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篇題跋
近一年中寫有小文數篇,篇幅較短,才千餘言,又多系序跋之類,因別為一部,總稱之曰“幾篇題跋”。《板橋家書》序雲,幾篇家信原算不得文章,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本文共八首而題曰幾篇,即取此意也。甲申舊除夕編校時記。
一風雨後談序
民國廿六年的春天,編雜文稿為一冊,繼《風雨談》之後,擬題名為“風雨後談”,上海的出版書店不願意,怕與前書相溷,乃改名“秉燭談”。現在又有編集的計畫,這裏所收的二十篇左右都是廿六年所寫,與《秉燭談》正相連續,所以便想利用前回所擬的名稱,省得從新尋找很不容易。名曰“后談”,實在並不就是續編,然而因為同是在那幾年中所寫,內容也自然有點兒近似。譬如講一件事情,大抵多從讀什麼書引起,因此牽扯開去,似乎並不是先有一個主意要說,此其一。文字意趣似甚閑適,此其二。這是鄙人近來很久的缺點,這裏也未能免。小時候讀賈誼《鵩鳥賦》,前面有兩句雲,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止於坐隅兮貌甚閑暇。心裏覺得希罕,這怪鳥的態度真怪。後來過了多少年,才明白過來,閑適原來是憂鬱的東西。喜劇的演者及作者往往過着陰暗的生活,也是人間的實相,而在社會方面看來,有此種種閑適的表示,卻又正是人世尚未十分黑暗的證據。我曾談論明末的王思任,說他的一生好像是以謔為業。他的謔其初是戲笑,繼以譏刺,終為怒罵,及至末期,不謔不笑罵,只是平凡的嘆息,此時已是明朝的末日也即是謔庵的末日近來了。由此觀之,大家可以戲謔時還是天下太平,很值得慶賀也。不佞深幸能夠得有閑暇寫此閑適的雜文,與國人相見,此樂何極,文字好壞蓋可暫且勿論矣。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一月十五日,知堂記。
二秉燭后談序
《秉燭后談》一卷,所收文二十四篇,除《關於阿Q》外,皆二十六年所作。那一年裏寫的文章很多,《藥味集》中選收四篇,《秉燭談》中收有十七篇,合計共有四十五篇,此外稿子遺失的如《藏磚小記》等,也還有四五篇吧。本書原意想定名為“風雨後談”,但是從內容看來,這都是《秉燭談》以後所寫的東西,因緣較近,所以改用今名,好在《秉燭談》原序也附錄在後邊,正可以當作一個公共的小引罷。我把本書的目錄覆看一遍,想起近兩年內所寫二十幾篇的文章來,比較一下,很有感慨,覺得年紀漸大,學無進益,閑適之趣反愈減退,所可嘆也。鄙人執筆為文已閱四十年,文章尚無成就,思想則可雲已定,大致由草木蟲魚,窺知人類之事,未敢雲嘉孺子而哀婦人,亦嘗用心於此,結果但有畏天憫人,慮非世俗之所樂聞,故披中庸之衣,着平淡之裳,時作遊行,此亦鄙人之消遣法也。本書中諸文頗多閑適題目,能達到此目的,雖亦不免有芒角者,究不甚多,回顧近年之作乃反不逮,現今紙筆均暴貴,何苦多耗物力,寫些不入耳的正經話,真是人己兩不利矣。因覆閱舊稿,而得到反省,這件事卻是有益,因為現今所寫不及那時的好,這在自己是一種警戒,當思改進,而對於讀者可以當作廣告,又即是證明本書之佳勝也。民國甲申,清明節后一日雨中知堂記。
附記
去年春天將舊稿二十四篇編為一集,定名為“風雨後談”,已寫小序,後來因為覺得這些文章都是在《秉燭談》之後所寫,所以又改名為“秉燭后談”,序文另寫,而倉猝未曾印在書里,現在一起收在這裏,序雖有兩篇,書則本來只是一冊而已。三十四年一月三十日。
三文載道文抄序
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事件發生,中國文化界遭逢一回大難,就我們所知道的說來,黃河以及長江兩岸的各地當時一切文化活動全都停止,文藝界的煙消火滅似的情形是大家熟知的最好的例。這是當然的。正如日本東鄉大將說過的一句有名的話,因為這是戰爭呀。可是,這文化上的傷痍卻是痊癒得意外的快,雖其痊癒的程度固亦有限,要說恢復也還是很遠。在北京,自《朔風》以後,文藝刊物逐漸出來,上海方面則有《古今》,《雜誌》,《風雨談》等,還有些我們所不曾見到的,出得更多也更是熱鬧。這些的內容與其成績,且不必細細分解,就只看這吃苦忍辱,為希求中國文化復活而努力的情形,總之可以說是好現象。這豈不即是中國民族生活力強韌之一種表示么?
