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相思

叄·相思

楔子

大清早的,克里斯汀服裝店的大門剛開了一道縫,大夥計們剛剛換好襯衫系好領結,小夥計們還沒把店內的椅子櫃枱打掃乾淨,便有女客登門了。

這位女士先天便有一副花容月貌,後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款款地走進店裏,那種五顏六色的風采,真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以至於葉青春一邊梳頭一邊衝下樓來,張嘴便是質問:“你怎麼又來了?”

原來女士並非旁人,正是他的親妹子葉麗娜。

葉麗娜近來戴慣了平光眼鏡,今日沒戴,總覺得臉上有些空虛,彷彿身體穿了衣服,臉卻光着屁股。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鼻樑,她滴溜溜地一轉兩隻美目:“怎麼?不歡迎嗎?”

葉青春剛抹了滿頭芬芳的生髮油,此刻一邊摸索着梳分頭,一邊不耐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早就告訴你沒戲了,你還總往這兒亂跑什麼?這麼大的姑娘了,也不端莊一點。”

葉麗娜立時瞪圓了兩隻大眼睛:“姑娘怎麼了?我們新時代的女性,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看不起女性,你封建!”

“我封建?”葉青春大吃一驚,“我十幾歲就出了洋,歐洲美洲我哪裏沒有去過?我堂堂一個大藝術家,你居然敢說我封建?你——你信不信我告訴爹去?”

葉麗娜白了他一眼,端端地往那沙發椅上一坐:“爹提起你就要氣得罵人,早就不認你是他兒子了,你還告狀?哼!你告哇!你倒是去告哇!我和金先生,男未婚女未嫁,交個朋友天經地義,關你什麼事?你快去告呀!”

說完這話,她隨手從沙發縫隙中抄起一隻長柄小圓鏡,對着鏡子照了照,她只覺得自己貌美如花,實在不是凡人。

一窈窕淑女

金性堅端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二樓的露台。隔着一層薄薄的白紗簾,他漫不經心地往外看,一邊看,一邊百無聊賴地啜飲着一小杯熱咖啡。街景沒什麼好看的,咖啡也沒什麼好喝的,他知道自己是心中缺了滋味。

忽然間,他手一哆嗦,熱咖啡隨之蕩漾出了浪頭。那浪不但滾燙,而且刁鑽,居然越過杯口,一點也沒糟踐,全數澆在了他的腿上。天氣好,他穿得單薄,受了這一燙之後,他並未大呼小叫,只弓着腰站起身來,端着杯子原地轉了好幾圈。

咖啡之燙固然令人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樓下那位翩翩來客——葉麗娜小姐。

金性堅並非不識風情之人,這麗娜小姐一天一趟地登門拜訪,其中深意,他自然知曉。可知曉歸知曉,他絕無任何招蜂引蝶的興緻,又因為兩人中間還隔着一個葉青春,葉青春對他一直不賴,所以對於葉麗娜,他熱了不行,太冷淡也不妥。而葉麗娜一點也不體諒他這冷熱交替的苦心,一味只是來做客,若不是這好些的租界地方寸土寸金,像樣的洋樓難得入手,那麼金性堅真有一點搬家的意思了。

就在這時,房門欠了一道縫隙,僕人小皮沒進來,只訓練有素地貼上門縫,伸進了一張嘴:“先生,葉小姐又來啦!”

金性堅直了腰:“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剛從外頭買東西回來,不知道先生在不在家,得上樓看看才知道。”

“那我不在。”

“她要是非得留下等您回來呢?”

“那你就去隔壁,找她哥哥去!”

小皮將嘴收回,將門關閉。一五一十地下樓去回復了葉麗娜,葉麗娜如今日裏夜裏,眼前晃動的都是金先生那瀟洒的身影,縱是見不到他本人,留在他家裏坐坐也是好的,所以果然不肯走。小皮沒說什麼,好茶好糖地招待了她,約摸過了一個來小時了,他溜溜達達地前往克里斯汀服裝店,笑眯眯地告訴葉青春:“您家二小姐,在我們公館坐着呢!”

葉青春將一匹綢緞展開了裹在身上,正要向個西洋婆娘展示這中國綢緞之美,聽聞自家妹子又賴到金公館不走了,不禁長嘆一聲,將一張白臉羞了個粉紅。粉臉配着鮮艷綢緞,他這回倒真是美了個透。

“瘋了!”他從綢緞中鑽了出來,“這丫頭真是——真是——”

他最後也沒“真是”出個結果來,只感覺顏面掃地。自己這樣一個大藝術家,尚且守身如玉,連着半年多,都沒有交過新女朋友,妹妹既不是藝術家,更沒留過洋,怎麼就好意思見一個愛一個,公然地躥到男子家中久坐哩?

葉青春很怕金性堅因此看扁了自己,故而邁開大步走去畫雪齋,硬把葉麗娜揪了回來。葉麗娜現在看他和看封建惡勢力是一樣的,也不和他紛爭吵鬧。

到了第二天傍晚,她畫了個新式的妝容,做了個摩登的打扮,手裏拿着兩張話劇票,又跑來了金公館。

她來了,金性堅正要走,兩人在公館門口狹路相逢。金性堅雖然冷淡起來如同頑石一般,但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糊裏糊塗地就被葉麗娜卷到了話劇社裏,昏頭昏腦地看了一場話劇。

話劇結束之後,金性堅若有所思地回請她吃了一頓雪糕。

當晚進了家門之後,金性堅沒猶豫,直接對小皮說道:“收拾行李,明天去北京。”

小皮是個乖小子,得令之後便開始仔仔細細地準備行裝。金性堅關了大門,獨自站着發了一陣呆,然後無聲無息地走去了他的地下室中。

這地下室如同一處與世隔絕的秘境,他下了一層,又下一層。這最底一層真是寂靜極了,室中央放着那一口玉棺,棺內藏着一團忽明忽暗的光,於是玉棺也跟着生輝了。

輕輕地坐在玉棺旁,金性堅把一隻手搭上了棺材。棺材是白的,他的手也白,恍惚之下,彷彿他受了那棺材的妖法,也石化成了個玉人。指尖劃過棺蓋,他在良久地沉默過後,終於開了口:“我要出一趟遠門。”

隨即他又搖了頭:“不,其實並不遠,坐特快列車,要不了幾個小時。”

說到這裏,他垂下眼帘,面孔沒有血色,眼珠子卻是黑曜石一般地黑,除此之外,神情不動,睫毛也不動,像一座雕像。

“你還沒有坐過火車。”他平淡無味地繼續說話,“如今的世界,和過去大不相同,你將來見了,會不會怕?”

