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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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將稿子抄到這裏,忽然來了一個我的朋友,——這四個字有點犯忌,但是他真是我的並非別人的朋友,所以不得不如此寫,——拿起來一看,便說這不是真的瘋人日記,因為他沒有醫生的證明書。雖然我因為鐵線篆的關係,相信著者是瘋人,但那朋友是中產階級的紳士,他的話也是一定不會錯的,所以我就把這稿子的發表中止了。有人說,這本來是一篇遊戲的諷刺,這話固然未必的確,而且即使有幾分可靠,也非用別的篇名發表不可,不能稱為真的瘋人日記了。一九二二年五月吉日跋。

雅片祭灶考

日本《讀賣新聞》十一月二十四日附錄記述當日廣播電話的節目,有下列這一篇文字:

“珍奇的支那風俗

供糖與雅片以祭灶神

一年一度的任意的請求

中野江漢君的有意思的趣味講座

今天是支那祭灶神的日子。因此今晚的趣味講座有中野江漢君的談話,題為‘日本所無的珍奇的支那風俗’。中野君本名吉三郎,號江漢,多年在支那,努力於支那風物之紹介,著書也有二三種,現為支那風物研究會主。

向來有人說支那與日本是同文同種,因此以為一切都是同的,其實思想風俗習慣非常差異。例如支那人是非常精於計算的國民,無論什麼事都很打算。舉其一例,有稱作‘功過格’計算日常道德標準的東西,因了這個標準以為自己的行為之收支計算,自己的行為之批判。又支那人以為宇宙系天所造成,人亦系天所造成,故造人的天亦當然保育人類,予人以種種的食物,也同樣地在道德上引導人類,即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因果報應之思想是也。天則遣其代表者灶神至下界,監視人類,這位尊神故為一家之主人公,是最可怕的東西。又因此因果報應之思想發生一種的宿命觀。無論什麼事,大抵多以為是運命而斷望了,例如連續遇見不幸,說是‘苦命’,因為生就這種運命,說是‘沒法子’,就斷望了。——現在說祭這個灶神的日子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在這一天裏,這位尊神一年一度升天去,把一年間的人的行為報告於天上的神道。因此在這天,供了糖和雅片及酒,請求不要報告惡事,單把善事報告上去,對於尊神使用賄賂,請託於自己有利的事,這豈不是支那式的,很有意思的么?此外還有吃人的風俗,世界無比的死刑方法,因為想使子孫不絕,想尊崇祖先,發生絕端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有什麼‘人市’,賣買女人的風習等,為日本人所萬想不到的風俗,還很多很多。今夜就只是講這一件事罷了。”

我抄了這篇文章之後,禁不住微笑了一笑。在支那多年,著書也有二三種,尊為支那風物研究會主的名人,還不知道中國民間的祭灶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這真可謂“恭喜”之至了。我在南京住過五年,北京十年,浙江二十年,卻沒有聽說有人請灶王抽大煙,雖然現今南北厲行煙禁,治病執照已經填發,將來會有用雅片敬神之一日也未可知。對於尊神使用賄賂,這卻是真的,因為凡是祭獻供養無不含有這種意味,即使不用雅片而只有酒,即使不是白乾而是日本的神酒!我想到這裏不免發生一種感慨,日本與中國雖然不是同文同種,究竟是有關係的,不是老表,也總是鄰居,好好歹歹有許多牽連,若想找他家的漏洞時稍不小心,便批了自己的嘴巴,不可不慎。譬如所謂人市罷,我不知道是在那裏,但以中國的這樣野蠻而論,號稱民國而婢妾制度還公然認可,這種市集當然是可以有的,無論現在事實上有沒有;然而,東亞之事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說起人市,就令人不能不聯想到日本有名的吉原,——這裏似乎應當聲明一下,我不曾登過吉原的“樓”,不過這地方是知道而且到過的,有一年春天曾同我的妻,妻弟,妻妹夫婦,去看過吉原的“夜櫻”,關於吉原的文獻則現代的還存有一本明治四十三年(1910)的《新吉原細見》。那種勸工場式的賣笑,西洋人如哈利思之流大約又要嘲笑了,但是到過倫敦巴黎的人也會找出他們的暗黑面來,叫他出一個大丑:甚矣專想找他家的漏洞之難也!

《新吉原細見》序很有意思,附譯於此。文曰:公娼制度為日本所固有,蓋以花魁(oiran娼妓之嘉稱)為美術而可尊重,對於此說或有反對者亦未可知,但生理的情慾終難防止,壯年男子如遇街燈影暗躑躅於柳陰之曖昧婦,危險無逾此者,不但一生殘廢,且傳惡疾於子孫,此實明於觀火也。故欲滿足安全快樂,當以買有風骨尚意氣的花魁為最佳,花魁者清凈無垢,無後患者也。若雲獎勸誘引,則吾豈敢。惶恐惶恐。

四十三年之三月,南史題。

還有一層,平常所謂風俗,當以現代通行者為準,不能引古書上所記錄,或一兩個人所做的事,便概括起來認作當世的風俗。倘若說這是可以如此說的,那麼我們知道德川朝有過火燒,鍋煮,澆滾湯,釘十字架種種死刑方法,也可以稱他是世界無比,根據了男三郎的臀肉切取事件,也可以說日本有吃人的風俗。但是頭腦略為明白的人便知道這是不對,因為後者是個人的事情,(雖然人肉治病是民間的迷信,)前者乃是從前的事情了,現在日本的死刑是照文明國的通例,用絞法的,他們絞死逆徒幸德秋水難波大助等,正如大元帥之絞死李大釗等一干赤黨一樣,而日本病人平常之不會想吃人肉湯,大抵也與中國沒有多大不同。假如連這一點常識都還沒有,怎麼講得學問?本來講學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風俗研究也不是例外,要講這種學問第一要有學識,第二要有見識,至於常識更不必說了。風俗研究本是民俗學的一部分,民俗學或者稱為社會人類學,似更適當,日本西村真次著有《文化人類學》,也就是這種學問的別稱。民俗學上研究禮俗,並不是羅列異聞,以為談助,也還不是單在收錄,他的目的是在貫通古今,明其變遷,比較內外,考其異同,而於其中發見禮俗之本意,使以前覺得荒唐古怪不可究詰的儀式傳說現在都能明了,人類文化之發達與其遺留之跡也都可知道了。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但是也很難,不是第二流以下的人所弄得來的。日本對於中國的文哲史各方面都有相當的學者正經地在那裏研究,得有相當的成績,唯獨在民俗學方面還沒有學者着手,只讓支那浪人們拿去作招搖撞騙之具,這實是很可惜的事。日本人要舉發中國的野蠻行為,我決不反對,但是倘若任意說誑,不免要來訂正幾句。其實這種誑話,凡是在中國僑寓的正直的日本人也無不知道,不過他們不敢揭穿罷了:第一,他們自然也想保存同胞的面目,無論他是怎樣的無賴;第二,誰又不怕無賴的結怨呢?但是他們沒有想到這是害群之馬,他們怕馬踢而不敢去惹它,卻不知道一方面因了這種害馬的緣故而全群並受其害了。

十六年十二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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