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工作
我寫文章,算自前清光緒乙巳起手,於今已四十年,這裏可以分作前後兩節來看。前二十年喜歡講文學,多翻譯弱小民族及被壓迫的國家的作品,以匈加利,波蘭及俄國為主,但是後來漸漸覺得自己不大懂得文學,所以這方面的販買店也關了門了。這以後對於文化與思想問題稍為注意,雖然本來還是從文學轉過來的,可是總有些不同,談文學須是文人,現在只以一個凡人的立場也可以來談,所以就比較自由得多了。我所注意,所想要明白的事情只是關於這幾國的,即一是希臘,二是日本,其三最後卻最重要的是本國中國。
在十五六年前,適值北京大學三十二周年紀念,發刊紀念冊,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曰“北大的支路”,意思是說於普通的學問以外,有幾方面的文化還當特別注重研究,即是希臘,印度,亞剌伯與日本。大家談及西方文明,無論是罵是捧,大抵只憑工業革命以後的歐美一兩國的現狀以立論,總不免是籠統,為得明了真相起見,對於普通稱為文明之源的古希臘非詳細考察不可,況且他的文學哲學自有其獨特的價值,據愚見說來其思想更有與中國很相接近的地方,總是值得螢雪十載去鑽研他的。可是這事知與行都不容易,我雖然覺得對於希臘彷彿也有甚麼負債,但總還努力不夠,不能做出一點功績來。在過去時中以很大的苦辛克服了自己的懶與拙,才譯出了一冊海羅達思的擬曲,又譯了亞坡羅陀洛思的神話,註釋卻是因事中止,至今未曾續寫,毛估一下總還有十五萬字,這也時時想起來,是一件未完的心愿,有如欠着一筆陳年債,根據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老話,終是非償還不可的。除了為做註釋的參考用以外無甚用處的書籍,如湯卜生的《希臘鳥類名匯》之類,站在書架上,差不多是一種無言的催促,我可是還未能決心來繼續寫下去。近兩年內所寫雜文中,只有一篇《希臘之餘光》,算是略為點綴,這種秀才人情固甚微薄,但總是誠實的表示,即對於希臘仍是不忘記也。
我談日本的事情可以說是始於民國七年,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與胡適之劉半農二君擔任小說組,五月間寫《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一文,講演一過,這可以算是起頭,以後寫了不少文章,一直到民國二十六年六月,給《國聞周報》寫《日本管窺之四》,這才告一結束,嘗戲稱為日本研究小店的關門卸招牌,也正是實在的事。我們談日本文化,多從文學藝術方面着眼,可以得到很好的結論,這固然也是對的,可是他的應用範圍也有限制,不能不說是一缺點。文化研究的結論有如一把鑰匙,比得不好一點正如夜行人所用的萬應鑰,能夠開一切的鎖,這才有用,假如這結論應用在文學藝術上固然正好,但是拿去解釋同一國民的別的行動便不適合,那麼這裏顯然是有毛病,至少是偏而不全,即使這可以代表賢哲,而不曾包括英雄與無賴在裏邊,總之是不能解釋全部國民性,亦即不得算是了解。我覺得自己二十年來的考察便是如此,文學藝術上得來的意見不能解釋日本的別的事情,特別是歷來對華的政治行動,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既有了這些深刻的反證,我自不能不完全拋棄以前關於日本文化的意見,聲明無所知,此即是《管窺之四》的要點。一面我提出推測的意見,以為要了解日本國民性,或當從其特殊的宗教入手,但是我與宗教無緣,所以結果只好乾脆斷念,我的徒勞的日本文化研究因此告一段落。