手掌溫柔地拍了拍棺蓋,他的聲音低了一點,軟了一點:“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然後他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我這一次去北京,也並不完全是為了躲避葉二小姐。該我做的,總要去做。我本以為那印章是散落四方、不可尋找的了,沒想到機緣巧合,其中一枚自己送上了門。有一就有二,趁着我還有時間,我慢慢地找,總能找全的,對不對?”

黑眼珠慢慢地轉向前方,他盯着棺中的那一小團光芒說話:“知道你嫌我吵,我不說了。你乖乖地等着我回來,不要鬧。”

說完這話,他站起身盯着玉棺,又發了十幾分鐘的呆。發獃的時候,他將稜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彷彿是微笑,也彷彿是在咬牙。

翌日上午,金性堅帶着小皮,小皮拎着皮箱,主僕二人直奔了火車站去。

金性堅這般的階級,乘火車自然是要買頭等座的票子,頭等車廂人少,所以兩個人上車時也不着急,一路閑庭信步地向內溜達。小皮走在前頭開路,金性堅漫不經心地跟在後頭,忽然發現小皮停了腳步,他一抬頭,隨着小皮一起傻了眼。

他看見了葉麗娜。

葉麗娜站在一處座位前,一手拄着一把花陽傘,一手掩着張成了圓形的紅唇,滿臉訝色:“呀!金先生?!”

金性堅雖然一貫不動聲色,這回也忍不住微微地蹙起了眉頭:“葉小姐?”

葉麗娜立刻向車窗的方向橫挪,要讓出位子來給金性堅:“這可真是巧極了,金先生今天也去北京?”

金性堅試探着反問:“葉小姐和我是同路?”

葉麗娜笑得朱唇一咧,心花怒放地向他招手:“我是去北京參加同學會——這可真是巧極了,我身邊都是空位子,金先生請過來坐吧!”

金性堅猶豫了一下,沒好意思拒絕。

二意亂情迷

葉麗娜這一路談笑風生,她用芊芊玉指拈着一顆糖果,作勢要往嘴裏送,然而當著心儀之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吃喝,那糖便隨着她的動作上下翻飛,晃得金性堅眼暈。

談笑過了大半路途之後,葉麗娜的聲音降了一個調門——她也察覺出金性堅的冷淡了。

訕訕地把那顆糖果送入口中,她嘬成了個櫻桃小口,悄悄地吃糖,一邊吃,一邊垂了頭,有點臉紅,也有點難過,並且無論如何想不通:自己都才貌雙全到這般地步了,怎麼金性堅還是不動心?

火車上午出發,下午到站,葉麗娜這回是不得不起身了,但在下車之前,她鼓起勇氣又問了一句:“金先生到了北京,是在什麼地方落腳呢?”

金性堅答道:“這一趟來是見一位朋友,如果不住飯店的話,大概就是住在朋友家裏了。”

葉麗娜笑了一下:“那麼,還請金先生留給我一個地址吧,若是我在北京還有閑工夫,就去找您,咱們也到處逛逛。”

金性堅略一猶豫,有心直接跳車窗逃走,然而當著許多乘客的面,他為了保持住自己紳士名流的體面與尊嚴,還是低聲把佳貝勒的住處報了出來——這可不算他說妄話,他這一趟來,真是奔着佳貝勒來的。

葉麗娜把那地址細細地記了,雙方就此在火車站上分了手。金性堅直奔了佳貝勒的貝勒府,這貝勒府不是老宅子,老宅子早被佳貝勒賣給洋人換錢了,佳貝勒這人在金錢方面一點算計也沒有,窮的時候幾乎是居無定所,近兩年他倒騰古董發了些財,又富了些許,便在京津兩地又置了新房產。

金性堅忽然到訪,佳貝勒十分歡喜,趿拉着拖鞋逆風而行,迎了出來。和金性堅的形象不同,佳貝勒既不肯過分的古色古香,又想表示自己和民國世界勢不兩立,於是取了折中之道,辮子雖然是剪了,但是並未留起短髮,而是任憑毛髮生長,不去管它,結果養出一頭披肩的秀髮,加之身材苗條瘦削,看背影既像一位麗人,也像一根拖把。

“怎麼著?”佳貝勒很親熱地笑問金性堅,“我剛從天津過來,你也過來,難不成是追着我來的?”

金性堅且不回答,等到隨着佳貝勒進房落座了,他才開門見山地說道:“的確是追着你來的,我最近想找一樣東西,你見多識廣,所以我想讓你給我幫幫忙。”

佳貝勒立刻來了興緻:“什麼東西?講講!”

金性堅抬手比劃了個小小的尺寸:“樣子倒是沒什麼稀奇,是這麼大的一枚玉石印章,不過刻的不是人名字號,而是八卦的圖案。這樣的東西,你可曾見過?”

佳貝勒一愣:“這是……古物?”

金性堅一點頭。

佳貝勒又問:“有多古?”

