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其他語種譯作
希臘運糧記[古希臘]妥瑪格拉羅斯
著者妥瑪格拉羅斯,生於希臘愛琴海中的伊卡利亞島。他在十六歲的時候來到美國,成為美國的國民。在這次旅行希臘,遇見所記的這些悲哀的事件以前,他在紐約長島當地開着一所食堂。
這回他花費了一生的積蓄,到希臘去旅行,才查明他的父親已在德意佔領時期因營養不良而死,他的妹子逃往巴里斯丁,幸得存活。格拉羅斯氏在紐約市中一家食堂里工作,充當一名侍者。美國《新共和》周刊原注。
(一)
一九四七年七月,我被美國籍希臘同鄉的一群人所委託,攜帶二十一噸非常需要的食料,去交給他們在希臘的親族。這船運的物品計有麵粉四百零三袋,米五十四袋,咖啡五百磅,糖一千一百磅,豆三袋等。我把這些東西裝上美國船愛克色西阿號,於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日,在披賴阿斯港運上了岸。
我將提單連同報關單送往稅務局,付了一筆費用,那官吏便叫我去到存着貨物的那碼頭上,找海關人員去。
最初是需要一個可靠的商人給我出一封保證信,擔保照付關稅。弄到了這樣的一封信,到商務局付了一筆費用,給我蓋上一個承認的印記之後,我送去給海關人員,他卻告訴我還須去找文件來證明這商人的財力和信用。我感覺到這是有點故意為難了,便發起火來。在略為辯爭之後這事也就解決了,我以為諸事都已辦妥,就可收到貨物,發交別人了,但是並不如此,因為我未曾把官僚政治計算在內。
他們告訴我還需要一件東西,即是管理消費物品的警察部分的一個許可。這時候,我發覺那些行政官吏每回告訴你一件事情,所以我就問他們,是不是在這去找警察的小事以外還有什麼別的需要麼?答說:“啊,是的。”我必須再去請求國民經濟部,那就等於美國的商務部。
我到警察那裏,說明我的目的,請求一個許可。他們叫我先去請求糧食部,假如部里認可我的請求,就會通知警察,給我一個發放食料的命令的。到部里填好了請求書,又得填報接受食料的各人姓名,共計三份,還有別的文件,證明那些名字的確可靠。因為我並無處分物品圖謀利益的意思,便將美國商務部原來的許可書送給糧食部的官員,他們也承認了。
我走到國民經濟部,請教他們需要什麼手續,可以得到認可,發給一張發放貨物的許可書。管理這事務的官員告訴我,假如我得到糧食部的認可,他的機關就可以蓋上一個印記,表示同意。這差不多花了兩個星期的工夫,才得到糧食部對於我的請求予以認可。
既然獲得了糧食部的許可書,我跑到國民經濟部去,請求同意的印記。可是這又使我大為懊喪,他們叫我再填寫一個新的請求書,因為任何米類是禁止輸入的。我寫好了新請求書,直截地要求在最短的期間給與一個確實的回答,究竟他們預備放不放走這批物品,以便我準備運回到美國去,假如他們的回答是否定的話。
他們對我說當立即辦理,至遲也在幾天之內。過了一個星期,我聽說還沒有動作。我去査問理由。他們教我去找一個矮而粗的卑鄙傢伙,帶着國民經濟部秘書長的頭銜。他要算是這部里的關口。一切事務必須得他的認可才行。
他告訴我,希臘的米類進口是由聯合國的國際分配局所禁止的。我回答說,我既不是進口商,也不是商人,只是給一群希臘系統的美國人做個信差,替他們送這些食料給他們在希臘的親族的。他叫我過幾天再來。過了好幾天之後,我再去找他,只聽到些籠統的話,解說事情的困難。末了,辯解的話沒得再說了,他告訴我關於此事希臘政府是沒有責任的。真的責任者是美國的希臘經濟委員會。
第二天,我到美國的希臘經濟委員會的總辦事處去。在那裏才知道那禁止米和其他日用品入口的並不是美國的委員會,卻是希臘的最高經濟會議。我去訪問最高經濟會議辦公處。那裏的人說,他們的決議例須交國民經濟部去,而部中也須轉知一切有關的機關的。