在上海南京刊行的雜誌上面,看見好些作者的姓名,有的是從前知道的,有的是初次見到,覺得很愉快,這正有如古人所說的舊雨今雨吧。在今雨中間,有兩位可以提出來一說,這便是紀果庵與文載道。這裏恰好有一個對照,紀君是北人,而文君乃是南人,紀君是真姓名,而文君乃是筆名,—嚴格的說,應當稱為文載道君才對,因為文並不是尊姓。但是同時也有一點交涉,因為兩君所寫大文的題材頗有相近之處。紀君已出文集名曰“兩都集”,文君的名曰“風土小記”,其中多記地方習俗風物,又時就史事陳述感想,作風固各有特色,而此種傾向則大抵相同。鄙人在南京當過學生六年,後來住家北京亦已有二十八年了,對於兩都一樣的有興趣,若浙東乃是故鄉,我拉(ngala)寧紹同鄉,蓋錢塘江分界,而曹娥江不分界,遂一直接連下去,土風民俗相通處尤多。自己平常也喜歡寫這類文章,卻總覺得寫不好,如今見到兩家的佳作那能不高興,更有他鄉遇故知之感矣。讀文情俱勝的隨筆本是愉快,在這類文字中常有的一種惆悵我也彷彿能夠感到,又別是一樣淡淡的喜悅,可以說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緣分也。
一般做舉業的朋友們向來把這種心情的詩文一古腦兒的稱之曰閑適,用現今流行語來說,就是有閑云云。《癸巳存稿》卷十二《閑適語》一則云:
“秦觀詞雲,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王銍《默記》以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凈土,其論甚可憎也。……蓋流連光景,人情所不能無,其託言不知,意更深曲耳。”俞理初的話本來是很不錯的,我只補充說明,閑適可以分作兩種。一是安樂時的閑適,如秦觀張雨朱敦儒等一般的多是,一是憂患時的閑適,以著書論,如孟元老的《夢華錄》,劉侗的《景物略》,張岱的《夢憶》是也。這裏邊有的是出於黍離之感,有的也還不是,但總之是在一個不很好的境地,感到洚水在後面,對於目前光景自然深致流連,此與劫餘夢想者不同,而其情緒之迫切或者有過無不及,也是可有的事。這固然只是憂患時文學的一式樣,但文學反正就是這點力量,即使是別的式樣也總還差不多,要想積極的成就事功,還須去別尋政治的路。近讀武者小路氏的小說《曉》,張我軍君譯作“黎明”,第一回中有一節話云:
“老實說,他也常常地感覺,這個年頭兒是不是可以畫著這樣的畫?可是,不然的話,做什麼好呢?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除了拿着誠實無匹的心情來作畫以外沒有辦法的么?”這裏我們也正可以引用,來做一個說明。不管是什麼式樣,只憑了誠實的心情做去,也就行了。說是流連光景,其對象反正也是自己的國與民及其運命,這和痛哭流涕的表示不同,至其心情原無二致,此固一樣的不足以救國,若雲誤國,則恐亦未必遽至於此耳。
文君的第二集子曰“文抄”,將在北京出版,屬題數語為之喤引。鄙人誤入文人道中,有如墮貧,近方力求解脫,洗腳登岸,對於文事戒不復談,唯以文君著作讀過不少,此次刊行鄙人又參與拉縴之工作,覺得義不容辭,拉雜書此,只圖湊起數百字可以繳卷而已,別無新義想要陳說也。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八日,知堂。
四希臘神話引言
《希臘神話》,亞坡羅陀洛斯原著,今從原文譯出,凡十萬餘言,分為十九章。著者生平行事無可考,學者從文體考察,認定是西曆一世紀時的作品,在中國是東漢之初,可以說正是楊子云班孟堅的時代。瑞德的《希臘晚世文學史》卷二關於此書有一節說明云:
“在一八八五年以前,我們所有的只是這七卷書中之三卷,但在那一年有人從羅馬的伐諦岡圖書館裏得到全書的一種節本,便將這個暫去補足了那缺陷。卷一的首六章是諸神世系,以後分了家系敘述下去,如斗加利恩,伊那科斯,亞該諾耳及其兩派,貝拉思戈斯,亞忒拉斯,亞索坡斯。在卷二第十四章中我們遇到雅典諸王,德修斯在內,隨後到貝羅普斯一系。我們見到忒洛亞戰爭前的各事件,戰爭與其結局,希臘各主帥的回家,末后是阿狄修斯的漂流。這些都簡易但也頗詳細的寫出,如有人想得點希臘神話的知識,很可以勸他不必去管那些現代的著述,最好還是一讀亞坡羅陀洛斯。”這裏給原書作廣告已經很夠了,頗有力量,可是也還公平實在,所以我可以不再多說話了。其實我原來也是受了這批評的影響,這才決定拋開現代的各參考書而採用這冊原典的。這神話集的好處,敘述平易而頗詳明,固然是其一。是希臘人自編,在現存書類中年代又算是較早的,這一點也頗重要,是其二。關於希臘神話,以前曾寫過幾篇小文,說及那裏邊的最大特色是其美化。希臘民族的宗教其本質與埃及印度本無大異,但是他們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詩人支配的,結果便由詩人悲劇作者畫師雕刻家的力量,把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逐漸洗除,使他轉變為美的影象,再迴向民間,遂成為世間唯一的美的神話。羅馬詩人後來也都借用,於是神人的故事愈益繁化,至近代流入西歐,反有喧賓奪主之勢,就是名稱也多通用拉丁文寫法,英法各國又各以方音讀之,更是見得混亂了。我們要看希臘神話,必須根據希臘人自己所編的,羅馬人無論做得如何美妙,當然不能算在內,亞坡羅陀洛斯雖已生在羅馬時代,但究竟是希臘人,我們以他的編著為根據,我覺得這是最可信賴的地方。我發心翻譯這書還在民國廿三年,可是總感覺這事體重難,不敢輕易動筆,廿六年夏盧溝橋變起,閑居無事,始着手迻譯,至廿七年末,除本文外,又譯出茀來若博士《希臘神話比較研究》,哈利孫女士《希臘神話論》,各五萬餘言,作本文註釋,成一二兩章,共約三萬言。廿八年以來中途停頓,倏已六載,時一念及,深感惶悚。註釋總字數恐比本文更多,至少會有二十萬字吧,這須得自己來決定應否或如何註釋,不比譯文可以委託別人,所以這完全是我個人的責任,非自己努力完成不可的。為得做註釋時參考的必要,曾經買過幾本西書,我在小文中說及其中的一種云:
“這最值得記憶的是湯普生教授的《希臘鳥類名匯》,一九三六年重訂本,價十二先令半。此書系一八九五年初板,一直沒有重印,而平常講到古典文學中的鳥獸總是非參考他不可,在四十多年之後,又是遠隔重洋,想要搜求這本偏僻的書,深怕有點近於妄念吧。姑且托東京的丸善書店去一調查,居然在四十年後初次出了增訂板,這真是想不到的運氣,這本書現在站在我的書廚里,雖然與別的新書排在一起,實在要算是我西書中珍本之一了。”我到書廚前去每看見這本書,心裏總感到一種不安,彷彿對於這書很有點對不起,一部分也是對於自己的慚愧與抱歉。我以前所寫的許多東西向來都無一點珍惜之意,但是假如要我自己指出一件物事來,覺得這還值得做,可以充作自己的勝業的,那麼我只能說就是這《神話》翻譯註釋的工作。本文算是譯成了,還有餘剩的十七章的註釋非做不可,雖然中斷了有五年半,卻是時常想到,今年炎夏拿出關於古希臘的書本來消遣,更是深切的感覺責任所在,想來設法做完這件工事。現在先將原文第一章分段抄出,各附註釋,發表一下,一面抄錄過後,註釋有無及其前後均已溫習清楚,就可繼續做下去,此原是一舉兩得,但是我的主要目的還在於後者,前者不過是手段而已。我的願望是在一年之內把註釋做完,《鳥類名匯》等書恭而敬之的奉送給圖書館,雖然那時就是高閣在書架上看了也並無不安了,但總之還是送他到應該去的地方為是。不佞少時喜弄筆墨,不意地墜入文人道中,有如墮民,雖欲歇業,無由解免,念之痛心,歷有年所矣。或者翻譯家可與文壇稍遠,如真不能免為白丁,則願折筆改業為譯人,亦彼善於此。完成《神話》的譯註為自己的義務工作,自當儘先做去,此外東西賢哲嘉言懿行不可計量,隨緣抄述,一章半偈,亦是法施,即或不然,循誦隨喜,獲益不淺,盡可滿足,他復何所求哉。民國三十三年八月二十日記。