金性堅沉吟了片刻,末了搖了頭:“不好說,我也記不清楚了。”

佳貝勒聽了這話,覺得自己是沒聽懂。“記不清楚”是什麼意思?是根本不知道這東西是哪朝哪代的玩意兒?還是這東西的年紀太大,已經沒法計算?

能讓金性堅動心的物件,佳貝勒便以為至少是個至寶,所以打疊精神,決定出手相助,又專門撥出一間院子來,讓金性堅安心居住。而在另一方面,葉麗娜也進了她那同學的家門,得了安頓。

她這同學姓牛,名叫珍妮,葉家當初也曾在北京城居住過若干年,所以葉麗娜與這位珍妮小姐有着發小兒一般的關係,及至進了中學,做了同桌,同進同出,感情如同姐妹一般。這牛珍妮是個細條條的個頭,細條條的面孔,面黃肌瘦,干吃不胖,是葉麗娜身邊絕佳的一枚綠葉,然而今日再見,葉麗娜發現這位閨中密友雖然還有幾分黃瓜模樣,但是面頰粉紅,眼睛明亮,居然增添了五六分的姿色。

黃瓜增添了姿色,也不過是較為貌美的黃瓜,所以葉麗娜並不嫉妒,只驚訝地笑道:“這可真是女大十八變,你怎麼美了這麼多?”

牛珍妮得意一笑:“許你美,不許我美呀?”

葉麗娜上下端詳着牛珍妮,心中只是暗暗納罕。

如此在牛家住了兩天之後,葉麗娜那納罕的程度,又翻了兩番,因為這牛珍妮不但變得風情萬種,而且身邊的男朋友多如走馬燈一般,那桃花運走得比自己還熱鬧。見牛珍妮活得這樣眾星捧月,葉麗娜忍不住嘆息了一聲:“真羨慕你啊!”

牛珍妮好奇地反問:“你在天津又不會缺男朋友陪你玩,你羨慕我什麼?”

葉麗娜站在牛宅的畫廊之下,用腳尖輕輕去拂角落裏的一盆蘭草:“被些個無聊的男子追逐,有什麼趣味呢?我羨慕的是你能和你愛的人兩情相悅,你不是在讀中學的時候,就說密斯特鄭英俊瀟洒嗎?現在密斯特鄭已經愛上了你,你多幸福啊!”

牛珍妮歪着腦袋,去看葉麗娜的眼睛:“喂!你不會是失戀了吧?”

葉麗娜想起金性堅在火車上的那份冷淡,不由得苦笑了一聲:“你這話還真是抬舉了我,我要是能失戀,倒好了。我是——”說到這裏,她有一點羞愧,“我說我是單相思,你可不要笑話我。”

牛珍妮定定地盯着葉麗娜,片刻過後,她抓起她的右手用力一攥:“你別愁。我們和親姐妹是一樣的,我定然不會坐視你這樣痛苦下去!”

葉麗娜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簡單,人家不愛我,我有什麼辦法?”

牛珍妮笑了,抬手從領口中牽出一條細細的金鏈子來:“你看這個!”

鏈子上掛着一隻梭形的小白玉墜,看着像只小棗核似的,也並沒有什麼稀奇。葉麗娜伸手摸了摸那玉墜:“新買的?”

牛珍妮把玉墜珍重地塞回了領口:“悄悄告訴你,這是一個寶貝!有了這個寶貝,包你情場得意!”說完這話她用力一拽葉麗娜的手,“走,趁着天還早,我帶你去見一位高人!這位高人靈得很,一定能夠解決你的問題!”

葉麗娜知道牛珍妮不是胡說八道的人,所以儘管是莫名其妙,還是跟着她出了門。依着她的想像,她以為牛珍妮要帶着自己出城尋訪道觀寺廟,然而高人與眾不同,並沒有住到那雲深不知處,她跟着牛珍妮坐上洋車,只走過了幾條大街,便到了高人的府邸。

高人住在一間挺寬敞的四合院裏,看樣子,日子過得很不錯。高人本人看着不過是三十齣頭的年紀,生着一張長圓臉兒,面色紅彤彤的很有光彩。

高人的生意很是興隆,葉麗娜和牛珍妮只能坐在廂房裏等候召喚。葉麗娜隔着玻璃窗子看清了高人的面貌,越發狐疑,小聲問道:“珍妮,這就是你說的那位高人?他‘一定’能夠解決我的問題?”

牛珍妮秘密地一笑:“麗娜,我老實講吧,我知道自己並不美麗,本來也不應該能迷倒密斯特鄭,可你知道為什麼這幾個月來密斯特鄭忽然主動向我求愛,其他男同學也開始對我獻起了殷勤嗎?”

不等葉麗娜回答,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是因為得到了這枚玉墜呀!那高人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本領,專治這種男女相思之症。等他見你時,你也不要害羞,有一說一,把你的心事都講給他,他到時就會賣給你這樣一枚玉墜,你只要把這玉墜貼身戴着,用不了幾天,包你情場得意!”說到這裏,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很親熱地低聲說道,“玉墜很貴呢,總要百十來塊錢,我帶了支票本子,你的錢若是不夠,我借給你就是。”

葉麗娜聽了這話,正要道謝,然而院內響起了一聲僕人的呼喚,正是輪到她去見那高人了。

葉麗娜作為新時代的女性,並不覺得單戀男子有什麼丟人的,所以對着面前這位滿面紅光的高人,她垂着眼皮,將自己那點心事,一五一十說了個透徹。

高人先是靜靜聽着,聽到後來,他點了點頭:“那麼,你所愛慕的那個男子,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那性情是重情重義,還是冷淡涼薄?”

葉麗娜只聽見了前半句,沒聽見後半句,所以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嘛,說起來,也許您也聽說過的。他姓金,名叫金性堅,是個很風雅的人,若不是如此,我這樣的女學生,又怎會對他一往情深?”