對於本國的事自然更是關心,這與注意別國事情,當作學問去講者有點不同,所以不會得捏捏放放,即使遇着不懂為難的地方也不至於中途放棄,雖然目的與傾向的變動或是有的。最初的主張未必真是簡單的文學救國,總之相信文學之力,以為要革命或改造可以文學運動為基本,從清末起以至在《民報》及《新青年》上寫文章始終是這樣,這或者不算怎麼錯,但是後來也有轉變了。民國八年《每周評論》發刊后,我寫了兩篇小文,一曰“思想革命”,一曰“祖先崇拜”,當時並無甚麼計劃,後來想起來卻可以算作一種表示,即是由文學而轉向道德思想問題,其攻擊的目標總結攏來是中國的封建社會與科舉制度之流毒。嚴格的說,中國封建制度早已倒壞了,這自然是對的,但這裏普通所說的封建並不是指那個,實在只是中國上下存在的專制獨裁體制,在理論上是三綱,事實上是君父夫的三重的神聖與專橫。中國的思想本有為民為君兩路,前者是老百姓的本心,為道家儒家所支持,發達得很早,但至秦漢之後君權偏重,後者漸占勢力,儒家的不肖子孫熱心仕進,竭力為之鼓吹,推波助瀾,不但君為臣綱是天經地義,父與夫的權威也同樣抬高,本來相對的關係變為絕對,倫理大見歪曲,於是在國與家裏歷來發生許多不幸的事。一面又因為考試取士,千餘年來文人養成了一套油腔滑調,能夠胡說亂道,似是而非,卻也說的圓到,彷彿很有道理,這便是八股策論的做法,拿來給強權幫忙,吠影吠聲的鬧上幾百年,不但社會人生實受其害,就是書本上也充滿了這種烏煙瘴氣。至今人心還為所熏染,猶有餘毒,未能清除。近代始有李卓吾,黃梨洲,俞理初等人出來,加以糾正,至民國初年《新青年》之後有新文化運動興起,對於舊禮教稍有所檢討,而反動之力更為盛大,旋即為所壓倒,民國成立已三十餘年,民主的思想—特別是中國的固有的民為貴,為人民子媳妻女說話的思想,絕未見發達,至可惋惜。我平常很覺得歷史的力量之可怕,中國雖然也曾努力想學好,可是新的影響質與量都微少,混到舊東西裏面便有如杯水車薪,看不出來了,假如冷靜的考察一下,則三綱式的思想,八股式的論調,依然如故,只是外邊塗了一層應時的新顏色罷了。就是明清以來的陳腐思想,如因道教迷信而來的果報,因考試熱中而起的預兆占卜,根據多妻制的貞節觀念,在現今新式士大夫中間還是瀰漫著,成為他們的意見與趣味的基本,與金聖嘆所訶斥的秀才並無兩樣。照這樣情形,大家雖然力竭聲嘶的呼號民主化,殊有從何處化起之感,結果還是由於思想革命尚未成功,凡是關心中國前途者宜無不知於懼思,而思有所努力者也。但是啟蒙糾繆,文字之力亦終有所限,故知與行須當並重,中國現在要緊的有兩件事,即倫理之自然化,道義之事功化,只可惜我們此刻也只能寫文章,提倡事功亦是談談而已,於世間不能發生一點影響,所可能者但在自勵,勿學士大夫之專工趨避,徒知說話耳。因為是自己的本國,關心更切,所知也更深,對於將來種種問題,常是憂過於懼,雖炳燭著書,未能盡其什一之意,近年寫《漢文學的傳統》小文數篇,多似老生常談,而都以中國人立場說話,尚不失為平實,我們雖生於東方,印度與亞剌伯的文字文化竟無力顧及,但能少少涉獵希臘日本的事情,亦只淺嘗而止,昔日所言終未能實踐其半,關於中國徒有隱憂,不特力不從心,亦且言不盡意,回顧過去的努力不過如此,其用處又復如何,此正是不可知的事,唯並不期望其有用而後始能安心的做下去,則其魄力度量須過於移山的愚公始可耳,我輩凡人能否學到幾分,殆是大大的疑問也。
乙酉(一九四五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