五談新詩序
這一冊《談新詩》是廢名以前在北京大學講過的講義,黃雨君保存着一份底稿,這回想把他公開,叫我寫篇小序,這在我是願意也是應當的。為什麼呢,難道我們真是想要專賣廢名么,那未必然。這也只因為我對於這件事多少更知道一點罷了。廢名在北京大學當講師,是胡適之兼任國文學系主任的時候,大概是民國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最初他擔任散文習作,後來添了一門現代文藝,所講的是新詩,到第三年預備講到散文部分,盧溝橋的事件發生,就此中止,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新詩的講義每章由北大出版組印出之先,我都見過,因為廢名每寫好了一章,便將原稿拿來給我看,加上些意見與說明。我因為自己知道是不懂詩的,別無什麼可否,但是聽廢名自講或者就是只看所寫的話,也覺得很有意思。因為裏邊總有他特別的東西,他的思想與觀察。廢名自己的詩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人家拿來出版,這冊講新詩的講義本來是公開的,現今重刊一回,對於讀者有不少益處,廢名當然不會有什麼異議吧。廢名這兩年沒有信來,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家裏,五月里試寄一張明信片去,附註上一筆請他告知近況。前幾天居然得到回信,在路上走了不到二十天,這實在是很難得的。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蹤,也就可以再寄信去,代達黃雨君的意思,不過回答到來恐怕要在《談新詩》的出版以後了吧。來信里有一部分關於他自己的生活,說的很有意思:
“此學校是初級中學,因為學生都是本鄉人,雖是新制,稍具古風,對於先生能奉薪米,故生活能以維持也。小家庭在離城十五里之祠堂,距學校有五十里,且須爬山,爬雖不過五里,五十里路惟以此五里為畏途耳。”後面又說到學問,對於其同鄉之熊翁仍然不敬,謂其《新唯識論》一書站腳不住矣,讀了覺得很有趣。末了說於春間動手著一部論,已成四章,旋因教課少暇,未能繼續,全書大約有二十章或多,如能於與知堂翁再見時交此一份卷,斯為大幸。廢名的厚意很可感,只是《肇論》一流的書我生怕看不大懂,正如對於從前信中談道的話未能應對一樣,未免將使廢名感覺寂寞,深以為歉耳。民國甲申七月二十日,知堂記於北京。
六茶之書序
方紀生君譯岡倉氏所著《茶之書》為漢文,屬寫小序。余曾讀《茶之書》英文原本,嗣又得見村岡氏日本文譯本,心頗歡喜,喤引之役亦所甚願,但是如何寫法呢。關於人與書之解釋,雖然是十分的想用心力,一定是罣一漏萬,不能討好,唯有藏拙乃是上策,所以就擱下來了。近日得方君電信知稿已付印,又來催序文,覺得不能再推託了,只好設法來寫,這回卻改換了方法,將那古舊的不切題法來應用,似乎可以希望對付過去。我把岡倉氏的關係書類都收了起來,書几上只擺着一部陸羽的《茶經》,陸廷燦的《續茶經》,以及劉源長的《茶史》。我將這些書本胡亂的翻了一陣之後,忽然的似有所悟。這自然並不真是什麼的悟,只是想到了一件事,茶事起於中國,有這麼一部《茶經》,卻是不曾發生茶道,正如雖有《瓶史》而不曾發生花道一樣。這是什麼緣故呢。中國人不大熱心於道,因為他缺少宗教情緒,這恐怕是真的,但是因此對於道教與禪也就不容易有甚深了解了罷。這裏我想起中國平民的吃茶來。吃茶的地方普通有茶樓茶園等名稱,此只是說村市的茶店,蓋茶樓等處大抵是蘇杭式的吃茶點的所在,茶店則但有清茶可吃而已。茹敦和《越言釋》中店字條下雲,“古所謂坫者,蓋壘土為之,以代今人卓子之用。