高人一怔:“姓金?金性堅?”

葉麗娜抬眼望向了高人:“您果然認識他?”

高人眨巴眨巴眼睛,無語片刻,末了點點頭:“你說的這位金先生,確實是有些名氣的,我……我談不上認識他,不過是……是久仰大名而已。”

說到這裏,他抬手一搓臉,又慨嘆了一聲:“金先生自然是風流年少的,您葉小姐也是一位窈窕淑女,說起來,你們二位倒正能配出一段好姻緣來。罷了,既是如此,我也就變一次規矩,這件東西——”他拉開身前抽屜,取出一枚拴了絲絛的棗核型玉墜,“你拿回去,貼身戴着,一刻也不要分離。過不幾日,你們二位的關係,自然會有一個改觀。”

葉麗娜接了棗核,遲遲疑疑地笑問:“不知它的價格是——”

高人擺了擺手:“我可憐你一番痴心,所以這一次就不要錢了,只是你對外不要聲張,而且,一定要把我的話記住,否則效果不靈,可怨不得我。”

葉麗娜立刻把那玉墜掛在了脖子上。那玉墜放在高人手中時,看着平淡無奇,貼身挨着她的皮肉,她卻覺得這小東西溫潤得很,竟然真是上等美玉雕琢而成。道謝過後站起身,她輕輕巧巧地走出了房門,就覺得像是得了個護身符一樣,心中安定坦然了許多,臉上也不由自主有了喜色。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葉麗娜回了牛宅,攬鏡自照,發現自己不過隔了一個小時的工夫,便容光煥發,唇紅齒白,美了許多。起身對着穿衣鏡又轉了個圈,她越看自己,越是欣賞。這樣大好的天氣,把她一個美人圈在房內,實在是辜負了光陰年華,於是將金性堅留給她的地址找出來,她換了一身衣裳,又把滿頭捲髮重新梳理了一番,香氣襲人地一路扭了出去。

非常準確地,她一路扭到了佳貝勒的家中。

佳貝勒不在家,聽差一聽她是來尋找金先生的,立刻恭而敬之地把她領了過去。金性堅獨自佔據了一處院落,房屋非常的清靜,見她來了,他沒有皺眉毛,倒是挺和氣地起身問候了一句,又讓小皮去沏茶待客。

金性堅之所以和氣,是因為他剛剛接到了葉青春的快信。葉青春預料到妹子饒不了金性堅,所以在信中說了萬千好話,讓金性堅暫且捏着鼻子忍耐一下,把妹子穩住,自己這兩天就抽工夫來一趟,非把那瘋瘋癲癲的丫頭揪回天津不可。

既是如此,金性堅也就拿出幾分耐性來,決定敷衍敷衍葉麗娜。可葉麗娜不知道他的小算盤,只感覺出他對自己的態度確實是改變了。抬手按了按衣服中的玉墜,她有些激動,臉上也熱烘烘地發了燒。用手背貼了貼滾燙的面頰,她嘻嘻地只是想笑。

“明天,金先生若是有空接待我的話,我可以再來坐坐嗎?”她問道。

金性堅約摸着葉青春明天不到,後天也差不多該來了,故而寬宏大量地一點頭:“歡迎。”

葉麗娜抿嘴一笑,兩隻眼睛潮潮的,竟像是要樂得流下眼淚來。

第二天,第三天,葉麗娜像進衙門辦公一樣,風雨不誤地來和金性堅見面。

她只是覺得金性堅對自己很溫柔,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很有情意。晚上回了牛宅,她拉扯着牛珍妮,向她講述今天金性堅說了什麼話,自己又說了什麼話,怎麼說也說不夠,聽得牛珍妮哈欠連天:“瘋啦?你看你這樣子。”

葉麗娜一怔:“我怎麼了?”

“你天天這樣出去跑,累得人都瘦了!”

葉麗娜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的面孔有些變化,面頰似是凹陷了些許,但是眼睛炯炯有神,變化也不是壞變化。

“瘦了還不好?”她笑道,“瘦了苗條呢!”

“瘦人穿上洋裝,自然是好看,可脫了一看,渾身骨頭,可就美不到哪裏去了。”牛珍妮站着抻懶腰,繼續打哈欠,“還是健康美比較好。”

葉麗娜站在原地,走了神。

“是啊!”她想,“瘦成一身的骨頭,可就不好看了。”

然而一夜過後,她披頭散髮地爬起來走到穿衣鏡前,撩了睡袍看了又看,發現自己確實是瘦了,而且眼看着一天瘦似一天,周身的骨頭也確實顯出了輪廓。

這讓她慌了神,恍恍惚惚地想:這可怎麼辦?

隨即她坐到床邊開始穿戴,一邊忙碌一邊想:趁着還沒有變得更瘦,我得馬上讓金先生看看我的身體!要不然就晚了,要不然就更瘦了!

牛珍妮睡了個懶覺,中午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的摯友葉麗娜不見了。

她沒往心裏去,因為她自己的情場也正熱鬧,沒心思太關注葉麗娜的動向,直到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衣櫃裏少了一套新連衣裙。

那新連衣裙是她昨天才從成衣店裏取回來的,還沒上過身,是她的寶貝,如今寶貝不見了,她用腳趾頭也想得出,定是葉麗娜私自把它穿了出去。可是除了氣得喃喃罵上幾句之外,她一時間也沒有別的法子。

“真不自覺,活該那個姓金的看不上你!”她自己嘀咕,沒有發現自己的胭脂口紅香粉膏也少了許多。

而與此同時,葉麗娜已經走進了金性堅的院子裏。

今天葉麗娜算是撲了個空,金性堅和佳貝勒出門去了,她只能坐在房中乾等,直到傍晚時分,才見金性堅帶着僕人小皮走了回來。

歡天喜地地迎了出去,她把金性堅嚇了一跳——並非金性堅膽小如鼠,而是此刻暮色蒼茫,風吹樹搖,院子裏暗淡得很,而葉麗娜今日盛裝而來,塗得面孔通紅,嘴唇血紅,額頭鼻樑沒有塗抹胭脂,則是一色蒼白。兩隻眼睛放着賊光,她喘吁吁地看着金性堅,滿頭捲髮被晚風吹亂了,一個頭蓬了兩個大。

“葉小姐……”金性堅狐疑地看着她,“找我有事?”

