說自己新近認識了個妖精,那不是坐等着被人笑話?

可是,他真的認識了一個妖精,還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妖精。那一夜他在家中酣睡,矇矓地就看見房門開了,走進來個白衣美人。這美人坐在燭光中,別彆扭扭的像是有話對他講,可支支吾吾的,終究也沒說出什麼來。到了第二天上午,佳貝勒徹底清醒過來,就見窗前桌上的大蜡燭燃得只剩了一半——他家是安裝了電燈的,昨夜又不曾停電,誰會好端端地去點蠟燭?

冷汗順着他的鬢角往下流,他沒聲張,只把個照相匣子偷偷藏到了枕邊,結果等到了午夜時分,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房門一開,白衣美人又來了。雙手絞着一方手帕,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了幾句話,佳貝勒仔細一聽,發現這美人還挺講禮貌,開篇就向自己道歉:“對不住,又耽誤你睡覺了。”

佳貝勒二話沒說,端起照相匣子就對準了她。鎂光燈在黑屋子裏“啪嚓”一閃,宛如夜空裏打了一道閃電。美人嚇得驚呼了一聲,一瞬間便憑空消失了。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佳貝勒推門向外追了幾步,可外頭連個鳥大的人影都沒有,關了房門開了電燈,他低頭再瞧,終於有了一點收穫——地上丟着一方白手帕,正是那位美人扔下來的。

彎腰把手帕撿起來看了看,佳貝勒心中依稀有了數。若對方真是個裝神弄鬼的活人,那絕對不能逃得這樣快,若對方是個存了惡意的妖魔鬼怪,那麼直接一口吞了自己便是,也沒有必要這樣期期艾艾的沒話找話。說來說去,只能有一個解釋:《聊齋》的故事正在自己家中上演,這個“隨風潛入夜”的美人,極有可能是看上自己了。

佳貝勒雖是個前朝遺少,但是頗有一點西洋式的紳士精神,對待異性向來是特別客氣,如果異性比較美麗的話,那他就更是客氣加客氣。除了紳士精神之外,他還有科學的態度,此刻對着手中的這方手帕,他便開動了腦筋,心想這美人若是個鬼的話,那麼鬼這東西飄飄渺渺,沒有拿着一方手帕亂飄的道理,這美人若不是鬼,那麼大概就是只妖。妖這東西,大多都是由動物變化來的,美人既是個女子,那麼想必她的本身,也是一隻女性的動物,有道是眾生平等,自己不能光優待女人,不優待女動物。

思及至此,佳貝勒思索完畢,依然是沒怕。

如此又過了一天,到了第三夜,如佳貝勒所料,白衣美人又來了。佳貝勒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好像只是一走神的工夫,她便出現在了自己眼前。這回她手裏沒了手帕,只能是低頭絞着衣角,盯着地面說道:“你大概也覺出來,此刻不是做夢吧?”

佳貝勒盯着她,心想我早知道了。

美人做了個深呼吸,極力地平靜了表情:“你不要怕,我若是有害你的心,我早動手了,也不用這樣曲曲折折地來了一趟又一趟。”

佳貝勒依然盯着她,心想這我也早知道了。

美人猶猶豫豫地抬頭迎了他的目光,睫毛忽閃忽閃的:“實不相瞞,我是個妖精,名叫……白衣。”

佳貝勒繼續沉默,心中佩服自己神機妙算。

白衣看他總是不言語,便把目光轉向了一旁,對着一隻大立櫃說話:“我也跟蹤你一段時間了,看你這人還不錯,所以想來請你幫我一個忙。”

佳貝勒微微一笑,心想這小女妖真是沒話找話,看上我就直說看上我得了,還非要扯個求人幫忙的幌子。

這時,白衣慢慢地又把目光轉向了他:“不知道,你肯不肯呢?”

佳貝勒這回不能不說話了:“你想讓我幫什麼忙?”

白衣答道:“我想請你去趟金家,為我拿一把鑰匙。”

“金家?哪個金家?”

“就是金性堅的家,你常去的。”

佳貝勒一聽這話,心中大驚,眼珠子幾乎滾出眼眶:“金,金性堅?金性堅招惹你們妖精了?”

此言一出,白衣把臉一扭,登時來了脾氣:“你當他是個好人嗎?我告訴你,他那人無惡不作,世間的人和妖加在一起,都沒有比他更壞的了!”

說完這話,她找了把椅子坐下,含着怒意開始痛斥金性堅,說得這人刨絕戶墳踹寡婦門,不但下流,而且無恥。佳貝勒聽了一會兒,幾乎想笑,笑着笑着,他忽然正了正臉色:“你說什麼?金性堅把個女妖精關進家裏當老婆?”

“我騙你做什麼?若不是為了救那位姐姐,我見了姓金的,躲着走還來不及呢!”