北方山橋野市,凡賣酒漿不託者,大都不設卓子而有坫,因而酒曰酒店,飯曰飯店。即今京師自高粱橋以至圓明園一帶,蓋猶見古俗,是店之為店,實因坫得名。”吾鄉多樹木,店頭不設坫而用板桌長凳,但其素樸亦不相上下,茶具則一蓋碗,不必帶托,中泡清茶,吃之歷時頗長,曰坐茶店,為平民悅樂之一。士大夫擺架子不肯去,則在家泡茶而吃之,雖獨樂之趣有殊,而非以療渴,又與外國入蔗糖牛乳如吃點心然者異,殆亦意在賞其苦甘味外之味歟。紅茶加糖,可謂俗已。茶道有宗教氣,超越矣,其源蓋本出於禪僧。中國的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稱為儒家的,《茶經》雲,啜苦咽甘,茶也,此語盡之。中國昔有四民之目,實則只是一團,無甚分別,搢紳之間反多俗物,可為實例,日本舊日階級儼然,風雅所寄多在僧侶以及武士,此中同異正大有考索之價值。中國人未嘗不嗜飲茶,而茶道獨發生於日本,竊意禪與武士之為用蓋甚大,西洋人譚茶之書固多聞所未聞,在中國人則心知其意而未能行,猶讀語錄者看人坐禪,亦當覺得欣然有會。一口說東洋文化,其間正復多歧,有全然一致者,亦有同而異,異而同者,關於茶事今得方君譯此書,可以知其同中有異之跡,至可忻感,若更進而考其意義特異者,於了解民族文化上亦更有力,有如關於粢與酒之書,方君其亦有意於斯乎。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七和紙之美
風雨談社來信問我一年中的愛讀書,這是什麼書呢,我自己也一時想不起來。雖然我曾說看舊書以消閑,有如吸紙煙,可是老實說,老看線裝書也漸感覺氣悶,對於古人本來何必計較,但是話不投機,何苦硬着頭皮靜聽下去,掩卷放下,等於端茶送客,也是正當。在思想上我覺得可佩服的還只是那幾個人,一直沒有添加,別一方面有些類書,反正不關思想的事,偶然翻看也還可喜,如馮夢龍的《古今笑》與《智囊》,周亮工的《同書》與福申的《續同書》,王初桐的《奩史》,翟灝的《通俗編》等。這些書大都是從前所得,並不在這一年內,而且實際上原只是翻閱消遣,即使覺得他有意思,也總不能算是愛讀。至於外國書,英文書是買不起也無從去買,日文書價目公道,可是其無從去買則是一樣。在《讀賣新聞》上看到出版消息或廣告,趕緊寫信去定購,大抵十不得一,這種情形差不多在去年已是如此,所以只好知難而退,看看書名就算滿足了。據朋友們說,在北京想買日文書籍,只有這一法,最好隔日到各書店去一轉,也不可存心一定要買什麼書,但看店頭有什麼新到的,見到可買的書便即下手,假如這樣一月中去看十五回,必定可以稍有所得。要這麼辦呢,我既無此時光,無此方便,也並無此決心,那麼唯有放棄買書的機會,姑且用酸葡萄主義來作解說,聊以自寬而已。不過話雖如此,我查本年度日記,收到的日本出版的書也有六十五冊,其中一部分是別人見贈,一部分是居留東京的友人替我代搜集的,有的原是我所委託,有的卻是友人看見此書覺得於我當有點用處,因此給我寄來的,這一類書在數量上實在比我託買的還要多,這位友人的好意很可感謝。這裏邊有一冊書,是柳宗悅氏著的《和紙之美》,日記上記着於四月三十日收到,我看了日記便想起來了,要說我一年中的愛讀書,這冊《和紙之美》可以說是的。本年夏天寫《我的雜學》這篇文章,在第十四節中曾說及雲,“柳氏近著《和紙之美》,中附樣本二十二種,閱之使人對於佳紙增貪惜之念。”我說近刊,因為此書不是現今出版,其時還在一年前,不過直至今春才能入手罷了。末尾題記雲“昭和十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刊行,系私家版,不鬻於市,只頒佈於親友之間,本文用紙為武州小川出產,刊行部數記二百冊,每冊有著者署名。”書本高八寸,寬五寸半,首列和紙樣本凡二十二枚,本文三篇,曰“和紙之美”,“和紙之教訓”,“和紙十年”,連後記共計三十六半頁。