葉麗娜嫣然一笑,露出兩排白牙齒:“我找你能有什麼事情呢,無非是過來看看你罷了!”

這話一出,金性堅覺得有些尷尬,於是面不改色地換了話題:“葉小姐吃過晚飯了嗎?”

葉麗娜答道:“我不餓。”

金性堅這人冷硬起來,可是相當的冷硬:“那過一會兒,我讓小皮叫輛洋車,送你回去。”

葉麗娜依然露出那兩排白牙,面露嬌嗔:“人家等了你這麼久,連杯熱茶都沒有喝到,你就嚷着要送人家回去,真是壞透了!”

說完這話,她自顧自地轉身跑向正房,做了個很活潑的姿態:“我不管,我才不要這麼早就回去呢!”

金性堅回頭看了小皮一眼,他沒什麼表情,小皮被葉麗娜的妝容嚇着了,也沒什麼表情,主僕二人就這麼對視着,無話可說。

片刻之後,小皮試探着開了口:“先生,葉小姐怎麼看着……有點怪?”

金性堅一聳肩膀:“豈止是有點怪。”

怪歸怪,葉麗娜畢竟是葉青春的妹妹,而金性堅剛剛收到了葉青春的第二封快信——他之所以遲遲未到,是因為在家中不慎扭傷了腳踝,但他身殘志堅,至多再過三天,他一定過來帶走妹妹。

葉青春把話說到了這般程度,金性堅也只能繼續捏着鼻子忍耐。進房之後開了電燈,他讓小皮端上了熱咖啡和巧克力,請葉麗娜享用。小皮真是讓葉麗娜的臉蛋給嚇着了,簡直不敢往屋子裏湊,所以房門一關,房內便成了一處二人世界。

葉麗娜起初是和金性堅並肩坐在沙發上的,如今見小皮走了,房門關了,窗帘也拉上了,便忍不住扭頭去看身邊的金性堅。金性堅和她之間隔了相當遠的距離,正低頭翻閱今天的晚報。她盯着金性堅的側影,越看越覺得他完美無瑕,他無知無覺地翻動着報紙,連手指都是修長迷人的。

一股熱流在體內穿梭流動,最後匯聚在了心口處。貼身的玉墜升了溫度,暖融融地向她提供了熱量與勇氣。身不由己地湊到了金性堅身邊,她伸了腦袋也去看:“有什麼好新聞,讓你讀得這樣入迷?”

金性堅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挪:“沒什麼。”

她又湊了過去,心想自己這樣一位脂粉香濃的嬌娃,主動送上門去,就算對方是尊鐵佛,也要動心:“我才不信,你讀給我聽好不好?”

金性堅將報紙放到了茶几上,想要起身:“葉小姐,請自重。”

很奇怪的,這句話她是完全沒聽見。眼看金性堅要走,她急得縱身一躍撲了上去,兩條胳膊緊緊地環住了對方的脖子:“討厭,你還裝模作樣。你再這樣,我可惱了。”

說完這句話,她眯了眼睛,撅起紅唇,就要往金性堅的臉上親。金性堅當即伸手抓起報紙一擋,想要擋住她的紅唇,然而一道白光猛地從她領口中激射而出,只聽“撲”的一聲輕響,那道白光穿透幾層報紙,直扎向了金性堅的咽喉。

金性堅沒有躲,咬牙頂住了這一擊,而那白光像蛇一般地向後一縮,隨即再次刺向了金性堅的眼睛。這回金性堅看清楚了,那白光的真身乃是一枚棗核大小的玉墜,玉墜連着絲絛,絲絛則是連着葉麗娜。放下報紙再看葉麗娜,他就見葉麗娜怔怔地直視着自己,正是一副神魂出竅的痴獃模樣。

玉墜接二連三地攻擊着金性堅,但金性堅——興許是臉皮比較厚的緣故——那玉墜的尖端百刺不入,連油皮都沒有破一點。伸手一把將那玉墜抄進手裏,他用力一拽,只聽“錚”的一聲響,他生生將那絲絛扯成了兩截。

絲絛一斷,那玉墜便和葉麗娜徹底分了家。葉麗娜如夢初醒地一哆嗦,見玉墜已經被金性堅攥進了手裏,當即又驚又急地伸手要奪:“那是我的寶貝,快還給我!”

金性堅起身一躲:“這東西不是什麼寶貝,你清醒一點!”

葉麗娜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氣,兩隻鼻孔一張一合,攥着拳頭也站了起來:“給我!快點給我!”

金性堅見葉麗娜驟然變得面目猙獰,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立刻生出了戒備心:“你不要胡鬧——”

他這句話沒說完。

葉麗娜毫無預兆地縱身一躍,猛地撲向了他。他見勢不妙,又不便對着葉青春的妹妹動武,所以乾脆轉身想走。他這一轉身,正把後背亮給了葉麗娜,於是葉麗娜如同一隻大猿猴一般,一躥就躥到了他的脊樑上去。雙腿盤到他的腰間,雙手掐着他的脖子,她嘶聲喊叫:“還給我!把我的寶貝還給我!”葉麗娜雙目赤紅,口沫橫飛地大叫,“還給我!否則我就殺了你!”