佳貝勒回憶起金性堅近來那半死不活的樣子,確實是有些古怪。但讓他因此便相信金性堅在家裏關了個女妖精,他也還是做不到。走到桌前打開抽屜,他使出他的拿手好戲,自自然然地岔開了話題:“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昨夜我冒冒失失地嚇了你一跳,真是抱歉。你的手帕也丟在了我這裏,作為賠禮,我另送你兩條好的吧!”

從抽屜里取出一隻扁扁的錦盒,他雙手將盒子送到了白衣面前。白衣接了盒子打開一看,發現裏面裝了六條疊好的絲綢繡花帕子,登時有些臉紅:“我不是為了手帕來的,我是——”

佳貝勒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險些忘了,你等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這話,他開門就走,不出片刻回了來,手裏多了個大托盤。把托盤上的點心茶水擺到桌上,他拉開了一把椅子,對着白衣說道:“請來這兒坐吧,無論你是人是妖,你來了,就是客人,不讓我招待招待是不行的。”

白衣沒想到佳貝勒這樣洒脫熱情,不禁臉上現出了難色:“我也不是為了吃喝來的……”

白衣這一趟來,本是目的明確,佳貝勒若是依了她,那自然是好;佳貝勒若是不依她,她還預備了第二套方案,便是略施法術,變個猙獰樣子,嚇唬着他來幫自己這個忙。

她什麼都想到了,就沒想到佳貝勒熱情好客、膽大包天,也沒想到自己如此不爭氣,糊裏糊塗地還真走過去吃上了。

並且是沒少吃。

二他的心

這天夜裏,冷風卷着一點小雨,在窗外吱溜溜地吹。佳貝勒坐在房內,低頭伺弄着花架子上的一盆蘭花。兩隻手擺弄着花,一顆心卻不在花上,在妖精上。偶爾抬頭向窗外望一眼,他沒拉窗帘,希望可以看到白衣是如何的翩然而至,然而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白衣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他直到了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變的。

佳貝勒總覺得白衣不大像個妖精,若論那身妖氣,似乎還不如八大胡同里的姑娘們足。她越是嬌憨,他越喜歡逗她,逗得她認了真,要面紅耳赤地往外跑,或者是噘了嘴鬧小脾氣。然而兩人也有正經的時候,譬如昨夜,白衣問他:“你到底是肯不肯幫我呢?”

佳貝勒搖了頭:“不幫。”

白衣盯着他的臉看,看他一臉正色,目光就黯淡了下來:“我實在是挑不出其他更合適的人,認識的人裏面,就只有你是可以隨便去金宅的。我若不是個妖精,我也不求你。那個姓金的惡霸,有許多對付我們的法子,他放鑰匙的那個地方貼了一道紙符,我不敢碰……可是我若就此真不管,那個姐姐就真沒有活路了。五十年前,她救過我一命,所以現在我不能……”

她吞吞吐吐地說話,說的話都是有頭無尾,最後垂頭坐在了椅子上,她抬頭問佳貝勒:“為什麼不幫我呢?是嫌我是個妖精,不配受你的幫助?還是不想為了我去冒險做賊?還是,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話?”

佳貝勒答道:“你夜夜過來找我,無非是要用我這個人。我若是答應了你,也幫了你,你大功告成,我再想見你,就難了。”

白衣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能理解:“你想……見我?”

當時她的那個驚訝模樣,佳貝勒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一驚訝,他也驚訝了——自己夜夜熬着不睡等她,難道只是為了找個伴兒一起喝茶吃夜宵不成?

兩人對着呆看了片刻,末了都有些臉紅。白衣低聲說道:“我還來的,其實我不但夜裏能來,白天也一樣,我不怕太陽。我也不讓你白幫,到時候,我給你當個使喚丫頭吧!”

佳貝勒忍不住笑了:“當多久呢?”

“你說了算。”

“先定下三十年吧!”

白衣扇動兩彎睫毛,瞳孔幽黑,目光在佳貝勒臉上一掠而過:“不,等你結了婚,我就走了。”

佳貝勒一拍巴掌:“好極了!反正我是個不婚主義者!”

白衣疑惑地看了他:“什麼昏不昏的?我不懂你這些怪話。”

佳貝勒笑道:“不懂沒關係,你出去想法子問問,問明白了,再來見我!”

