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老年

偶讀《風俗文選》,見有松尾芭蕉所著《閉關辭》一篇,覺得很有意思,譯其大意云:

“色者君子所憎,佛亦列此於五戒之首,但是到底難以割捨,不幸而落於情障者,亦復所在多有。有如獨卧人所不知的藏部山梅樹之下,意外地染了花香,若忍岡之眼目關無人守者,其造成若何錯誤亦正難言耳。因漁婦波上之枕而濕其衣袖,破家失身,前例雖亦甚多,唯以視老后猶復貪戀前途,苦其心神於錢米之中,物理人情都不了解,則其罪尚大可恕也。人生七十世稱稀有,一生之盛時乃僅二十餘年而已。初老之至,有如一夢。五十六十漸就頹齡,衰朽可嘆,而黃昏即寢,黎明而起,覺醒之時所思惟者乃只在有所貪得。愚者多思,煩惱增長,有一藝之長者亦長於是非。以此為渡世之業,在貪慾魔界中使心怒發,溺於溝洫,不能善遂其生。南華老仙破除利害,忘卻老少,但令有閑,為老后樂,斯知言哉。人來則有無用之辯,外出則妨他人之事業,亦以為憾。孫敬閉戶,杜五郎鎖門,以無友為友,以貧為富,庶乎其可也。五十頑夫,書此自戒。

朝顏花呀,白晝還是下鎖的門的圍牆。”

末行是十七字的小詩,今稱俳句,意雲早晨看初開的牽牛花或者出來一走,平時便總是關着門罷了。芭蕉為日本“俳諧”大師,詩文傳世甚多,這一篇俳文作於元祿五年(一六九三),芭蕉年四十九,兩年後他就去世了。文中多用典故或雙關暗射,難於移譯,今只存意思,因為我覺得有趣味的地方也就是芭蕉的意見,特別是對於色慾和老年的兩件事。芭蕉本是武士後來出家,但他畢竟還是詩人,所以他的態度很是溫厚,他尊重老年的純凈,卻又寬恕戀愛的錯誤,以為比較老不安分的要好得多,這是很難得的高見達識。這裏令人想起本來也是武士後來出家的兼好法師來。兼好所著《徒然草》共二百四十三段,我曾經譯出十四篇,論及女色有云:

“惑亂世人之心者莫過於色慾。人心真是愚物:色香原是假的,但衣服如經過薰香,雖明知其故,而一聞妙香,必會心動。相傳久米仙人見浣女脛白,失其神通,實在女人的手足肌膚艷美肥澤,與別的顏色不同,這也是至有道理的話。”本來訶欲之文出於好色,勸戒故事近於淫書,亦是常事,但那樣明說色雖可憎而實可愛,殊有趣味,正可見老和尚不打謊語也。此外同類的話尚多,但最有意思的還是那頂有名的關於老年的一篇:

“倘仇野之露沒有消時,鳥部山之煙也無起時,人生能夠常住不滅,恐世間將更無趣味。人世無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罷。

遍觀有生,唯人最長生。蜉蝣及夕而死,蟪蛄不知春秋。倘若優遊度日,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閑了。如不知厭足,雖歷千年亦不過一夜的夢罷。在不能常住的世間活到老丑,有什麼意思?語云,壽則多辱。即使長命,在四十以內死了最為得體。過了這個年紀便將忘記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還溺愛子孫,希冀長壽得見他們的繁榮,執著人生,私慾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了解,至可嘆息。”兼好法師生於日本南北朝(1332-1392)的前半,遭逢亂世,故其思想或傾於悲觀,芭蕉的元祿時代正是德川幕府的盛時,而詩文亦以枯寂為主,可知二人之基調蓋由於趣味性的相似,匯合儒釋,或再加一點庄老,亦是一種類似之點。中國文人中想找這樣的人殊不易得,六朝的顏之推可以算是一個了,他的《家訓》也很可喜,不過一時還抄不出這樣一段文章來。倒是降而求之於明末清初卻見到一位,這便是陽曲傅青主。在山陽丁氏刻《霜紅龕集》卷三十六雜記中有一條云:

“老人與少時心情絕不相同,除了讀書靜坐如何過得日子。極知此是暮氣,然隨緣隨盡,聽其自然,若更勉強向世味上濃一番,恐添一層罪過。”青主也是兼通儒釋的,他又自稱治庄列者。所以他的意見很是通達。其實只有略得一家的皮毛的人才真是固陋不通。若是深入便大抵會通達到相似的地方。如陶淵明的思想總是儒家的,但《神釋》末云: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頗與二氏相近,毫無道學家方巾氣,青主的所謂暮氣實在也即從此中出也。

專談老年生活的書我只見過乾隆時慈山居士所著的《老老恆言》五卷,望雲仙館重刊本。曹庭棟著書此外尚多,我只有一部《逸語》,原刻甚佳,意雲《論語》逸文也。《老老恆言》裏的意思與文章都很好,只可惜多是講實用的,少發議論,所以不大有可以抄錄的地方。但如下列諸節亦復佳妙,卷二省心項下云:

“凡人心有所欲,往往形諸夢寐,此妄想惑亂之確證。老年人多般涉獵過來,其為可娛可樂之事滋味不過如斯,追憶間亦同夢境矣。故妄想不可有,並不必有,心逸則日休也。”又卷一飲食項下云:

“應璩《三叟詩》雲,三叟前致辭,量腹節所受。量腹二字最妙,或多或少非他人所知,須自己審量。節者,今日如此,明日亦如此,寧少無多。又古詩云,努力加餐飯。老年人不減足矣,加則必擾胃氣。況努力定覺勉強,縱使一餐可加,后必不繼,奚益焉。”我嘗可惜李笠翁《閑情偶寄》中不談到老年,以為必當有妙語,或較隨園更有理解亦未可知,及見《老老恆言》覺得可以補此缺恨了。曹君此書前二卷詳晨昏動定之宜,次二卷列居處備用之要,末附《粥譜》一卷,娓娓陳說,極有勝解,與《閑情偶寄》殆可謂異曲而同工也。關於老年雖無理論可供謄錄,但實不愧為一奇書,凡不諱言人有生老病死苦者不妨去一翻閱,即作閑書看看亦可也。廿四年十二月十一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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