就在這時,房門一開,小皮沖了進來。

小皮看清了房內情景之後,直奔了葉麗娜去,拼了命想要把她推開,結果被她兜襠踢了一腳,疼得蹲在地上,半晌站不起來。金性堅雖然被她勒了脖子,但是卻比小皮鎮定得多。他回頭想要制服葉麗娜,可葉麗娜一個箭步躥到沙發上,脫了高跟鞋向他狠狠一丟:“打死你!”

金性堅側身一躲,躲過一鞋。

葉麗娜耗盡了兩隻皮鞋之後,一撩裙子,將長筒絲襪又扒下了一條,那吊襪帶被她扯斷了。手裏掄着輕飄飄的絲襪,她圓睜二目緊盯着金性堅,分明還想繼續進攻。

但金性堅不會再給她機會了,不怕別的,怕她脫個不休。快步走上前去,他一把就將她從沙發上拽了下來,又頭也不回地喊道:“小皮,過來把她綁住。”

小皮應了一聲。

金性堅面不改色地把葉麗娜摁在了沙發上,說:“把她的手捆起來。”

葉麗娜被小皮反剪雙手捆綁了。

趴在沙發上呼呼地喘了一陣粗氣,末了她緩緩閉了眼睛,昏睡了過去。金性堅讓小皮坐在一旁看管了她,自己騰出手來,開始研究掌中的那枚玉墜。那玉墜本是晶瑩剔透的一件東西,可是自從離了葉麗娜的身體之後,漸漸變得暗淡起來,成了個不值錢的樣子。金性堅盯着它看了許久,末了把它送到鼻端嗅了嗅。

嗅過之後,他猛地一擰眉頭一皺鼻子,表情甚是痛苦,彷彿嗅到了狗屎。

三零落成塵、碾做紅豆泥

午夜時分,葉麗娜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的視野還有些模糊,腦筋也木木地轉不動,呆望着眼前的金性堅,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地明白過來。啞着嗓子,她輕聲喚道:“金先生……”

金性堅向小皮打了個手勢,小皮當即解開了她的雙手,讓她得了自由。

怔怔地活動着麻木了的手腕,她低頭往下看,她看到了自己的光腿和赤腳。影影綽綽地回想起了幾個小時之前的事情,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臉:“我,我都幹什麼了?”

金性堅沒說話,小皮替他答道:“葉小姐,你今晚上好像發了瘋似的,差一點勒死了我們先生。你還脫了高跟鞋去打先生的頭,你還扒了你的襪子——”

金性堅一抬手,止住了小皮的話,然後將手裏捏着的那枚玉墜送到了葉麗娜眼前:“葉小姐,這東西,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葉麗娜羞臊得無論如何不能抬頭,躲在手掌後面喃喃地回答:“這是……一位高人送給我的。”

葉麗娜有一說一,做了一番徹底的坦白。坦白過後,她的腦子更清楚了一點,回想往事,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麼會瘋狂到那般程度,只是面紅耳赤地落了淚,感覺自己簡直是沒臉再活下去了。

然而金性堅並沒有指責她,只吩咐小皮道:“去給葉小姐端一杯熱牛奶,今晚你做她的保鏢,等我回來。”

葉麗娜嚶嚶地問道:“你……你要走嗎?”

金性堅走到衣帽架前,取下西裝外衣穿了上,然後頭也不回地推開了房門:“我去會會你那位高人!”

按照葉麗娜的交代,金性堅沒費什麼力氣,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高人的家。

後半夜,萬籟俱寂,一般的人家都是家門緊閉,高人的家也不例外,所以當金性堅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高人卧室里時,被窩裏的高人睜開眼睛,確實是嚇了一跳:“什麼人?!”

卧室沒開電燈,金性堅成了房中一個高而模糊的人影子。將那枚玉墜扔到了床畔,他一言不發。

高人摸索着觸碰到了那枚玉墜,登時臉色一變:“難道,你就是金性堅?”

黑暗中響起了一聲冷淡的笑:“既然你連見都沒有見過我,為何還要害我性命?”

他笑得冷,高人笑得更冷。一掀棉被下了床,高人一拍牆上的電機按鈕,室內電燈登時大放光明,穿着一身綢緞睡衣的高人也露出了真面目:“害人談不上,無非是想借你一點鮮血罷了!”

金性堅上下打量着高人,然後問道:“你是誰?”

高人將雙手插進衣兜里,一挑眉毛,神情傲然:“真是可笑!連我這樣神一般的人物都不認得,真不知道那些傢伙為何將你捧得如此之高。”

金性堅很有耐性地問道:“那你到底是誰呢?”

“我?”高人一揚臉,“既然你誠心發問,我也就明白地告訴你。我乃月下老人在人間的化身,千百年來,我的足跡遍及東西世界,形象亦是千變萬化。我的西洋名字,叫做丘比特,中國名字,則是紅豆相思君!”

金性堅若有所思地重複着他的名字:“紅豆相思君……那麼,你想要我的鮮血做什麼?”

紅豆相思君的雙眼放出了光芒:“這與你無關!你若是識相,便留下一碗鮮血,我放你一條生路,否則的話,別怪本君冷酷無情,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金性堅聽到這裏,依然不急:“我的血,並不是不能給人,可是你總要讓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紅豆相思君一搖頭,淡淡地一笑:“沒有原因。”

話音落下,紅豆相思君只覺眼前一黑,同時耳中想起“啪”的一個炸雷!