白衣昨夜就這麼疑疑惑惑地走了,而此刻的佳貝勒擺弄着那一盆蘭花,饒有興味地等着白衣來見自己。根據經驗,白衣這人你等是等不來的,可你若一走神,她便會忽然地從天而降了。

夜深了,一隻手輕輕一拍佳貝勒的肩膀,他回了頭,正和白衣打了照面。白衣正站在電燈下,燈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一頭黑髮鬆鬆地編了兩條辮子,她的面頰沒有多少血色,一雙大眼睛則是深深地黑。收回手垂下眼帘,她抿着嘴一偏臉,輕聲說道:“那個昏不昏的,我打聽明白了。”

佳貝勒背着雙手,高了她一個半頭:“這回傻眼了吧?給你三十年,你不幹,現在好了,變成一輩子了。”

她輕巧地一轉身,背對着佳貝勒。佳貝勒繞過去看她的臉,結果發現她正在無聲地偷笑。察覺到了佳貝勒的目光,她又一轉身,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佳貝勒沒有繼續追逐,站在原地注視着她的背影,他半晌沒有動。最後還是白衣先回了頭:“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嫌我是個妖精,怕我真賴在你家裏不走?”

佳貝勒搖了搖頭:“喜歡我的姑娘,有一些,但是像你這麼喜歡我的,真沒有。”

“呸!不要臉,誰說我喜歡你了?”

“你的眼睛。”

“胡說八道!”

說完這句話,她轉向桌面,伸手整理桌上的點心盤子和小茶杯,心裏有句話,想要反問佳貝勒:“我這麼喜歡你,那你呢?”

但她終究沒敢問。

如果她不是個妖精,她是個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她就敢了。

胳膊肘架在桌面上,她單手托着腮,手指撥弄着辮梢,沉默了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我們連條件都談好了,你一定是肯幫我了吧?”

佳貝勒本來一點也不想幫她——他是個人類,憑什麼要去站到妖精一隊裏?可是面對着白衣,他只覺得這拒絕的話是萬萬說不出口,若是說了,就是欺負她了。

“幫!”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你一講情義,我就得去做賊!”他伸手一指白衣的鼻尖,“壞小妖精!你說,你到底是個什麼變的?”

白衣低頭答道:“遲早告訴你,你急什麼。”

佳貝勒看着她的側影,心裏還是有些恍惚,覺得這一切像夢。他生下來就是過了時的皇親國戚,曾經歷過潑天的富貴,也曾窮到衣食無着的境地。他年紀不大,然而已經見多識廣,什麼冷暖炎涼,都感受過了。一團和氣地行走人間,他不得罪誰,也不指望誰。

他很久沒有動過感情了。

三大盜

佳貝勒決定夜探畫雪齋。

並不是他武功高強,有夜探的本領,而是金性堅這人素來是中午起床,有點晝伏夜出的意思,想要堂堂正正地登門拜訪,就非得夜探不可。前幾回來,金性堅沒給他好臉色,他素來豁達,倒是沒記仇;後來聽聞這位金君“惡貫滿盈”,且在家中囚禁了個妖精姐姐當老婆,他就越發好奇,必要前來重新瞻仰這位金先生的尊容了。

金性堅的臉色依舊是不大好,非常的白,但不是“肌膚勝雪”的白,而是白下面隱隱透着一層青,是玉石的白。雖然面有病容,但他依舊一絲不苟地打扮着,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西裝穿得筆挺利落。佳貝勒懷着鬼胎上下打量他,第一次發現這人不是一般的臭美。

“你不是一直托我找幾枚印章嗎?”他有備而來,侃侃而談,“上回弄來的那幾枚,你瞧了,說是假的。這幾天我又託人四處打聽了一場,結果這回連假的都沒弄到。”

金性堅在他對面正襟危坐,彷彿是有點心不在焉。親自倒了一杯熱茶,他把茶杯輕輕推到了佳貝勒面前:“勞你費心了,沒有也沒關係,本來那就是……”

他略一沉吟,聲音冷淡,吐出五個字:“可遇不可求。”

佳貝勒問道:“我實在是好奇,您說的那種玉石印章,既沒什麼來歷,也不見得精緻美觀,找它有什麼用?”

金性堅笑了一下:“是我的舊東西,對於旁人來講,確實是不值什麼。”

他笑的時候眼睛不看人,笑容也冷,若是放在平時,佳貝勒一定識趣地告辭了,但是今天,佳貝勒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怎麼了?我看你這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金性堅答道:“多謝關懷,我很好。”

佳貝勒又四處地看:“你這家裏怎麼空落起來了?人呢?”

金性堅慢條斯理地回答:“家裏只有我這麼一個主人,也沒什麼事情,雇了那些個僕人,看着反倒眼亂,所以我這幾天把他們都打發了。有小皮一個,也就夠了。”

佳貝勒點了點頭,心想白衣說得不錯,這傢伙果然是幹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遣散了周圍的耳目。僕人小皮是他從南邊帶過來的,定然早已和他沆瀣一氣了。抬眼一瞟客廳角落裏的大座鐘,他望着時間,在心裏做了個倒計時。

數完最後一個數目字,他屏住呼吸又等待了十秒鐘,然後,他如願以償地聽到了上方一聲響亮的爆裂!