我對於這些話不大能夠置信,於是決心直接去找那負責的閣員部長。在他的公事房外邊,有一個佈告,在星期內的什麼時刻接見請願的人。後來我才發現,在希臘是沒有人相信佈告的,特別是掛那佈告的人們自己。可是在那時候,我還是站在那裏,同了別的懷着希望的人。我想,這裏是真的民主呀。在上者屈尊來與在下者相見,來主持公道。
我等候着的時候,得到了許多新發現。第一個是,一位希臘政治家在內閣得了一席的時候,他設法總把所有他自己的,他妻子的,和他情婦們的親戚,都登上政府的發薪簿上去。
我又看出來,在一般平民一列站着,耐心等候叫到部長面前去的時候,那些政客呀,浪人呀,政治家的朋友們,海陸軍的官員,都立即撞進去,雖然這時間是由部長規定,留給公眾的。
(二)
當我留在雅典,努力想要把那食料交付給正當的所有者的時候,那些受件人早已得到了從美國的通知,知道我同貨物正在路上。他們雪片似的寄信給我,要我說明遲遲不交的理由。謠言流傳,說我已將貨物售去,把所得的錢都花在雅典的玩耍地方了。我努力想答覆詢問的人,告訴他們為什麼遲延的緣故,這時候卻又有人自動地來給我許多忠告。他們說,要把這批貨色發出來,只須簡單地用點戰略,給這個或那個的手心裏搽點油就好了。可是我卻並不想去對誰用賄賂。
自從貨物到着了之後,兩個月已經過去了,什麼事都還沒有做成。我被指導着在這裏送一份請求書,在那裏簽署一張呈文,對於這局或是那局繳上一紙誓書等等。到處我都得付一筆費用,又搜集了很可觀的許多印花票。在這裏,你可以看出希臘官僚政治的最壞的特徵之一了。你必須在每件文書上貼上一張印花,不管你想要問一件簡單的問題,或是辦更為重要的事。你時常碰到那機關里沒有你所需的數目的或種類的印花票賣給你,那麼你須得奔到街上去,向著小攤或是小鋪子一家一家的訪問,去買合式的那種印花。
最後,我決定這是要應用政治壓力的適當時候了。我去訪問內閣總理梭孚利斯。在他的辦公室外邊,掛着照例的公眾會客時間的牌子。這個佈告,與掛在別的部長辦公室外的有着同一的意義。這裏,在秘書室里也聚集着許多他的侄兒、侄女、表親、內親以及鄰居等人。他們告訴我總理很忙,他在下個月可以接見我。
在我照例去訪問國民經濟部的期間,有一天遇見了那裏的美國聯絡官,一個姓陀生的人。陀生問我,我從美國帶來的食料是不是希臘分配品的一部分。我答說我不是輸入商人,並沒有輸入什麼東西到希臘的執照。我又說,這回的進口是為美國商務部所認可的,我的美國的許可書存放在糧食部里。陀生教我把這許可書拿來。我走到糧食部去,可是他們告訴我,許可書找不着了,這使我大為狼狽。回到陀生那裏,我對他說明我的窘狀,他答應打電報到華盛頓去,再要一份遺失的許可書的副本。三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從華盛頓來。美國的官樣文章也正是名不虛傳的。
我決心將貨物運回美國去,又勸告所有發送東西贈予在希臘的親族的人,發電報給杜魯門總統,頌祝他關心挨餓的希臘民眾的仁德。我於是去訪問美國大使館,請他們證實我的聲明,說希臘政府拒絕我將這些物品交付給正當的所有者。
大使館人員提議,讓我寫一封信,敘明我的意思,那麼他們可以轉知負責的方面去辦。主管人員打電話給國民經濟部,問他們是否將發放那所說的一批貨物。他們答說,部里的最高會議和部長將於當晚舉行商談,隨即將結果告訴我知道。
第二天早晨,他們由大使館經過來通知我,說我的請求被認可了,請我費神去取。可是這還是足足過了十天之後,我才得到那許可書。我既拿到了許可,他們便教我往希臘銀行去,繳納一種費用,名叫帕拉伏隆。的確地,希臘人真會給每件東西起一個好的名字。