捂着臉原地轉了三圈,他定住神站穩當了,這才發現自己是挨了一個大嘴巴,自己面前沒有第三個人,這個大嘴巴自然是來自於金性堅。怒不可遏地瞪圓了眼睛,他面紅耳赤脖子粗,怒吼一聲:“好哇!你敢抽本神仙的臉?!今日若不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段,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說完這話,他將雙臂一振,袖中瞬間飛出白光點點,箭簇一樣直奔了金性堅。這白光細看過去,都是棗核大的玉墜,兩頭尖尖,如同暗器,能夠鑽透人的皮肉。紅豆相思君滿以為這回金性堅會被自己打成篩子了,然而那白光隨即在對方的肉體上碰了壁,玉墜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金性堅安然無恙,甚至連衣服都是完好無損,只有左衣袖的肘部被玉墜的尖端刮出了一道裂口,露出了裏面雪白的襯衫。迎着白光走向前去,他伸手抓住了紅豆相思君的領口。

然後,他單手將對方舉了起來。

紅豆相思君大叫一聲,被他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單膝跪在了紅豆相思君面前,金性堅張開右手五指,慢慢地籠罩向了紅豆相思君的面門。紅豆相思君只覺着一股子力量迫面而來,壓得自己抬不得頭睜不開眼,只能哼哼呀呀地哀鳴:“停!有話好說,不要這樣粗魯……哎呀呀呀頭要碎了頭要碎了……”

金性堅猛地向旁一揮右手,紅豆相思君怪叫一聲,隨着他的手勢飛了出去,這回一頭又撞到了牆壁上。這一下的力氣不知是有多大,紅豆相思君連叫都沒有叫出聲來,直接捂着腦袋蜷成了一團。一團紅光從他胸中閃爍開來,他縮在紅光之中,頭尾肢體都模糊了,乍一看,倒像是一枚放着光的巨型大紅棗。

金性堅起身走到他面前,這回不再碰他了,只問:“看你這樣子,似乎和紅豆沒有什麼關係。說吧,你是何方妖孽?”

紅光之中傳出了一串呻吟,呻吟過後,紅光漸弱,紅豆相思君重新顯現了人形:“我,我……”

他帶着哭腔,“我”了半天,末了很不情願地說道:“你好眼力,我確實不是紅豆所化,我的真身,其實是……一隻棗子。”但他隨即又抬頭補充道,“但我並非凡棗,我乃是五千年前深山之中一顆棗樹所結,因生得小巧可愛,被彭祖他老人家見了吞吃下去,沾了他老人家的仙氣,待變成棗核被他老人家拉出來之後,就有了智慧知覺,又經了千百年的修鍊,才成了精。”

金性堅搖了搖頭:“五千年的妖精,不會是你這般膚淺無用。”說完,他對着紅豆相思君再次伸出了右手。

他的手距離紅豆相思君還相當遠,可紅豆相思君已經覺出了壓迫與窒息。將雙手慌亂地擺了一氣,紅豆相思君爬起來跪了,哭哭啼啼地叫道:“別動手別動手,我說實話,我不是彭祖拉出來的,我是六百年前的一個老道拉出來的,那老道不是什麼有名的人,我自己都記不清他姓甚名誰,覺得說出來不體面,才對你吹了個牛。那老道成日裏在山中修仙煉丹,也有幾分仙氣,我才跟着沾了光,成了精。我活了六百歲,一直本本分分,從來沒有做過惡,一百年前下山進了人間,也是替月老紅娘分憂,除了幾個小錢之外,我實實在在是什麼都沒落下啊!”

金性堅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言不發。

房中靜了片刻,最後,紅豆相思君期期艾艾地又開了口:“那些棗核形狀的玉墜……其實不過是我的分身而已,痴男怨女將它戴在身上,就如同得了我的庇護,我到時略施小計,自然會散發些許法力出來,讓那些男女心想事成,也算是一樁功德。”

“還不老實?”

紅豆相思君打了個冷戰:“不不不,我還沒說完,雖然我是一片好心,可因為我和他們人妖殊途,我的東西,自然帶着幾分妖氣,他們受妖氣浸染久了,少不得要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嗯?”

紅豆相思君仰起頭,和金性堅對視了一瞬間:“還,還有,我自己也通過玉墜,略略地吸取了他們一點精氣——一點點而已啊!我可沒有傷人害命!”

金性堅聽到這裏,終於點了點頭。

把紅豆相思君從地上拎回了床上,金性堅繼續審問:“為什麼想要我的鮮血?”

紅豆相思君知道金性堅目光如電,自己再扯謊也是無趣,所以抱着膝蓋躲在床里,低頭答道:“二十年前,我得了一枚玉石印章,上面沒名沒姓,只刻了三道線,好像是八卦中的一卦。我只知道它是好東西,可到底怎麼個好法,終究不知道。前些時日,我從朋友那裏聽來了個秘密,說是你……你的鮮血,能讓那玉石印章變成神器。我本來也不認識你,所以一直也找不到機會放你的血,結果那天一位葉小姐過來找我幫忙,我一聽她看上的人就是你,這才……動了邪念。”

說完這話,紅豆相思君發現自己面前忽然多了一隻手。

順着那隻手抬頭往上看,他嚇得抱了腦袋:“幹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你還要打?”

金性堅的臉很靜,然而眼睛很亮,手也有些顫抖:“我要你的玉石印章。”

紅豆相思君感覺自己是被打劫了,但因為金性堅只搶印章不搶錢,所以他看到自己的財產尚且安全,心中悲痛得還算有限。聽到金性堅問自己那透露秘密的朋友是何方神聖,他也不敢遲疑,乖乖地答道:“我那朋友,是個貓精,本來在深山之中過了自由快活的日子,可是最近時運不濟,不知怎的,變成了個貓崽子的模樣,跑到一戶人家裏混日子去了。我前些天在天津的街上走,偶然看到他在大門口撲蝴蝶,這才和他搭上了話。”

“貓崽子?”金性堅來了興緻,“什麼人家的貓崽子?”