金性堅猛地回了頭,客廳外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聲音,正是小皮不知道從哪裏沖了出來,要往樓上跑。佳貝勒見勢也起了身,作勢要去追小皮:“怎麼了?你這兒樓上還有人?”

話音落下,他肩膀一痛,是金性堅忽然出手,硬把他按回了沙發上:“我去瞧瞧,你坐。”

佳貝勒沒想到金性堅力氣這麼大,登時老實了不敢再動。等到金性堅也快步走出客廳了,他才一躍而起,幾大步跑到了客廳角落的博古架前。樓上沒大事,只是個壞小子收了佳貝勒五塊錢,今晚便按時溜到金宅後街,隔着院牆投出石頭,打碎了金宅二樓的一扇玻璃窗。目光火速掃過博古架上的好東西,最後他依着白衣先前的指示,在架子一側的格子裏找到了一隻大硯台。伸手抓起板磚似的大硯台,他看見硯台下面牽牽扯扯地粘着一張黃紙,紙上鬼畫符似的寫着紅色筆畫。這東西專治妖精,卻不治人。佳貝勒從硯台下面摸出了一把薄薄的白銅鑰匙,耳聽得客廳外又有腳步聲音了,他連忙把硯台放回原位。回頭再看門口,他和金性堅打了個照面。

心臟猛地跳了起來,他仗着自己是站在陰暗處,也許面目模糊,所以強撐着談笑風生:“樓上怎麼了?”

金性堅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疲倦:“沒什麼,大概是小孩子淘氣,丟石頭砸到了樓上的玻璃。”

佳貝勒心驚肉跳地微笑着——生平第一次正式做賊,他其實是心虛得很,真怕金性堅忽然翻臉關門,像對付那個妖精一樣,也把自己關起來。

“既然沒大事,那我就告辭了。”他硬着頭皮笑道:“家裏一會兒有朋友來,我早點回去候着。”

金性堅又看了他一眼,這回似乎是更疲倦了,連話都沒說,只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股氣流。

佳貝勒趁機溜出金家,且溜且想:“金性堅到底在那妖精身上出了多少力?怎麼虛成了這個樣子?古人所謂‘色是刮骨鋼刀’,誠不我欺。”

隨即,他又想起了白衣,這個時候不該想起她,他想,這個時候想起她,像是玷污了她。玷污了她,也等於是玷污了自己。她和別的人或妖都不一樣,她那麼喜歡自己,可是,自己有什麼可值得她喜歡的呢?

佳貝勒這樣一想,又暗暗得很自得——他是浪蕩子,是窮紈絝,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個只剩貝勒名號的破落戶,但是有什麼關係呢?白衣喜歡他,就是喜歡他,誰攔得住?誰奈他何?

佳貝勒想到這裏,幾乎感到了幸福。

在自家門前跳下了洋車,佳貝勒見太陽剛落不久,覺得時間還早。可是推開自己的房門向內一走,他發現白衣竟然已經等在裏面了。

她不是人,所以他也不和她講人間的規矩與客套。關閉房門拉了窗帘,他從衣兜里掏出了那枚白銅鑰匙,在她眼前一晃:“你看是不是——”

話沒說完,那枚鑰匙已經被白衣奪了過去。把那鑰匙反覆看了又看,最後白衣抬頭問道:“是在我說的那個地方拿的嗎?”

“當然。”

白衣把鑰匙攥進手心裏,放到胸前:“是不是,我也不知道,但我覺着應該沒錯。”

說到這裏,她對着佳貝勒一笑:“你的任務完成了,多謝你。接下來就是我的事情了,我走啦!”

佳貝勒攔在門口,沒有動:“你……自己去?”

“可不是我自己去?”

“你有把握?”

白衣猶豫了一下,隨即答道:“有!你放心,我不戀戰,若是能救,我就報了人家的恩,心裏再沒有牽挂;若不能救,我也不會傻乎乎地留在那裏等着人殺,自然會逃。”

佳貝勒不了解白衣的本領,側身給她讓開了一條路,他心裏很不安——先前看金性堅也沒覺怎的,自從知道了他的本質,今夜他再去金宅,看那人便是越看越可怕。

“要不然,你別去了。”他說,“難道就沒別的辦法了?你沒辦法,我替你想。”

白衣已經走到了門口,聽了這話,卻是回頭看了他,看的時候眼睛睜得圓圓的,緊接着雙目又一彎,笑了。

“你擔心我呀?”她笑容天真,聲音細嫩,“別擔心,我說給你當丫頭,就一定給你當丫頭,騙不了你!”