我走到銀行去繳納帕拉伏隆,填寫必需的文件,寫那同一的故事,關於我自己,關於物品,其價值,理由,等等事項,我付了帕拉伏隆,希望可以得到出貨執照,可是那官員突然又要我從美國運來貨物的價格表看。我拿出貨物的價格表給看了,他們又叫我到商務局去,請求公認一下。我去商務局,填了所要的表格,付過費用,回到銀行里來。
在我剛要離開銀行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還須拿一份貨物售價表來,標明在希臘的價值。所以我重複來到商務局,又蓋了一個印記,付了一筆費用。(這兩個機關已經從我這裏拿去了六十二萬特拉赫瑪。)我對於這些遲延和費用略有抗議,他們便率直地說,這是法律,假如你非難法律,你就將被認為共產黨。現在,我覺得似乎要變成這樣的一個了。
我終於和官僚政治的主要支派交涉完畢了。我前去到海關,我是預備在那裏碰着全個冒險中間的最大的難關的。而且,我還得要去和希臘的最高敲詐機關辦交涉,這是政府的一個公開的附屬物,名叫披賴阿斯港口自治組織。
海關人員給我一張單子,要納付五百五十萬特拉赫瑪,並不是關稅,只是雜費而已。披賴阿斯港口自治組織另外還要八百多萬特拉赫瑪,因為那些貨物在海關庫房裏堆放了四個月,那時我正同官樣文章進行爭鬥。披賴阿斯港口自治組織說是在看管這貨物,可是事實上有三袋麵粉和兩袋米已經全然毀壞,餘下的好些袋的米也在發霉了。
我聽到了這個要求的總數的時候,我覺得像是一個人正站在謀殺的邊沿了。我不想付這筆錢。我覺得這數目過大,而且我也沒有這許多錢在身邊。
照現在的情形看來,我是不能拿這批貨物離開碼頭,假如我不付出一千四百萬特拉赫瑪,這又是我所辦不到的事。行政人員忠告我去對財政交通部請求,免除這筆款項。他們同時又警告我,這至少總還要再遲延一個月,才能得到一個決定。我如是到處找線索。我找許多人的幫助,政治家、議員、律師,無所不有。利用了各方面的勢力,我獲得了如願的結果,總共花了二十二日,總算沒有到三十天。
部里的最高委員會終於發出了於我有利的命令。我可以免付五百五十五萬特拉赫瑪給披賴阿斯港的稅局了。披賴阿斯港口自治組織的最高會議也把八百萬的要求減削到二百十六萬特拉赫瑪。
我去付費用,從這個窗口走到那個窗口,我一直付下去,直到我交出了最後的一袋貨物。總計我付出的政府手續費和地方運輸費,一共是一千八百萬餘特拉赫瑪。
在我初到希臘的時候,我有二十一噸的食料,後來等待了四個半月,即從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日起至一九四八年一月五日止,我付了各式各樣的稅捐,關稅在外。這些例如港口稅,公路稅,市政公益捐,年金捐,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的一個無基金公債的捐,醫院捐,帕拉伏隆以及勞動規費--這是和美國的所得稅相當的一種捐。
付着這些捐稅,這使我想起一個土耳其的舊故事來。有一個海船的船主,有一次船過鞍粗納耳海峽,土耳其官吏走上來,交給他一張單子,徵收船上貨物的稅。船主將稅照付了。在他出售了貨物之後,他才知道不但這次航海受了損失,而且連他原來的本錢也去了大半了。
他很是懊喪,竭力想用什麼方法來補救他的損失。忽然,他記起土耳其的稅捐來了。他於是帶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冊收條,逕到城外一所墓地的門口。每逢一起出喪的行列經過,他上前阻止他們,說了一兩句悼詞,交上一張收稅的單據。喪家付了款,這才前進到墓地去。過了沒有多久,這船主就可以出發回去了。
(三)
