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檀弓
我久矣沒有讀《檀弓》了。我讀《檀弓》還是在戊戌年的春天,在杭州花牌樓寓內冬夏都開着的板窗下一張板桌上自己念的,不曾好好的背誦,讀過的大抵都已忘記,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前回一個星期三在學校里遇見適之,他給了我一冊《中國文學史選例》,這只是第一卷,所選自卜辭至《呂氏春秋》,凡二十五項。其中第十六即是《檀弓》,計選了六則,即曾子易簀,子夏喪明,孔子夢奠,有子言似夫子,黔敖嗟來,原壤歌狸首,是也。在從學校回家來的路上我把這六篇讀了一遍,覺得都很好,後來又拿《檀弓》上下捲來理舊書,似乎以文章論好的也就不過是這幾章罷了。這裏邊我最喜歡的是曾子的故事:
“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於床下,曾元曾申坐於足,童子隅坐而執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變,幸而至於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這篇文章寫得怎麼好,應得由金聖嘆批點才行,我不想來纏夾,我所感嘆的是寫曾子很有意思。本來曾子是怎麼一個人物我也並不知道,但根據從《論語》得來的知識,曾子這臨終的情形給予我很諧和的恰好的印象。我覺得曾子該是這樣情形,即使《檀弓》所記的原只是小說而不是史實。據說,天上地下都無有神,有的但是拜神者的心情所投射出來的影。儒家雖然無神亦非宗教,其記載古聖先賢言行的經傳實在也等於本行及譬喻等,無非是弟子們為欲表現其理想之一境而作,文學的技工有高下,若其誠意乃無所異。《檀弓》中記曾子者既善於寫文章,其所意想的曾子又有嚴肅而蘊藉的人格,令千載之下讀者為之移情,猶之普賢行願善能現示菩薩精神,亦復是文學佳作也。原壤歌狸首一篇也是很好的文章,很能表出孔子的博大處,比《論語·憲問第十四》所載要好得多。其文曰: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槨,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託於音也。歌曰,狸首之斑然,執女手之卷然。夫子為弗聞也者而過之。從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也。”要知道這裏的寫得好,最好是與《論語》所記的比較一下看: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看老而不死這句話,可知那時原壤已經老了。戴望注,《禮》,六十杖於鄉。那麼孔子也一定已是六十歲以上。胡罵亂打只有子路或者還未能免,孔子不見得會如此,何況又是已在老年。我們看《檀弓》所記便大不相同,我覺得孔子該是這樣情形,正如上文關於曾子我已經說過。執女手之卷然下據孔穎達《正義》云:
“孔子手執斤斧,如女子之手卷卷然而柔弱,以此歡說仲尼,故注云說人辭也。”假如這裏疏家沒有把他先祖的事講錯,我們可以相信那時孔子的年紀並不老,因為一是用女子之手比孔子,二是孔子手執斤斧,總不會是六十歲后的事情。把兩件故事合起來看,覺得孔子在以前既是那麼寬和,到老后反發火性,有點不合情理。不過我們也不能就說那一件是真,那一件是假,反正都只是記者所見不同,寫出理想的人物來時亦寬嚴各異耳。清嘉道間馬時芳著《續朴麗子》中有一則云:
“傳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聽母言而止。此蓋周之末季或秦漢間曲儒附會之言也。曲儒以矯情苟難為道,往往將聖賢妝點成怪物。嗚呼,若此類者豈可勝道哉。”馬君主張寬恕平易,故以袒胸出妻為非,但亦有人以嚴切為理想,以為孟子大賢必當如是,雖有誠意,卻不免落於邊見,被稱為曲儒,兩皆無怪也。記原壤的故事兩篇,見地不相同,不佞與馬君的意思相似,不取叩脛之說,覺得沐槨一篇為勝,讀《論語》中所記孔子與諸隱逸周旋之事,特別是對於楚狂接輿與長沮桀溺,都很有情意,並不濫用棒喝,何況原壤本是故人,益知不遺故舊為可信,且與經傳中表示出來的孔子的整個氣象相調和也。不佞未曾學書,學劍亦不成,如何可談文藝,無已且來談經吧,蓋此是文化遺產,人人都有分,都可得而接受處分之者也。廿六年一月。
附記
清乾隆時人秦書田著《曝背余談》卷下有一條云:
“《檀弓》載曾子易簀一事,余深不然其說。若以此簀出季孫之賜,等趙挺之之錦裘,則曾子當日便毅然辭之而不受,不待至是日而始欲易,若等於孔子孟子之交際,即不易何害,乃明日之不能待耶。其誕妄明甚,乃后儒因得正而斃一語,傳為千古美談,殆亦不度於情矣,烏知情之所不有即為理之所必無耶。”又云:
“觀隅坐執燭句,意只在作文字耳,奈之何曰經也。”秦君識見通達,其主張理不離情甚是,唯上節似不免稍有誤會,曾子之意蓋在物不在人,謂不當用大夫之簀耳。下節寥寥數語卻很有理解,此本非經,只是很好的一篇描寫,若作歷史事實看便誤,秦君知道他是在作文字,與我們的意見正相近也。二十六年三月四日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