說完這話,她也不知怎的那樣歡喜,推門就跑,像一片小白蝶一樣飄進了夜色中。

四夜明

白衣出現在了金宅樓后的一扇玻璃窗下。天氣不冷,所以玻璃窗裏頭用機關固定住了,日夜都開着一線通風。那一線狹窄極了,大些的野貓都絕對通不過,但是對於白衣來講,倒是足夠了。牙齒咬住那枚白銅鑰匙,她雙手撐着窗檯,心裏慌得厲害。她怕這個地方,尾隨了金性堅這麼久,她潛入畫雪齋調查的次數,一隻手便數得過來,因為金性堅有個靈敏的鼻子,能夠嗅出妖類的氣味。但是怕也沒用,自從那年在北上的客輪上發現了那一口偽裝良好的玉棺之後,她接下來這幾年的命運,就已經是定下來的了。

玉棺里的生靈,她認識,那生靈並沒有看上去的那樣虛弱,起碼,可以隔着玉棺和她做秘密的交談。她並不是俠義之士,但也決不能眼看着救命恩人這樣受難。

“去吧!”她給自己鼓勁兒,“大不了就逃。逃還不會么?”

這樣一想,她按着窗檯便向上一躍。一道微弱的光芒閃過,白色衣褲無聲無息地落下,窗前的姑娘就這麼消失了。抽着鼻尖嗅了嗅,她露出原形,鑽入了窗內。

原來,她是只半大不小的白老鼠。

兩隻小耳朵豎起來,她叼着鑰匙貼了牆根,一路窸窸窣窣地向前疾行。這是午夜之後了,樓內安安靜靜的,想必金家的人都已經入了眠。憑着她對金宅的了解,她疾行了片刻之後便是向上一跳,倏忽之間,跳成了個赤裸裸的少女模樣。無聲無息地穿過走廊,她停在了幽暗深處的一扇房門前。抬手從齒間取下鑰匙,她回頭掃視了一圈,然後賭命似的把心一橫,將那鑰匙插向了鎖孔。

鑰匙順順利利地插進了鎖孔。

冷汗順着白衣的額頭流了下來,她暗暗謝了菩薩佛祖和佳貝勒,然後屏住呼吸,開始轉動鑰匙。

她沒想到轉動鑰匙的聲音竟有這樣響亮!

每一絲動作都要帶出金屬摩擦的噪音,在這寂靜黑暗的凌晨時分,清晰得如同一個人的言語。她被這聲音嚇慌了,越是怕,越不敢轉,越不能不轉。緊緊地咬了牙關,她圓睜二目往身後看,捏着鑰匙柄的右手則是殺人捅刀子一般,又驚又狠地繼續轉。轉了一圈又一圈,鎖頭“咔噠”一聲,打雷一樣地開了。

汗水滲了滿手,白衣僵硬着身體沒有動,總覺得旁邊樓梯上那最黑暗的拐角處,正埋伏着一雙灼灼的眼睛。

“拼了!”她緊緊地一閉眼睛,然後輕輕拉開房門,一側身走了進去。

門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

向下走過了好些級樓梯,她的赤腳落了實地。空氣中有濃郁的親切氣味,是妖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兩隻眼睛飛快地適應了這種黑暗環境。她知道金家有這麼一處地下室,但今天是第一次來。匆匆掃視了室內的情景,她從一張玉石條案上扯起了一條白布單子。布單蓋着一案子的筆墨紙硯碎石頭,沒有什麼稀奇玩意兒。一邊用白布單子草草裹了身體,她一邊環視四周。這間屋子裏沒有玉棺,可是屋子角落處還有一扇小鐵門。

只可惜,那門也是緊閉着的。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摸索着握住了門把手,力氣很大動作很小地撼了撼。謝天謝地,這門的門軸倒是油滑的,並沒有被她撼出聲音來。而且,她還覺得這門很有些活動,似乎是並沒有上鎖。

不上鎖,反倒是更讓她覺出了危險。門后是個什麼世界?是否藏了什麼人?她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必須開門,必須要知道。

如果門后正有金性堅的眼睛在等着她,那她怎麼辦?

想到這裏,半空中當真浮現出了金性堅的眉眼——眉毛長長的,眼睛冷冷的,不帶感情,沒有活氣。

慌忙用力搖頭驅散了這個幻想,白衣做了個深呼吸,再一次告訴自己:“拼了!”

然後她慢慢地推開了小鐵門。

小鐵門後頭,並沒有恐怖的伏兵。順着門后的台階走下去,她進了這地下室的地下室。

這一回,她終於又看見了那口玉棺。

這不用再去驗證什麼了,天下哪裏還會有第二口這樣的棺材?伸手叩了叩棺身,她壓低聲音說道:“姐姐,是我,我是小老鼠!”