捐稅與官僚政治,這盡夠壞了,但這還不是希臘悲劇的整個故事。當我努力想把貨物發放出來,在各政府機關中間來往的時候,我曾經拜訪過副總理札耳達利斯的衙門。我去那裏,是違反我的本意的,因為在我看來,札耳達利斯這人正是在希臘的一切惡與災害的化身。
可是我卻覺得出於意外,看見他用了一個人做他的政治局的首長,這人能幹,聰明,對於所有詢問都給與適切的回答,同時也給人提出合理的忠告。有些退伍的老官弁的代錶帶了請願書來見,請求札耳達利斯的幫助,找個職業。主任問他們,所想要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回答說,什麼都好。主任便說,他的機關不是職業局,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幫助他們回到軍隊裏去,充當一名弁目,代表們說,他們在軍隊裏已經連續的幹了七年,現在他們想做非軍事方面的工作。主任對他們說明,他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派他們四十個人到某一工場裏去,除非那工場的管理方面答應開除四十名工人,改雇這班退伍的老兵。那時候,那四十名被開除的人自然又將組織代表團,到主任的這機關里來,請求收回錄用了。
在嚴重的失業問題之上,希臘又為通貨膨脹的困難所圍困。我剛才說,我付捐稅總共花了一千八百餘萬的特拉赫瑪。這用美金計算要多少呢?假如你去問幾個希臘人,每人都將給你一個不同的數目。在上年十一月以前的兌換官價,一元美金還不到五千特拉赫瑪,黑市價格是八千特拉赫瑪。現在官價,一元美金值九千特拉赫瑪,而黑市則是一萬二千。
一個希臘工人每天得到一萬六千特拉赫瑪,--這是說假如他能夠找到一個工作,要買一袋美國麵粉,他必須足足地做二十六天工,這正是一個月了。米在公開市場買不到,黑市的價是三千特拉赫瑪買一阿卡,等於三磅。咖啡一阿卡價值四萬至五萬特拉赫瑪,雞蛋在節日期間一千二百特拉赫瑪一個。
煤只對於工業方面有配給。在家裏你必須買炭,這是一阿卡值一千五百特拉赫瑪,或是一百二十萬特拉赫瑪一噸。假如一個希臘人想要買一噸炭,那麼必須工作四個多月才行。所以他不買。有二十五萬人患肺癆,這正是無怪的。營養不足,冷而潮濕的家,是主要的原因。
你會得發問,若是情況既然那麼的惡劣無望,那些人民怎麼地生存下去呢?
他們有配給票。這票准許他們每月有十三磅左右的粉--六成麥粉,四成別的雜谷,價格則與美國消費者所付的一樣。他們又可以得到一磅糖,有時候一點兒通心粉,或者一罐腌牛肉。
他們的食物是,早晨是麵包,幾個洋橄欖,熱水裏擱一點茶葉,中午什麼湯和麵包,晚上是些菜類或是豆。可是,並不是他們全都能這樣吃。他們有肉,一年兩次,在基督聖誕節和復活節,又有些沙鑽魚或別的小魚,一年四五次。衣服與鞋子沒有法子去得到。有些運氣好的人,他們有親類在美洲,收到寄來的衣包,便將脫下不用的衣服給與沒有運氣的人們。
若是有人對於這種悲慘的情況有所抗議,他便將被認為是共產黨,將有失去職業的危險,或者為警察所拷打,甚至於被流放到一個全是岩石的小島上去。
(四)譯者後記
這篇文章登在當年八月二十二日出版的《新共和》周刊上,關於著者略有說明,今改寫在篇首,便讀者參考。題目原為The?Word?Is?Grapheiokratia,可以譯為希臘的官僚政治,只是直率少味,改作今名,較為有趣,文章也像有小說的意味。據說著者當時是一名堂倌,固然美國多才,亦不免為之惋惜。尤為可嘆的,著者用光了他半生儲蓄,千辛萬苦地重訪祖國,只落得看了那一副形相,其悲痛之情自可想見,雖以我們隔岸之觀者,亦正不禁為之黯然神傷也。三十七年十月。
載一九四九年二月上海《好文章》第四集,署十鶴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