我對於紙本來有點愛着,從前曾寫過一篇小文曰“關於紙”。說起來也覺得寒傖,中國雖說是造紙的祖師國,我們卻不曾見過什麼好紙,平常只知道連四毛六,總有脆弱之感,棉連最有雅緻,印書拓字均佳,而裁尺幅可以供賞玩者卻不多見。日本紙均用木皮所制,特多朴茂之趣,宣紙本亦用楮,殆因質太細色太白之故,於書畫雖特別相宜,但與日本之楮紙迥殊,無其剛勁之氣也。雁皮與三椏等各自有其雅味,不一一具詳,唯紙衣紙朱藍兩種則不能忘記,不特可用於裝幀,尤令人懷想俳人之行腳,持此類紙衣紙帳而出發,其風趣可想也。柳氏文章三篇,照例是文情俱勝,無庸贅說,前曾得其所著《茶與美》,共文十二篇,亦是特製本,有圖二十餘,以陶器為主,亦頗可喜,可與此書相比,唯陶器是照相而紙乃實物,又鄙人知紙之美亦過於陶器,故二者相比,終不能不舍陶器而取紙耳。民國甲申十二月一日,東郭十堂。
八沙灘小集序
民國三十三年陰曆歲次甲申,但是陰陽曆稍有參差,所以嚴格的說,甲申年應該是從三十三年一月廿五日起,至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止才是。這在民國除了是第一次的甲申年以外別無什麼意義,可是在以前的歷史上,這甲申年卻不是尋常的年頭兒,第一令人不能忘記的是三百年前崇禎皇帝煤山的事,其次是六十年前中法戰役馬江的事。青年朋友不喜歡看歷史的人或者不大想到亦未可知,我們老一輩的比較更多經憂患,這種感覺自更痛切,鄙人恰巧又是在這一年裏降生的,多年住在北京,煤山就在城內,馬江雖只是前輩參加,自己是曾身列軍籍的,也深感到一種干係。中國人自己不掙氣,最近這幾百年情形弄得很不像樣,差不多說不出有那一年比較的可以稱讚,不過特別是我輩甲申生的人想起來更是喪氣罷了。在這時候,有友人們想集刊文章,給我作還歷的紀念,這在我是萬不敢當,而且照上述情形說來,也是很不相稱的。不過朋友們的好意很可感激,大家各寫一篇文章來彙刊一冊,聊以紀念彼此的公私交誼,未始不是有意義的事,雖然交際的新舊不等,有的還不曾相見過,但交誼還是一樣,這也覺得很有意思。此集由傅芸子君編輯,名稱商量很久,不容易決定,傅君當初擬名為“漢花園集”,本來也很好,但是仔細考慮,漢花園是景山東面的地名,即舊北京大學所在地,其門牌但有一號,只大學一家,怎好霸佔了來,固然未必有什麼商標權利問題,總之我們也自覺得不好意思。由漢花園再往西南挪移幾步,那裏有一條斜街,名曰沙灘,倒還不妨借用,於是便稱之曰“沙灘小集”。本來想用“沙灘偶語”四字,似乎比較有風趣,但是據故事的聯想,偶語未免有點兒違礙,所以終於未曾採用。這裏沙灘以地名論固可,反正我們這些人在沙灘一帶是常走過的,若廣義的講作沙的灘,亦無不可,在海邊沙灘上聚集少數的人,大概也就是二三十名吧,站着蹲着或是坐着,各自說他的故事,此亦大有意義,假如收集為一冊書,豈不是有趣味的事,與《十日談》可以相比么。意大利那時是瘟疫流行,紳士淑女相率避難,在鄉村間暫住,閑話消遣,乃得百篇故事,此《十日談》之本事也。中國現今也正在兵火之中,情形有點相像,人們卻別無可逃避之處,故欲求海濱孤島,蟄居待旦,又豈可得,在這時候大家不能那麼高興的談講,那也是當然的了。這集裏所收的文章都是承朋友們好意所投寄,也有我自己的混雜在內,我不便怎麼說謙遜或是喝採的話,但總之是極誠實的表示出自己,也表示出在這亂世是這麼的還仍在有所努力,還想對於中國有所盡心,至於這努力和盡心到底於中國有何用處,實在也不敢相信。其次,大家合起來出這樣一冊小集,還有一種意思,便是莊子所說的魚相濡以沫。這一層意思,我覺得倒是極可珍惜的。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七日,周作人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