玉棺之內本來含着一小團忽明忽暗的光芒,她這句話一出,那團光芒忽然大盛,竟然宛如一輪滿月!白衣見了,知道棺中的姐姐正有力量,當即伸了手開始去推那棺蓋——棺蓋和棺材嚴絲合縫地契合著,非得看準關竅使出巧勁,才能將它移動分毫。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拼了命地去推去頂,而棺內先是寂靜,慢慢的,棺內傳出了似有似無的氣流聲,像是有風要向外涌動。本是堅不可移的棺蓋忽然鬆動了,然而發出的軋軋之聲,又幾乎要活活嚇死白衣。聲音怎麼會這麼大?這簡直是巨響了!雙手不由自主地抖顫起來,她的耳朵動了動,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音。

“他來了!”她帶了哭腔,拼了命地繼續推那棺蓋,“姐姐,怎麼辦?他來了!我,我,我推不動了,我我我我得走了——”

她這樣的小獸,耳力最好,她說自己聽見了,就是真的聽見了。絕望地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她戰戰兢兢地收了手。這地下室只有一條出入的道路,金性堅若是從外面來了,她便決計無法再從裏面走。忽然停下來望着玉棺,她發現那移了位的棺蓋讓棺材有了一道手掌寬的縫隙,而裹着光明的霧氣,正從那道縫隙中緩緩地向外逸散。

與此同時,上方的房門開了。她抬頭望過去,看到了一個筆直筆直的黑影。

但是她沒能看到金性堅那雙冷的死的眉眼。因為上方的黑影只向她輕飄飄地一揮手。

這一揮,揮出了一陣烈風,直接把她捲起來砸到了水泥牆壁上。她短促地慘叫了一聲,然後在地上摔成了蜷縮着的一團。伸開的一隻手下意識地亂摸起來,她想要找個縫隙空洞,讓自己鑽進去逃命。然而這地下室是個水泥盒子,並不給她發揮本能的機會。掙扎着抬頭再去看那玉棺,她就見那棺中逸出的霧氣越聚越濃,最後竟然漸漸形成了個修長的人影。

空曠的地下室里,響起了金性堅的聲音:“夜明。”

霧氣中發出了一聲模糊而遙遠的輕笑,人影則是越來越清晰。頭髮出來了,額頭出來了,鼻樑出來了,眉眼嘴唇都出來了。一個女子從霧氣中探出了她精緻的頭與面孔。長眉入鬢,美目流盼,那女子的眼中有璀璨星光。一個人美到這種程度,就刺眼了,就不善了。

她是金性堅的夜明。

目光流過金性堅的雙眼,她轉動光潔的頸子,向後去看白衣。沉重的長發隨着她那一轉而輕揚,見白衣依然活着,她便又面對了前方,對着金性堅說道:“許久不見。”

金性堅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我們已經共度了十年光陰。”

夜明微微一笑:“於我來講,更像是死了十年。”

金性堅凝視着她:“你身體有傷,應該回去繼續休養。”

夜明在霧氣中一轉身,光裸的肩膀若隱若現:“想讓我繼續死?”

金性堅的嘴角微翹,嘴唇笑了,眼睛卻不笑:“你死了,也沒什麼不好。”

夜明昂了頭,一揚眉:“想讓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金性堅不再說話,也不動。軋軋之聲忽然又起,玉棺棺蓋自動地繼續移動,要讓玉棺完全地敞開。夜明垂了眼,慢慢地側過臉向下看了一眼,然後斜了眼睛,去看金性堅:“又要動武嗎?”

金性堅一言不發。

夜明問道:“怎麼不回答?”

金性堅答道:“我對你,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還是無言以對?”

金性堅把兩隻手插進了褲兜里,對着夜明一歪腦袋,他的眼角似有一點光芒閃爍,彷彿是淚。

夜明抿嘴笑了,明艷不可方物:“怎麼?又傷心了?”

金性堅答道:“我只要你活在我這裏,或者死在我這裏。都可以,沒關係。”

夜明這回咯咯笑出了聲音:“這麼霸道?不怕姐姐我記恨你嗎?”

金性堅也一笑:“我不在乎。”

在他這一笑間,夜明身下的棺蓋忽地直立起來拍向了她。旁邊的白衣見了,嚇得驚呼了一聲,然而夜明好整以暇地側過臉,一陣來歷不明的寒風瞬間揚起了她的長發,飛在半空中的棺蓋隨之猛地落下,帶着雷霆萬鈞的力道砸中了下方的玉棺。破碎石屑濺上了白衣的臉,疼得她緊閉雙眼向後一躲。淚光矇矓的再睜開眼,她忽然一愣。

她看見金性堅身後多了個人——是佳貝勒!

五雷霆

白衣不知道佳貝勒是怎麼找過來的,只是急得向上一挺身,連連地揮手想要趕他走。然而佳貝勒將一根食指豎到嘴唇前,遙遙地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不敢亂動了,眼睜睜地看着佳貝勒抬起另一隻手——那隻手,攥着一根腕子粗的木棒!

佳貝勒一棒子就敲到了金性堅的後腦勺上!