“唔……”紅豆相思君仔細想了又想,“好像是家賣衣裳的店鋪,在英租界。”

金性堅點了點頭,恍然大悟。

四事了拂衣去

紅豆相思君覺得,自己算是逃過了一劫。

該說的實話都說盡了,玉石印章也交出去了,若是這還不夠,那麼他審時度勢,也願意破財免災,橫豎錢來得容易,將來再賺就是。

可是,他很快發現,金性堅那雙冷冰冰的眼睛裏,似乎藏了一點凶光。

“幹什麼?”他抱着膀子往後躲,“我什麼都聽你的了,你還想怎麼樣?要不然……我把我的錢箱子也給你,裏面有兩百現大洋,還有一本交通銀行的存摺,摺子上的錢也都給你,我一分都不留,總可以了吧?”

金性堅伸出手來,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不要你的錢。”金性堅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冷冰冰,“我想要的,是你的命。”

“啊?!”紅豆相思君先是大吃一驚,后是魂飛魄散,“金先生,金老爺,我只是個可憐的小棗核,雖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啊!”

金性堅一搖頭:“你敗壞了妖精的名聲,我很不喜歡。”

紅豆相思君瘋狂搖頭:“不會不會,我沒有名氣,看着也不像妖精,做了壞事也不會連累同胞的。”

金性堅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有人說,妖精都是壞的,我聽了這話,很不服氣。我願意費點力氣,把你們這些害群之馬剷除掉,沒了你們,餘下的自然就都是好的了。”

對着紅豆相思君一歪頭,他的神情很認真:“我這話,對不對?”

紅豆相思君聽到這裏,當場溜到床下,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了金性堅的大腿,哼哼呀呀地又哭起來:“對個屁呀!一點兒都不對!求你饒我一條棗命,我寧願給你當牛做馬……我修了幾百年才有今天,不容易啊!金大俠,金祖宗,你可憐可憐我這個迷途知返的小棗子吧……”

金性堅本來是打算取了他的內丹帶走,可是聽到了“當牛做馬”四個字,他忽然換了主意。

“想活命,也可以。”他微微俯下身,對着紅豆相思君的頭頂說道,“只要你能再給我找到一枚這樣的印章,我就饒你不死。”

紅豆相思君不假思索地點了頭,且將金性堅的大腿抱了個死緊:“好好好,沒問題,我明天就去找,走遍千山萬水,我也非找到它不可。”

“你若食言想逃,逃遍千山萬水,也是無用。”

紅豆相思君哭得滿臉通紅,在金性堅的腿上蹭來蹭去:“不敢不敢,我不敢逃!”

紅豆相思君徹底沒主意了。

他全聽了金性堅的話,金性堅不許他再裝神弄鬼地害人,他也連連點頭,承諾天一亮,就把賣出去的玉墜全部收回來,再也不敢冒充高人騙錢。

至此,窗外天光微明,已經到了凌晨時分。金性堅惦記着小皮那邊,而紅豆相思君抹抹眼淚,孝子賢孫一般地恭送他出了大門。

大街上還很清靜,但已有早點攤子擺了出來,金性堅經過一口炸油條的大油鍋,嗅着空氣中的煙火氣味,他頭有些昏,心裏也有些恍惚,似乎存着很多很多的心事,可因都是陳年舊事,所以也懶怠想。紅豆相思君確實罪不至死,可他也的確垂涎着對方的內丹。

他明裡暗裏取了旁人的內丹,供養着那玉棺中的生靈。要供養到哪一天?不知道。

他希望那時間會是天長地久,因為這樁事業,對他來講,是不死不休。

金性堅回了住處,看到了葉麗娜。

葉麗娜喝了熱牛奶,又吃了幾塊點心,精氣神都緩過了大半,不但頭腦清楚,氣色也有了改善。小皮有點童言無忌的意思,把她今天那場表演繪聲繪色講了個清楚,於是她現在簡直想要跑出去上個吊。

金性堅見了她,沒說什麼,如此又過了兩個時辰,他對葉麗娜開口講了第一句話:“我今天要回天津,你也跟我走吧!我把你送到你哥哥那裏,也好放心。”

葉麗娜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金性堅說走就走,搞得佳貝勒措手不及:“你要的那樣東西,我這邊還沒眉目呢,你怎麼就半路停了?”

金性堅隨口敷衍:“家裏有點事,不得不走,那樣東西……說起來倒也不急。”

佳貝勒看他身邊多了一位女士,就沒好意思刨根問底,只能答道:“那你走你的,我橫豎還要在這兒多住一陣子。我繼續幫你留意着,一有消息,就告訴你!”

金性堅、小皮、葉麗娜乘坐當日的火車,平平安安地回了天津。

葉麗娜沒有去見葉青春,一下火車就逃回了自家,並且在接下來的半個月裏都沒再出門。而金性堅慢條斯理地回了家,在家門口下了洋車之後,他一邊打發小皮拎了行李進門,一邊站在街邊,看到了在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前自娛自樂的小貓。

小貓見了他,微微張開了貓嘴,像是嚇了一跳,隨即轉身就要往門裏跑。然而金性堅忽然低聲吐出了五個字:“紅豆相思君。”

小貓心虛地停了腳步,回頭看他。

金性堅對着貓屁股就是一腳。小貓“喵”地大叫了一聲,直接飛進了服裝店裏。就地一滾爬起來,它沒敢停留,翹着尾巴飛檐走壁,一路逃進了二樓貓窩裏,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它那天偶然見到紅豆相思君,因對方是個熟人,所以它是多嘴多舌,多講了幾句。可是見金性堅今天這股子勁頭,他懷疑紅豆相思君那個傻棗,一定是動了邪念,鬧出亂子了。

既然如此,它可犯不上去為了個破棗兒冒險。往貓窩裏又縮了縮,它決定暫避風頭,一時三刻的,可不敢再去見金性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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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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