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小說
科學進到中國的兒童界裏,不曾建設起“兒童學”來,只見在那裏開始攻擊童話,——可憐中國兒童固然也還夠不上說有好童話聽。在“兒童學”開山的美國誠然也有人反對,如勃朗(Brown)之流,以為聽了童話未必能造飛機或機關槍,所以即使讓步說兒童要聽故事,也只許讀“科學小說”。這條符命,在中國正在“急急如律令”的奉行。但是我對於“科學小說”總很懷疑,要替童話辯護。不過教育家的老生常談也無重引的必要,現在別舉一兩個名人的話替我表示意見。
以性的心理與善種學研究著名的醫學博士藹理斯在《凱沙諾伐論》中說及童話在兒童生活上之必要,因為這是他們精神上的最自然的食物。倘若不供給他,這個缺損永遠無物能夠彌補,正如使小孩單吃澱粉質的東西,生理上所受的餓不是後來給予乳汁所能補救的一樣。吸收童話的力不久消失,除非小孩有異常強盛的創造想像力,這方面精神的生長大抵是永久的停頓了。在他的《社會衛生的事業》(據序上所說這社會衛生實在是社會改革的意思,並非普通的衛生事項)第七章里也說,“聽不到童話的小孩自己來造作童話,——因為他在精神的生長上必需這些東西,正如在身體的生長上必需糖一樣,——但是他大抵造的很壞。”據所引醫學雜誌的實例,有一位夫人立志用真實教訓兒童,廢止童話,後來卻見小孩們造作了許多可駭的故事,結果還是拿《殺巨人的甲克》來給他們消遣。他又說少年必將反對兒時的故事,正如他反對兒時的代乳粉,所以將來要使他相信的東西以不加在裏邊為宜。這句話說的很有意思,不但荒唐的童話因此不會有什麼害處,而且正經的科學小說因此也就不大有什麼用處了。
阿那多爾法蘭西(AnatoleFrance)是一個文人,但他老先生在法國學院裏被人稱為無神論者無政府主義者,所以他的論童話未必會有擁護迷信的嫌疑。《我的朋友的書》是他早年的傑作,第二編《蘇珊之卷》裏有一篇“與D夫人書”,發表他的許多聰明公正的意見,
“那位路易菲該先生是個好人,但他一想到法國的少年少女還會在那裏讀《驢皮》,他平常的鎮靜便完全失掉了。他做了一篇序,勸告父母須得從兒童手裏把貝洛爾的故事奪下,給他們看他友人菲古斯博士的著作。‘瓊英姑娘,請把這書合起了罷。不要再管那使你喜歡得流淚的天青的鳥兒了,請你快點去學了那以太麻醉法罷。你已經七歲了,還一點都不懂得一酸化窒素的麻醉力咧!’路易菲該先生髮見了仙女都是空想的產物,所以他不準把這些故事講給他們聽。他給他們講海鳥糞肥料:在這裏邊是沒有什麼空想的,——但是,博士先生,正因為仙女是空想的,所以他們存在。他們存在在那些素樸新鮮的空想之中,自然形成為不老的詩——民眾傳統的詩的空想之中。
最瑣屑的小書,倘若它引起一個詩的思想,暗示一個美的感情,總之倘若它觸動人的心,那在小孩少年就要比你們的講機械的所有的書更有無限的價值。
我們必須有給小孩看的故事,給大孩看的故事,使我們笑,使我們哭,使我們置身於幻惑之世界裏的故事。”
這樣的抄下去,實在將漫無限制,非至全篇抄完不止;我也很想全抄,倘若不是因為見到自己譯文的拙劣而停住了。但是我還忍不住再要抄他一節:
“請不要怕他們(童話的作者)將那些關於妖怪和仙女的廢話充滿了小孩的心,會把他教壞了。小孩着實知道這些美的形象不是這世界裏所有的。有害的倒還是你們的通俗科學,給他那些不易矯正的謬誤的印象。深信不疑的小孩一聽威奴先生這樣說,便真相信人能夠裝在一個炮彈內放到月亮上面去,及一個物體能夠輕易地反抗重力的定則。
古老尊嚴的天文學之這樣的滑稽擬作,既沒有真,也沒有美,是一無足取。”
照上邊說來,科學小說總是弄不好的:當作小說與《殺巨人的甲克》一樣的講給小孩聽呢,將來反正同甲克一樣的被拋棄,無補於他的天文學的知識。當作科學與海鳥糞一樣的講呢,無奈做成故事,不能完全沒有空想,結果還是裝在炮彈里放到月亮上去,不再能保存學術的真實了。即如法闌瑪利唵(Flamarion)的《世界如何終局》當然是一部好的科學小說,比焦爾士威奴(JulesVerne根據梁任公先生的舊譯)或者要好一點了,但我見第二篇一章里有這樣的幾句話:
“街上沒有雨水,也沒有泥水:因為雨一下,天空中就佈滿了一種玻璃的雨傘,所以沒有各自拿傘的必要。”
這與童話里的法寶似乎沒有什麼差別,只是更笨相一點罷了。這種玻璃雨傘或者自有做法,在我輩不懂科學的人卻實在看了茫然,只覺得同金箍棒一樣的古怪。如其說只是漠然的願望,那麼千里眼之於望遠鏡,順風耳之於電話等,這類事情童話中也“古已有之”了。科學小說做得好的,其結果還是一篇童話,這才令人有閱讀的興緻,所不同者,其中偶有拋物線等的講義須急忙翻過去,不像童話的行行都讀而已。有些人借了小說寫他的“烏托邦”的理想,那是別一類,不算在科學小說之內。又上文所說系兒童文學範圍內的問題,若是給平常人看,科學小說的價值又當別論,不是我今日所要說的了。十三年九月一日。
《雨天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