他可真是沒惜力氣,非常希望自己可以一棒子把金性堅打暈,金性堅猝不及防地受了這一擊,當即向前踉蹌了一步——一步之外,便是台階。

金性堅一腳踏空,幾乎就是順着台階滾了下去。佳貝勒匆匆看了夜明一眼,一邊感慨這妖精居然又會發光又會冒煙又會飛,瞧着真是比白衣高明了不少。一眼瞧過了,他蹦跳着跨過了樓梯下的金性堅,直奔了角落裏的白衣。藉著夜明身上的光芒,他看清了白衣的臉,立時蹲了下來:“你怎麼了?”

白衣一摸臉,摸到了冰涼的鮮血。胡亂把鮮血往裹身的白布上一蹭,她抓住了佳貝勒的衣袖:“你怎麼來了?”

佳貝勒反手攥住了她的胳膊:“回家再說!”

白衣聽到了“回家”二字,心中忽然生出了許多力量,掙扎着爬了起來,她靠在佳貝勒身邊,心想自己一定要加千倍萬倍的小心,一定要活着逃出去,一定要回家!和他認識了這麼久,感情好到了這般的地步,他們卻還沒有互相的表白過,那怎麼成?這樣的大事,怎麼可以不講個明白?

可在她爬起來的時候,金性堅也站起來了。

金性堅挨了一棒子,然而渾不在意,甚至沒向佳貝勒這裏多看一眼,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夜明身上。仰起頭望着夜明,他說:“別鬧,回去!”

夜明低頭,居高臨下地看他:“我若是不聽你的話呢?”

金性堅反問道:“你說呢?”

然後他把目光轉向了角落裏的白衣和佳貝勒。

夜明一直盯着他的神情舉動,見他對着他們紋絲不動地只是看,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預感。而金性堅忽然又開了口:“就像他們一樣!”

夜明聽到這裏,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聲:“小老鼠快跑!”

然而,已經晚了。

巨大的玉棺平地飛起,帶着風聲砸向了白衣和佳貝勒。藏着光芒的霧氣從後方追趕上來包裹了玉棺,可玉棺帶着無可挽回的慣性,還是飛向了那兩個人。白衣想都不想,一轉身擋在了佳貝勒面前,抬起雙手撐上了佳貝勒身體兩側的牆壁。一股力量狠狠衝撞了她,撞得她魂飛魄散肝膽俱碎,可她那兩條胳膊如同鐵鑄的一般,筆直堅硬地撐住了她的身體。

也保護住了她身前的佳貝勒。

玉棺轟然落地,砸出了滿室的煙塵。佳貝勒抱住了癱軟下來的白衣,見那夜明胸前的霧氣之中劈出一道寒光,直奔了金性堅的眉心。然而空中回蕩了一聲金石之響,金性堅不躲閃,不反擊,任憑那道寒光在自己的額頭上留下了一道紅印。

也就只留下了一道紅印。

“你的身體恢復得不錯。”他說了話,若無其事,“可笑我還一直在苦苦地尋覓內丹給你,怕你虛弱,怕你死了。”

夜明冷笑着望向別處:“我騙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你不還是要對我死纏爛打?我罵你一聲賤,大概不算委屈了你吧?”

金性堅這回顫抖了一下。

夜明的目光掠過一旁抱着白衣的佳貝勒,直視了金性堅的眼睛:“怎麼?石頭腦袋的小弟弟,你又要哭給我看了?”

金性堅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腳下隱隱起了震動,氣流順着地面石板的縫隙向上吹拂,淡淡的灰塵隨之盤旋遊動。

這一回,他真是怒不可遏了。

然而就在他的雷霆之怒發作之前,夜明先他一步動了手!

霧氣之中光芒爆發,亮如白晝。夜明幾乎是在一瞬間消失了,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佳貝勒與白衣。金性堅什麼都顧不得了,跌跌撞撞地一路直衝向外,可是一隻大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你這裏的妖氣怎麼這麼重?妖精大聚會了?”

他茫然地回頭一看,看到了蓮玄的面孔。

看過了蓮玄,他再去看夜明的背影——然而沒有背影,夜明在蓮玄出現的那一剎那間已經逃之夭夭了,徹底消失了。

“蓮玄。”他在凌晨的冷風中喘息良久,血液終於漸漸降了溫度,“我很後悔,那一年沒有直接殺了你的曾祖。”

“什麼意思?”

“你這人可厭至極,不應存於此世。”

六如未曾有

佳貝勒覺着自己是被一團光裹挾出來的。

那團光把他和白衣丟在了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團光就已經飛了個無影無蹤。

光去了哪裏,無所謂,他跪在地上把白衣抱在懷裏,只是覺得她會冷,於是撕撕扯扯地脫了自己身上的褂子,要把她包住。她的身體軟極了,隔着皮肉,他能摸到她斷裂了的骨頭。

如果她不是妖精,她是凡人,那她現在就已經死了。

“白衣。”他輕聲地呼喚,“我背着你走,很快就到家了。你忍一忍,千萬別死啊!”

