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的書
美國斯喀德(Scudder)在《學校里的兒童文學》一篇文里曾說,“大多數的兒童經過了小學時期,完全不曾和文學接觸,他們學會念書,但沒有東西讀。他們不曾知道應該讀什麼書。”凡被強迫念那書賈所編的教科書的兒童,大都免不掉這個不幸,但外國究竟要比中國較好,因為他們還有給兒童的書,中國則一點沒有,即使兒童要讀也找不到。
據我自己的經驗講來,我幼時念的是“聖賢之書”,卻也完全不曾和文學接觸,正和念過一套書店的教科書的人一樣。後來因為別的機緣,發見在那些念過的東西以外還有可看的書,實在是偶然的幸運。因為念那聖賢之書,到十四歲時才看得懂“白話淺文”,雖然也看《綱鑒易知錄》當日課的一部分,但最喜歡的卻是《鏡花緣》。此外也當然愛看繡像書,只是繡的太是呆板了,所以由《三國志演義》的繪圖轉到《爾雅圖》和《詩中畫》一類那裏去了。中國向來以為兒童只應該念那經書的,以外並不給預備一點東西,讓他們自己去掙扎,止那精神上的飢餓;機會好一點的,偶然從文字堆中——正如在穢土堆中檢煤核的一樣——掘出一點什麼來,聊以充腹,實在是很可憐的,這兒童所需要的是什麼呢?我從經驗上代答一句,便是故事與畫本。
二十餘年後的今日,教育文藝比那時發達得多了,但這個要求曾否滿足,有多少適宜的兒童的書了么?我們先看畫本罷。美術界的一方面因為情形不熟,姑且不說繪畫的成績如何,只就兒童用的畫本的範圍而言,我可以說不曾見到一本略好的書。不必說克路軒克(Cruikshank)或比利平(Bilibin)等人的作品,就是如竹久夢二的那些插畫也難得遇見。中國現在的畫,失了古人的神韻,又並沒有新的技工,我見許多雜誌及教科書上的圖都不合情理,如階石傾邪,或者母親送四個小孩去上學,卻是一樣的大小。這樣日常生活的景物還畫不好,更不必說純憑想像的童話繪了,——然這童話繪卻正是兒童畫本的中心,我至今還很喜歡看魯濱孫等人的奇妙的插畫,覺得比歷史繪更為有趣。但在中國卻一冊也找不到。幸而中國沒有買畫本給小兒做生日或過節的風氣,否則真是使人十分為難了。兒童所喜歡的大抵是線畫,中國那種的寫意畫法不很適宜,所以即使往古美術里去找也得不到什麼東西,偶然有些織女鍾馗等畫略有趣味,也稍缺少變化;如焦秉貞的《耕織圖》卻頗適用,把他翻印出來,可以供少年男女的翻閱。
兒童的歌謠故事書,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質上未免還是疑問。我以前曾說過,“大抵在兒童文學上有兩種方向不同的錯誤:一是太教育的,即偏於教訓;一是太藝術的,即偏於玄美:教育家的主張多屬於前者,詩人多屬於後者。其實兩者都不對,因為他們不承認兒童的世界。”中國現在的傾向自然多屬於前派,因為詩人還不曾着手於這件事業。向來中國教育重在所謂經濟,後來又中了實用主義的毒,對兒童講一句話,一眼,都非含有意義不可,到了現在這種勢力依然存在,有許多人還把兒童故事當作法句譬喻看待。我們看那《伊索寓言》後面的格言,已經覺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其實藝術里未嘗不可寓意,不過須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樣,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決不可只把一塊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但是這種作品在兒童文學裏,據我想來本來還不能算是最上乘,因為我覺得最有趣的是有那無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安徒生的《醜小鴨》,大家承認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達的花》似乎更佳;這並不因為他講花的跳舞會,灌輸泛神的思想,實在只因他那非教訓的無意思,空靈的幻想與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與兒童的世界接近了。我說無意思之意思,因為這無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兒童空想正旺盛的時候,能夠得到他們的要求,讓他們愉快的活動,這便是最大的實益,至於其餘觀察記憶,言語練習等好處即使不說也罷。總之兒童的文學只是兒童本位的,此外更沒有什麼標準。中國還未曾發見了兒童,——其實連個人與女子也還未發見,所以真的為兒童的文學也自然沒有,雖市場上攤着不少的賣給兒童的書本。
藝術是人人的需要,沒有什麼階級性別等等差異。我們不能指定這是工人的,那是女子所專有的文藝,更不應說這是為某種人而作的;但我相信有一個例外,便是“為兒童的”。兒童同成人一樣的需要文藝,而自己不能造作,不得不要求成人的供給。古代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現代野蠻民族裏以及鄉民及小兒社會裏通行的歌謠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這些材料還不能就成為“兒童的書”,須得加以編訂才能適用。這是現在很切要的事業,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凡是對兒童有愛與理解的人都可以着手去做,但在特別富於這種性質而且少有個人的野心之女子們我覺得最為適宜,本於溫柔的母性,加上學理的知識與藝術的修養,便能比男子更為勝任。我固然尊重人家的創作,但如見到一本為兒童的美的畫本或故事書,我覺得不但尊重而且喜歡,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創作一樣的可貴。
《自己的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