白衣的眼珠在眼皮下轉了轉,是她唯一能做出來的反應。大事完成了,要回家了,回了家,關上門,可以做三十年的人。

三十年,很長了,足夠了。

趴伏在了佳貝勒的後背上,她覺出了他正在向前疾走。這一刻,她倒覺得身心都比方才好過了些,像是緩過了一口氣。然而,這並不是好兆頭。

“我是一隻白老鼠。”她的頭搭在佳貝勒肩上,隨着他的步伐擺動。有些話,她此刻非說不可,趁着還能說。

“不好意思告訴你,怕你嫌棄我。誰會喜歡老鼠呢,又不是白狐狸。我也不叫白衣……我沒有名字……”

佳貝勒氣喘吁吁地笑了:“傻話。”

“早就認識你了。”她不顧佳貝勒的回答,自顧自的繼續說,“心裏覺得你很好……其實你好不好,我哪裏知道?只是覺得你好……”

說到這裏,她的氣息漸漸弱了。佳貝勒鼻子一酸,忽然有了某種預感。把背上的白衣用力向上託了托,他再說話時,就帶了酸楚沉悶的鼻音:“忍着點兒,快到家了!你可……你可千萬別死。”

“嗯。”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我忍着呢……”

她說到做到,忍着不死。將周身最後一點力氣運向了右手,她心如明鏡,自知大限已到。救命之恩是應該回報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理所當然,她不後悔。

只是……沒有三十年,有一年也好;沒有一年,有一個月、一個禮拜也好。

或者,再有一天也好,再有一個清晨也好。

可惜啊,一個清晨也沒有了。

她不肯對不起夜明,也不肯對不起佳貝勒。分別之前,她要送給他一樣小禮物,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右手顫巍巍地撫上他的頭頂,她使出了最後一點法力,嘆出了最後一口氣。

她使了一招迷魂術,讓佳貝勒頹然倒地。等他昏迷之後再醒來時,他會忘記這個月內的所有事情,包括她。

她怕他真的是個好人,真的愛自己,自己死了,他會痛苦,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天明之後,巡警發現了昏睡在街邊的佳貝勒。

巡警以為自己這是遇到了醉漢,硬把佳貝勒推了醒。佳貝勒莫名其妙地回了家,死活想不起來自己昨夜是和哪個王八蛋一起喝的酒,自己醉得人事不知,居然就被那個王八蛋扔在了路邊。不過他本就是個醉生夢死的人,想不起就想不起,沒什麼關係。

懶洋洋地睡了一天一夜,佳貝勒無所事事,忽然感覺自己彷彿是有日子沒去畫雪齋了,便一路晃蕩出門,溜溜達達地前去了金宅,想和金性堅閑聊一番。

可惜得很,金宅的僕人小皮告訴他,金先生病了,不能見客。

佳貝勒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回了家。剛一進門,家裏的僕人送來了個信封,說是他前些天拿了底片到照相館去,照片早洗好了,夥計不見他去取,便親自送了過來。

佳貝勒打開信封抽出照片,發現這照片拍得不怎麼樣,有些模糊,但照片上的姑娘白衣黑髮,模樣倒是挺好看,只是一臉驚訝之色,像是被人嚇了一跳。

“這是誰?”佳貝勒很疑惑,“我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個女朋友,還給她拍了一張照片?”

然後他失笑:“這姑娘打扮得也太不摩登了,哪裏來的一個鄉下丫頭?”

在佳貝勒研究照片之時,畫雪齋大門緊閉,僕人小皮戰戰兢兢地一邊掃院子,一邊不住地回頭往樓內看。

他的主人,金性堅,此刻正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窗前向外看。兩天了,他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說。

他平時也是沉默寡言,但在這兩天裏,他不只是沉默,他還魂不守舍。小皮自認為是比較了解他的,甚至也隱約知道他這人有些奇異古怪的地方。但饒是如此,小皮此刻也看不透他了。

掃好了院子,小皮扶着笤帚,大着膽子走到窗下,抬頭說道:“先生,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金性堅緩緩地一搖頭。

“那您是被那晚兒來的那個光頭氣着了?都是我不好,我睡覺太死,那人什麼時候來的,我一點都沒聽見,要不是您和他在院門口大吵起來,我還醒不過來呢……”

金性堅一擺手,止住了他沒話找話的道歉。

小皮察言觀色:“那……我請隔壁的葉先生過來,陪您說說話?”

金性堅又一搖頭。

小皮快要哭了:“您到底是怎麼了呢?”

金性堅看了他一眼,隨即轉身向內走去,留給了他一句冷冰冰的答覆:“沒什麼,我在鬧頑疾。”

“呀,什麼頑疾啊?”

“我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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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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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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